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唐長安與大三峽地緣關系管窺

黃權生　　羅美潔

(1.三峽大學 水文化研究所，湖北 宜昌 443002；2.三峽大學 機械與材料學院，湖北 宜昌 443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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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唐長安與大三峽地緣關系管窺

黃權生1羅美潔2

(1.三峽大學 水文化研究所，湖北 宜昌 443002；2.三峽大學 機械與材料學院，湖北 宜昌 443002)

摘要：秦漢和隋唐時期，地處秦隴關中的長安為華夏政治、軍事和文化中心，而長安所在秦隴關中和與其毗鄰的巴蜀文化所在的三峽地區(qū)關系緊密，三峽地區(qū)因而留下了大量與長安帝王將相相關的文化地名。整個包含峽江的巴蜀相對于秦隴關中是一個肘腋軍事地利的關系。秦漢和隋唐歷史時期之所以在長安創(chuàng)造了輝煌的歷史文明，與得到巴蜀和峽江的肘腋地利的作用有著重要的關系。關中為黃河上源，巴蜀和峽江為長江上源，各曾為“天府”，分別控制著黃河和長江的軍事制高點和軍事咽喉之地，這有利于國家的統(tǒng)一和政權的延續(xù)和發(fā)展。歷史上，長安之所以為帝都所在，和巴蜀(含峽江)的軍事、經(jīng)濟的庇佑有重要的關系。

關鍵詞：關中；長安；巴蜀；峽江；地緣；肘腋

本文討論的三峽是廣義的三峽文化地域，即戰(zhàn)國末和秦漢時期巴人活動地域，“其地東至魚復，西至僰道，北接漢中，南極黔涪”[1](P25)。其地域范圍還兼顧今日三峽地域的湖北西部的宜昌市、恩施自治州、神農(nóng)架林區(qū)等地區(qū)，而三峽是巴蜀的交通孔道，也是聯(lián)系荊楚的要道，故將巴蜀與三峽作一體探討，而兼及荊楚。長安在關中，屬于秦隴文化，故以長安為中心的秦隴或關中文化與巴蜀文化比較為主。談論漢唐，必要考慮開拓巴蜀之秦朝，漢朝是秦王朝的繼承者，而唐朝為隋朝的繼承者，漢朝和唐朝都是在前朝建立的基礎上繁榮的，故本文還兼及秦朝和隋朝的歷史，希望以史為鑒，以資為用。

一、漢唐長安：華夏輝煌文化符號

中華民族五千年古文明，王朝留下的輝煌和榮耀都集中在關中(秦隴)長安建都的秦漢王朝和唐王朝。中國的英文名字叫China，有說是以秦王朝指代中國，因為中國是絲綢、瓷器之國度，尤其china指代瓷器。但筆者認為從古至今世界上都有以首都代指國家的習慣，如以華盛頓、東京、北京分別指代美國、日本和中國，而大多數(shù)國家首都所在地的語言發(fā)音被定為官方發(fā)音。秦漢唐三朝的官話就是長安話，因此，China可能為陜西話發(fā)音“長安”兩字的音譯，即長安=China。當然，此發(fā)音當為秦漢唐三朝時代陜西話發(fā)音，畢竟語言在兩千多年中音變還是比較嚴重的。另外，該發(fā)音會受到阿拉伯文、古波斯、古印度、古希臘、古羅馬等語言文字流播的音轉，最后形成英文的長安(China)。

如果說長安就是China是筆者一廂情愿的毫無考證的臆測的話，中國的主體民族漢族以漢王朝為名，則是毋庸置疑的。而唐文化流播，澤被東西，這更無需考證?！爸惺兰o，唐朝在整個亞洲地區(qū)聲名顯赫，而在遠東地區(qū)，唐朝的聲威至今還深深地留在人們的記憶之中。”[2](P13)現(xiàn)在網(wǎng)絡中出現(xiàn)與唐有關的唐人、唐山、唐戲、唐吧、唐騎、唐詩、唐文、唐人網(wǎng)、唐人社、唐人閣、唐人街、唐人游、唐人社區(qū)、唐人牌、唐人神……不勝枚舉。整個世界可以說充斥著“唐文化”，因為“唐朝在文化方面的統(tǒng)治地位就是如此之強大”[2](P115)。事實上，今天中國人追憶華夏輝煌歷史，無不以唐朝為最高標準。而古都長安也成為漢唐繁榮盛衰的代名詞與指向標。而唐代雖離今人有千年之久的時間，但其強大的文化還影響著整個東方，日本、朝鮮等東亞國家在一定程度上還保存著部分唐文化，如服飾、茶道等。唐代關中長安與陸上絲綢之路和海上絲綢之路的聯(lián)系和影響被學者所熟知，但只有一山(秦嶺)之隔的關中和以巴蜀(楚)文化為主體的三峽地區(qū)的聯(lián)系鮮有人涉及。一般學界關注的是唐王朝對巴蜀及其峽江的經(jīng)濟、政治和軍事聯(lián)系和影響，以及戰(zhàn)亂后居于長安的皇室避難巴蜀的歷史，而文化聯(lián)系則討論的較少。

三峽地名中留下的秦漢唐帝王地名最多，在筆者看來，這是長安輝煌文化在流播傳承中，被三峽文化傳承的文化符號，也是古長安和三峽政治、經(jīng)濟、文化互動交流的文化標志。先就三峽受古長安文化影響的地名文化進行探討。

二、三峽留下的與長安帝王將相相關地名

中國地名研究所所長、聯(lián)合國地名專家組中國分部主席劉保全先生指出：“古老的地名，記錄著我們生存環(huán)境的變遷，見證了中華民族的文明史?！薄暗孛幕巧鐣?jīng)濟和政治在觀念形態(tài)上的一種反映，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其經(jīng)濟和政治的發(fā)展?！盵3]三峽多山、多峽谷地名，如巫山、興山、西陵峽、瞿塘峽等，便是三峽生存環(huán)境的反映。三峽地區(qū)重慶、忠州、萬州則是歷代的經(jīng)濟和政治在三峽人民觀念形態(tài)中的反映。

馮驥才先生指出：“地名是一個地域文化的載體，一種特定文化的象征，一種牽動鄉(xiāng)土情懷的稱謂?！盵4]三峽地區(qū)的地名，獨具地方文化特色，如古巫山、巫溪、巫峽、大巴山、巴東、忠州、夔州等地名，都是三峽古民族、古信仰、古鄉(xiāng)土情懷的地名?！叭绻愠缇催@地方的文化，這地名就是一種尊敬；如果你對這地方有情感，這地名就是一種深摯的愛稱。比如故鄉(xiāng)的地名。地名中又潛在一種凝聚力、親和力，還有復雜的情感?！盵4]文化是流播的，是相互影響的，地名文化不僅是對故鄉(xiāng)文化的尊敬，對外來及其周邊文化的認同，事實上也有所反映。如三峽北靠秦嶺，對古代秦漢唐的古長安之地，三峽人有一種尊敬，體現(xiàn)了“一種凝聚力、親和力，還有復雜的情感”。其中對秦漢唐建都長安的帝王將相的地名文化記憶就是受古長安政治經(jīng)濟文化影響的結果。

筆者查閱三峽及其附近二十個縣市的地名志(錄)發(fā)現(xiàn)，靠近長江北岸的地方涉及秦漢唐皇室及其功臣的地名最多(見表1)。而在這二十本地名志(錄)中則沒有元明清相關君王的地名。當然，元明清時期活動于三峽的官員、文人也不少，為何出現(xiàn)這種狀況呢？帝王在古代是一種國家的符號象征，帝王就是國家的全權代表，三峽多秦漢唐王朝帝王的相關地名，是對這些王朝的政治和文化的高度認同。華林甫先生指出：“當?shù)弁醯倪@種個人意志以‘國號’(即朝代名稱)與地名緊緊相連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時，便產(chǎn)生了一種特殊的寄寓地名。這種寄寓地名是帝王心境的折射?！盵5](P92)筆者認為三峽區(qū)域地名中存在秦漢唐帝王相關地名，可能是三峽地區(qū)對秦漢唐王朝的寄寓、推崇的一種文化記憶。

在這二十本地名資料中，秦始皇地名4個，都記載了與秦始皇趕山填海有關的傳說，這是三峽地區(qū)對秦王朝強大軍事力量統(tǒng)一全國的一種神話，也與三峽人民希望改造多山的自然環(huán)境有一定的關系。劉秀地名9個，都與劉秀斗王莽及其艱苦奮斗相關，這一則是東漢艱苦開國的創(chuàng)業(yè)精神被三峽人民所尊敬的結果，二則與劉秀曾派軍隊攻打三峽，討伐地方軍事割據(jù)政權公孫述有一定的關系。三峽地區(qū)帝王中，劉備地名最多，這首先與劉備征戰(zhàn)三峽相關聯(lián)，二則與劉備稱帝蜀漢，占據(jù)三峽有直接關系。劉備雖未居長安稱帝，和劉秀一樣，應當是與三峽人民接受中原文化，奉漢王室為正統(tǒng)有一定的關系，從側面也反映了三峽地區(qū)對秦漢及其三國時期政治文化的一種價值取向。學者指出：“地名反映漢族人懷舊的心態(tài)”，“地名是社會政治觀念的縮影”。[6]這些秦漢地名也反映了三峽人的懷舊心態(tài)，更是對漢代文化政治的認同。

唐朝對三峽的影響是深遠的，由于唐王朝將許多皇室貶謫到離三峽更近的鄂西北地區(qū)，其在三峽地區(qū)流播的唐文化地名就更具時代特征。都與武周代唐的政治背景相關，而涉及武則天地名7個，唐中宗李顯(其貶謫房州為廬陵王)6個。這都不是完全統(tǒng)計，但神農(nóng)架、巫溪、巫山三縣(區(qū))就有相關“薛剛反唐”(事實是反武則天)地名21個。這里涉及隋朝皇帝楊廣的，與門神尉遲恭反楊廣相關。也就是說，隋唐涉及長安王室的三峽地名，均與政治軍事地名相關系。反武則天是三峽地區(qū)傳統(tǒng)文化中推崇正統(tǒng)文化心態(tài)的表現(xiàn)。因為“地名是社會政治觀念的縮影”，“地名與社會政治緊密相連,隨著時代政治的需要而有所變化,變與不變有著深刻的政治淵源”。[6]如今神農(nóng)架、巫溪、巫山三縣(區(qū))及其周邊流傳著大量與唐王朝尤其薛剛反唐相關的歷史傳說、話本、喪歌(唱詞)，這都是該文化流播的結果。三峽的巫山、神農(nóng)架、巴東的地方戲也被稱為“唐戲”，這也是唐文化尤其唐代政治斗爭文化中，三峽人對唐正統(tǒng)文化的認同。同時也有三峽人對弱者(貶謫皇室)的同情，而古三峽人巴人尚武，故薛剛反唐的斗爭精神就更加得到認同。至于薛剛其人真實存在與否，已經(jīng)不是非常重要了。事實上，“以薛家將故事為例，在這個故事的流傳演化過程中，不同階級、不同階層以自己的觀念進行改編和創(chuàng)作。反映薛家將故事的文藝作品經(jīng)歷了一個由單一到多樣，從歷史史實到虛構幻想的過程。反映薛家將故事的文藝作品多種多樣，有話本、戲曲、小說、民間說唱等，可以說是到了家喻戶曉的程度?！盵7]

表1三峽二十縣帝王地名表*重慶三縣：巫山縣地名領導小組：《四川省巫山縣地名錄》，1983年6月編??；奉節(jié)縣地名領導小組：《四川省奉節(jié)縣地名錄》，1988年10月編??；巫溪縣地名領導小組：《四川省巫溪縣地名錄》，1982年10月編印。宜昌市：湖北省五峰縣地名領導小組：《湖北五峰縣地名志》，1982年8月編??；湖北省長陽縣地名領導小組：《長陽縣地名志》，1982年10月編??；湖北省秭歸縣地名領導小組：《秭歸縣地名錄》，1982年9月編?。缓笔∨d山縣地名領導小組：《興山縣地名志》，1982年9月編??；湖北省宜昌縣地名領導小組編：《湖北省宜昌縣地名志》，1982年10月編?。缓笔‘旉柨h地名領導小組：《湖北省當陽縣地名志》，1982年9月編印；湖北省宜都縣地名領導小組：《湖北省宜都縣地名志》，1982年12月編??；湖北省枝江縣地名領導小組：《湖北省枝江縣地名志》，1982年7月編印；湖北省遠安縣地名領導小組：《湖北省遠安縣地名志》，1982年10月編印。恩施州：湖北省巴東縣地名領導小組：《湖北省巴東縣地名志》，1983年8月編??；湖北省咸豐縣地名辦公室：《湖北省咸豐縣地名志》，1984年7月編??；湖北省利川縣地名領導小組：《湖北利川縣地名志》，1984年5月編??；湖北省建始縣地名辦公室：《湖北省建始縣地名志》，1983年11月編??；湖北省宣恩縣地名辦公室：《湖北省宣恩縣地名志》，1983年12月編印；湖北省來鳳土家族自治縣地名辦公室：《來鳳土家族自治縣地名志》，1983年4月編印。鄂西北兩縣區(qū)：湖北省?？悼h地名領導小組：《湖北省?？悼h縣地名志》，1982年10月編?。缓笔∩褶r(nóng)架林區(qū)地名領導小組辦公室：《湖北省神農(nóng)架林區(qū)地名志》，1982年10月編印。

皇帝地名數(shù)分布縣域說明秦始皇4奉節(jié)3,長陽1與秦始皇趕山填海有關劉邦1巴東劉秀9奉節(jié)4,巫溪4,宜都1奉節(jié)、巫溪均與王莽斗爭有關劉備20長陽8,巴東2,宜昌4,當陽3,枝江3楊廣2神農(nóng)架尉遲恭率部反對隋煬帝楊廣武則天7神農(nóng)架3,興山、巫溪各2唐中宗李顯6?？?,神農(nóng)架4,巴東1唐中宗活動房縣均州,該地沒有統(tǒng)計,當有更多相關地名宋仁宗趙禎2巫山、?？蹈?唐朝薛氏家族軍事地名21神農(nóng)架、巫溪、巫山三地薛剛9,薛仁貴1,薛剛子(薛葵)2,紀鸞(蘭)英9元明清無皇帝地名

宋以后，筆者所查帝王中就只有宋仁宗(趙禎)兩個地名，宋仁宗的身世有一種“貍貓換太子”的傳說故事。宋仁宗的傳奇可能符合三峽地域文化的自然和人文環(huán)境特征，故有兩則相關地名。而元明清則無直接相關帝王的地名，這與這些時代的帝王精神不被三峽人所認同有直接的關系，可能還與元明清時期現(xiàn)實的政治高壓，三個朝代沒有寬松的文化政治背景也有關系。

筆者考察三峽發(fā)現(xiàn)，自古以來，帝王在三峽口碑中，秦始皇是趕山填海之人；劉秀(劉備)為艱苦創(chuàng)業(yè)的帝王；李世民則為開明君主，其部將秦叔寶、尉遲恭的故事在三峽家喻戶曉；武則天則是被人唾罵的反面人物，唐中宗則是被薛剛扶持的正統(tǒng)帝王。這些文化的存在也說明，以長安為國家政治中心的漢唐時代，在三峽留下了深深的文化烙印。

三、漢唐巴蜀(含峽江)與秦隴(關中)長安的肘腋軍事地利關系

“地名印證軍事戰(zhàn)事。”[6]三峽作為一個交通運輸?shù)目椎?，其軍事地位十分重要，故留下了大量的軍事文化地名，如旱八陣、水八陣、鎖關、鎖峽、瞿塘關、兵書寶劍峽、偷水孔、馬渡河、猇亭、荊門、虎牙、白帝城、土城、點軍、步闡城等。這些軍事地名說明三峽的軍事地利之重要。

今大三峽之地區(qū)實為古巴地，故《華陽國志·巴志》載“東至魚復，西至僰道，北接漢中，南極黔涪?！币簿褪钦f，三峽是西承蜀地，南俯夜郎五溪之地，東接荊楚。談其軍事地利，必將荊楚與巴蜀放在一個軍事戰(zhàn)略區(qū)位上整體考慮，然后可見秦漢及其隋唐巴蜀與以長安為政治中心的秦隴(關中)軍事地利關系。軍事地理學家顧祖禹指出：“蜀漢之土，與秦(關中)同域?！盵8](P3094)巴蜀與秦同域，互為依存關系，早在晉代張華《博物志》中就已經(jīng)提出，顧祖禹只是沿用舊說而已。如晉人張華《博物志》載：“秦，前有藍田之鎮(zhèn)，后有胡苑之塞，左崤函，右隴蜀，西通流沙，險阻之國也。蜀漢之土與秦同域，南跨邛笮，北阻褒斜，西即隈礙，隔以劍閣，窮險極峻，獨守之國也?！盵9](P5)

但顧祖禹將巴蜀與秦隴形象地比喻為“肘腋”關系，則是在晉人認識的基礎上的理論升華。其在《讀史方輿紀要·四川方輿紀要敘》指出：“蓋蜀者，秦隴之肘腋也，吳楚之喉吭也，是誠攻取之先資也。”[8](P3095)

顧祖禹所談的清初政區(qū)的四川(蜀)涵蓋今天整個四川、重慶及部分鄂西地區(qū)，三峽大部分地區(qū)都涵蓋在內(nèi)。也就是說，整個巴蜀和三峽與以長安為中心的關中或曰秦隴是一種肘腋庇護關系。而整個秦、漢、晉、隋、唐五個統(tǒng)一王朝中，大多數(shù)時間均以長安為都城，而其政治中心均為秦隴關中地區(qū)，整個巴蜀對于中央王朝則是肘腋之地，其從軍事、人力、物力上對政治中心長安具有保障作用。

晉人張華《博物志》指出秦(隴)為險阻之國，(巴)蜀為獨守之國，無形中將兩者在軍事態(tài)勢的作用給予了定性。故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四川方輿紀要敘》指出，整個巴蜀及其峽江地區(qū)為“非坐守之地也。以四川而爭衡天下，上之足以王，次之足以霸，恃其險而坐守之，則必至于亡。昔者漢高嘗用之矣。漢高王巴蜀，都南鄭，出陳倉，定三秦，戰(zhàn)于滎陽、成皋之間，而天下遂歸于漢?！枪蕪膩碛腥√煜轮哉?，莫不切切于用蜀。秦欲兼諸侯，則先并蜀，并蜀而秦益強，富厚，輕諸侯”[8](P3094)。顧祖禹“取天下之略者，莫不切切于用蜀”“恃巴蜀險坐守必亡”的結論是非常中肯的。

晉人張華《博物志》指出：“楚，后背方城，前及衡岳，左則彭蠡，右則九疑，有江漢之流，實險阻之國也。”[9](P11)在張華眼中，楚和秦一樣，為“險阻之國”，都是可以統(tǒng)一華夏的地理條件。但楚地之國都未能有統(tǒng)一中國的歷史實踐，均因未能得巴蜀之資也。荊楚與巴蜀同處長江，自為一體，而三峽的峽江水道就是聯(lián)系巴蜀與荊楚的紐帶和孔道，如夔州：“府控帶二川，限隔五溪，據(jù)荊楚之上游，為巴蜀之喉吭?！w夔州憑高據(jù)深，實水陸之津要……王氏應麟曰：‘夔州者，西南四道之咽喉，吳楚萬里之襟帶也。’”[8](P3247～3248)夷陵州：“西陵，國之西門。及王濬克西陵，西陵以東無與抗矣。隋之亡陳，亦自西陵。唐平蕭銑，先取峽州，而銑之亡也忽焉。宋呂氏祉云：荊州要害，實在夷陵。……夷陵之安危，與荊州為存亡矣?！盵8](P3679)而荊州：“左吳右蜀，臨江負漢，根本之地也。”[8](P3653)夔州和夷陵為三峽腹地，三峽為巴蜀和荊楚之銜接咽喉與關口之地。

結合巴蜀為秦隴之肘腋，故以長安為政治中心的秦、漢、晉、隋、唐五個統(tǒng)一王朝均先得長江巴蜀三峽之咽喉，后圖荊楚根柢，這樣天下就能一統(tǒng)。

長江如一條長蛇，三峽如長江蛇之頸(三峽俗語七寸)，西邊巴蜀為蛇頭，荊楚為蛇之胸、吳越為蛇之腹尾。三峽之諺語曰：“打蛇要打七寸”，故華夏之長江軍事之要害往往在于巴蜀和峽路之爭。

秦統(tǒng)一中國實得三峽以東巴蜀之地利，司馬錯和中尉田真黃對秦惠王說：“(蜀)水通于楚，有巴之勁卒，浮大舶船以東向楚，楚地可得。得蜀則得楚，楚亡則天下并矣?！盵10](P191)事實上，秦王朝就是按照這種“得蜀則得楚，得楚得天下”的軍事戰(zhàn)略在與六國爭雄中取得戰(zhàn)略主動的，秦得巴蜀使秦“西有巴蜀，大船積粟，起於汶山，浮江已下，至楚三千余里。舫船載卒，一舫載五十人與三月之食，下水而浮，一日行三百余里，里數(shù)雖多，然而不費牛馬之力，不至十日而距捍關?！薄笆窦葘偾?，秦以益強，富厚，輕諸侯。”[11](P259～260)如秦得巴蜀后，司馬錯“率巴、蜀眾十萬，大舶船萬艘，米六百萬斛，浮江伐楚，取商于之地，為黔中郡?！盵10](P194)由此可見，秦統(tǒng)一中國實踐證明秦打七寸戰(zhàn)略是明智之舉，后來歷代王朝都是據(jù)巴蜀西圖一統(tǒng)，或者割據(jù)者據(jù)巴蜀而立，統(tǒng)一王朝西進，方能完成統(tǒng)一大業(yè)。

漢高祖為漢王，是以巴蜀為其根據(jù)地，而漢“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平三秦，敗項羽而得天下，其得三峽及巴蜀之地利和秦朝相同，尤其巴人“天性勁勇，初為漢前鋒，陷陣，銳氣喜舞。帝(劉邦)善之，曰：‘此武王伐紂之歌也?！肆顦啡肆晫W之，今所謂‘巴渝舞’也”[1](P37)。也就是說，整個巴蜀地區(qū)的人力物力是秦漢得以統(tǒng)一天下的重要條件。

而統(tǒng)一王朝中，剪滅地方割據(jù)勢力，巴蜀之地的割據(jù)勢力往往是最后攻占的目標，因為其山險水激，易守難攻。如《水經(jīng)注·江水》記述曰：“漢建武十一年(公元35年)，公孫述遣其大司徒任滿、翼江王田戎，將兵萬，據(jù)險為浮橋，橫江以絕水路，營壘跨山以塞陸道?！盵12](P794)故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四川方輿紀要敘》指出：“自秦滅蜀而富強益著，后之兼天下者，其能一日忘蜀哉？(劉秀)光武之并蜀也，獨在削平僭偽之后，蓋慮其地險力強，盡拔其黨，使之孤立，而后圖之。以天下之大，僅存一蜀，蜀其不能逃于釜中矣。”[8](P3097)劉秀派軍隊三年才突破公孫述的三峽防線，反過來說明三峽對東漢政權統(tǒng)一的重要性。這在后來元明清的統(tǒng)一戰(zhàn)爭中也可以證明。因為三峽“西陵建平，國之藩表，處上游，敵泛舟順下，不可恃援，他郡以解倒，然此乃社稷安危之機也”*明吳守忠編：《三峽通志》，卷五，《守江集議》上，三峽大學長江三峽發(fā)展研究院資料室藏線裝書。。

除了三峽山高關險外，巴蜀富庶，能提供大量的人力和物力，為統(tǒng)一中國創(chuàng)造物質條件。例如，三峽峽路即東面川鄂峽路，在戰(zhàn)國秦漢已經(jīng)成為四川交通比較發(fā)達的四條重要的交通路線之一。漢代是四川棧道發(fā)展的鼎盛時期，漢代交通路線的開拓和交通制度發(fā)展，奠定了四川交通干線的雛形。[13](P2)在東漢末年及蜀漢時期，三峽地區(qū)過境移民增多，東漢末年有南陽三輔流民數(shù)萬避亂入蜀，其中南陽流民自然應取今三峽地區(qū)入蜀。[14](P288)唐玄宗、唐僖宗都曾避難入蜀，從這個角度講，漢唐以來巴蜀是政治中心長安的避風港和后花園，具有提供物力、人力和軍事堡壘的作用。

唐朝之時，巴蜀被稱為“天府之國”，峽江之經(jīng)濟、軍事交通地位更加突出。藍勇先生指出：唐代峽路是重要的漕運和商業(yè)通道，尤其在唐王朝政局不穩(wěn)，北方蜀道棧道易毀損的情況下，川江峽路成為維系唐王朝經(jīng)濟命脈和政權存在的生命線。[15](P305)峽路成為生命線與三峽區(qū)域的地利有關系，如夔州形勢：“府控帶二川，限隔五溪，據(jù)荊楚之上游，為巴蜀之喉吭。……蓋夔州憑高據(jù)深，實水陸之津要。丁謂曰：‘夔城，所以堅完兩川，間隔三楚?！跏蠎朐唬骸缰菡?，西南四道之咽喉，吳楚萬里之襟帶也。’”[8](P3247～3248)而夔州之瞿唐關：“關城下舊有鎖水二鐵柱?！^江中流，立柵于兩端，謂之鎖峽。”《三國志》記載蜀國軍事家法正曰：“魚復與關頭，實為益州禍福之門。今二門悉開，堅城皆下?！惫蕷v代將“大江自瞿唐關而下，謂之峽江，亦謂之鎖江”[8](P3123)。隋末，李淵派宗室李孝恭進入峽江地區(qū)，使建都長安的唐王朝從戰(zhàn)略上處于積極的主動態(tài)勢?？滴酢段咨娇h志》記載：“唐高祖時李孝恭以山南招討大使狥巴蜀，下三十余城，拜信州總管。時蕭銑據(jù)江陵，孝恭討之，造艦習水戰(zhàn)。自夔州東擊蕭銑。時峽水方漲，諸將候水落，李靖曰：‘兵貴神速，吾今乘江漲，掩其不備，可成擒也?！藥洃?zhàn)艦五千余，東下。銑果不備，拔其荊門、宜都三鎮(zhèn)，屢破其軍，進圍江陵，降之?！?康熙《巫山縣志》，《僭據(jù)》，據(jù)藍勇先生于臺灣拷貝電子版，手抄本。由此可見處三峽之上游，對下游軍事具有地利之優(yōu)勢。《太平寰宇記》曰：“舊時鐵鎖斷江浮梁御敵處也?！莆涞露陱U?！此^鐵鎖關也?！盵8](P3253)

故筆者推測“舊時鐵鎖斷江浮梁御敵”的鐵鎖，可能就是具有軍事才能的李孝恭架設御敵的，李孝恭在信州練習水軍，自不可能為下游蕭銑軍隊所設。而當下游軍事威脅解除后，于唐武德二年才廢掉的。事實上，隋統(tǒng)一全國，也是先占據(jù)峽江而伐陳的，如《隋書》記載：“上方圖江表，先是，素數(shù)進取陳之計，未幾，拜信州總管，賜錢百萬、錦千段、馬二百匹而遣之。素居永安，造大艦?！笈e伐陳，以素為行軍元帥，引舟師趣(趨)三硤(峽)?！盵16](P1282～1283)從這里推算，楊素在今奉節(jié)編練水軍之時，也可能在瞿唐設鎖橋，而歷代軍事行動，多以峽江瞿唐設鎖為關，如杜甫詩歌：“世代興亡事有由，將軍遠鎮(zhèn)古梁州?？班佃F鎖依然在，不鎖瞿唐峽口頭?！?光緒《奉節(jié)縣志》，卷三十六，《詩匯》，四川省奉節(jié)縣志編纂委員會點校重印，1985年8月版。光緒《奉節(jié)縣志》轉《五代史》載唐天祐元年(公元904年)，蜀守將張武在此“作鐵絙，絕江中流，立柵于兩端，謂之鎖峽。”藍勇先生考證整個隋代以前，經(jīng)過峽路的征戰(zhàn)和轉輸事跡就有27次之多。[15](P302～303)由于三峽之夔州具有重要戰(zhàn)略地位，唐初夔州刺史甚至以宗室出任。如隋末，李淵剛占領長安，還未定洛陽，卻派遣宗室河間王李孝恭招慰山南地區(qū)。武德元年(公元618年)以宗室廬江王李瑗為信州總管；武德二年，信州因皇室避諱，更名夔州，以李孝恭為夔州總管。

由此可見，唐王朝是非常重視三峽地區(qū)的軍事地位的，因為“蜀川土沃民殷，貨貝充溢，自秦漢以來，迄于南宋，賦稅皆為天下最。又地多鹽井，朱提出銀，嚴道、邛都出銅，武陽、南安、臨邛、江陽皆出鐵。漢置鹽鐵官，鄧艾破蜀，議煮鹽興冶，為軍農(nóng)要用，并作舟船，為順流伐吳之計。蓋功雖成于王濬，而規(guī)畫實自艾創(chuàng)之也?！盵8](P3129)明人指出：“唐都長安，每有盜寇，輒為出奔之舉，恃有蜀也，所以再奔再北而未至亡國，亦幸有蜀也。長安之地，天府四塞，辟如堂之有室，蜀以膏沃之土處其閫閾，辟如室之有奧，風雨晦明有所依而蔽焉。蓋自秦漢以來，巴蜀為外府，而唐卒賴以不亡，斯其效矣?！厦娑R天下，形勝則甚偉矣?！盵17](P136)而唐時以巴蜀為長安政治中心的后花園、政治避難之地(庇護所)，這除了與巴蜀軍事地利有關外，還因為三峽之西巴蜀是國家財賦之地。從軍事、物力、人力諸方面來看，大三峽(含巴蜀)地域是整個秦朝到唐朝統(tǒng)一王朝的秦隴肘腋之地，大三峽(含巴蜀)為整個以長安為中心的關中的發(fā)展、為漢唐長安的繁華及其穩(wěn)定起到了重要的肘腋作用。

四、漢唐長安與大三峽肘腋關系

兩漢時期，地理意義上的三峽，基本上都在南郡郡境，西邊以瞿塘峽為界，未將今奉節(jié)縣治之地及其白帝城納入南郡，但將東面今荊州作為南郡之郡城之所在，將清江流域大部分地區(qū)也納入了南郡管轄。唐代夔州、歸州、峽州、荊州均為山南東道轄區(qū)。也就是說，自然地理上的三峽地區(qū)由于漢唐的強大，沒有將其分割，而是按照山川形變而設政區(qū)的。而元明清割漢中與陜西，則是封建時代衰落的表現(xiàn)。

《舊唐書·地理志》記載歸州：“武德二年，割夔州之秭歸、巴東二縣，分置歸州；三年，分秭歸置興山縣，治白帝城(奉節(jié))。”《舊唐書》記載夔州：“隋巴東郡。武德元年改為信州……武德二年，以武寧、南浦、梁山屬浦州?！懹^十四年，為都督府，督歸(歸州)、夔、忠、萬、涪、渝、南七州?！盵18](P1554～1555)可見唐代三峽的政治中心在夔州。但無論狹義三峽(自然地理)政區(qū)中心(漢代)設在今荊州還是設在夔州，其扼長江之地利沒有變，其西領巴蜀、東接荊楚的戰(zhàn)略地位沒有變。漢唐以關中長安為政治文化中心，巴蜀多為關中后花園和人力、物力的戰(zhàn)略腹地的作用是非常明顯的，而政治中心長安與巴蜀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互動交往是非常明顯的。

(一)(秦)漢巴蜀與關中(長安)文化的交往

秦占領巴蜀后，“置巴郡，以張若為蜀國守。戎伯尚強，乃移秦民萬家實之。三年，分巴蜀置漢中郡”。[10](P194)漢代對西南(包括巴蜀和三峽在內(nèi))的開發(fā)是開通道路、設立郡縣和遷入移民的三大主體措施，而伴隨著開通道路和設立郡縣，便形成了歷史上第一次漢族移民高潮。其中在巴蜀郡守以河南和陜西籍占絕大多數(shù)，這種趨勢體現(xiàn)了西漢長安和東漢洛陽的政治經(jīng)濟中心輻射對移民的影響，而對西南夷的征戰(zhàn)、筑路多依靠巴蜀地區(qū)的人力、物力。而巴蜀方言也帶有秦晉特色的地方方言。[19](P22～25)秦隴風尚對巴蜀的影響是深遠的，如史載：“工商致結駟連騎，豪族服王侯美衣，娶嫁設太牢之廚膳，歸女有百兩之車，送葬必高墳瓦槨，祭奠而羊豕夕牲，贈襚兼加，賵賻過禮，此其所失。原其由來，染秦化故也?！盵10](P225)這體現(xiàn)了長安作為政治文化中心對巴蜀文化的輻射影響。但這種影響是互動的、雙向的。

首先，秦漢的政治制度影響到巴蜀，在設立郡縣而委派以北方京都長安及其周邊地區(qū)為主體的官員管理巴蜀，這些官員成為政治中心長安的皇室(君權)在巴蜀的政治執(zhí)行者，帶來了政治經(jīng)濟的管理文化。而讓移民遷入巴蜀，也帶來了北方以長安為中心的文化。司馬相如、楊雄也是在政治中心活動后，返回巴蜀才做出政績，創(chuàng)作了具有漢代時代政治色彩、兼具巴蜀地方特色的賦。

其次，秦漢利用巴蜀之軍事地利，南控西南夷，東控荊楚。左思《蜀都賦》描繪其地利曰：“至乎臨谷為塞，因山為障。峻岨塍埒長城，豁險吞若巨防。一人守隘，萬夫莫向。公孫躍馬而稱帝，劉宗下輦而自王。由此言之，天下孰尚？故雖兼諸夏之富有，猶未若茲都之無量也?！币簿褪抢昧税褪褙S富的人力、物力資源，為整個長安政治中心的中央政府服務。如秦朝“(然)秦惠文、始皇克定大國，輒徙其豪俠于蜀，資我豐土，家有鹽、銅之利，戶專山川之材，居給人足，以富相尚。故工商致結駟連騎，豪族服王侯美衣……”[10](P225)漢朝“漢祖自漢中出三秦伐楚，蕭何發(fā)蜀漢米萬船而給助軍糧，收其精銳，以補傷疾?！盵10](P214)巴人勇銳善戰(zhàn)，善于駕馭舟船，左思《蜀都賦》描繪巴人“若乃剛悍生其方，風謠尚其武。奮之則賨旅，玩之則渝舞”。另外，巴人“天性勁勇，初為漢前鋒，陷陣，銳氣喜舞。帝(劉邦)善之，曰：‘此武王伐紂之歌也。’乃令樂人習學之，今所謂‘巴渝舞’也”[1](P37)。巴人成為秦漢統(tǒng)一中國的重要軍事力量，其“巴渝舞”也成為漢唐長安的舞蹈，而劉邦讓長安之樂人學習推廣，也從側面反映了巴蜀之政治和經(jīng)濟地位。

李冰治理都江堰后，川西平原成為秦漢的糧倉。巴蜀的布、糧、礦、木、鹽等戰(zhàn)略物資鞏固秦漢的中央統(tǒng)治。如司馬遷記載：“元狩元年，博望侯張騫使大夏來，言居大夏時見蜀布、邛竹杖，使問所從來，曰‘從東南身毒國，可數(shù)千里，得蜀賈人市?！盵20](P2995)可見巴蜀之地物產(chǎn)在古南方絲綢之路，經(jīng)過中南半島到印度，遠播到中亞。而巴蜀的物資轉輸中央之地長安，雖有蜀道難，但在川江及其支流的航運溝通下，其物資交流運輸還是一直存在的。從大寧河翻山后可接漢水上游到漢中，漢中至關中就無多少交通障礙了。這是以后三峽交通歷史地理需要繼續(xù)挖掘的領域。

如左思《蜀都賦》曰：“其封域之內(nèi)，則有原隰墳衍，通望彌博。演以潛沬，浸以綿雒。溝洫脈散，疆里綺錯。黍稷油油，稻莫莫。指渠口以為云門，灑滮池而為陸澤。雖星畢之滂遝，尚未齊其膏液?！睂⑹竦刂皇枥L得淋漓盡致。而杜牧在《阿房宮賦》說：“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體現(xiàn)秦漢曾使用巴蜀之木修建宮殿，為政治中心的城市建設做出了巨大貢獻。左思《蜀都賦》：“于東則左綿巴中，百濮所充。外負銅梁于宕渠，內(nèi)函要害于膏腴。其中則有巴菽、巴戟、靈壽桃枝。樊以蒩圃，濱以鹽池。蟞蛦山棲，黿龜水處。潛龍蟠于沮澤，應鳴鼓而興雨。丹沙赩熾出其阪，蜜房郁毓被其阜。”而司馬遷認為巴蜀豐富物產(chǎn)，因為“巴蜀民或竊出商賈，取其筰馬、僰僮、髦牛，以此巴蜀殷富”。[20](P2993)這與巴蜀為天府之地，地沃土豐，奢侈不期而至的富饒經(jīng)濟條件有關。故史載：“卓王孫家僮千數(shù)，程、鄭亦八百人；而郄公從禽，巷無行人；簫鼓歌吹，擊鐘肆懸；富侔公室，豪過田文；漢家食貨，以為稱首。蓋亦地沃土豐，奢侈不期而至也?！盵10(P225)而蜀地南邊還多礦，臨邛大富商卓王孫得以為富，司馬相如得卓文君之助，得以到長安發(fā)跡。

因為巴蜀為秦漢的統(tǒng)治提供了大量的物力、人力，秦漢統(tǒng)治者非常優(yōu)待和重視巴蜀之地，故當時巴蜀之人也享有一定特權，如漢時巴地享有特權，故“羅、樸、昝、鄂、度、夕、龔七姓不供租賦”[1](P37)。秦和巴蜀之人盟曰：“秦犯夷，輸黃龍一雙；夷犯秦，輸清酒一鐘?！薄耙娜?巴人)安之。”[21](P2842)黃龍一雙是絲織品，其秦漢可換奴隸數(shù)人，好馬一匹，而巴人清酒一鐘實為形式上的懲罰。由此可見秦時巴人享有的特權是非常高的。司馬遷在《史記·貨殖列傳》曰：“而巴寡婦清，其先得丹穴，而擅其利數(shù)世，家亦不訾。清，寡婦也，能守其業(yè)，用財自衛(wèi)，不見侵犯。秦皇帝以為貞婦而客之，為筑女懷清臺。夫倮鄙人牧長，清窮鄉(xiāng)寡婦，禮抗萬乘，名顯天下，豈非以富邪？”司馬遷指出了巴蜀財富成為秦漢國之資，而巴人尚武及其歷史功績也讓統(tǒng)治者不能等閑視之，加之其重要的軍事地理地位，長安之統(tǒng)治者就不得不重視巴蜀之地了。

應該說秦漢之政治文化中心長安與巴蜀之地的互動是良性的，巴蜀人民及其人力、物力資源為國家和民族的統(tǒng)一、文化融合做出了巨大的貢獻。

(二)隋唐巴蜀與關中(長安)文化的交往

隋唐和秦漢一樣，巴蜀的經(jīng)濟和軍事地位沒有變，這與中央王朝之政治中心在關中長安沒有變動有直接關系，因為“蜀漢之土，與秦(關中)同域”[8](P3128)。加之前面講到，“蜀川土沃民殷，貨貝充溢，自秦漢以來，迄于南宋，賦稅皆為天下最?！辟x稅是國家運轉的經(jīng)濟基礎，蜀川“又地多鹽井，朱提出銀，嚴道、邛都出銅，武陽、南安、臨邛、江陽皆出鐵。漢置鹽鐵官，鄧艾破蜀，議煮鹽興冶，為軍農(nóng)要用，并作舟船，為順流伐吳之計”[8](P3129)。而鹽、鐵、舟既為經(jīng)濟所需，更為軍備之用，加之巴蜀居上游，有“順流”之地利，故隋唐在統(tǒng)一中國和維持以長安為政治中心的統(tǒng)治中，巴蜀的作用和秦漢一樣，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更為依賴，而文化交流更為廣泛。

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四川方輿紀要敘》指出：“隋人席巴蜀之資，為平陳之本。楊素以黃龍平乘出于永安，而沿江鎮(zhèn)戍望風奔潰。唐平蕭銑，軍下信州?！盵8](P3095)唐在北方未定之際，就派宗室招撫巴蜀，為統(tǒng)一華夏奠定了基礎。這里概不贅述。

從維護以長安為中心的秦隴政治中心的肘腋庇佑作用看，巴蜀在唐代成為保障唐王朝政治得以延續(xù)的最后保障。前面講到唐朝有唐玄宗和唐僖宗入蜀避難之行動。即使沒有唐皇室避難巴蜀，唐朝的繁華，長安得以在唐鼎盛，無不與巴蜀之財賦有關，僅鹽一項就足以資國，故“唐之盛時，邛、眉、嘉有鹽井十五，屬西川。梓、遂、綿、合、昌、渝、瀘、資、榮、陵、簡有井四百六十，屬東川。東川鹽利多于西川者數(shù)倍，故知祥爭之也。”[8](P3129)

唐皇室貶謫三峽及其附近區(qū)域，擴大了唐文化在巴蜀及三峽區(qū)域的文化影響。如唐高宗之子李賢被貶謫山南東道巴州，李賢之弟李顯即位不到兩月，又被廢為廬陵王，貶謫山南東道房州。這些史實正史和方志多有記載，如《新唐書·中宗》記載：“中宗大和大圣大昭孝皇帝諱顯，高宗第七子也。母曰則天順圣皇后武氏。高宗崩，以皇太子即皇帝位，而皇太后臨朝稱制。嗣圣元年正月，廢居于均州，又選于房州。圣歷二年，復為皇太子。”[22](P106)《房縣志》記載：“唐太宗貞觀十二年，徙燕王忠為房州刺史?！薄疤泼C宗至德元年，永王璘擁兵據(jù)江淮，上皇在蜀，下詔廢為庶人，徙置房州?！?同治四年《房縣志》，卷六，《事紀》，據(jù)清同治四年(一八六五)刻本影印，江蘇古籍出版社2001版,上海書店、巴蜀書社編選。高宗兒子如長子李忠先遷梁州(今陜西南鄭一帶)，繼遷房州(今湖北房縣)，再遷黔州(今四川彭水)。七子李顧，先遷房州，后遷均州(今湖北丹江口)，[23]都在三峽區(qū)域或與三峽毗鄰靠北的區(qū)域。貶謫唐皇室成員于巴蜀及三峽區(qū)域附近，在某種意義上講，如唐初讓皇室經(jīng)略巴蜀一樣，是對該地域的重視，無形中起到了拱衛(wèi)皇室的作用。從文化流播的角度看，這為唐文化在貶謫區(qū)域及其附近的傳承和流播創(chuàng)造了條件。前面所介紹的地名就是文化傳承的見證。以唐皇室貶謫政治為背景，三峽區(qū)域傳說、唱詞、歌曲、戲劇，多與之相關，這是唐皇室貶謫后造成的文化傳承的副產(chǎn)品。

唐代人口，尤其中央政權中心的官員、文化要人遷移巴蜀，達到歷史之最，對巴蜀文化也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藍勇先生指出：“隋唐時期，四川地區(qū)的外省移民進入主要借助于唐中葉的唐玄宗逃蜀和唐末唐僖宗逃蜀形成的移民高潮?！薄疤拼鷰缀跛兄娙硕嫉竭^四川，如杜甫、李白、白居易三大詩人，這無疑對當時四川的文化氛圍影響甚大?！盵19](P33)長安中央機構的入川，必然將各種文化帶入巴蜀地區(qū)，但隨之而來的文化人對巴蜀地域及其附屬的峽江文化產(chǎn)生了更為深遠的影響。如宣恩東門關瀑布，“有人說唐朝詩人李白在被貶謫于夜郎時，曾從東門關瀑布前路過，并留詩一首：‘東關瀑布歌聲脆，潺潺水聲山中回，白君游周十萬里，不如仙女洞上歸?！?湖北省宣恩縣地名辦公室編：《湖北省宣恩縣地名志》，1983年12月編印(內(nèi)部資料)，第419頁。宣恩李白顯然沒去過，體現(xiàn)的是唐文化的流播。而宜昌樂天溪，“相傳唐朝詩人白居易(字樂天)由潯陽(今江西九江)赴任忠州過此，曾登岸游覽，而后人們以其名為樂天溪?！?湖北省宜昌市地名委員會編：《湖北省宜昌市地名志》，1984年2月編印(內(nèi)部資料)，第262頁。該地名倒可能是真實的，畢竟相傳唐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白居易、白行簡、元稹三人會于今湖北宜昌，同游洞中，各賦詩一首，并由白居易作《三游洞序》，寫在洞壁上，“三游洞”即由此而得名，這段歷史基本上是有史、有時、有詩可考的。但杜甫在成都和夔州都留下杜甫草堂，在奉節(jié)留下了人生近三分之一的詩詞，故奉節(jié)被稱為詩城。而劉禹錫貶謫三峽，在巫山將當?shù)刂裰υ~改造，使之流播華夏甚至海外。這無不與唐朝詩歌文化之盛的時代背景有關，直接原因是居留長安而旅居、貶謫三峽之文人，將三峽地域文化與代表唐文化的詩歌文化結合而成，故三峽又被稱為“詩峽”。除了三峽自然之神奇，游三峽之騷人之創(chuàng)造外，也與唐朝文化輻射華夏、澤被三峽有必然的關聯(lián)。

從這個意義上講，作為秦漢中央王朝的長安和巴蜀三峽的肘腋關系是展現(xiàn)巴人尚武和天府物資豐富，司馬相如和楊雄的漢賦之開疆拓土之豪邁。而隋唐肘腋關系則體現(xiàn)為天府之物資豐富和長安對巴蜀的陣陣哀傷之詠嘆(皇帝入蜀避難、貶謫皇室和文人的感嘆)?？偟恼f來，巴蜀(含峽江)之軍事地利、人力、物力為從秦漢到隋唐的華夏漢唐盛世的到來準備了條件，以長安為中心的漢唐核心區(qū)秦隴(關中)與巴蜀是肘腋關系。而長安為巴蜀及三峽提供了智力(培養(yǎng)人才到巴蜀)，移植政治制度，遷入了大量移民，這些移民成為巴蜀文化發(fā)展和傳播長安文化的重要載體。巴蜀及三峽在政區(qū)、地名、傳說、戲劇、詩歌等方面至今還傳承和流播著漢唐文化的細流。

從巴蜀與以長安為中心的秦隴文化的互動關系看，華夏長江、黃河文化自古一體，文化之間彼此交流，彼此依存。彼此站在不同區(qū)位有著肘腋或唇齒或咽喉或襟帶關系，彼此不可偏廢。故無論是從軍事戰(zhàn)略上，還是從政治經(jīng)濟戰(zhàn)略上，要注重關中巴蜀與荊楚的肘腋或唇齒戰(zhàn)略關系。李燾指出：“大抵吳蜀相應如左右手，茍與人斗，左手雖奮，而右無以應之，則不可望其能勝也。如有蜀則吳強，無蜀則吳弱，東晉以平李勢，宋武必平譙縱，至于齊梁而無西顧之憂，其間惟陳氏無蜀。是以魏取西蜀，晉既代魏而因以平吳；周取蕭，隋既代周而因之入陳。北方之能并南方者，晉與隋耳，則皆以無蜀而亡。然孫氏雖無蜀而荊州無恙，陳既無蜀又無荊州，故孫氏之禍遲，陳氏之禍速?！?李燾：《六朝通鑒博議》，卷十，臺灣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這體現(xiàn)了巴蜀的戰(zhàn)略地位，冷兵器時代，山川險要尤為重要。歷代統(tǒng)一中國，必得巴蜀伐楚而可得天下，再次體現(xiàn)蜀楚唇齒之依也。如秦隴之長安為都，天下大勢則巴蜀為秦隴之肘腋，荊楚吳越為秦隴之胸腹。因為“吳為天下之首，蜀為天下之尾，而荊楚為天下之中。擊其首則尾至，擊其尾則首至，擊其中則首尾俱至。是常山之蛇，不獨論兵為然，而因地勢以行兵者，蓋亦似之。”*李燾：《六朝通鑒博議》，卷三，臺灣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故長江上游之巴蜀與長江中游之荊楚、長江中游之荊楚與長江下游之吳越、長江上中下游之巴蜀與荊楚及吳越，也互為唇齒之關系。這就要求“聯(lián)天下之半以為一，用之若常山之蛇”，“唇齒相依，憑阻山水，有難拔之勢故也”*顧炎武：《亭林文集》，卷六，《形勢論》，《資治通鑒》，卷七十，黃初六年，商務印書館1936年版。。當然，這是就軍事態(tài)勢而言，就經(jīng)濟而言，也是“華夏天下為一”。

但古者軍事之勝負，“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孟子·公孫丑下》)，此至理名言，在漢唐的秦隴與巴蜀(三峽)軍事關系中又一次得到驗證。故顧祖禹總結道：“設險以得人為本，保險以智計為先。人勝險為上，險勝人為下。人與險均，才得中策。……自古用武之地，然必內(nèi)以大江為控扼，外以淮甸為藩籬。夫大江以南，千里浩邈，決欲控扼，非戰(zhàn)艦不可。……良疇百萬，并力營田，措置軍食，此又戰(zhàn)守之先資也?！盵8](P918)從軍事角度講，秦隴、荊楚均為險阻之域，巴蜀為防守之域或肘腋之資用之區(qū)。古巴蜀控扼大江之首，有天府之資，此需得用肘腋之人，擇險阻之域(如秦隴長安)立國為用，得巴蜀，控荊楚，天下可得，此為采險之上策，且為必用之策，但能得險之要在于符合歷史潮流，得天時，不可恃危阨以割據(jù)，不得恃危阨偏安以保，要順應華夏一統(tǒng)的歷史潮流，此秦漢、隋唐之得天時而取巴蜀得地利，加之漢唐統(tǒng)治者有軍事之智，又有得民之心，天下可得。而秦隋得天時得地利而失人心。在天時、地利、人和中，三缺一，故國不能持久，而速亡?？梢?，“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者不可或缺也。李燾第七子李埴(曾在夔州為官)在討論三峽的險關時指出：“吾觀從昔亂蜀者，皆非其國之人，率由奸雄乘隙外至，因竊據(jù)焉，而蜀人莫之與抗?！婀?jié)萌起?！?光緒《奉節(jié)縣志》，卷三十六，《藝文·文匯·魚復捍關銘并序》，四川省奉節(jié)縣志編纂委員會點校重印，1985年版。李埴認為割據(jù)巴蜀都是得小“天時”“乘隙外至”，但“逆節(jié)萌起”實失大“天時”。故“一定而不易者，地形也；難保而易變者，人心也。故地形惟所守，而人心惟所化。茍知所守，則力約而攻倍，……不知所守，則嬴氏家函谷而滅……不知所化，則暴悍踵起于江漢，奸丑接跡于洙泗矣……四方之人，王化所達……惟此山川，重阻復迭。德守者固，兵據(jù)者蹶?！χ苿t離，道懷乃協(xié)?！雹苡纱丝梢?，地利不是決定歷史進程的決定因素，得人心得天下，而得人心，兼有山川地形之便。此在瞿唐鎖關和西陵采石等索(浮)橋之戰(zhàn)中絕無例外。

事實上，華夏統(tǒng)治不缺乏統(tǒng)治智慧和方略，唯一缺乏愿意且始終如一的實踐者。如張華《博物志》贊曰：“地理廣大，四海八方，遐遠別域，略以難詳。侯王設險，守固保疆，遠遮川塞，近備城堭。司察奸非，禁御不良。勿恃危阨，恣其淫荒。無德則敗，有德則昌，安屋猶懼，乃可不亡。進用忠直，社稷永康。教民以孝，舜化以彰。”[9](P13～14)張華指出，國家立國，需要地利，故需設險，遠遮川塞，近備城堭。但有地利，還需有德政，更需得民心。現(xiàn)代軍事京都之地利，經(jīng)濟多于軍事。筆者認為，今日中國，民心和諧發(fā)展，人與自然之和諧就是整個國家各區(qū)域間的和諧。而首都選址則是和諧中最重要的一環(huán)。

“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苯袢諊野l(fā)展也是可從歷史經(jīng)驗中得到智慧。時至今日，三峽工程完工、漢江中線有南水北調(diào)之實踐，又有“漢水北調(diào)渭水”之議論，加之國家電(氣)東輸?shù)裙こ?、西部開發(fā)、中部崛起。以漢唐之巴蜀、荊楚與秦隴之關系，是否能得到啟發(fā)呢？以歷史地理的角度看首都與國家的大勢發(fā)展，我們知道華夏自元建都北京之后，得扼守北方，有利于國家北方邊地軍事的穩(wěn)定，但失去了國家經(jīng)濟發(fā)展的地利，于是有京杭大運河物資的北調(diào)，明清有西南“皇木之差役”。近年來有水、電、氣北調(diào)或東輸。從國家經(jīng)濟角度可以中心輻射，且自古南水北調(diào)中線附近，西南有巴蜀天府之域，西北有關中漢中之險阻，北有中原之鼎護，東有江漢、吳越和湘粵之砥柱。筆者認為只有遷都秦隴、巴蜀、荊楚和中原交叉之地，國家電(氣)東輸、南水北調(diào)中線，才可以真正有效，西部開發(fā)、中部崛起，華夏恢復漢唐繁榮地位之日才可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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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葉利榮E-mail:yelirong@126.com

收稿日期：2016-03-20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青年基金項目(12YJC770041)

第一作者簡介：黃權生(1977-)，男，重慶人，副教授，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巴蜀和荊楚區(qū)域文化研究。

分類號：K2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1395 (2016)06-007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