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宇瀚
1
當我手拿那張薄如蟬翼卻重似千斤的文理分科志愿表時,心中本能地彈出兩個字:文科。
父親把手搖得像扇子:“不行不行,文科的就業(yè)率太低?!?/p>
班主任把眼睛瞪得像銅鈴:“你可得掂量清楚,真去了文科班,可沒有后悔藥吃?!?/p>
理科、理科、理科……我環(huán)視一圈,抓狂地發(fā)現(xiàn),周圍的同學全都順應大勢填了理科。我性格急躁,從來都不是一個舉棋不定的人,但在高一那個令人焦躁不安的冬天,因為文理分科這件關乎命運的大事,我第一次嘗到舉步維艱的滋味。
3天的考慮時間已到,為了追尋一種熱鬧的安全感,我還是跟文科告別了。
同桌思宇的選擇卻讓我吃驚。這個成績優(yōu)異的男生,淡定自若地在表上寫下了“文科”兩字。在我的認識中,思宇是為理科而生的,他的未來應該是在科研室里認真鉆研,或是在證券市場上運籌帷幄,而不是拿著一張“萬金油”專業(yè)的文憑,在各個招聘展位前漂泊流離。
“不為什么,就因為喜歡。”面對我的八卦,思宇答得很平靜,從他臉上讀不出悲喜。
送思宇離開時,我們含淚擁抱。這意味著從今以后,我將在理科班走陽關道,他將在文科班過獨木橋。
我和思宇都是典型的文科生性格,語言和文字是一簇將我們青春纏繞的紫藤。他喜歡讓地理圖冊上太平洋的海水沾濕手指,我喜歡躺進歷史書中讀《涼州詞》,只是他隨性地選擇了花朵,而我忍痛選擇了果實。
2
文理分科后,高二接踵而至?;逎纳镎n從天而降,物理的難度連升三級,班主任的臉一夕之間沉了下來,教室窗外也多日不曾出現(xiàn)過晴天。
在公式和符號的輪番轟炸下,班上的漢子和“女漢子”們依舊堅守在戰(zhàn)壕中。他們的腦內(nèi)仿佛自帶電路圖和硫酸鈣,考試時可以現(xiàn)場接通電源,或來一場化學實驗,然后在試卷上自信地寫下剛剛驗證得來的答案。而我的腦中只有豆腐渣,成績排名很快就掉到了班級的下游。
我們的教室在教學樓南面,文科班的教室在教學樓北面,楚河漢界之間只有一架天橋相連?!昂{”另一邊的生活太神秘,我只能從偶爾滾落過來的皮球或飛來的七彩紙飛機中,幻想他們的熱烈和放縱。老師經(jīng)常課上到一半,就會指著北面,像傳經(jīng)誦道的僧人一樣“度化”我們:“你們要是不努力,就只能像他們一樣讀文科?!?/p>
理科五班一板一眼,以成績和效率說話,像一把鋒利的手術刀,讓我和思宇覺得格格不入。越來越糟的成績,日益厭倦的書本,老師眉頭越來越深的“川”字紋,新同桌不耐煩的語氣……思宇走后,我像一只找不到歸途的驚弓之鳥,明明前方是四通八達的道路,卻屢次被迷茫之風折斷羽翼。
3
懷著背水一戰(zhàn)的心情,承受著父親的責罵和“自甘墮落、前途堪憂”的評價,我毅然決定中途轉(zhuǎn)去文科班,這也是我17年來,首次獨立自主地為自己導航。從南向北,步伐沉重,那架本不長的天橋似乎被無限延伸,仿佛有刀山火海正在另一頭等著我。
理科班有20個,文科班只有3個,隱匿在茂密的梧桐樹后面,離廁所很遠,離食堂很遠,還未來得及更新?lián)Q代的桌椅普遍比理科班舊了幾成,像是一處被世人遺忘的角落。
懷著迷茫和不安,像一只飽經(jīng)風雨的扁舟拋錨后重新靠岸,在這個不知深淺的班級里,我重新有了一方屬于自己的小小天地。
下課后,已有6個月身孕的老師挺著大肚子走到我面前,隨意地撐在我的書堆上:“嗨,歡迎你,新同學,既然選擇了遠方,就和我們一起風雨兼程吧!”
我心里一動,宛若流星劃過寒夜,這份久違的詩情畫意,讓我與這個班級輕輕地產(chǎn)生共振。
文科班和理科班沒什么明顯區(qū)別,政治、歷史、地理,沒那么“燒腦”的現(xiàn)實不是能放松的免死金牌,這里的兒女依舊頂著一對黑眼圈沖鋒戰(zhàn)斗。但對于我而言,這卻是顛覆式的學習體驗:歷史老師課前愛喝點小酒,他紅著臉煮酒論史時,像李白重新站在了江陵的船頭;政治老師是女文青,好端端的“絕色”一詞,非得擴充成“嬌花照水、雨落寒沙”;地理老師寓教于樂,常在課上放《動物世界》,讓我們在場景里刨知識點。
在這樣的好時光里,我和思宇口中念叨的公式變成了瑰麗的朝代風土,充滿向往地在草稿紙上把安第斯山脈的輪廓畫下來,一起看《百家講壇》,針砭時弊……我們像是兩條被放歸深海的魚,潮起潮落,縱情游弋。
都說高中三年會越來越艱辛,但我轉(zhuǎn)至文科班后的日子,卻沒有在理科班那么難熬。在這個被世人指指點點、避之不及的地方,我們這群性情兒女橫行在自己的江湖。我就像一只候鳥,幸運地找到了適宜的樹林棲息。
高考,我和思宇都取得了不錯的分數(shù)。他選擇了中醫(yī)專業(yè),從此沉迷于藥香;我把自己交給法律,半生經(jīng)天緯地。我和他的選擇不是沒受到過來自親戚朋友的反對:法律和醫(yī)學,需要熬資歷,不等頭發(fā)白盡,休想功成名就。
但是這一次,我們不約而同地選擇遵從自己內(nèi)心的選擇。
4
大三那年,在漫天飛舞的傳單和激情洋溢的演說中,無數(shù)持觀望態(tài)度的同學紛紛加入考研一族。比之在書中的跋涉,我更喜歡踐行,所以我是少數(shù)不考研族中的一員。
大四那年,3位室友全部考上研究生。輔導員遺憾地問我:“你不會覺得難受和孤獨嗎?”
我愣怔,在內(nèi)心檢索無數(shù)次,卻一點都搜索不出難受和孤獨。因為在高一那個文科與理科的分水嶺前,我已用稚嫩的肩膀,扛住了最難受和最孤獨的時刻。
大學里,在其他人瘋狂考研、考證的日子,我讀了關于哲學與歷史的書籍,獨自蹭新聞學院的課,聽了一場場講座,選擇了“窮酸”的文字行業(yè)作為副業(yè)。我掙的錢不多,但精神世界翠綠又茂盛,像被封藏的白釉青花瓷,像卷起的《清明上河圖》。
曾經(jīng),我害怕成為少數(shù)派,害怕聽到諸如“全班就你那樣做”的奉勸;那年,從理科班灰溜溜地離開,孤獨絕望得仿佛被丟棄在天涯。幸而我的選擇給了我更多補償,讓我敢再次為命運押注,有了承擔后果的勇氣。
這一路踽踽獨行,既有風霜雨雪,也有繁花相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