勿將“妻”與“產(chǎn)”相提并論

王偉濱

近年來，“老虎”與“蒼蠅”共打，讓我們國家的政治氛圍逐漸清潔整肅，在眾多“虎”與“蠅”的罪狀中，常見此一條——“與他人發(fā)生不正當性關系”，于是，有人調(diào)侃說，這些敗類，“共產(chǎn)”雖未做到，但“共妻”一項，倒是貫徹得不錯。然，對出此戲言者，筆者有意勸其好好讀讀《共產(chǎn)黨宣言》（Manifesto ofthe Communist Party）——須知“共產(chǎn)”與“共妻”實在是兩件完全不相干的事。

不錯，《宣言》中確有“共妻”（community of women）字樣，但那實際上是兩位導師在第二章“Proletarians andCommunists”中辯駁資產(chǎn)階級（The bourgeois）對共產(chǎn)黨人的種種攻擊時引用的對方之說法，而非己方之主張。而己方主張，簡言之，“The theory of the Communists may be summed upin the single sentence：Abolition of private property，”（27頁）

顯然，“產(chǎn)”確是要“共”，但“產(chǎn)”為何與“妻”并立？追根溯源，將“妻”與“產(chǎn)”扯上關系，始自私有制，因而抱住私有制不放的人，聽到“共產(chǎn)”，便自然想到“共妻”。雖然《創(chuàng)世記》里說，原本平等的夫妻關系，因為妻子夏娃引誘丈夫亞當偷吃禁果，惹惱了上帝，于是被上帝罰，要一生依賴丈夫，被丈夫統(tǒng)治[“your desire shall be for your husband，and heshall rule over you，”（Genesis，3：17）]；真實歷史卻告訴我們，男女之地位變化，與禁果無關——當男人接管了地球萬物之后，他們也接管了女人：“[When]private property appears：master of slaves and of the earth，man becomes the proprietoralso of woman，”

當然，“共產(chǎn)”的反對者們把“家庭”、“妻子”等詞與“產(chǎn)”這個概念扯上關系，也的確觸及了一個實質(zhì)性內(nèi)容——“家庭”、“婚姻”等“神圣”概念，實際并非全然建立在那些浪漫而又頗為抽象的詞匯，比如“愛情”、“親情”之上，而是以“財產(chǎn)”為核心。其實婚姻從來都與財產(chǎn)等內(nèi)容息息相關，而并非始于資本主義時期；只不過，進入資本主義，當眾多遮蓋在“財產(chǎn)”之上的代表“權威”的“神圣”字眼被扯去之后，“財產(chǎn)”這東西便赤裸裸地暴露出來了。

從古至今，許多我們熟悉的有關婚姻、家庭的故事，實際都與“財產(chǎn)”有關。在《舊約》中，值得贊頌的女性并不多，在這少數(shù)之中，好媳婦路得（Ruth）要算得一個：在丈夫死后，她陪著孤獨的婆婆內(nèi)奧米（Naomi）遠走他鄉(xiāng)Bethlehem（伯利恒）——即使這里曾經(jīng)是婆婆的故鄉(xiāng)，如今家中沒了男丁的婆婆，在此地也幾乎形同異鄉(xiāng)人了：“When they came to Bethlehem，the whole townwas stirred because of them；and the women said.‘Is thisNaomi？’she said to them，‘Call me no longer Naomi，callme Mara，for the Almighty（萬能的上帝）has dealt bitterlywith me，I went away full，but the Lord has brought me backempty；why call me Naomi when the Lord had dealt harshlywith me，and the Almighty has brought calamity（災難）upon me？’”（Ruth，1：19-21）

家里沒了男丁女人幾乎等同于沒有了生計——即使原先的田產(chǎn)尚在，也無人耕作，只能荒廢；所以，路得才要到別人家的田地里撿拾麥穗糊口，而那塊田地的主人正是她丈夫本家的親戚波阿斯（Boaz）。于是，當路得遵照婆婆的囑咐，晚上去侍奉曾經(jīng)善待她的波阿斯的時候，波阿斯說：“May you be blessed by theLord，my daughter；this last instance of your loyaltyis better than the first；you have not gone after youngmen，whether poor or rich，And now，my daughter，donot be afraid，I will do for you a11 that you ask，for allthe assembly of my people know that you are a worthywoman.But now，though it is true that I am a nearkinsman（男性家屬），there is another kinsman moreclosely related than I.Remain this night，and in the morning，if he will act as next-of-kin for you，good；let him do it.If heis not willing to act as next-of-kin for you，then，as the Lordlives，I will act as next-of-kin for you.”（Ruth，3：10-13）

在這一層上看，路得的“義”在于她完全盡到了對于夫家的責任，使夫家從血脈到財產(chǎn)都不至有所損失。當然，正因為路得首先是為夫家守住“財產(chǎn)”，因而當波阿斯去找那更近的族人時，他首先談的并不是路得的婚事，而是路得夫家的土地，路得則是與這片土地連帶需要“贖買”的：“Theday you acquire the field from the hand of Naomi，you arealso acquiring Ruth the Moabite，the widow of the deadman，to maintain the dead man's name on his inheritance.”（Ruth，3：5）原本打算“接收”這塊地的族人，知道順帶“接收”他人之妻會有損于自己的產(chǎn)業(yè)（因為路得之夫的名字，隨著路得，還要一同進入這戶人家，從而留在那塊地產(chǎn)上），便拒絕了，于是波阿斯便獲得了亡人的“產(chǎn)”與“妻”，也算盡了自己的義務。

在西方歷史中，像路得的故事里這種“名義”上的血脈延續(xù)被看得頗重，違反這種“道義”的，極可能遭到天譴。比如，《創(chuàng)世記》中記載，Judah（此猶大非彼猶大）的大兒子珥（Er）娶妻不久便死了，猶大便讓次子俄南（Onan）與珥的妻子他瑪（Tamar）同房以便給哥哥“立后”，俄南不愿自己的兒子卻不歸自己“名下”，便在與嫂子同房時耍詭計，使嫂子不能懷孕，結(jié)果觸怒了上帝，被罰而死。猶大懼怕自己的三子示拉（shelah）也受牽連而死，便讓兒媳回娘家，要她等候三子長大成人，“Remain a widow in yourfather's house until my son Shelah grows up.”（Genesis，38：11）可是，他瑪回娘家后，夫家消息卻落得個石沉大海——猶大自然是不愿三子也被這女人“克”掉。于是他瑪竟然化裝成妓女，蒙了面，專在城門口等公爹。與公爹同寢后，押了他的印、帶子和手杖。日后，他瑪有了身孕，而公爹也落了個啞口無言，只道：“She is more in the right than I，since I did not give her to my son Shelah.”（Genesis，38：26）自然，他瑪?shù)膬鹤右脖愠闪撕戏ɡ^承人。

這種兄弟“接收”嫂嫂的習俗，在西方保持了很長時間——哈姆雷特的叔父繼承兄長的王位，同時“接收”嫂嫂，從當時的法律與習俗來說，都不算不妥。因此，叔父對哈姆雷特說，“我的侄子，同時也是我的兒子”，這話其實不錯，就如同那位“接收”了路得丈夫的土地和路得本人的族人波阿斯一樣，這位叔父，起碼在“道義”上說來，是沒有錯的。而哈姆雷特不讓母親與叔父同床，說他們是犯了“亂倫”的罪過，倒是犯了犯上的錯了。

與此相比，中國的歷史上，“兄終弟即”，這樣的規(guī)定在王族中并不罕見，但同時繼承亡兄的遺孀與孤子，卻是少有，若真有這等事，也必然被認為是大逆不道?；蛟S，與西方人相比，中國人更加現(xiàn)實，不屑于做像“maintain the dead man'sname”這種只是為了“虛名”的事。

歷史上，女人，不論東西方，往往是在與土地——最真實的財產(chǎn)——建立起聯(lián)系之后，才在家庭中樹立起穩(wěn)固地位，而要建立這一層聯(lián)系，又往往需要個兒子——因為兒子是土地的繼承者，而母親則在丈夫與兒子之間建立起一條有關土地的紐帶。在沒有建立這條紐帶時，妻子是可以隨意轉(zhuǎn)讓的?！秳?chuàng)世記》中就記載了亞伯拉罕曾認尚未育子的妻子為妹子_以免自己被覬覦其妻美貌的異邦人傷害的故事；而同樣的做法也被他的兒子以撒學了去，在行走于異邦之時，照樣稱呼妻子為妹子。

到了資本主義時代，因為與土地的關系逐漸松散，夫妻關系也相應有了改變。按照《共產(chǎn)黨宣言》的說法，Thebourgeois把妻子看作是一種“生產(chǎn)工具”，就像他們把幾乎一切都看作“生產(chǎn)工具”一樣?！癟he bourgeois sees inhis wife a mere instrument of production，He hears that theinstruments of production are to be exploited in common，and，naturally，can come to no other conclusion than that thelot（命運）of being common to all will likewise fall to thewomen，”（33頁）其實，夫妻關系這種感情上的事，并不在《宣言》的探討范圍之內(nèi)，將婦女從“生產(chǎn)工具”的地位解放出來，才是其根本訴求，可惜這一點卻被有意無意地忽視了?！癏e（指資產(chǎn)階級）has not a suspicion that the real pointaimed at is to do away with the status of women as mereinstruments of production，”（34頁）

《宣言》辛辣地指出：“Bourgeois marriage is inreality a system of wives in common and thus，at the most，what the Communists might possibly be reproached（責備）with，is that they desire to introduce，in substitution fora hypocritically concealed（用偽善來掩蓋的），an openlylegalized（法制化的）community of women，F(xiàn)or the rest，it is self-evident that the abolition of the present systemof production must bring with lt the abolition of thecommunity of women springing from that system，i.e.，ofprostitution both public and private.”（34頁）顯然，不論是“虎”或“蠅”，貪官們“與他人發(fā)生不正當性關系”的行為，正是The bourgeois的“普遍”行徑，與“共產(chǎn)”本就扯不上關系。

《宣言》中說The bourgeois的社會是真正實行“共妻”制的社會，這話并非空穴來風。雖然在之前的社會中，“通奸”也并非絕無僅有，但是“蔚然成風”的確始于The bourgeois當?shù)乐?。在古代，通奸是大罪，如《尚書》載：“男女不以義交者，其刑宮”：西方的經(jīng)文、法典中也都規(guī)定對通奸者處以“亂石打死”或“火焚”等重刑，但自近代以來，通奸則普遍不再入罪。在費孝通先生初版于1947年的《鄉(xiāng)土中國》一書中，記載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有位兼任司法官的縣長與他談到這樣一個令他難以裁決的案子：“In this case，a man who discovered that his wifewas sleeping with another man had beaten up that man，In rural areas，beating up someone like this is justice，But adultery（通奸）is not a crime；besides，there wasno proof，Assault and battery（暴力毆打），however，arecrimes，”（119頁）而像《紅與黑》中描述的，小鎮(zhèn)鎮(zhèn)長家夫人，不是成為家庭教師的獵物，便是被其他紳士覬覦的情形，大概也是寫實。

“產(chǎn)”與“妻”原本是兩碼事?！肮伯a(chǎn)”是理想，“共妻”則根本是無稽之談和某些人的妄想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