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煎并蒂蓮

甜蓮子??

那是很久以前的上海吧，年幼的我還是一個懵懂無知的小姑娘。

那時的上海和現(xiàn)在的上海完全是兩座不同的城市。那時候，每年到了夏天最熱的幾天，氣溫三十度才剛出頭就有人叫熱煞了。冬天會下鵝毛大雪，給整個城市蒙上一條厚厚的大棉被。不下雨的日子經(jīng)常可以看見潔凈瓦藍(lán)的天，空氣也是清新的。馬路上的人和車輛比如今要少多了。弄堂里很寬敞，干凈的路面，一眼可以望到底，沒有什么違規(guī)搭建，也沒有閑雜人員。小孩子放學(xué)后很快就做完了功課，整個弄堂都是他們的了：跳橡皮筋，丟沙包，打羽毛球，滾鐵環(huán)，打彈子，拍香煙殼子，斗蟋蟀……一直玩到天色昏暗下來，被各家的大人催促回家吃晚飯才戀戀不舍地互道再見。有時不知誰家的無線電停在一檔電影錄音剪輯節(jié)目，葉塞尼亞佐羅杜丘簡愛感情飽滿地說著夸張的中國話，聽來也不覺得別扭。偶爾飄來高一聲低一聲的“修棕梆”、“磨剪刀”、“桂花甜酒釀”，還有“五香茶葉蛋”，寂靜的深夜，隱約間還可聽到打更老人獨特聲調(diào)的“天干物燥，小心火燭”起起伏伏隱沒在凜冽的寒風(fēng)里?，F(xiàn)在想來，這就是張愛玲心心念念舍不得離開的市聲和給予王安憶寫作靈魂的人間煙火啊。

本文主人公就是從那個時代的上海弄堂里走出來的女子，名叫王文娟。這位王文娟不是和徐玉蘭一道唱越劇《紅樓夢》扮演林妹妹的王文娟，只是湊巧同名同姓罷了。在我孩提的印象中，王文娟可謂本弄堂里一個極不尋常的人物，只為她難得露面。

弄堂里的鄰舍隔壁往往都是幾代人幾十年相處下來的，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家家戶戶牽絲攀藤。親熱起來好得像是一家人不分彼此，熱氣騰騰的小菜端過來，滴滴答答的糖水點心捧過去。一旦吵起來二話不說唰地一下就變了一張面孔，一夜之間成了死敵，且立即殃及小孩子間的友誼。大人殺氣騰騰地警告自家小孩：你從今以后不要再到這家人家家里去玩了！

這樣頗富戲劇性的熱火朝天的生活場景從來就和王文娟無關(guān)，她和任何鄰居都沒有發(fā)展過友誼或者宣布過戰(zhàn)爭。我現(xiàn)在想是因為王文娟很少出門，因為她根本不用出門——眾所周知，由于她患有嚴(yán)重的先天性心臟病，早就辦了病退在家養(yǎng)病。

然而，根據(jù)母親的說法又是另一回事：王文娟的娘家?guī)状硕嗄暝谀暇┞烽_著一家煙紙店。如果你經(jīng)常逛南京路的話，你一定不會錯過一道風(fēng)景——煙紙店柜臺后面坐著的永遠(yuǎn)是一位美麗端莊的小姐，這位小姐十有八九就是王文娟了。王文娟上面有一個年長很多的大哥早年去了臺灣，下面有一個年齡相仿的小阿妹是三小姐。兩位金枝玉葉輪流在煙紙店坐柜臺，她們一無二致的共同消遣便是在生意清淡的時候都喜歡捧著一只小碟子斯斯文文地吃隔壁利男居的廣式薩其馬。日久天長，兩位俏佳人這么一坐就坐出了南京路上一道招牌風(fēng)景，經(jīng)常惹來輕薄好色之徒上門搭訕，可無一例外都被兩位小家碧玉柳眉倒豎齊心合力地罵了回去。所以有人說，煙紙店有兩朵出淤泥而不染的并蒂蓮，可遠(yuǎn)觀而不可褻玩焉。

有一年，煙紙店二小姐看了一部電影叫《流浪者》就著了魔，立志要做中國的麗達(dá)。母親說，那時候理工科吃香難考，只有功課不好的人才會去考什么法律專業(yè)。王文娟一帆風(fēng)順如愿被華東政法學(xué)院法律系錄取，讀書的時候愛上了同班同學(xué)，我們弄堂里的阿榮。母親嗤之以鼻：王文娟離開南京路這種上只角地段嫁到我們弄堂來，她覺得委屈死了，算是下嫁了，所以這位煙紙店二小姐絕對看不起我們，堅決不要和鄰居們有往來。哼，滬上的名門之后大家閨秀我也是見識過幾個的，我還真看不上她妖里妖氣的賣相，哪里有一丁點上流社會的做派！每次聽母親講起這段閑話，一講到這一句“我要做中國的麗達(dá)！”母親總是忍俊不禁的表情，弄得我們一幫小孩子尖著嗓子跟著學(xué)，引起好一陣哄笑。

追根溯源，王文娟其實算是我的親戚，盡管母親很不喜歡我記得這層關(guān)系，可是我堅稱清晰地記得兒時在過年的時候被這個女人抱過。這層親戚關(guān)系得從祖父當(dāng)年從寧波到上海來學(xué)生意說起。祖父來大上海做了幾年學(xué)徒之后，陰差陽錯被同鄉(xiāng)推薦到了日本人廠里做工頭，神不知鬼不覺在日本人眼皮子底下偷學(xué)了一門絕密的技術(shù)。這個故事聽弄堂里的老人講起來是活靈活現(xiàn)身臨其境的。什么日本人要開始做關(guān)鍵技術(shù)部分了就立馬支開小寧波出去買香煙啦，什么小寧波留了個心眼早就在腰眼角落頭日本人看不見的地方暗暗做好了記號啦，還有多年以后日本人的后人來滬尋找一門失傳的手藝把上海灘篩了一茬又一茬，總算尋到我們這一條弄堂，可惜小寧波已經(jīng)過世了啦?？偠灾?，祖父偷師成功，在上海灘自立門戶，創(chuàng)了業(yè)發(fā)了財之后免不了討了好幾房姨太太。阿榮就是祖父娶的最小的姨太太的小兒子，所以輩分上阿榮算是我的叔叔。而王文娟呢，我發(fā)誓兒時拜年身旁的老人教我叫她“小姆媽”。因為這個稱謂本身極其親熱，可是那個女人看來又的確那么陌生奇怪，所以我當(dāng)時叫得含糊不清扭扭捏捏，好像叫她一聲“小姆媽”，就要掉一斤肉還要搭上這輩子賣身為奴似的。

王文娟大部分的時間是一個人待在家里過的，丈夫阿榮長年在青海西寧工作，難得一年回一次上海。據(jù)母親說，當(dāng)年王文娟和阿榮從華東政法學(xué)院畢業(yè)后一同去了西寧，少爺小姐吃了很多苦。照理說，王文娟患有嚴(yán)重的心臟病是不適宜懷孕的，可是這位煙紙店二小姐偏偏在窮鄉(xiāng)僻壤懷孕了，生產(chǎn)的時候幾乎昏死過去，醫(yī)生用鉗子鉗出一個瘦弱的女嬰，在女嬰腦門上留下兩道深深的鉗印。孩子出世后沒過幾天就夭折了。王文娟九死一生撿了一條性命辦了病退回滬，從此獨自過上了深居簡出的養(yǎng)病生活。

我很好奇那扇漆黑厚重的門后面藏著什么樣的驚世秘密，王文娟每天一個人都在干些什么，睡覺嗎？我偶爾幾次撞見她出弄堂或是回家都是打扮得山青水綠的，忍不住問母親。 母親撇撇嘴：一個病人又能跑多遠(yuǎn)的路呢？我看她要么是去南京路上的美發(fā)廳做頭發(fā)，要么學(xué)外國人派頭到“老大昌”，一個人吃吃咖啡蛋糕可以吃脫大半天。實在沒地方去了就回?zé)熂埖陿巧峡纯蠢咸珕Ｋ男“⒚美显缇头值匠缑鲘u插隊落戶去了，現(xiàn)在她娘家除了一個老太也沒什么人了。

只有到冬天出大太陽的那幾日，鄰居們才得見她的尊容。王文娟往往起個大早，小心翼翼地抱著一件件長短不一的大衣，顏色各異的羊毛衫，好像還夾雜有一兩件織錦緞的旗袍，忙進忙出，跑上跑下，花花綠綠地掛滿一曬臺。其中有些衣裳在年幼的我看來就是戲臺上藝人穿的戲服，平日里沒見人穿過，也沒親眼看見王文娟穿過。尤其是一條黑色的裘皮大衣，領(lǐng)口和手腕處毛絨絨的一圈，我極為中意，趁沒人的時候偷偷去摸了摸，還忍不住把皮毛貼著臉頰蹭蹭，聯(lián)想起《三毛流浪記》片末奢華的派對場面。

我終于有機會接近王文娟是在1970年代末阿榮從西寧調(diào)回上海以后。因為落實政策，政府陸陸續(xù)續(xù)退還給我們家一大筆錢，但是一家子好幾房姨太太加上子女十余口人坐下來分遺產(chǎn)委實是一件尷尬難事。我們小孩子當(dāng)然不得不親眼目睹兄弟姐妹為了幾張鈔票惡言相向動手動腳的狼狽畫面，可是我知道因為這次分錢的事，因為有著共同的敵人，我們這一房和阿榮那一房算是結(jié)了聯(lián)盟，從此我們兩家開始走動。

不久，阿榮提出請我們合家移步過去吃頓便飯，就在樓下轉(zhuǎn)角處的灶披間，螺螄殼里做道場硬是搭出了一只圓臺面。王文娟幾天前就開始預(yù)備了。赴宴那日，除了傳統(tǒng)的滬上家肴，我至今不能忘懷的是一道土豆色拉和一道炸豬排，極其接近當(dāng)時德大西菜社的水準(zhǔn)。即使是最普通的一道炒青菜，王文娟也和母親做得迥然不同，好像死的青菜在刀尖上走過油鍋里滾過反而活轉(zhuǎn)了回來，碧綠生青，鮮潤欲滴。母親夸贊王文娟好廚藝，隨口打聽色拉的做法。

當(dāng)日，王文娟的臉上一片緋紅，不知道是心臟病病人臉上特有的潮紅，還是因為阿榮回滬又分了錢雙喜臨門藏不住的得意和興奮。她慢條斯理仔仔細(xì)細(xì)地說步驟，說到攪拌一節(jié)千叮萬囑：“記牢，一定要逆時針攪拌啊，不可以弄錯的呀?！?阿榮起勁地附和著，“逆時針，逆時針，記牢啊，不要弄錯呀！” 王文娟一把粉拳輕輕砸在阿榮胸口：“你男人家懂什么，再多嘴，是不是又要我拿汏衣裳搓板出來，昨天夜里跪了不夠，癮頭又上來了？” 阿榮連聲討?zhàn)?，王文娟粉面桃花暗送秋波風(fēng)情萬種。我可從沒見過父親母親表演過如此活色生香的親熱場面，看得一愣一愣的，好似鄉(xiāng)下人進城隍廟看西洋鏡的一副癡相。

回家后，母親對父親笑道：問問王文娟色拉怎么做她還較了真，我就不信順時針攪拌就做不出同樣美味的色拉來。不過，我看阿榮的日子不好過啊，只是面子上好看。王文娟又是心臟病又是那么會作，家里好多事情都要阿榮親力親為。還有，儂看看墻角那塊汏衣裳搓板，呵呵。母親見我豎著耳朵聽，馬上收起話匣子打個哈哈走開了。

有一個禮拜六的傍晚，下著小雨，我一個人在家無聊，在過道里拉了一段皮筋苦練腳尖勾線的功夫。阿榮家的門虛掩著，王文娟走了出來，揮手示意我進去坐坐。我還從沒有走進這扇大門看過門后面的世界呢，好奇的我急不可耐地跟了去。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光可鑒人的打蠟地板，接著就是王文娟遞到我手里的一雙粉紅色毛絨絨的拖鞋。我慌里慌張換上拖鞋，在鋪著白色蕾絲臺布壓著玻璃的小方桌前坐定，開始細(xì)細(xì)打量她的房間。我的天，這大概就是麗達(dá)的宮殿吧！ 鑲著鏡子的大衣櫥，花團錦簇卻不顯俗氣的床單和被子，十四吋大彩電，三洋牌錄音機，頭頂上豪華的水晶吊燈，墻上雅致的壁燈，還有梳妝臺上好多個不知其名的擺設(shè)，是化妝品還是香水呢……房間處處一塵不染，顯得明亮又溫暖。我去過很多同學(xué)家做功課，還沒有見過這樣的人家，我暗想。

王文娟不知何時端來了一個精致的印花小碟子，上面放了一塊薩其馬，薩其馬旁邊靠著一把小巧的銀質(zhì)叉子。我平時很少有機會吃薩其馬，偶爾吃起來也是野蠻地用雙手抓著張嘴就咬，免不了會窸窸窣窣落了一桌一地。想到現(xiàn)在這樣人五人六正襟危坐地扮淑女，還必須用小銀叉消滅這么大塊薩其馬，我緊張得出了一身汗，直擔(dān)心腳汗會弄臭拖鞋。

我決定先從邊緣下手，小心翼翼地掰開一小塊薩其馬，用食指慢慢剝下幾粒放進嘴里，一抬頭正迎上王文娟笑瞇瞇地看著我。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穿了一身乳白色的絲質(zhì)睡衣褲，肩背上披了一件玫瑰紅的羊毛開衫，好像剛剛午睡起床，弱不禁風(fēng)，病西施一般。

“我的囡囡要是當(dāng)年沒有生在西寧那個鬼地方，也應(yīng)該像你這么大，這么高了。”她的眼底無限愛憐和感傷，“你記得嗎？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你當(dāng)時叫我小姆媽?！?/p>

俗話說吃人的嘴短，我鬼使神差，滿口應(yīng)道：“記得記得，小姆媽！”這回倒是叫得出奇地干脆順口。

王文娟兩眼發(fā)亮，開始跟我滔滔不絕地說起當(dāng)天她干了些什么。先是拿給我看她正在給阿榮織的咸菜色絨線衫，床底下的箱子里一大堆絨線和各色布料頗為壯觀，她說打算請裁縫師傅來做新衣裳。接著，她開始講她當(dāng)天看的一個電視劇。電視劇的具體情節(jié)我現(xiàn)在完全不記得了，只記得她講到結(jié)尾處激動地一擊掌說：鬧了半天原來是打小失散的親姐妹啊！這么多年在一起都不知道兩個人其實是骨肉至親，嘖嘖，畢竟是血濃于水，心心相印，最后終于相認(rèn)了，是個大團圓的美滿結(jié)局。我拚命點頭，表示同意，說我也愛看此類電影。最近我剛看了一部電影，女主角一人分身飾演兩角，演一對雙胞胎姐妹在戰(zhàn)時失散戰(zhàn)后重逢的故事，這電影是怎么拍出這個效果的呀，我嘆道。講歸講，話一完我就低頭專心對付薩其馬。

王文娟談風(fēng)正健，不容片刻冷場，話風(fēng)一轉(zhuǎn)：你在學(xué)校參加什么課外興趣小組？我急急咽下嘴里的一塊薩其馬答道：舞蹈隊。她一聽滿臉放光：跳舞好，小姑娘學(xué)跳舞最好了！中國舞的上半身就是借鑒了中國各種傳統(tǒng)地方戲的身段，比如越劇、昆曲、京劇。下半身的腿腳功夫就是和俄羅斯人學(xué)來的芭蕾了。每樣都好看，各有各的妙處。她興致很高，馬上提出希望我表演一段舞蹈給她欣賞。

我自幼喜愛舞蹈，上學(xué)前是弄堂里出名的“人來瘋”，不管給我什么音樂，古今中外來者不拒，只要有人要看我跳舞，我都樂意即興跳上一段。所以，王文娟一提跳舞，我正中下懷，馬上起身脫了拖鞋拉筋壓腿。我先清了清嗓子為自己的節(jié)目報了幕，然后一邊唱一邊跳，來了一段自編自導(dǎo)的“我有一雙勤勞的手，樣樣事情都會做”。表演結(jié)束，我還專業(yè)地對著我的觀眾，王文娟，鞠了一躬，祝觀眾有一個美好的夜晚，歡迎意見和建議云云。王文娟由衷地為我鼓掌，鮮紅的臉蛋笑成了一朵花，她緊緊地?fù)肀?，撫摸我的頭，贊不絕口，讓我都不好意思起來。

突然，我聽到家門口有動靜，猜想母親下班回來了。我自小家教甚嚴(yán)，如果被母親發(fā)現(xiàn)我這個時候野在外面，尤其是野在王文娟家里跳舞，她一定會龍顏大怒的。我趕忙向小姆媽道了謝，拔腿就跑，也沒來得及回頭看王文娟的神色，可惜小碟子上留下了一大塊薩其馬沒碰。

以后有幾次下午回家，王文娟虛掩著門好像在等我，一看見我就興沖沖地跑出來，倚著門框和我聊幾句，問問學(xué)校里的事情，最近舞蹈隊在排演什么節(jié)目，眼里是毫不掩飾的寵愛。我很得意，這條弄堂上上下下大概只有我這個小姑娘和這個謎一般的女人說過這么多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