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喜歡挑戰(zhàn)的學術狂人
因為對物理興趣濃厚,上大學時王貽芳報了南京大學物理系原子核物理專業(yè)。別說在那個年代,就是現(xiàn)在,這也屬于冷門專業(yè),但王貽芳甘之若飴,科科優(yōu)秀。畢業(yè)那一年,諾貝爾獎獲得者、物理學家丁肇中面向全國招收高能物理研究生,高能物理在中國屬于冷門中的冷門,即使有機會出國深造,未來能在這個領域深入者也鳳毛麟角,而彼時已有許多優(yōu)厚的工作機會靜候王貽芳,但他卻果斷地悉數(shù)放棄:“我喜歡,我就要去嘗試,哪怕失敗也在所不惜。”最終,成績優(yōu)異的王貽芳順利拜師丁肇中門下。
王貽芳在導師丁肇中的指導下度過了從研究生到博士后的十一年。十一年里,從意大利佛羅倫薩到瑞士日內瓦,從單純的中國留學生變身為全球杰出青年學者,在歐洲核子中心L3實驗組,王貽芳創(chuàng)造了多項紀錄:一年時間內發(fā)表了三篇論文;以“唯一的一名學生”身份出任“新粒子尋找組”組長;在被實驗組內部認為是不可能的情況下,精確測量出了陶輕子的極化……
但十一年后,王貽芳卻選擇了離開,轉投美國斯坦福大學一個尚在設計階段只有二十人的小項目組。歐洲核子中心擁有世界最大的粒子加速器,其進行的L3實驗,擁有十四個國家、三十多所科研機構的四百多名科學家,很多人都是知名科學家。棄大而投小,風險自不用言,連導師丁肇中也讓他再慎重考慮考慮。但王貽芳很堅決:“在一個大型項目里,年輕人起到的作用和影響都是有限的。而斯坦福大學的這個小項目對于現(xiàn)在的我來說,是一個理想的平臺,可以參與更多,以彌補我在高能物理實驗中其他領域的欠缺?!?/p>
就這樣,王貽芳辭別導師丁肇中,來到斯坦福大學,并成為項目里的核心技術人員。工作做得有聲有色,家庭也很美滿,女兒與兒子相繼出生,他們還在硅谷買了一棟很大的房子。在外人看來,王貽芳過上了很幸福安定的生活。
讓人意想不到的是,這樣安定的生活王貽芳只過了六年。隨后,中科院高能所向王貽芳拋出了橄欖枝,邀請其回國發(fā)展。王貽芳沒做太多猶豫就點頭同意。很多朋友得知后,都勸他慎重考慮:“像你這樣不會搞關系的人,出國多年,在國內也沒有根基,回國是混不下去的?!备匾氖?,如果全家回國,兩個孩子上學的事,中科院也無法給予保證。
但王貽芳還是選擇了回國?!霸诿绹?,像我這樣的研究人員,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我還是想做一點事情,而國內有這個機會。”在不遺余力地與妻子做說服工作整整一年后,王貽芳終獲“許可”,攜妻帶子回國,開始著力推動和組織國內的空白研究“中微子研究項目”。
一個鐘情固執(zhí)的工作超人
回國后,因為條件不允許,“中微子研究項目”暫時無法實施,王貽芳只好曲線救國,先行負責北京譜儀實驗室,這一干就是十年。十年里王貽芳最大的成就不是將該項目做到了國際領先水平,而是培養(yǎng)了大量高能物理人才——在組建國際合作組時,作為項目負責人的王貽芳有意把一些任務交給國內高校承擔。此舉一出,立刻引來了諸多非議,因為所有任務靠中科院高能所的研究人員就能完成,自己可以做的項目卻讓給“外人”瓜分,這不是置部門利益于不顧么?但王貽芳頂住各方壓力堅持己見:“中國的高能物理要進步,就不能僅僅在高能所內發(fā)展??山鼛资陙?,國內許多高校的物理系嚴重萎縮,甚至慢慢變成了材料系,作為‘國家隊’,我們有義務敞開大門讓有志人才走進來?!庇谑?,先后有24所國內高校參與到項目中,為整個中國高能物理界培養(yǎng)和凝聚了一大批人才,帶來了不可估量的學術潛力。
真正讓王貽芳在業(yè)界名聲大噪的,還是大亞灣中微子探測項目。國際上先后有七個國家提出了測量中微子的實驗方案,王貽芳抓住這一機遇,原創(chuàng)性地提出在大亞灣附近的山體內建造中微子探測器的方案。為了便于項目順利推進,王貽芳在進行立項申請時就將之定為“國際合作”,這個名頭為項目的推進提供了巨大的便利,但也讓王貽芳面臨了很大的困難,最大的難題是實驗主導權的問題——如果采用美國團隊的方案,國際合作是來了,可中方的實驗主導權便歸零;倘若堅持中方的方案,美國人則可能另尋伙伴。
當項目組的其他人員還在糾結時,王貽芳直接擲地有聲地擺明立場:“他們的方案存在問題,我不能答應!國家花這么多錢,卻把方案讓給美國,讓他們得到成果,不可能!我不希望僅僅是為別人提供條件,我們要做一個自己的實驗!”
王貽芳的堅持讓他經(jīng)受了兩年多的煎熬,中美兩方再度就項目方案問題進行談判。五個小時的拉鋸戰(zhàn),單刀赴會的王貽芳舌戰(zhàn)數(shù)十位極具國際影響力的美國高能物理學家,絲毫不予讓步。談判最終不歡而散,雙方連手都沒握就各自離去,精心準備的晚宴也隨即取消。
為了打贏這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王貽芳利用自己的影響力將一批批國內和美國華裔科學家拉了進來,集體智慧博弈的結果是,美國團隊最終選擇了妥協(xié)。項目正式啟動的那一刻,王貽芳很驕傲地說:“他們最終愿意參與進來,是因為我在科學上站得住腳,他們在科學上說不過我!”
三年立項、三年建設、兩年安裝,八年之后,留給王貽芳在尋找中微子賽跑中的時間越來越少,因為此時日本、美國、法國、韓國都已跑在了前面。為搶在競爭對手之前獲得物理結果,王貽芳帶著團隊沒日沒夜地連軸轉,最終憑借實驗成果斬獲2012年美國《科學》雜志評選的“年度十大科學突破”。
中微子是構成物質世界的12種基本粒子中人類了解最少的一個,是破譯宇宙起源與演化密碼最重要的鑰匙,所以成果發(fā)布后,媒體直接將其與諾貝爾獎聯(lián)系在一起,但王貽芳卻只淡淡地說了一句:“別想太多,實驗需要一步步來。”
一個低調呆萌的科學家
在學術及科研上,王貽芳固執(zhí)而傲驕,可私下里他卻是個坦誠到呆萌的人?;貒嗄旰螅踬O芳發(fā)現(xiàn),國內很多科研機構只是把科學當作謀生的飯碗,缺少對科學真理的追求。這本已是大家心知肚明見怪不怪的事,但王貽芳卻相當看不慣。他洋洋灑灑八千多字,寫了一篇《對我國基礎科學研究的幾點看法》發(fā)表,直接批評國內科學界的各種急功近利,一時間反響激烈,熱議紛紛。
面對國內科研體制的局限性,王貽芳不僅毫無顧忌地建言獻策,還身體力行地進行力所能及的改革。王貽芳被任命為中科院高能物理研究所所長后,他就明確界定自己權力的邊界,將學術評審的決定權交給專門的學術委員會,凡是能不參加的會議一概不參加。與此同時,他進一步推動大學院校參加高能物理實驗,將一些項目撥出去讓大家都參與其中;而高能所一直資助的少數(shù)民族中學的學生,他則直接定期將他們接到北京和科學家面對面交流……
2015年11月9日,王貽芳的大亞灣中微子實驗小組獲得“2016年基礎物理學突破獎”,將中國人的名字首次刻在了這項科學界“豪華版諾貝爾獎”上。作為項目的首席科學家,王貽芳出席了頒獎典禮。紅毯直播、定制禮服、高額獎金,在距離好萊塢五百公里的加州圣何塞,52歲的王貽芳體會了一把當名人的感覺?;貒竺襟w問他有何感受,他老實作答:“沒什么特別的感想,就是主辦方希望辦成奧斯卡頒獎禮,能讓全社會像追星一樣追捧科學家。當天氣氛比較熱鬧,請來了據(jù)說最有名的明星在臺上唱歌,不過我一個也不認識?!?/p>
見王貽芳如此實誠,記者們也來了興致,打趣他:“走了紅毯,會不會也有名人的煩惱?”王貽芳再度呆萌:“我既沒有體會到做名人的感覺,也不會把煩惱公之于眾。名人嘛,自然要保持點神秘。”
如今的王貽芳,同時肩挑大亞灣、江門中微子實驗項目及物理高能所行政任務,無論是肩負重擔,還是回應外界帶來的壓力,他都是輕描淡寫。然而提起人才問題,王貽芳就顯得很著急:“高能物理的人才儲備遠遠不夠。院所招收名額有限,年輕人對于高能物理也有偏見,覺得這個領域很難出成果,或是習慣在小型實驗里單打獨斗?!?/p>
顯然這才是當下王貽芳真正煩惱的事。大的局面他左右不了,所以他將自己的女兒拉下了水——2015年9月,18歲的女兒走進了大學,專業(yè)就是物理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