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關報告社會類史料的內容、特點與價值探析

張　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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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關史

海關報告社會類史料的內容、特點與價值探析

張寧*

摘要：中國舊海關編制的年度貿易報告和十年報告記載通商口岸及附近地區(qū)經濟社會狀況。分析報告的文本，可以發(fā)現豐富的社會類史料，全面記錄了當地的社會變遷。海關報告以大量調查研究為基礎，視野廣闊，取材包羅萬象，數據細致可靠，是研究近代中國社會變革的珍貴資料。

關 鍵 詞：海關報告；年度貿易報告；十年報告

從1859年開始，外籍總稅務司管理的中國海關逐步建立了一套貿易統(tǒng)計和報告制度，歷年編制的海關報告卷帙浩繁，“是近百年社會經濟史研究中一項最為完整、系統(tǒng)的統(tǒng)計數據和文字資料”。*吳松弟、方書生：《一座尚未充分利用的近代史資料寶庫——中國舊海關系列出版物評述》，《史學月刊》2005年第3期。就其內容而言，可分為幾類：一為統(tǒng)計報表，匯集了詳細的貿易數據；二為(文字形式為主的)各關年度貿易報告及十年報告，除了進出口貿易的總結回顧，還包含通商口岸及附近地區(qū)的工業(yè)、農業(yè)、金融、物價、社會、文化教育、人口移民、宗教、城市建設管理、市政、租界、交通、郵政、醫(yī)療衛(wèi)生、政治、軍事等各領域的豐富史料；三為專題報告及出版物。*參見張存武：《中國海關出版品簡介(1859—1949)》，《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9期，1980年；濱下武志著，高淑娟等譯：《中國近代經濟史研究：清末海關財政與通商口岸市場圈》附錄：“中國海關史資料”，1989年日文版，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年中譯本；吳松弟：《中國舊海關出版物評述——以美國哈佛燕京圖書館收藏為中心》，《史學月刊》2011年第12期。

以往對海關史料的利用，集中于貿易史、區(qū)域經濟史和經濟地理領域，以統(tǒng)計報表中的各種貿易數據為主，年度貿易報告和十年報告中經濟史料的使用還有待拓展，更遑論其它史料了。*鄭友揆《中國的對外貿易和工業(yè)發(fā)展(1840—1948)》(1956年英文版，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4年中譯本)是系統(tǒng)使用海關統(tǒng)計研究宏觀經濟變遷的開創(chuàng)之作。此后，海關史料的利用多是以統(tǒng)計數據研究某一地區(qū)的貿易史。但托馬斯·萊昂斯指出海關統(tǒng)計也存在局限，并對福建的茶葉貿易做了案例分析(《中國海關與貿易統(tǒng)計(1859—1948)》，2003年英文版，浙江大學出版社2009年中譯本)。歷史經濟地理是海關史料應用的新領域，復旦大學歷史地理研究中心吳松弟教授的團隊在整理哈佛館藏舊海關史料的同時，系統(tǒng)運用海關統(tǒng)計研究近代經濟地理，并注重海關統(tǒng)計、海關報告與其他史料的綜合，取得了突破性成果。在區(qū)域經濟史領域，林滿紅《茶、糖、樟腦業(yè)與臺灣之社會經濟變遷》是較早以海關報告為史料基礎的成果(聯(lián)經出版社1997年版，主要原始史料為淡水、臺南海關報告與英領事報告)。近年來，開始出現利用海關報告史料的專題成果，如毛立坤關于上海煤炭貿易的論文(《日貨稱雄中國市場的先聲：晚清上海煤炭貿易初探》，《史學月刊》2013年第2期)?？傮w而言，已有的研究主要圍繞內外貿易挖掘海關統(tǒng)計和報告中的經濟史料，而海關報告的經濟史料遠過于此，如筆者在1878年浙海關貿易報告中發(fā)現重要的貨幣史料，揭開了中國金融史上著名的寧波過賬制度早期歷史的謎團(張寧：《制錢本位與1861年以前的寧波金融變遷》，《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2012年第1期)。20世紀八十年代以來，某些重要海關的文字報告相繼翻譯發(fā)行。2001年《中國舊海關史料》出版后，*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中國海關總署辦公廳：《中國舊海關史料(1859—1948)》，京華出版社2001年版。此外，2009年中國海關出版社又專門編輯出版了各埠十年報告(劉輝等：《五十年各埠海關報告(1882—1931)》)。海關報告不再稀見，但學界對其中豐富且珍貴的社會類史料仍了解甚少。

近年來，已有對近代海關年度貿易報告和十年報告的研究問世，*詹慶華：《中國近代海關貿易報告述論》，《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2003年第2期；梁慶歡：《〈中國舊海關史料(1859—1948)〉文本解讀》，廈門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7年。介紹其編制出版過程，不涉及報告的具體內容。本文立足于報告文本，分析其中社會類史料的內容、特點與史料價值，以期進一步引起學界的重視。

一、海關報告的整理與出版

海關報告包括年度貿易報告(Trade Report)與十年報告(Decennial Reports)。前者始于1865年，原為英文，1889年始有中文版，名曰《××口華洋貿易情形論略》。后者始于1882年，每十年一期，至1931年止，共五期。前四期為英文，第五期有中文版。

半個多世紀以來，學界一直難以方便利用舊海關各種出版物。直到2001年，京華出版社影印出版《中國舊海關史料》，“主要收集了海關年刊(年度貿易統(tǒng)計和貿易報告)、十年報告，即舊海關出版物中Statistical Series的核心內容”。其中收錄了所有十年報告，以及1882～1919年的各關年度貿易報告，但未收1864～1881年以及1920年以后的各關年度報告?！?882年以前，Return of Trade(貿易冊)和Trade Report(貿易報告)分別發(fā)表”，1882年始合并。1919年以后Return of Trade and Trade Report不再由海關總署出版，1920～1922年的各關年報附在各年的第四季度季冊的最后部分，“1923～1928年的Annual Trade Report and Returns以不同的港口自為一集，雖然篇幅有限，但仍可視為各關的年度貿易冊和貿易報告”。*吳松弟、方書生：《一座尚未充分利用的近代史資料寶庫——中國舊海關系列出版物評述》，《史學月刊》2005年第3期。吳松弟整理，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的《美國哈佛大學圖書館藏未刊中國舊海關史料(1860—1849)》第一批199冊收錄有1864～1881年的各關年度報告?！吨袊f海關史料》皆未收錄，略為遺憾。具體而言，直至1924年，各關年報繼續(xù)沿用《論略》之名稱與體例。此后改為《華洋貿易統(tǒng)計報告書》，體例不變。1930年，因當時獲得中國經濟資料的官方和民間渠道已較多，“(各關)貿易年報之作用大為降低”，總稅務司4133號通令決定除哈爾濱、大連、天津、膠州、漢口、上海、廣東及九龍仍可出版1929年貿易報告(次年停止)，其它口岸不再出版年度貿易報告，改為在每年的全國貿易總報告中保留一節(jié)，內容簡扼。*《海關總稅務司署通令第4133號》，1930年11月5日，海關總署編譯委員會：《舊中國海關總稅務司署通令選編》，中國海關出版社2003年版，第515頁。

此外，鑒于海關報告的重要史料價值，20世紀八十年代以來，一些近代重要商埠的海關年報、十報報告相繼編譯出版。詳見下表：

表1　已編譯出版各地海關報告一覽表

(續(xù)表)

(續(xù)表)

與《中國舊海關史料》相比，譯編的分關報告自有其價值。收錄了一批《舊海關史料》未載的年報，特別是1882年以前的廣州、寧波、福州、廈門、天津和溫州的貿易報告。而且某一關的報告集中于一冊之內，并將(1889年以前的)年報與(前四期)十年報告譯為中文，便于研究者查閱。*除表中所列中譯本外，臺灣中研院曾影印一種英文本《清末臺灣海關歷年資料(1867—1895)》(上下冊，黃富三、林滿紅、翁佳音編，中研院臺灣史所籌備處1997年版)。

二、海關年度貿易報告中的社會類史料

總稅務司羅伯特·赫德1865年第3號通令要求各地海關編寫年度貿易報告?！霸趦热莘矫妫?882年以前總稅務司要求寫明本口貿易總體情況、貿易值、進口、出口、內地轉口貿易、航運、稅收以及所在地社會政治經濟等方面內容，篇幅沒有作嚴格限制?！瓘?882年開始，總稅務司要求年報內容重點放在與進出口貿易有關的事務方面，篇幅限在4頁紙之內?！彪m然各關報告仍長短不齊，但總體上確實縮減了篇幅，內容明顯不如此前豐富。到1890年，進一步要求1889年各關年報“依次寫明本口貿易情形概況、稅收、外洋貿易、沿海貿易、內地稅則、船只、旅客、金銀、藥土(洋藥、土藥)、雜論等十項內容”。*詹慶華：《中國近代海關貿易報告述論》，《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2003年第2期。這一體例大體沿用到1929年。當然，在執(zhí)行過程中，各關仍會根據本地特色增加若干條目。*重慶等個別海關的年報早在1920年已變?yōu)楸静嘿Q易和經濟社會情況的簡略記述。

與十年報告相比，年度報告因內容限制較多，歷來不受重視。但翻閱歷年各關報告，除進出口貿易、海關業(yè)務、港務和關稅之外，還有大量的工業(yè)、貨幣金融、交通、郵政、人口、租界、城市建設、社會治安、醫(yī)療衛(wèi)生、教育、市政和社會變遷情形的記載。1882年以前標準較為寬松，頗有長篇大論者，如寧波、天津的若干年報。1889年限定條目后，進出口貿易之外的內容主要在卷首的“Local”和卷尾的“Miscellaneous”(詞義為五花八門的，雜項，中譯為“雜論”)。卷首回顧年內本埠時政、經濟與社會大勢，以及影響重大的事件；卷尾記載各類有價值的社會現象、新事物與災害疫情之類(如果影響重大，則置于卷首)。*“雜論”篇幅可長可短，內容五花八門，以1917年福州年報為例，雜論包括本省各行政長官更替，勸業(yè)會籌備事務局成立，鐵路測量與航道疏浚，福州道路建設與街道管理，加捐加稅，福州無線電局建成，青年會會所，醫(yī)院開設與擴充，新設企業(yè)，電氣公司與電燈推廣，富人住宅向山上遷移，等等。參見《近代福州及閩東地區(qū)社會經濟概況》，第312～314頁。其中的社會類史料大致有如下幾類：

(晚清時期)民變與匪患：凡對口岸及附近地區(qū)有影響者，大體有聞必錄，多記載于年報末尾“雜論”，亦有置于卷首概況。無論抗捐抗稅、私鹽販運、反洋教、會黨鬧事、宗族械斗以及海盜河匪，多能詳述始末，很多內容為其它史料所未載或語焉不詳。

災疫：年報系統(tǒng)記錄了各通商口岸歷年發(fā)生的災害(自然災害、火災)和流行的疫病，從災疫的發(fā)行過程、嚴重程度、社會影響，到政府和社會組織的減災防疫舉措，均有記述。

人口：年報零散記載了通商口岸的一些人口數據，有時詳載本口岸居住的外僑人數、國別及工作生活狀況。*由于人口數據殊為難得，雖十年報告有“人口”一項，年報的作者們一旦發(fā)現可靠數據，往往記述之。如沙市1896與1912年報“雜論”皆載有本埠居民人數、戶數和船戶人口，另有1896年在沙市的外國人數(11人)。參見Shasi Trade Report for 1896，1912，《中國舊海關史料》第24冊115頁，第58冊283頁。廣州、廈門、福州、潮海關年報有很多華工出洋以及與香港南洋之間人員往來的資料。與統(tǒng)計表呼應，年報中也有“旅客”(Passenger Traffic)一項，分析該口岸(水路)旅客出入量、主要的來源地與去向的重要變動，以及(移民、出洋華工、外國人)特殊身份旅客和(戰(zhàn)亂、疫病、工程建設等)特殊原因造成的旅客數量急劇變化。

煙毒：晚清時期，鴉片(藥土)是年報的一個條目，其中不乏各地鴉片消費風俗的記載和一些難得的消費統(tǒng)計數據。*僅以筆者所見，試舉幾例：1870年廈門及附近地區(qū)城鎮(zhèn)、鄉(xiāng)村吸食鴉片者占成年人口比例及吸食量統(tǒng)計，1881年廈門煙店、成年人吸食人數、婦女吸食人數、鴉片消費的詳細統(tǒng)計；1871～1872年寧波吸食鴉片狀況；1880年溫州煙店數量和煙民每日吸食量統(tǒng)計；1908年禁煙前后蘇州煙店數量變化；1907～1908年重慶煙民和煙店統(tǒng)計。參見《近代廈門社會經濟概況》，第45頁，第241～242頁；《近代浙江通商口岸經濟社會概況》，第138頁，第499頁；《蘇州洋關史料》，第208頁，第213頁；《近代重慶經濟與社會發(fā)展》，第301～302頁，第310頁。清末民初禁煙運動期間，年報中大量記載當地禁煙措施、禁煙團體及禁煙的效果。

城市環(huán)境與市政：海關報告的作者們密切關注居住口岸生活環(huán)境的改善，及時報告城市的擴張，重要的公私營建，租界建設管理，(道路、排水、自來水、電燈、電話等)市政建設的進步，以及由此帶來的生活習慣和社會觀念的改變。*十年報告亦有此類內容，年報的特點是記載更為具體，連續(xù)性強。如宜昌年報從1889年起持續(xù)記載本埠的中外機構營建活動，到1915年后宜昌商會主持下的大規(guī)模城市改建擴建，以及電燈的引進，有聞必錄。

教育：1898年以后，一些分關年報的“雜論”中有時會介紹本地新式學校的興辦及數量、教師來源、教學內容方法、教育管理以至運動會等大型活動。

各種零散的社會史料亦較為可觀。討論本地重要的出口商品，會涉及生產流通領域的社會關系，如1871—1872寧波年報分析最重要的出口產品綠茶時，提及當地茶葉烘烤、分揀業(yè)的工人數目(約9450人)、來源地(男工來自安徽，女工來自紹興)、勞資糾紛及政府的調解管理方式，有助于深化對當時工業(yè)組織、外地移民和社會管理的認識。*《近代浙江通商口岸經濟社會概況》，第142頁。介紹本埠的社會變遷趨勢時，可能提及一些習俗風氣的變化，如1914年沙市年報稱本地宴席有十分之七仿照西式，各種洋酒也進入大眾消費。*Shasi Trade Report for 1914，《中國舊海關史料》第64冊419頁。有時，報告的作者因為個人興趣記錄某些社會現象，如1881年廈門年報詳述當地育嬰堂的資金來源和運行，對慈善組織的研究有一定價值。*《近代廈門社會經濟概況》，第254～255頁。仔細翻閱年報，不難挖掘到此類稀見史料。

盡管年報中的社會類史料略顯分散，但內容廣泛，仍然值得重視，晚清至民初年報的史料價值尤為突出。如果從事通商口岸及附近地區(qū)的地方史研究，海關年報因其記載的連續(xù)性與準確，密切關注口岸地區(qū)重要事件和社會各方面的新現象，實為重要的參考資料。年報的缺點也很明顯，重點在貿易和海關事務，其它內容的多寡取決于撰寫人(各關稅務司及下屬)的興趣和能力，導致篇幅和質量嚴重參差不齊，不能反映通商口岸社會經濟變遷的全貌。為彌補年報的不足，十年報告問世。

三、海關十年報告中的社會類史料

1890年，總稅務司赫德發(fā)布第524號通令，要求各關稅務司定期編制“十年報告”(Decennial Reports)。海關十年報告從第一期(1882～1891年)到第五期(1922～1931年)，覆蓋了半個世紀的歷史。*1882～1891年之間開放的口岸，第一期十年報告從開埠當年起。

十年報告是通商口岸及附近地區(qū)經濟社會變遷的全景式記錄。第524號通令確定了26個項目，包括過去十年間該口岸或所在省份的如下事項：本口岸及所在省的十年間重大事件、貿易變化、關稅增減、鴉片貿易及種植、貨幣金融與物價、進出口貨值、本口岸人口變化、市政建設(堤岸道路警察照明等)、航道、助航設備、各種災害暴亂、重要人物來訪、本省參加殿試人員、本省文學活動(圖書館、會社及相關捐贈)、本省科舉及受教育人口、本省自然條件與特產及產業(yè)以及交通工具、民船行業(yè)詳情、本地銀行業(yè)、郵政、海關部門人員及規(guī)章變動、鄰近地區(qū)陸海軍與工業(yè)以及財政行政情況、本省傳教活動、會館及章程、本省或本省籍著名官員、本省新出名著、當地十年歷史及展望。*《總稅務司通令第524號》，1890年12月9日，《舊中國海關總稅務司署通令選編》，第329～331頁。1910年，總稅務司安格聯(lián)為第三期十報報告的撰寫發(fā)布了第1737號通令，要求聚焦于各地上個十年期間的“物質與道德進步”，刪減無關緊要的內容和圖表，不必堆砌數據。報告項目減到21項，包括過去十年間本口岸及附近地區(qū)的如下事項：貿易和航運、稅收、鴉片、貨幣金融、人口、航運與港口、燈塔與航標、郵政與電報、行政和省議會、司法與警察、農業(yè)、礦業(yè)、工業(yè)、鐵路與公路、教育、市政和公共衛(wèi)生的進步以及博物館和醫(yī)院、移民、物價和工資、饑荒和水災以及瘟疫霍亂傳染病、陸海軍、本地報刊。*《海關總稅務司署通令第1737號》，1910年11月15日，海關總署辦公廳編：《中國近代海關總稅務司通令全編》第一編第十一卷，中國海關出版社2013年版，第500～502頁。1920年總稅務司3082號通令要求第四期報告關注晚近的歷史性事件，包括辛亥革命和清朝滅亡、歐戰(zhàn)對本地的影響、銀價空前的漲落、貿易衰落與繁榮、抵制日貨、內亂、部分地區(qū)收回治外法權。此外，十年間本地的工業(yè)發(fā)展也應重點關注。*《總稅務司通令第3082號》，1920年11月10日，《中國近代海關總稅務司通令全編》第一編第十六卷，第647頁。1930年，總稅務司4133號通令建議第五期十年報告包括18個條目，即外貿、航運、關稅、貨幣、農業(yè)、工業(yè)、礦業(yè)、交通郵電、航道與助航設施、地方行政、司法與警察、陸海軍、醫(yī)療事業(yè)與公共衛(wèi)生、教育、新聞出版、人口、走私與治安、禁煙。每一項皆有具體要求，如工業(yè)部分還要介紹物價、工資、工會和罷工。*《海關總稅務司署通令第4133號》，1930年11月5日，《舊中國海關總稅務司署通令選編》，第516～517頁。需要注意的是，各海關可根據本地情形適當增加或調整各期十年報告的條目。一些次要條目不做硬性要求，內容可從略。

包羅萬象的要求有利亦有弊，十年報告各項內容良莠不齊，如農業(yè)、礦業(yè)乏善可陳，往往拼湊字數完成；地方行政、軍事、司法等項多為簡單史實，無特別之處；名人來訪、本地進士之類更無價值可言。十年報告的精華主要在經濟、交通郵政電信，以及當地社會變遷。其中的社會類史料大致如下：

教育：見于一、二期十年報告的“本地文化活動”(Literary Movements)、“關于人口、教育的估計”(Estimates as to Population，Education，etc.)，“宗教與信徒”(Missionary Work)，后三期報告的“教育”，個別還見于(一、二期的)大事記，如蘇州(1896-1901)。有價值的內容包括：(1)一、二期報告中的各地書院設立、運行、資金來源的資料；(2)一、二期對各地教育普及程度和男女識字率的估算；(3)通商口岸及附近地區(qū)新式教育的發(fā)展，提供了教會學校及其它外國人開辦學校的詳細情況，中國人開辦的各類新式學校，教育管理和學生人數等具體而豐富的信息。此外，有些報告在農業(yè)、工業(yè)部分提及相關的職業(yè)教育。

傳教活動：一、二期條目，有本地或本省各個基督教會組織的發(fā)展狀況、重要傳教區(qū)域、傳教士和教民人數的統(tǒng)計數字，以及教會轄下學校、醫(yī)院、育嬰堂、孤兒院、戒煙所等機構開辦和運行詳細狀況。這是海關洋員與外籍傳教士聯(lián)系獲取的第一手資料，數據豐富翔實，多能補充現有研究的史料缺憾。*近代基督教史的研究，大都缺少晚清時期的詳細數據，十年報告正可補此缺陷。如《〈浙江省宗教志〉資料匯編》(《浙江省宗教志》編輯部1993年，內部出版)只有1910年以后的統(tǒng)計數據，而在浙江三海關十年報告中，浙海關一、二期有全省基督教各派的傳教士與教民統(tǒng)計，甌海關一、二期與杭州關二期有溫州、杭州地區(qū)基督教傳教情況統(tǒng)計。參見《近代浙江通商口岸經濟社會概況》，第34～35頁、59～60頁、422頁、432頁、674～675頁。原文見《五十年各埠海關報告》第一冊，第437～438頁；第二冊，第28頁；第四冊，第49～51頁、87～88頁、101～102頁。

報刊：廣州第一期、上海第二期已專門介紹當地報紙，從第三期開始，各關報告皆有本地報紙一項，第五期并入“文化”。主要記述本地各家重要報刊的發(fā)行流通情況、發(fā)行量與影響力，以及外地報刊在本地(一般是中小城市)的流通。其中，對二、三流通商口岸報刊的記述特別有價值。由于海關兼管郵政，一些報告，如閩海關第三期，福海關第三期，江漢關第四期，提供了當地郵局投遞的報紙和印刷品數量增長的重要數據。

醫(yī)療衛(wèi)生：前三期報告與年度貿易報告類似，災與疫并述，單列條目。第三期開始介紹通商口岸新式醫(yī)院的發(fā)展(此前在傳教活動條目中涉及教會醫(yī)院)。三、四期與市政、環(huán)境衛(wèi)生共一條目，第五期為公共衛(wèi)生管理和醫(yī)院專辟一條目。有價值的內容包括：本地重要醫(yī)院及其特色，傳染病疫病的流行與防治，公共衛(wèi)生的改善(特別強調街道與排水系統(tǒng)建設、自來水供應等對城市衛(wèi)生環(huán)境的影響)，醫(yī)療衛(wèi)生管理的進展。四、五期報告的作者們善于將衛(wèi)生健康問題視為社會系統(tǒng)的一個組成部分，通過數據展現醫(yī)療衛(wèi)生進步的社會背景和直接影響。此外，他們也會關注民眾體質等大健康問題，如潮海關第五期提到“經常性的體育運動在20—24歲的中國男女青年中產生的效果是顯而易見的。他們比20年前的青年高了2英寸，隨著身高的增長，體格方面也有全面的發(fā)展”。*《潮海關史料匯編》，第131頁。

城市建設與市政管理：通商口岸的城市擴張與(道路、重要街區(qū)、公共設施)建設，警務、消防、街道管理(道路維護清掃、店鋪和攤販管理、垃圾傾倒等)等日常的市政管理工作是通商口岸向近代城市轉型的重要指標，改變著城市的社會面貌，也需要政府機構、民眾和各種社會組織之間經常性地博弈和溝通，是十年報告密切關注的內容，散見于(一、二期)大事記、“道路”、“市政”、“警察”等條目。在有租界的口岸，租界發(fā)揮了表率作用，上述條目中記述頗多，上海一、二期報告還專辟條目“租界與人口”。*租界管理的史料，有時也見于其它條目。如寧波第一期報告“市政、警察”以很長的篇幅介紹中國官員、租界警察與民眾之間的合作與信任，當地居民甚至經常要求警察處理家庭糾紛。還提到租界市政委員會的組成與運作。參見《近代浙江通商口岸經濟社會概況》，第24～27頁。原文見《五十年各埠海關報告》第一冊，第423～426頁。再如上海第四期報告“市政與衛(wèi)生的改進、博物館、醫(yī)院”條目比較租界和上海縣城的市政管理，回顧了租界的影響如何使上海放棄傳統(tǒng)上由紳商和民眾捐款支持、各商店年青店員兼職的義務消防體制，最終建立財政負責的專職消防隊。參見《上海近代社會經濟發(fā)展概況》，第225～226頁。原文見《五十年各埠海關報告》第九冊，第53～54頁。

人口與移民：見于各期報告的“人口”、“移民”、(一、二期的)教育普及程度等部分。其中的外僑人數與國別、(某些地區(qū))向外國移民或通商口岸外地人的數字都比較準確。因缺少準確統(tǒng)計，多數報告只有本地或本省的粗略人口數字，但也有一些報告提供了更為可靠的數據，如江漢關三到五期報告分別介紹武漢三鎮(zhèn)的人口變動，*《近代武漢經濟與社會：海關十年報告》，第89頁、120頁、183頁。原文見《五十年各埠海關報告》第六冊，第399頁；第八冊，第305頁、328頁。東海關第二期報告甚至有1891年煙臺港口地區(qū)準確的分類人口統(tǒng)計(按各行業(yè)各職業(yè)劃分)。*Chefoo(芝罘，即煙臺，該地海關清朝官方稱東海關)Decennial Report，1882—1891，載于《五十年各埠海關報告》第一冊，第54頁。當時煙臺港口區(qū)在福山縣境內。此外，有些二三流口岸的報告提供了附近各縣的人口數據。

會館(Hui-Kuan)：是一、二期十年報告的規(guī)定內容。各關報告詳略不一，*少數海關的十年報告無此項，如廣州一、二期，上海一期。一般是列舉本地現存的會館和本地人在外省開設的會館，概述本地會館的職責、活動、行業(yè)及個別會館章程，偶爾列出各會館供奉的神明。有些報告明確區(qū)分了會館和公所，如重慶第二期、上海第二期。少數報告能詳細記載當地重要會館的運作。

社會類史料也見于其它條目，分析鴉片貿易時會提及社會各階層的鴉片消費的差異，以及吸食鴉片風俗的變化；*綜合年報和十年報告記載，對各地鴉片吸食情況、消費習慣和清末民初的禁煙運動可以獲得較為全面的史料。有些報告還將鴉片消費與社會風俗聯(lián)系起來，如潮海關第二期談到吸食鴉片廣泛化的原因，過去流行高純度洋藥，極易上癮。此后進口鴉片因價格上漲而流行摻假，加之味道輕淡的土產鴉片受歡迎，純粹的癮君子減少了，吸食鴉片的風氣也有所改變，鴉片由一種純粹的毒品變成可以日常待客的奢侈消費品。參見《潮海關史料匯編》，第46頁。原文見《五十年各埠海關報告》第四冊，第193頁。透過郵政業(yè)務的數據可以窺見新式報刊圖書影響的擴大；工業(yè)部分涉及工會發(fā)展和(與女工增加有關的)性別文化，回顧物價變動時分析各社會階層消費習慣和生活壓力的差異，以及相關的社會心理變化。

各海關的十年報告，堪稱一部當地的近代社會經濟史，有無可替代的價值。

四、海關報告社會類史料的價值分析

海關報告在總結報告期內的貿易活動和海關業(yè)務之外，將視野延伸到通商口岸及附近地區(qū)經濟社會的各個角落，用意有二：記載當地發(fā)生的大事，記錄“物質和道德的進步”。報告編制期間，一直對外贈送發(fā)行，當時已獲得盛譽。究其原因，一方面是海關貿易數據的魅力，另一方面在于報告的作者們在本職業(yè)務范圍之外做了大量調查研究，提供了內容廣泛且高質量的信息。在晚清時期的政治和資訊環(huán)境下，這一工作尤為困難。那些海關數據之外的資料，到民國時還有其它記載可作參考，晚清時多為獨家消息。取得這一成就，有賴于報告編制的三個特點。

一是取材的區(qū)域性和多元化。閱讀海關報告的一個鮮明感受是對政治、軍事等大事著墨很少，除非它在本地激起了直接反響。十年報告特地加入相關內容，以求內容的平衡，但收效一般。報告聚焦于通商口岸為中心的區(qū)域社會，努力將觸角探入各個方面，取材標準迥異于中國傳統(tǒng)的地方志。一場災疫的發(fā)生，一家新式企業(yè)、學?；蜥t(yī)院的開辦，一種新式生活用品的流行，都被視為大事。那些與民眾生活密切相關，反映經濟發(fā)展水平和社會文明程度的現象，更是受到作者們的青睞。即使瑣碎小事，只要能折射社會的進步，也值得記述，如蘇州1908年報告中提及工藝局專收十六歲以上無業(yè)貧民教以技能，以及“城內之菜場，已設四區(qū)，擬將沿路設攤之菜傭，諭令入場交易”，認為“事雖屬細微，然考其現象，已足為國民開化之憑證”。*《蘇州洋關史料》，第209頁。中西文化差異也影響著報告的取材，無論1887年寧波霍亂大流行期間持續(xù)數日的拜送瘟神的大游行，*《近代浙江通商口岸經濟社會概況》，第28頁?；蚴菑B門窮人殺害初生女嬰的殘忍方式(“用刀子猛地捅入口中直達腦袋”)，*《1881年廈門海關貿易報告》，《近代廈門社會經濟概況》第254頁。一些中國人司空見慣的風俗小事也被當作奇風異俗記錄下來。這種關注“小事”和細節(jié)的眼光，與今天的研究者頗為接近。

二是科學嚴謹的寫作態(tài)度。對于年度報告和十年報告的撰寫，總稅務司要求數據準確，輔以圖表。報告的作者是受過現代科學訓練的各海關稅務司等洋員，總體上貫徹了這一要求。比較而言，經濟貿易類內容的精確分析總結相對容易，涉及社會變遷的內容面臨搜集和處理素材的諸多困難。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各關稅務司及下屬充分利用官方渠道和私人關系進行調查。如果缺少有效信息，寧可相關內容從略。在處理各種素材時，力求描述準確，盡量提供數字。如一、二期十年報告中受教育比例一項，“獲得有關教育統(tǒng)計資料如同人口統(tǒng)計一樣困難，在回答‘多少人可以閱讀’這一問題時，見解的不同幾乎達到荒謬可笑的地步”。*《近代廈門社會經濟概況》，第282頁。報告的作者們在處理這一難題時，仔細區(qū)分了接受教育的各個層次，用簡單識字、能讀布告、能寫信、能處理一般的商務到能閱讀文獻等多種標準進行衡量，給出了一系列雖不完全準確但非常有價值的數據，足見其嚴謹。

三是綜合分析能力。在內容設置和篇幅允許的范圍內，如果素材較為豐富或者能夠做一些調查，海關報告的作者們經常不滿足于簡單的記述，力求從更廣闊的社會經濟背景出發(fā)，介紹某一重要或有潛力的進出口商品生產、銷售和消費狀況，*一個突出的例子是津海關年報對直隸煤礦儲藏、開發(fā)、運輸現狀及前景的持續(xù)關注。從1865到1915年，大部分年報皆有此項，多單列“煤斤”、“煤炭”條目。難能可貴的是，津海關年報從煤炭僅為“潛在之出口貨”時即矚目之，調查之細，數據之準，皆達到專業(yè)水準，甚至能列出一些重要運輸路線的運費。參見《津海關貿易年報(1865-1946)》。一種有價值的社會經濟現象的背景信息，通過這些關聯(lián)材料的綜合，呈現出寬廣的社會視野。如報告中有關疫病和醫(yī)療衛(wèi)生的內容，會涉及公共衛(wèi)生環(huán)境、人口流動和疫病防治體制，與今天醫(yī)療社會史的思路有異曲同工之處。在綜合記錄史實的同時，報告的作者們也發(fā)揮自己的分析能力，探求經濟社會各領域變化的相互影響，如潮海關第二期十年報告分析了貿易繁榮與勞動報酬提高如何改變下層民眾的婚姻家庭關系，入贅明顯減少，“苦力階層”的妻子身價倍增，女嬰也較以前受歡迎。外國傳教士引進抽紗刺繡這一手工出口產品提高了熟諳此道的成年女性的地位，“在婚姻市場上，合意的寡婦的開價甚至要比未婚女子高一、兩點”。*《潮海關史料匯編》，第50頁。其眼光之犀利，不在今日學者之下。

當然，海關報告亦有不足之處。各關稅務司多來自歐美發(fā)達國家，難免用西方標準居高臨下地觀察中國社會。但也不必過于強調其偏見，畢竟海關報告的“述”遠大于“論”，主要內容是數據統(tǒng)計分析和實證闡述，其中的社會類史料也力求記述的精確和數據化，而且報告的作者們大都對中國持有善意，樂于看到進步的跡象。真正的問題在于海關洋員們與中國社會文化的隔閡，致使從報告編制標準的制定到具體取材略有表面化的缺點，集中于洋員們直接接觸和感受到的事件與變化，對于制度變遷、社會組織運行和文化習俗等社會深層面的認識終究有限，更無從探究其所以然。

瑕不掩瑜。如果海關史料局限于進出口和海關業(yè)務，充其量只是重要的貿易數據匯編，不會有問世以來的美譽。精心整理的貿易數據是海關史料的第一塊價值基石，海關報告對社會經濟變遷的記錄，是海關史料的第二塊價值基石。近二三十年來翻譯出版的海關報告的命名，如“社會經濟概況”、“經濟社會概況”、“社會經濟發(fā)展概況”、“經濟與社會發(fā)展”之類，充分反映了這一特點。然而，學界對海關報告的了解和利用仍然有限，與其史料價值極不相稱。改變這一狀況，當務之急是加強海關報告的整理工作，全部翻譯英文部分，并將各關的年度貿易報告和十年報告整理合并出版，以方便學者的翻閱和引用。

(責任編輯趙世璐)

* 作者簡介：張寧，湖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副教授。

A Study on Content，Characteristics and Value of Social and Historical Literature in Traditional Maritime Customs Reports

Zhang Ning

Abstract：Annual Trade Report and Decennial Reports compiled by the former Chinese Maritime Customs record evolution of economy and society in trading ports，including rich social and historical literature，which comprehensively record the local social evolution.Based on a large number of investigations，these customs reports boast wide horizons，high variety in fields and meticulous and reliable data，and are thus precious literature to look into the evolution of modern Chinese society.

Keywords：Maritime Customs Reports；Annual Trade Report ；Decennial Repor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