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親子詩呈現(xiàn)的社會意義

內(nèi)容摘要：唐代親子詩中許多是關(guān)于詩人勉勵、督教孩子向?qū)W修業(yè)的主題，其中寄予了詩人對孩子的期盼——包含立身揚名光耀門楣的傳統(tǒng)世人愿望與道德人格修養(yǎng)之讀書士人的要求兩大部分。

關(guān)鍵詞：唐代 親子詩 督教 傳承

唐代詩人在社會環(huán)境的要求下，對兒子有督教學業(yè)的責任；而其內(nèi)心也希望兒子功成名就，光耀家族，以顯父母。督教兒子讀書便成為唐代詩人共同的課題，其內(nèi)容以學詩為指標，輔以《文選》、五經(jīng)等以增加孩子的閱讀能力。其教育的態(tài)度則是學業(yè)與人格教育并重，而父親志業(yè)的傳承，其內(nèi)容無非詩文、書、琴等精神層面的財產(chǎn)，此需輔以教育對孩子內(nèi)在層次的提升，方能達成。在唐代親子詩中能發(fā)現(xiàn)許多詩作是關(guān)于詩人勉勵、督教孩子向?qū)W修業(yè)的主題，其中寄予了詩人對孩子的期盼——包含立身揚名光耀門楣的傳統(tǒng)世人愿望與道德人格修養(yǎng)之讀書士人的要求兩大部分。

一.督教之殷切

一個父親重不重視孩子的教育與表現(xiàn)，就看他如何看待別人的孩子便知。杜甫《送李校書二十六韻》和《徐卿二子歌》這兩首詩都反應(yīng)出杜甫對他人優(yōu)秀出眾兒子的欣賞，由欣賞佩服便衍生出羨慕之情，羨慕之情又輕易的帶出比較之心，因此難免去回顧自己的兩個兒子，一比較之下便容易陷入“失衡”的狀態(tài)，因此“自恐二男兒，辛勤養(yǎng)無益”[1]之言便產(chǎn)生。無法得知宗文宗武二人對父親的這句話作何感想，但眼見父親對別人的孩子處處稱贊“眾中每一見，使我潛動魄”，[1]外表晶瑩者稱其“大兒九齡色清澈，秋水為神玉為骨”，[2]而即使膚色稍黑則說“人間好少年，不必須白皙”，[1]甚至小兒胃口大也贊其“小兒五歲氣食牛，滿堂賓客皆回頭”。[2]父親對別人的稱贊通常令孩子感到難受的，若是比較之意又甚明顯，這對孩子而言是痛苦的，壓力也往往是由成人的羨慕、比較、不如、責怨而逐漸加重。因此，如何透過督教的途徑，使兒子更能符合父親的期待，從教育的內(nèi)容與態(tài)度、方法可見一斑。

1.督教的內(nèi)容

杜甫詩中有數(shù)次提及兒子宗文、宗武，至德二年（46歲）身陷長安時倍懷家人，《憶幼子》、《遣興》、《得家書》都作于此年，《宗武生日》 作于寶應(yīng)元年（51歲），《催宗文樹雞柵》 作于大歷元年（55歲），《熟食日示宗文宗武》、《又示兩兒》作于大歷二年（56歲），《元日示宗武》、《又示宗武》則作于大歷三年（57歲）。父親對兒子的期盼與要求，隨著兒子的年齡增長而有差異，且看至德二年，當時杜甫四十六歲，兩個孩子尚年幼，父親的口吻充滿憐愛：“世亂憐渠小，家貧仰母慈?！盵3]（《遣興》）“憶渠愁只睡，炙背俯晴軒?！盵4]《憶幼子》）“熊兒幸無恙，驥子最憐渠?！盵5]（《得家書》）同一年所寫的三首親子詩都出現(xiàn)”渠”字，以此來稱呼孩子，與相隔十年后所寫的《熟食日示宗文宗武》、《又示兩兒》之口吻相去甚遠。孩子漸長，父親對孩子的態(tài)度也由初始的天性之愛轉(zhuǎn)為重視成就表現(xiàn)的現(xiàn)實期待。杜甫對兒子的期盼以文學方面的表現(xiàn)為主，而《文選》與詩乃是學習的項目與指標?！段倪x》亦可視為杜甫作為教子讀書的教科書?！霸姟辈粌H為法定考科的時尚因素，而且包含杜甫對杜氏家族認同與先祖精神血脈維系的責任感。盤結(jié)于杜甫心目中那“詩是吾家事”的自覺與期許，直接影響到他的教育理念與方式。能否寫出好詩來傳承“詩是吾家事”的光榮，是杜甫在扮演父親角色上的職責所在，因此他常常于平日訓練孩子的書寫能力：“覓句新知律，攤書解滿床”、[6]“問知人客姓，誦得老夫詩”、[3]“次第尋書札，呼兒檢贈詩?！盵7]作詩示宗武誦，“愛竹遣兒書”，[8]他不但寫詩訓練兒子誦讀，也指派他們由日常生活中幫忙檢詩來訓練其閱讀的能力，并且教其寫詩覓句找數(shù)據(jù)的方法，若有優(yōu)異表現(xiàn)亦立即加以贊許增強信心，“應(yīng)須飽經(jīng)術(shù)，已似愛文章”，[6]能“誦得老夫詩”的宗武似乎盡得杜甫的疼愛，后人亦不免將宗文宗武加以比較，而杜甫的一首《催宗文樹雞柵》幾乎成了杜甫偏愛宗武的證據(jù)。由這首詩可見杜甫在日常勞動中對孩子也適時的給予機會教育，杜甫催促宗文樹雞柵，使大小雞和螻蟻又有歸宿，互不相爭。杜甫心中父子關(guān)系的理想型態(tài)，與其重文輕武的價值取向有密切關(guān)連，其對兒子的期許取決于界定人生成就的價值標準。因此，宗文、宗武兩人一鈍一敏，一平庸一聰慧的不同“天機”，不但使杜甫的父愛產(chǎn)生偏倚傾側(cè)的輕重現(xiàn)象，同時也就決定了杜甫衣缽傳承的人選。

白居易沒有兒子傳承寓寄詩傳的期盼，因此他便對三弟白行簡的兒子——龜兒有類似的期許。白居易對阿龜已能解詠詩章極為重視，“憐渠已解詠詩章”、[9]“一能誦歌詩”、[10]“復(fù)報龜兒解詠燈”，[11]凡與詩有關(guān)的消息樂天皆表關(guān)心，但除了關(guān)心學詩進度之外，在聽到龜兒會作詩，似乎長大了，詩人反而興起“憐”的不舍，不舍這展開在未來的學習之路并不輕松，不舍你將面對一連串的磨練，不舍你可能像我“才年四十鬢如霜”。[9]是一份如同父親的真心方能凌駕外在現(xiàn)實功名的要求。是故白居易將一生著作繕寫成五部，其中一部便是留給龜兒，也留了一部給羅子的兒子，白居易以另一種方式彌補了無子的缺憾。

唐代親子詩中除了“詠誦作詩”的普遍要求外，《文選》、五經(jīng)都是科舉取士的項目，所以凡與功名考試相關(guān)者，無庸置疑是父親家人的殷切叮嚀與督促的重點：盧仝《寄男抱孫》，路德延《小兒詩》，韋莊《勉兒子》，杜牧《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詩》。這些作品中提到的項橐、甘羅、辟強是父母心目中的優(yōu)秀典范，這些孩子都具有早慧的資優(yōu)特質(zhì)，多數(shù)父母皆有神童迷思，古今皆然。不但希望孩子能顯揚于世，更羨慕少年得志的傳奇事跡，父親的期盼詩中表露無遺。惟一例外，李商隱《驕兒詩》卻說出父親不同的心聲：當為萬戶侯，勿守一經(jīng)帙。[12]他提出了除了攻詩考試外，若能具備一身好武藝，不一定非得固守幾本經(jīng)佚方能求取登科仕途，或許以武藝的方向來發(fā)展也能有“入將”的機會，李商隱對兒子的期盼更具多元性。

2.督教的態(tài)度與方法

殷切期盼下的教育態(tài)度勢必嚴格。若是想藉由科舉取士一途造成社會向上流動，從而晉身官宦世家名利雙收，則必須讓自己出類拔萃，其中的辛酸與壓力應(yīng)不亞于現(xiàn)代的升學考試。因此，父親的親自督教向?qū)W也是一刻不敢稍懈，元稹為他早逝愛兒所寫的《哭子十首》，中恰恰提到了當時督促兒子讀書的情境：“節(jié)量梨栗愁生疾，教示詩書望早成。鞭撲校多憐校少，又緣遺恨哭三聲?！盵13]父親望子成龍的期盼之下，施以最嚴格的教導方式，要求的過程中經(jīng)常是厲色責打多于溫柔疼惜，父親的愛是以要求的方式呈現(xiàn)，過程雖是痛苦，但父親總想：等你長大有成就時便能體會我今日的苦心，他日必能有所諒解，甚至感謝我現(xiàn)在對你苛求。不過一旦孩子死去，留在父親心中的期盼全盤落空，可能獲得的諒解也全然絕望，父親對于孩子竟然只剩下那些撲打與責罵，這全不是父親的本意，但卻是孩子活著時的事實，無法解釋與證明的愛令父親傷心痛哭。

韓愈一詩又提供了另一種面向，名為《贈張籍》的詩，卻字字句句寫的是愛子，“有兒雖甚憐，教示不免簡?！盵14]顯然是句謙遜之語，韓愈十分以兒子為榮的，對于張籍“指渠相賀言，此是黃金產(chǎn)”[14]的祝賀內(nèi)心亦頗感滿意，對此位韓愈自認資質(zhì)優(yōu)異的孩子“吾愛其風骨，粹美無可揀”，[14]當然更是用心教導竭力栽培，“試將詩義授，如以肉貫丳”，[14]兒子的成就是父親心血堆砌而成，不論來自朋友的肯定或親戚的贊賞，都令父親足以自豪，韓愈對兒子的教導是知名的，連孟郊也曾大受刺激而作《喜符郎詩有天縱》一詩，這“符郎”應(yīng)是個讓父親引以為傲的孩子，對被人譽為“偷筆作文章”的符郎，韓愈亦特別用《符讀書城南》一詩加以勸勉，以期不負秉賦優(yōu)異。韓愈特別在此詩中強調(diào)“學”的重要，所以舉例說明后天的勤奮與否，決定了未來的成就，可見韓愈唯恐孩子在眾人贊譽之下而自大自滿，故殷殷教導孩子要下功夫在學問上，不可自恃輕率，可知韓愈乃是一個重視學習態(tài)度的父親。其尚有《示爽》、《示兒》等詩，論述自己昔日刻苦為學，乃能功成名就，交結(jié)公卿事，以期愛子能承繼家風，不墜家聲。韓愈對兒子除了訓示之外，亦能以親身經(jīng)驗為例來期勉，其方法頗能引起孩子共鳴，并且適時對孩子鼓勵增加信心，也是很懂親子心理的方式，所以他會對爽說：“時輩千百人，孰不謂汝妍”，[15]先肯定孩子的努力與表現(xiàn)，便能讓孩子將你的話聽進心里，而不是表面唯唯諾諾卻陽奉陰違，所以韓愈與杜甫同為“善勖其子”之父親。

二.家學傳承的期盼

生子養(yǎng)子的現(xiàn)實功能，無非傳衍后代承繼家業(yè)，因此所有的期盼與教育，都指向這樣的要求。然而是否父親之愿都能達成呢？恐怕古今中外在養(yǎng)兒育女這條路上，是無法庇得天下父親俱歡顏的，杜甫便曾大大感慨兒子的表現(xiàn)不如期待，他曾借陶淵明的《責子》詩來自我解嘲：“陶潛避俗翁，未必能達道。觀其著詩集，頗亦恨枯槁。達生豈是足，默識蓋不早。有子賢與愚，何其掛懷抱?！盵16]杜甫有著強烈的功名意識，他雖然故作曠達之語，內(nèi)心的悲哀卻更甚于淵明?！杜碱}》一詩便表達了他的深深悲嘆：“……騄驥皆良馬，騏驎帶好兒。車輪徒已斲，堂構(gòu)惜仍虧。漫作潛夫論，虛傳幼婦碑?！盵17]造成父親期待與現(xiàn)實生活如此大落差的原因何在？父親總以為在他身上沒實現(xiàn)的美麗人生可以在孩子的身上完成，可是他忽略了，孩子與他的生存時空差距并不大，同樣的困難也會在孩子的生活出現(xiàn)，甚至更糟。杜甫給他孩子的是一個三餐不繼、衣不蔽體、斷垣破屋的童年，這種連基本生理需求都無法滿足的日子，不知孩子哪來靜定讀書學詩的心思？貧瘠的物質(zhì)恐怕連孩子的智力發(fā)展都會因此而受損傷，這些恐怕是陶淵明與杜甫在唉聲嘆氣時所未曾細想的。兒子的表現(xiàn)是父親的人生成就之一，優(yōu)異卓越的兒子更是晚年能圓滿自足的重要因素，權(quán)德輿便是以子為榮的典型，《璩授京兆府參軍戲書以示兼呈獨孤郎》、《酬南園新亭宴會璩新第慰慶之作時任賓客》、《端午日禮部宿齋有衣服彩結(jié)之貺以詩還答》，他的親子詩比起其他詩人明顯幸福滿足多了，對于兒子”璩”他是滿心的得意，這兒子也是詩人的精神寄托，“圖書傳授處，家有一男兒”[18]這語氣是近乎自豪自傲而帶著欣慰的，這個男兒足以堪負起父親所有的期望與托付，“慶幸有你”的喜悅躍然紙上。而兒子璩的種種優(yōu)異表現(xiàn)，也使詩人一再喜出望外，足堪告慰，無所缺憾的晚年，呈現(xiàn)完足滿意的心理狀態(tài)，“更想傳觴處，孫孩遍目前”，[19]人生至此已無憾，難得看到露出如此燦爛笑容的父親。

唐代詩人希望有人克紹箕裘，不枉此生。想傳給子孫的無非“書”、“琴”、“詩文”等文人心目中的財富，而這些傳承全賴對子孫的教育，所謂立志要趁早，從小對孩子內(nèi)在深度的豐富與發(fā)掘，是決定其成年后能否在文學與音樂上獲致美感享受的關(guān)鍵，若想讓孩子與自己同游文學藝術(shù)的殿堂，便不能只顧自己的陶醉與瀟灑，否則一個只看著父親背影與側(cè)面成長的孩子，如何能領(lǐng)略書中之樂、詩中之美？又將如何撐起父祖辛苦托付的琴書詩文呢？“爾家習文藝，旁究天人際。父子自相傳，優(yōu)游聊卒歲。”[20]戴叔倫的這首詩《撫州對事后送外生宋垓歸饒州覲侍呈上姊夫》，可謂理想的親子學習的狀態(tài)，如何引領(lǐng)孩子走入父親能得其樂的世界是十分重要的，父子若心靈相通--亦父、亦子、亦友，則有談不完的話題，“父子自相傳，優(yōu)游聊卒歲”，這真可稱得上親子桃花源??！

三.小結(jié)

外界環(huán)境對父親角色的要求，古今有所不同。中國古代父親的責任在于：“父義”、“父慈”、“寬惠有禮”及“畜子”等方面，其中以“畜子”為首要的父親責任。而現(xiàn)代的父親要求則呈現(xiàn)多元的現(xiàn)象，對稱職的父親有許多要求，不過無論是理論或?qū)崉?wù)都傾向于協(xié)助孩子建立健全的身心，唯有身心健康才能以正確態(tài)度處理生活問題。而父親便是一個人成長過程中的重要協(xié)助者，因此父親必須在“慈”“惠”之外由自身做規(guī)范，方能作為子女的指引者，現(xiàn)代父親被賦予更多“智慧性”的要求，而不僅僅只是一個養(yǎng)育者。

注 釋

[1][2]清.彭定球《全唐詩》[M].北京：中華書局出版.2003年.卷217-20.卷219-11.第3216頁.第3251頁

[3][4][5]清.彭定球《全唐詩》[M].北京：中華書局出版.2003年.卷224-61-64.卷225-2.第3379頁.第3380頁.第3381頁

[6][7][8]清.彭定球《全唐詩》[M]. 北京：中華書局出版.2003年.卷231-2.卷233-32.卷230-38.第3574頁.第3632頁.第3559頁

[9][10][11]清.彭定球《全唐詩》[M]. 北京：中華書局出版.2003年.卷440-26.卷430-35.卷447-87，第7096頁.第6851頁.第7315頁

[12][13][14][15]清.彭定球：《全唐詩》[M].北京：中華書局出版.2003年.卷541-85.卷404-26.第9234頁.第6531頁卷340-18.卷341-2.第5504頁.第5516頁

[16][17][18][19][20]清.彭定球：《全唐詩》[M].北京：中華書局出版.2003年.卷218-14.卷230-1.卷320-18.卷329-11.卷274-118.第3232頁.第3538頁.第5207頁.第5312頁.第4466頁

（作者介紹：田瑋莉，江西警察學院教授，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學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