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培凱
一
夏志清過世之后,夫人王洞整理他與兄長夏濟安的往來書信,從一九四七年到一九六五年共六百多封。整理數(shù)據(jù)并輸入計算機,工作量極大,費時費力,很難在幾年內(nèi)完成編輯工作,于是求助于王德威。王德威介紹了蘇州大學的季進,帶了一批研究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的年輕人,打字編注,很快就由臺灣聯(lián)經(jīng)出版社印出了第一卷—一九四七年到一九五○年的一百二十一封書信。
近來在書店看到此書,買了一本仔細閱讀,讀得興味盎然。其中最有趣的,當然是兄弟兩人談女人,特別是夏濟安仔仔細細描述他對戀愛與婚姻的看法,以及追求女人過程中的自戀自責與心理挫折過程,讓人聯(lián)想到普魯斯特《追憶逝水年華》中寫斯萬的處境。夏濟安這種赤裸裸展示內(nèi)心欲望的需求,并以極其冷靜的理性分析來敘述感情受挫的過程,讀起來像是讀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的個案,令人唏噓。這也可以見證親人之間私密信件作為史料的重要,透露了最真實的內(nèi)心感受,毫無掩飾,吐露平常羞于啟齒的感情真相。
二
我不認識夏濟安先生,但似乎又很認得他,還不只是在中學時讀過他主編的《文學雜志》,對他在臺灣倡導現(xiàn)代主義有一種模糊的景仰之情。我會不顧父親反對,執(zhí)意去讀外文系,以人文研究與文學創(chuàng)作為終身職志,絕對與他的倡導有關(guān),因此,他還是我進入文化領(lǐng)域的引路人。我考上臺大外文系那年,他早已離開臺灣,就在那一年逝世于美國加州;但是,他似乎一直環(huán)繞在我生活的周邊,若即若離的,像原始部族中的巫師長老,在遙遠的山崗上,每到夜晚烏云密布的時候,就點起一盞燈,撲簌迷離的,好像在召喚年輕的心靈,看,文字有魔法,信者得永生。在臺大讀書的時候,經(jīng)常從一些師友口中聽到各種對他的贊譽與惋惜,贊譽他對文學的藝術(shù)敏感與睿識,惋惜他流落美國,為五斗米折腰,做一些歷史的研究,卻又不幸英年早逝。我到美國留學,讀到他的《黑暗的閘門》,覺得他批評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左翼文人的激情與冒進,有更深層的人性思考,對躁動在革命潮流中的純潔心靈,往往要面對血污的人生處境,最后陷入悲劇下場,顯示了深沉的哀悼。
在美國認識了許多直接受教于夏濟安的學長,如叢蘇、莊信正、白先勇、李歐梵、陳若曦等,聽到更多夏先生命途多舛的故事;特別是他多愁善感,糾纏于感情世界的紛擾,分不清究竟是自己自作多情,還是意中人心有靈犀,經(jīng)常作繭自縛,春蠶到死絲方盡。學生說起老師在美國的傷心事,總是有點顧忌,說得云山霧罩的,好像童話故事里勇敢忠誠的武士,遇到了圣潔的月光少女,為她鞠躬盡瘁死而后已,而少女的月光原來并非圣潔,而且陰晴圓缺不定。我本將心托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唉,我們這位浪漫又靦腆的老師,命運弄人啊。我每次聽學長感嘆,就不禁想到,夏先生是生錯了時代的賈寶玉,在二十世紀現(xiàn)代主義的情欲浪潮中,還沒經(jīng)過警幻仙姑的指點,就在情天欲海里沒了頂。
讀《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集》(卷一,1947-1950),發(fā)現(xiàn)夏濟安從來就有賈寶玉情結(jié),而且是糅合了傳統(tǒng)的賈寶玉與帶點現(xiàn)代性的哈姆雷特,有著無盡的浪漫情懷,卻又不斷猶豫自責,徘徊在情欲與道德理性之間,整天在那里to be or not to be, to do or not to do。從女人的角度來看,他心細如發(fā),絕對溫柔體貼,是可以娓娓談?wù)撊A茲華斯、拜倫、雪萊的頂級知性上海男人。做朋友很好,假如他是同性戀就更好,還可以談?wù)勍渴裁搭伾闹讣子?,戴什么樣的發(fā)夾來配紫色的盤花扣,到哪一家咖啡館去喝英國下午茶??上皇牵莻€對女人有興趣的現(xiàn)代賈寶玉,他會動情,他有色欲,他更想結(jié)婚。
實在是麻煩得很。他在北京大學教英文,愛上小女孩董華奇,覺得自己找到了夢中情人,想跟她結(jié)婚,至少訂定婚約??墒?,董華奇比他小二十歲,年齡差距大是個問題,不過,更大的問題是,董小姐才十三歲,所以,他猶豫加慚愧,實在難以啟齒,無計可施,只好通過寫信,吐露給身在美國的弟弟夏志清。夏濟安的行為,放到現(xiàn)在,就不是賈寶玉那么浪漫了,絕對是執(zhí)法機關(guān)要抓起來的戀童癖。
他后來又遇到了一個年齡比較相當?shù)呐髮W生劉璐,開始積極追求,好像頗有進展??墒?,他滿心還是想著董華奇,給夏志清的信中說:“我假如同別人結(jié)婚,她一定非常痛苦,我認為她很有點像林黛玉,劉璐則像薛寶釵(并非故作多情,我真有此感)。兩個人我得了任何一個,我都是很幸福的。只要有董華奇,劉璐的事成功不成功,我并不怎樣關(guān)心?!笨磥碣Z寶玉終究是愛林黛玉的,不過,娶了薛寶釵也幸福。可嘆的是,夏濟安不久就因戰(zhàn)事逼近北平,先逃回上海,后來再逃到香港,再也沒回去。也不知道,他心中的林妹妹下場如何。
三
夏濟安于一九四九年四月底,乘船從上海到香港。他對香港的第一印象很不錯:“香港地方很好,滿街汽車,無三輪車,黃包車也難得見,很整潔,有山有海,氣候雖已入夏,但并不悶氣,很適宜居住,你來了一定喜歡。我現(xiàn)在稍微不滿的是住的地方太擠一點,假如一人有獨用一間,那是很舒服了?!彼X得香港的東西跟上海比起來,要便宜得多。美國貨,或許比美國都便宜,到處充斥著上等西裝料子與講究的襯衫。女人的旗袍料,美金才一元就可買一件。上館子吃飯,也比上海便宜,冷飲店很多,又便宜。諸如此類的細節(jié),把香港描繪成了當年的“購物天堂”,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在逃難,還是到香港“自由行”來的。
他到香港,住在灣仔的六國飯店,似乎十分闊氣,其實手頭并不寬裕,住處是他投靠的老板安排的。他特別跟夏志清解釋,“六國飯店并不貴族化”,設(shè)備跟上海的大中華、東方相仿,環(huán)境是不錯,而且面海,正對著維多利亞港,空氣倒是很好?!傲鶉暮锰幨莝ervice好,茶房都懂國語與滬語,吸收很多逃難人。六國飯店似乎比上海我講的那些飯店干凈,常常大掃除,墻壁常常粉刷,電梯新近加了一層油漆。床上沒有臭蟲,奇怪的是香港這樣一個半熱帶地方,竟然沒有蚊子,晚上睡不用帳子?!彼€發(fā)現(xiàn),六國飯店住了很多舞女,有些還是以前在上海頗有名氣的交際花。他告訴弟弟,這些舞女流落到香港,情況就比較艱難:“舞女的開支大,據(jù)說對于客人很遷就,以謀開源,sex是開放的,不必在上海還有一點架子及種種delicacies,pretences?!彼m然偶爾接觸,但保持一定距離:“你知道我對于這種妖姬,并無興趣,我感到興趣的是帶點天真的女人。來港以后,毫無adventure,近來用錢省,更不敢有非分之想。”
好在他善于交際,有份閑散的工作,又有朋友安排,做些雜事補貼生活,曾到錢穆開辦的“亞洲學院”(新亞書院的前身)教過英文,擔任家庭英語教師,經(jīng)常去舞廳,看跑馬,雖然有點無聊,倒并不寂寞。夏濟安多少有點海派紈绔習氣,但個性靦腆,在北平任教北大的時候,就正式學過跳舞,卻一直放不開來,跳不好。在香港陪朋友上舞廳,也經(jīng)常是看人跳,自己抹不開臉面,不敢下場。倒是喜歡賭馬,他說:“跑馬賭錢我認為很有興趣,經(jīng)濟情況如好,每次跑馬我都想去花掉幾十塊錢去試試運氣?!彼J為跑馬可以讓群眾發(fā)泄欲望,穩(wěn)定社會秩序:“上海于勝利之后把跑馬禁掉,實是大不智。香港假如沒有跑馬,一般人的生活一定要更無聊,更煩躁,做更大的壞事,而且這兩個錢亦在別的壞事上面花掉?!彼€說,臺灣管制很嚴,不準跑馬,不開反共群眾大會,“民眾只有恐懼而無發(fā)泄,這種統(tǒng)治一定失敗”??磁荞R還看出這樣深刻的群眾社會學心得,也算是“世事洞明皆學問”了。
夏濟安生活過的香港,過了六十多年,香港還是地狹人擠,照樣跑馬,好像沒變多少。
四
夏濟安本來在北京大學教英文,剛升任講師,就碰上國共內(nèi)戰(zhàn)的轉(zhuǎn)捩時刻。夏濟安先回到上海家中,在一九四九年四月逃難來香港,成了當時從上海涌入香港自稱“白華”群中的一員。他在香港的一段時期,跟著上海朋友學做生意,發(fā)現(xiàn)廣東人與上海人經(jīng)商賺錢的方式不同,在于社會環(huán)境的模式不同,思維方式不同,甚至生活追求也不同。有趣的是,他從老同學宋奇(后改名宋淇,筆名林以亮)在香港的發(fā)展,看到了“白華”轉(zhuǎn)化成香港人的契機,更看到了士大夫文化精英轉(zhuǎn)型成為資本主義精英的歷程。
夏濟安在一九四九年九月一日寫信給弟弟夏志清,說自己不適合做生意,因為“我的教養(yǎng)使我與經(jīng)商格格不合”。他認為自己是封建社會的精英,屬于士大夫階層,“不治生產(chǎn),而敢于用錢,講義氣,守禮教,保守懷古,反對革新”。而他當年在上海光華大學英文系的同學宋奇,“則屬于資本主義社會的elite,趣味風格與我不同,因此我不會同他們很intimate。我認為他們把金錢看得比義氣重要,信用都須put into black or white ……他們過著緊張的生活,不能夠悠閑地享受他們的財富,拼命地賺錢,很疲勞地消費他們的錢。他們的計算精明,分毫不差,而且樂于計算,財產(chǎn)乃可積少成多”。他對香港資本主義社會,觀察得相當深入,而最直接的認識就是來自宋奇。夏濟安是出色當行的文學評論家,對社會人生有其特殊的敏感觸角,又有細致縝密的分析能力,能夠在生活細節(jié)中發(fā)現(xiàn)本質(zhì)性的生命狀態(tài),通過直感掌握社會的脈動。他發(fā)現(xiàn)上海人與廣東人的經(jīng)商模式,簡直是南轅北轍:“上海人常說,你問廣東人買貨,你先要付錢給他,他再給你貨;你要賣貨給他,他卻要收到你的貨,驗對了再給你錢。上海人很少把支票退票向有司告發(fā),據(jù)說廣東人是不客氣的。在香港,大本錢做大生意,小本錢做小生意,很難投機取巧,做生意失敗,患難時亦不容易有人來幫忙?!?/p>
夏濟安在香港初遇宋奇的時候,還以為自己與宋奇是老友,熟悉彼此處世行事的方式,曾介紹給自己做蘇聯(lián)生意的老板,一起合作,銷售蘇聯(lián)肥田粉到遠東各地。宋奇方面則介紹浙江興業(yè)銀行來擔保,成了這筆生意的合伙人,利潤對半分,并答應(yīng)付給夏濟安傭金。在國共內(nèi)戰(zhàn)的混亂時期,趁著各地物資流通困難,掌握商機賺錢,大家得利,本也無可厚非,至少讓牽線人夏濟安得意萬分,給弟弟志清的信中多次提到,這是他經(jīng)濟生活的大轉(zhuǎn)機,以后或可衣食無憂了。沒想到宋奇經(jīng)過精密的調(diào)查與思考后,覺得其中牽涉金融匯兌的復(fù)雜性,風險很大,不是百分百的穩(wěn)賺生意,于是退出不干了,也就打消了夏濟安賺錢的美夢。
夏濟安在香港經(jīng)商不成,生活乏善可陳,基本上就是混日子,前途茫茫,就希望能得到獎學金資助,到美國去進修。夏志清幫他安排了Oberlin的入學許可,需要一筆二千四百元美金的外匯存款證明,才能申請赴美簽證。他找宋奇幫忙,宋奇沒能幫,想來讓夏濟安覺得實在不夠朋友,在寫給弟弟志清的信里(1949年8月5日)說:“虧得張君秋答應(yīng)劃一張一萬五千元港幣,用我的名義在中國銀行開一戶頭,才得解決?!边@也反映了夏濟安與宋奇對待金錢與友誼的不同態(tài)度,而張君秋愿意拔刀相助,顯然是傳統(tǒng)義氣的展現(xiàn),從戲臺走入了真實人生。
在夏濟安眼里,宋奇在香港活得很滋潤,長袖善舞,花樣很多。他在一九五○年一月二十二日寫給志清的信里,顯然帶點調(diào)侃的意味:“宋奇新開了一家小型旅館‘星都招待所(Sanders Mansion),他的公司本來叫城大行。英文名稱S.D. Sanders & Co.,他自居vice-president。這個S.D. Sanders大約是president,但并無其人,是他發(fā)明來騙人的。有一天假如真出來一個S.D. Sanders去看宋奇,倒是很合乎宋奇趣味的一部喜劇題材?!?/p>
夏濟安最終離開了香港,但暫時沒去成美國,退而求其次,借助他在北大教書的經(jīng)歷,到重新整頓的臺灣大學去教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