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葉夢得筆記的文學特點

夏東鋒

摘 要：葉夢得的筆記作品在宋代筆記作品中獨具一格，具有很高的文學價值。介紹說明簡潔明白，順序井然；記敘事件線索清楚，因由分明；描寫人物細節(jié)典型，簡練傳神；發(fā)表議論新意迭出，思維謹嚴，論據(jù)充分，令人折服；山水小品流暢優(yōu)美，物色情理哲思相交融，意境清曠，韻味悠長?？芍^筆記作品中的上乘之作。

關(guān)鍵詞：葉夢得 筆記 風格

葉夢得筆記作品今存《石林燕語》《避暑錄話》《巖下放言》《玉澗雜書》（殘卷）四部，其作品在宋代筆記中堪稱佳作。為人所稱道者，不僅在于其史料之豐富與確鑿足資博識，同時也因其文字之淡雅與雋秀令人回味。正如清人潘曾沂為《避暑錄話》所作序文云：“以閑淡之筆，而動人知足之思”，“物各有情理，以妙悟引之而入勝?！眥1}正說出了葉夢得筆記以簡淡筆觸描繪人情物理，引人入勝、發(fā)人深省之特點。本文擬就其文學特質(zhì)進行分析。因為筆記的內(nèi)容互不相關(guān)，是散在的條目，不同性質(zhì)的條目所體現(xiàn)的文學特質(zhì)也不盡相同，故筆者試從不同性質(zhì)的材料切入，探尋其藝術(shù)特點。

一、說明文字簡潔有序

對于大量典章制度的介紹，葉夢得的特點是言簡意賅，井然有序。不論是對職官、科舉、宮室、輿服還是禮儀制度的敘述，都體現(xiàn)出在簡短敘述中既能突出重點又能將相關(guān)事項交代清楚的簡練明晰。如關(guān)于經(jīng)筵制度的介紹：

國朝經(jīng)筵講讀官舊皆坐，乾興后始立。蓋仁宗時年尚幼，坐讀不相聞，故起立欲其近爾，后遂為故事。熙寧初，呂申公、王荊公為翰林學士，吳沖卿知諫院，皆兼侍講，始建議：以為《六經(jīng)》言先王之道，講者當賜坐，因請復行故事。下太常禮院詳定。當時韓持國、刁景純、胡完夫為判院，是申公等言。蘇子容、龔鼎臣、周孟陽，及禮官王汾、劉、韓忠彥，以為講讀官曰“侍”，蓋侍天子，非師道也。且講讀官一等，侍讀仍班侍講上，今侍講坐而侍讀立，不應為二，申公等議遂格。今講讀官初入，皆坐賜茶，唯當講，官起就案立，講畢復就坐，賜湯而退。侍讀亦如之，蓋乾興之制也。（《石林燕語》卷一）{2}

短短二百六十個字，開宗明義，起首一句便點明了這段的內(nèi)容主題是關(guān)于講讀官由坐而立的變化，并同時交代了變化產(chǎn)生的時間，進而解釋發(fā)生這一變化的原因，其中涉及的時間、人物、意見不同的兩方申訴緣由討論事件的經(jīng)過和最終的結(jié)局，均陳述得清楚明白，而最后將變化后的制度用三十三個字就完整介紹出來，隨之照應開頭，既能讓人一目了然，又無一句贅言。這種介紹性的文字類似我們今天的說明文，講求的就是簡潔明白。典章制度的幾個要素：制度制定或改變的時間、制定者、制度的具體規(guī)定，均被一一介紹清楚，正是簡潔明白。其他眾多條目，也都有此特點，如同卷中對于士大夫家廟的介紹。為了更清晰地說明某一制度的歷史沿革，葉夢得還特別善于運用與前代尤其是唐代相關(guān)制度的對比來說明情況，并委婉表明其中優(yōu)劣。

二、敘事寫人生動鮮明

記敘事件，葉夢得的特點是線索明晰，事件主要人物和因果關(guān)系交代得很清楚，不蔓不枝，委婉平易，一般是夾敘夾議，以簡短的議論或抒情表達自己的感受，或者只是在選詞用字上體現(xiàn)自己的態(tài)度。《石林燕語》卷七所載：

趙清獻為御史，力攻陳恭公，范蜀公知諫院，獨救之。清獻遂并劾蜀公黨宰相，懷其私恩；蜀公復論御史以陰事誣人，是妄加人以死罪，請下詔斬之，以示天下。熙寧初，蜀公以時論不合求致仕，或欲遂謫之，清獻不從。或曰：“彼不嘗欲斬公者耶？”清獻曰：“吾方論國事，何暇恤私怨?！狈绞窆q恭公時，世固不以為過，至清獻之言，聞?wù)哂葒@服云。{3}

這段不到一百六十個字的記述，遂將趙與范鎮(zhèn)之間的恩怨交代清楚，葉夢得沒有過多的渲染，只是以平易的敘述道出二人爭執(zhí)而又維護的曲折經(jīng)過，選擇了當初如何互相參劾的內(nèi)容與后來趙緣何為范鎮(zhèn)辯護的細節(jié)進行重點講述，而這兩件事正是說明二人關(guān)系的關(guān)鍵。通過趙簡短的一句話，就將其一心為公的高風亮節(jié)彰顯。同時在最后借他人對此事的評價表明自己對二人敬佩的態(tài)度，具有揭示主旨為事件定性之用。

刻畫人物，最見葉夢得之文學功底。筆記的條目多短小，在這二三百字中要完整刻畫人物性格的方方面面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十分注重用細節(jié)來突出人物的主要風神面貌。如《石林燕語》卷十對劉幾的介紹：“劉秘監(jiān)幾，字伯壽，磊落有氣節(jié)，善飲酒，洞曉音律，知保州。方春，大集賓客，飲至夜分，忽告外有卒謀為變者，幾不問，益令折花，勸坐客盡戴，益酒行，密令人分捕。有頃，皆擒至。幾遂極飲達旦，人皆服之，號‘戴花劉使?！眥4}這短短一段文字，將灑脫不拘的劉幾刻畫得栩栩如生，堪與魏晉名士相比。外面發(fā)生軍變，劉幾依然折花行酒，與賓客談笑風生，暗中卻派人緝拿相關(guān)叛卒，不由令人想起《世說新語·雅量》篇中所記謝安聞謝玄淮上書至傳來捷報時的淡然反應。劉幾較之更為不易，乃在于其所聞為嘩變之訊。葉夢得正是用這樣一個典型細節(jié)刻畫了劉幾臨大事不形于色而機智處理的鎮(zhèn)定和風度。

葉夢得在刻畫人物時，往往以人物性格的一個最突出方面為主，通過眾多事件甚至不同條目中的記敘反復渲染，突出人物最鮮明的特質(zhì)。如《避暑錄話》卷上載：

子瞻在黃州，病赤眼，逾月不出。或疑有他疾，過客遂傳以為死矣。有語范景仁于許昌者，景仁絕不置疑，即舉袂大慟，召子弟具金帛，遣人其家。子弟徐言此傳聞未審，當先書以問其安否，得實吊恤之未晚。乃走仆以往，子瞻發(fā)書大笑，故后量移汝州，謝表有云：“疾病連年，人皆相傳為已死?！蔽磶?，復與數(shù)客飲江上，夜歸，江面際天，風露浩然，有當其意，乃作歌辭，所謂“夜闌風靜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者，與客大歌數(shù)過而散。翌日，喧傳子瞻夜作此辭，掛冠服江邊，舟長嘯去矣。郡守徐君猷聞之，驚且懼，以為州失罪人，急命駕往謁，則子瞻鼻鼾如雷，猶未興也。然此語卒傳至京師，雖裕陵亦聞而疑之。{5}

蘇軾被貶黃州期間應該是很不得意的，但葉夢得沒有去寫他的悲戚和苦悶，而是著意刻畫他的風流倜儻，灑脫不拘，這其實正是蘇軾有別于他人的特質(zhì)，《赤壁賦》即是其內(nèi)心寫照。葉夢得選取了蘇軾在黃州時他人誤傳其病之將死和泛舟江上把酒作歌而被人誤傳掛冠離去之事來重點記敘。前者抓住蘇軾閱范鎮(zhèn)問安信后大笑并將人們謂其已死的傳言寫入謝表的細節(jié)，說明他對此毫不介懷，反而覺得有趣好笑，體現(xiàn)出他喜諧謔的樂觀灑脫性格，同時也表現(xiàn)出范鎮(zhèn)的實在和他與蘇軾的深厚感情。后者則進一步說明蘇軾在逆境中自我開解，詩酒風流，灑脫不拘。他將自己縱情江湖的剎那感受寫入歌辭，卻又被人誤傳以為逃離謫所。人們的種種誤解恰說明他平日絕非謹言慎行一類，易招致傳言非議，這也正是他放浪不羈的性格特點所致?！稁r下放言》卷中載：“……蘇子瞻性亦然。初謫黃州，布衣芒履，出入阡陌。多挾彈擊江水，與客為娛樂。每數(shù)日必一泛舟江上，聽其所止，乘興或入旁郡界，經(jīng)宿不返，為守者極病之。晚貶嶺外，無一日不游山。晁以道嘗為余言，頃為宿州教授，會公出守錢塘，夜過之，入其書室，見壁間多張古名畫，愛其鐘隱雪雁，欲為題字而掛適高不能及，因重二桌以上，忽失足墜地，大笑?！眥6}此條適可為上例輔證，蘇軾之不拘禮數(shù)，任性適情，縱情山水與造物同游，絲毫不見愁苦之色，真乃性情中人，樂觀的生活態(tài)度和文采風流畢現(xiàn)無遺。葉夢得在《避暑錄話》卷上“王荊公不耐靜坐”條{7}還記載了蘇軾不耐寂寞強與人言，甚至要人姑妄言鬼故事的行為，充分展示了其性格中詼諧放蕩、不喜拘束的一面，不論身處何境，均不會郁郁寡歡，亦可與上文相印證。此外，還有同卷所記“蘇子瞻亦喜言神仙”{8}“蘇子瞻在黃州作蜜酒”{9}和《巖下放言》卷上記“蘇子瞻好謔”{10}等事，均刻畫出蘇軾對生活充滿熱愛好奇，喜歡嘗試各種事物卻又“性不耐事”，甚至常常被別人“欺騙”利用的形象。這些看似缺陷，實則恰恰說明蘇軾不拘小節(jié)，不喜計較，時而沖動、豪邁、灑脫的性格，與上述記載相輔相成，既突出重點，又不單一，兼顧其他側(cè)面，為我們展現(xiàn)的是一個血肉豐滿、形神皆備的人物，這正得益于作者能夠抓住人物性格的主要特質(zhì)加以反復渲染。其他如王安石在生活中不耐靜坐，不喜修飾，不拘小節(jié)，不善于人情世故等等，從側(cè)面襯托出他一心撲在公事上，而且強調(diào)了他作為普通人日常生活的一面，使人物更加真實可親。又如范仲淹、晏殊的善于識才、薦才，杜衍的節(jié)儉等，均是通過不同事件突出同一性格特征。

同時，葉夢得在刻畫人物時還善于運用對比手法彰顯人物的不同性格。如《避暑錄話》卷上“滕達道為范文正公門客”條所載范仲淹與章事。葉夢得通過對滕達道在范仲淹門下任氣使酒、無所顧忌的種種放肆行為的描述凸顯了范仲淹對人才的賞識和愛護，而又描寫范仲淹深夜讀書欲將以愧之，滕達道則用不以才學取天下的漢高祖對之這樣一個細節(jié)，表現(xiàn)了范仲淹的識才與寬厚和滕達道的志氣抱負。而章則是以自己之好惡要求門生，對門生嚴格甚至粗暴而忽略了個性發(fā)展，所以其門生雖然最終也曾為相，卻無甚作為，而滕達道則成為名將。葉夢得在此通過對比敘述顯示了范仲淹與章的不同性格，還說明不同的培養(yǎng)人才的方式帶來的不同結(jié)局。通過人物言行和典型細節(jié)描寫將滕達道、范仲淹、章的性格都刻畫得如在目前，尤其是深夜讀書一幕，讀之仿佛讓人置身其間，親聞其語：“一日伺其出，先坐書室中，熒然一燈，取《漢書》默讀，意將以愧之。有頃，達道自外至，已大醉，見公長揖曰：‘讀何書？公曰：‘《漢書》。即舉手攘袂曰：‘高帝何如人也？公微笑，徐引去，然愛之如故?！眥11}其刻畫人物之簡練傳神可知。又如蔡京與蔡卞兄弟倆截然不同的性格{12}，文彥博與杜衍的不同生活性情{13}，等等，均以對比出之，給人印象鮮明深刻。無怪乎朱迎平在《宋文論稿》中稱葉夢得“狀寫人物形神畢肖”{14}，而其筆下人物，“有相類似的品性，其中顯然傾注著作者的生活理想和審美情趣……其胸襟懷抱，亦從其文中可見一斑”{15}。

三、議論文字有理有據(jù)

葉夢得在筆記中大量發(fā)表自己對歷史、社會的見解，這些議論文字與他的奏議等有相通之處，體現(xiàn)出他論說文的風格。雖是信筆雜談，邏輯性依然很強，但凡說明一個道理，則有理有據(jù)，首以理論闡述繼輔以事實論據(jù)，且層次分明，結(jié)論簡明而發(fā)人深省，多有畫龍點睛之語揭示一段主旨。如《避暑錄話》卷下所載：

讀書而不應舉則已矣，讀書而應舉，應舉而望登科，登科而仕，仕而以敘進，茍不違道于義，皆無不可也。而世有一種人，既仕而得祿，反然以不仕為高，若欲棄之者，此豈其情也哉！故其經(jīng)營有甚于欲仕，或不得間而入，或故為小異以去，因以遲留，往往遂竊名以得美官而不辭，世終不寤也。有言窮書生不識饅頭，計無從得。一日，見市肆有列而鬻者，輒大呼仆地，主人驚問，曰：“吾畏饅頭?！敝魅嗽唬骸鞍灿写死恚俊蹦嗽O(shè)饅頭百許枚，空室閉之，徐伺于外，寂不聞聲，穴壁窺之，則以手摶撮，食者過半矣。亟開門，詰其然，曰：“吾見此，忽自不畏?！敝魅酥浣H，怒而叱曰：“若尚有畏乎？”曰：“有。猶畏臘茶兩碗爾。”此豈求不仕者也。{16}

本段旨在批判貌似清高的虛偽之徒，開篇從正面立論，主張既已讀書應舉，登科而仕，在遵循道義、盡心工作的前提下得以升遷，乃無可非議的正面行為。接著筆鋒一轉(zhuǎn)，舉出所要批駁的反面對象——在官位而又言不想當官者。首先是從理論上揭露其實質(zhì)是“經(jīng)營有甚于欲仕”，這不過是其謀取更高名利的手段伎倆而已。進而通過一個假稱畏懼饅頭實則為騙取饅頭的例子，形象地比喻這種虛言不慕名利實則更求名利之徒。論證思維綿密，邏輯清楚，既有正面立論，又有反面批駁，舉例簡明，講述完畢復以簡短評論回歸主題。運用例證法和喻證法將其實質(zhì)予以形象揭示，便于理解，也頗具新意。語言準確流暢，開始并用頂真格，如貫珠而下，有理有據(jù)，頗有雄辯色彩，令人折服。如果參看其《奏論治體札子》《奏論金人子》等政論文，便可發(fā)現(xiàn)論證之詳贍嚴密和邏輯性強乃是其論說文之一貫特點。

同時，葉夢得的論說文字非常善于運用歷史故實，以史喻今或古今對照，形成了厚重的文化底蘊和強烈的歷史感，也更增強了文章的說服力。如《避暑錄話》卷下“道家有言三尸”條{17}，批駁道教所謂三尸記人過惡告于上帝故須守庚申之說的虛妄。首先樹靶子，列舉“學道者至庚申日輒不睡，謂之守庚申，或服藥以殺三蟲”的錯誤言行，而后表明自己的觀點：“小人之妄誕，有至此者”，旗幟鮮明地予以反對。繼而進行理論分析，揭示其荒謬之處，提出兩個理論論據(jù)：一是道家教義講求自我修行積善，這種不思自己為善反而有意隱瞞欺罔上帝的做法與其主張相悖；一是上帝既是萬物主宰，怎會聽信這種背后詆毀的讒言，亦可知其悖謬。這兩點均有“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意思。繼之以唐道士程紫霄自言“三師何有？此吾師托是以懼為惡者爾”，不守庚申酣然入睡為例辯駁，史實的運用增強了文字的厚重支撐，使之更具說服力。其他如《避暑錄話》卷下論“世言不服藥勝中醫(yī)”{18}、論人才、論氣等，均以大量歷史人物事件為例闡明論點，與他在政論文中引經(jīng)據(jù)典、縱橫捭闔的風格一致{19}，這也與他博通古今相關(guān)聯(lián)。

四、山水小品情景理相交融

最能體現(xiàn)葉夢得筆記近于小品特色的是那些記述他山居生活和吟賞山水的文字。這些記錄將敘事、描寫、抒情、議論融為一體，將山川風貌與人物風神相結(jié)合，將情景理相交織，創(chuàng)造出他在論詩時所追求的那種自然真淳的意境。試看《玉澗雜書》中的一段記游文字：

癸卯七月十二日夜，天氣稍涼，月色如霜雪。余寓居溪堂，當苕兩溪之會，適自山中還。葛魯卿亟相過，因同泛舟，掠白蘋亭，度甘棠橋，至魚樂亭。少留步，而叩門呼莫彥平，尚未寢。天無片云，夜氣澄徹，星斗爛然。俯仰上下，微風時至，毛發(fā)森動。莫居三面臨水，為城中居地之勝。夾徑老柳，參天百余尺。環(huán)以蓮蕩，人行柳影荷氣中，時聞跳魚，潑剌水上。復拉彥平，刺舟逆水而上。月正午，徐行抵南郭門而還。魯卿得華亭客餉白酒，色如潼乳，持以飲我。旋呼兵，以小舟吹笛相尾。道傍居人聞笛聲，亦有起而相應者。酒盡抵岸，已四鼓矣。因謂魯卿，不知袁宏牛渚、李太白采石，亦復過此乎？古今勝事但以流傳為美，誦詠不暇，安知古人亦人耳，其所登覽不在天上，而不能自營之，而況其他。然今夕之景，海內(nèi)非無；而有湖之地，此樂非吾三人亦不能也。{20}

這一段儼然是一篇游記散文，記述了宣和五年七月葉夢得、葛勝仲、莫砥三人泛舟月下的經(jīng)過，以時間和游程為序，線索明晰，沿途景物風光與人物舉動心情自然穿插，時復評論抒懷。正是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舟行水上，微動漣漪，如在月中；魚戲蓮葉，笛聲相應，把酒言歡，不由地令其聯(lián)想起袁宏夜泊牛渚與李白《采石磯》之意境，復將古今月色融為一處，讓歷史照進現(xiàn)實，讓四海同享月色，但此時此地、此情此景又只有他們?nèi)松钪O其中韻味，從而賦予這風景以更深厚的內(nèi)涵和哲理，其清曠之境有似蘇軾的《赤壁賦》與張孝祥的《念奴嬌·洞庭青草》，葉夢得的詞風亦近蘇軾，足見其對蘇軾文采的仰慕和學習{21}。而這種如行云流水般自然天成的意境亦反映出他不同于江西詩派的美學追求。類似記錄如《玉澗雜書》“有山處?；紵o水”條{22}中一段，又如：“今歲中秋，初夜微陰不見月……月色正午，溪面如鏡平。月在波間，不覺水流，意甚瀟然。并溪居人樓閣相上下，時聞飲酒歌呼，雜以簫鼓。計人皆以得極所欲為至樂，然不過有狂藥淫聲不失此時節(jié)耳，安知吾二人真有此月乎？”{23}與上文所舉殆有異曲同工之妙。簡潔優(yōu)美，流暢明快，復將自己的內(nèi)心感受映射在景物之中，寫出游賞之中的情感意緒。雖是寫景，卻有人在，乃有我之境，引人身臨其境，正是“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再如《避暑錄話》卷下所記：

景修與吾同為郎，夜宿尚書新省之祠曹廳，步月庭下，為吾言：往嘗以九月望夜道錢塘，與詩僧可久泛西湖，至孤山已夜分。是歲早寒，月色正中，湖面渺然如銀，傍山松檜參天，露下葉間嶷嶷皆有光。微風動，湖水晃漾，與林葉相射。可久清癯，苦吟坐中，凄然不勝寒，索衣無所有，空米囊覆其背，為平生得此無幾。吾為作詩記之云：“霜風獵獵將寒威，林下山僧見亦稀。怪得題詩無俗語，十年肝鬲湛寒輝?！贝司笆钪邢胂?，亦可一灑然也。{24}

葉夢得在此記述的雖然是張景修之經(jīng)歷，但卻是由他來再現(xiàn)情景的，沒有夸張鋪排的渲染，只有寧靜的白描，風聲水影，林木颯颯，孤僧苦吟，其孤寒、凄清之氣確可為夏日去暑。歷代游覽西湖之文不可勝數(shù)，此段卻極為人所稱道，以為“似茲清賞，繼躅者稀”{25}，勘與蘇軾比肩，清王士即云：“此一段文字非東坡不能道。”{26}甚至干脆被誤冠蘇軾之名，如周密編《澄懷錄》時收錄此文，注云“東坡”，而《續(xù)修四庫全書》和《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收錄《澄懷錄》時也沒有發(fā)現(xiàn)這一錯誤，照搬了此注，足見其文風之澄邁步追蘇軾。所不同者，葉夢得之文字更加簡潔平易，蘇軾之文風更加悠揚舒曠。

另外，他在記敘和議論中也時常傳達出豐富的內(nèi)心情感，真摯而深婉，如對張舜民的懷念，對金兵鐵蹄踐踏過的山河的惋惜和痛心，對濫殺無辜的譴責，對道教迷信的嘲笑等。其抒情總體看是比較委婉內(nèi)斂的，多在字里行間流露出作者的愛憎喜怒，而如《避暑錄話》卷上“舊學士院”條云“同時流輩殆盡，為之慨然也”{27}，感慨物是人非；卷下“房次律”條以“哀哉！此豈細事乎？”{28}悲嘆陳陶之敗死傷無數(shù)等等這一類溢于言表形諸文字的直接抒情較少，但不論何種抒情皆歸于真。

總之，葉夢得的筆記雖然只是殘叢小語的片段文字，卻充分表明了他作為兩宋之際文學大家的創(chuàng)作才能。行文蕭散不俗，感情真摯內(nèi)斂，語言委婉平易，彰顯人格風范。故四庫館臣謂之：“夢得本晁氏之甥，猶及見張耒諸人，耳濡目染，終有典型。故文章高雅，猶存北宋遺風。南渡以后，與陳與義可以肩隨。尤、楊、范、陸諸人皆莫能及?！眥29}

{1}{2}{3}{4}{12} （宋）葉夢得：《石林燕語》，傅璇琮等主編：《全宋筆記》第二編第十冊，大象出版社2006年版，第351頁，第19頁，第104頁，第143頁，第152頁。

{5}{7}{8}{9}{11}{16}{17}{18}{24}{27}{28} （宋）葉夢得：《避暑錄話》，傅璇琮等主編《全宋筆記》第二編第十冊，大象出版社2006年版，第261—262頁，第227頁，第232頁，第226頁，第245頁，第335頁，第344頁，第303頁，第335頁，第259頁，第330頁。

{6}{10}{13} （宋）葉夢得：《巖下放言》，傅璇琮等主編《全宋筆記》第二編第九冊，大象出版社2006年版，第339頁，第322頁，第334頁。

{14}{15} 朱迎平：《宋文論稿》，上海財經(jīng)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72頁，第195頁。

{19} 如《應詔咨詢狀》《奏應詔大詢狀》等，談古論今，陳利弊明得失，充分體現(xiàn)了葉夢得對史料的嫻熟運用。

{20}{22}{23} （宋）葉夢得：《玉澗雜書》，傅璇琮等主編《全宋筆記》第二編第九冊，大象出版社2006年版，第366頁，第365頁，第369頁。

{21} （宋）王灼：《碧雞漫志》卷二評葉夢得詞：“后來學東坡者，葉少蘊、蒲大受亦得六七?！鄙虾９偶霭嫔?988年版，第59—60頁。

{25} （明）田汝成輯撰：《西湖游覽志余》卷二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95頁。

{26} （清）王士：《香祖筆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206頁。

{29} （清）永等：《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五六《石林居士健康集》提要，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年版，第1349頁。

編 輯：杜碧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