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貨大王：馬應彪和郭泉

文/江素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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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貨大王：馬應彪和郭泉

文/江素云

先施、永安百貨不僅是一部商業(yè)史的開端，在某種意義上，消費的發(fā)達也促進了社會文化的發(fā)達。不管是新式旗袍還是中山裝，無不從這里走向大眾。

2.5萬港元開辦香港先施百貨

1850年，上海麟瑞洋行的大班霍克等人疏通了一條用碎石覆蓋的小路，年輕人經(jīng)常騎馬而過，被稱為“馬路”，或者由英文park lane直譯為“派克弄”。隨著英租界的擴張，它漸漸被稱為“大馬路”；12年后它隨跑馬廳延伸——這就是后來的“中華第一街”，上海南京路。

同一年，英國小船商托馬斯·阿·拉姆和朋友尼恩·克拉沃德在香港中環(huán)的海灘邊上租了一間簡易木屋，銷售當?shù)鬲氁粺o二的英國貨及西餅，生意漸漸旺起來，名號叫蓮卡佛百貨公司。

24年后，14歲的馬應彪跟著堂兄在蓮卡佛西餐館前遲疑了一下，還是在華人熟食檔前買了一只糯米雞，大口吃起來。他們從中山縣沙涌村出發(fā)，想去遙遙萬里之外的澳洲“淘金”。

幾年后，馬應彪兄弟已在澳洲站穩(wěn)腳跟。在這片英殖民地上他幾乎什么活都干過。大約1880年代初，馬應彪跟同鄉(xiāng)在悉尼創(chuàng)辦了永生公司，其實就是散在街頭的小蔬果檔。各自獨立經(jīng)營，交出盈余的一部分存入公司。積累到一定程度，他們便開始經(jīng)營澳洲與香港之間的蔬菜瓜果貿(mào)易。生意漸漸做大，永生擁有6艘海船往返于澳港之間，每周都有干鮮蔬果到岸。這時，中山縣竹秀園里村（與沙涌村一箭之遙）的郭樂也靠經(jīng)營蔬果檔起家了，他最初的貨源從永生公司來。

其間，馬應彪多次到香港，他覺得這里華人多，緊挨廣東，發(fā)展勢頭比澳洲強。1934年，他從永生退股，背了一袋金粒重返香港——當年華僑賺了錢，在盛產(chǎn)黃金的澳洲都習慣買粗制的金?！@是他20年的血汗錢。

馬應彪

當時的零售業(yè)，英國人的蓮卡佛一枝獨秀。但缺憾是經(jīng)銷的全是洋貨，顧客主要是洋人和富有華人，升斗小民不敢問津。而當時的華人店鋪，商品都沒有明碼標價，買賣雙方要很費一番口舌才能成交；且大多沒有專為顧客設(shè)置的柜臺貨架。

馬應彪認為可以模仿澳洲的商店，在香港開一家百貨店。他吸納了同鄉(xiāng)、澳洲及美國華僑、香港富商共11位股東的資金總計2.5萬港元，開辦了香港先施百貨。先施，取自英文sincere（誠摯的）之音譯。

馬應彪是先施首任司理（總經(jīng)理）。他租好鋪面，裝修花去2萬元，剩下5000元只能進少量百貨，馬應彪的做法是：品種盡量多，數(shù)量可以少，一旦現(xiàn)金回流馬上補貨。這成為后來香港、上海先施百貨的經(jīng)營方針，除了在非常時期，先施很少壓庫。

1900年，香港皇后大道中172號，香港先施百貨公司開業(yè)。商品不但標價出售，還聘用男女共25位店員，開創(chuàng)了女性站柜臺售貨的先例——這是馬應彪效仿澳洲英人商店的做法。先施的女店員長得都很標致，統(tǒng)一服飾，面含微笑，那天引得來看稀奇的港島市民絡(luò)繹不絕。一段時間里，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店里生意都沒法做。華民政務(wù)司的警察在冬天里幫著維持秩序，滿頭大汗。后來，蓮卡佛也效仿先施，引進女店員。

中國大陸第一家大型百貨商場

1914年，上海南京路上鋪了鐵藜木路面。一首當年的兒歌這樣唱：“北京的篷塵倫敦的霧，南京路上紅木鋪馬路?！币彩沁@一年，馬應彪在上海成立了先施公司，他最后看中了日升樓易安茶社旁邊的地段（現(xiàn)南京路浙江路口的西北角）。盡管這里市面清淡，有人告訴他財神爺不喜歡，但地價卻比較便宜，更重要的，這里有直達上?；疖嚤闭镜碾娷?，足以帶來大量的外地旅客。馬應彪爽快地買下這塊地，開始建造一幢7層高的大樓。這座具有異域巴洛克風格的大樓蓋了3年。1917年10月20日，中國大陸第一家大型百貨商場先施公司開業(yè)，哄動上海灘。

整條南京路都堵塞了。先施公司不單是一個購物場所，開業(yè)當天，它附設(shè)的屋頂戲院、東亞旅館和豪華餐廳也同時開張，雜耍、寧波灘簧、紹興戲、京戲、變魔術(shù)的、吃點心的，一時間人山人海，有人甚至流連忘返，數(shù)日不歸。

先施公司的創(chuàng)辦人中有一位不能不提的巾幗英雄——馬應彪的原配夫人霍慶棠女士。她是一位牧師的女兒，少年時聰明好學，喜歡追趕時代思想新潮，曾經(jīng)熱情地擁護孫中山的反滿主張。她襄助其夫經(jīng)營商業(yè)，想來也算“實業(yè)救國”的先進人物。

20世紀初年的中國，封建意識異常濃厚，女子要留在深閨把服侍男人作為惟一的職責。霍慶棠偏偏認為時代已經(jīng)進入20世紀，男女平等不容置疑。于是為了方便女顧客，先施公司決定招聘女售貨員。無奈招聘啟事貼出一個多月，卻沒有人敢來應聘，老板娘一不做二不休，親自披掛上陣做起了公司化妝品部的售貨員，還帶動兩個小姑和她一起售貨。她不但儀態(tài)端莊，而且善于辭令，熟識貨品性能，周旋于顧客之間，深受男女顧客歡迎。一時間“三個女人同臺站”的佳話傳遍上海、香港和澳門，社會人士紛紛來到先施公司購物娛樂，都想親眼看看這位勇氣可嘉的老板娘，也想見識女售貨員的服務(wù)是怎樣吸引人的，公司生意倍增。霍慶棠的勇氣一時成了公司的活廣告，她直到生下自己的第5個兒子才辭掉售貨員之職。

永安和先施的明不爭暗斗

1907年春的一天，郭樂28歲的弟弟郭泉在香港茶鋪拜會馬應彪。他們在澳洲做蔬果生意時就相識。郭泉說他想到香港做些小生意，若不成，就回澳洲。幾天里，他常到先施的鋪面買小玩意，跟店員聊天。馬應彪心中有數(shù)：郭家也想做百貨生意。

郭家在廣東中山縣竹秀園里村，是世代務(wù)農(nóng)的小康之家。早年，郭樂投奔大哥到澳洲發(fā)展，郭泉15歲去了檀香山，被一位美國律師收下做雜役小工，由此學得一些簡單的英語。他幾乎每年換一份活計，據(jù)說華人客居海外，不安分的人才能有較大的出息。

郭泉后來去澳洲幫二哥郭樂的忙，之后又拿了1000英鎊去斐濟開百貨公司，并開墾荒地、種植熱帶瓜果。3年后，他賺了一筆較為可觀的錢，便想開辟更大的財路，香港在他心中浮現(xiàn)了。他在馬應彪的先施出入幾天后，記下了一些貨品的價目。馬應彪看在眼里，沒有表示什么。當時百貨業(yè)是不需港府特批的，誰都可以做。

1907年8月28日，永安百貨在皇后大道中167號開幕。與172號的先施幾步之遙。但聰明的郭泉沒有走上同類復制、惡性競爭的路，他的公司，從女店員的容貌，商品的花色、商標，都與先施有所區(qū)別，但同一類別、同一商標的商品，永安的標價與先施一模一樣。也收到開業(yè)請柬的馬應彪逛完一圈店面如釋重負。

1917年，郭氏兄弟集資250萬港元在南京路開設(shè)永安百貨公司，它比上海先施晚開一年，與香港情形一樣，兩家又近在咫尺，如同比肩兩巨人。當時，滬上說一句去南京路“白相”，是一定不會漏掉先施、永安的。

在上海，兩家也心照不宣地形成價格同盟，彼此帶旺生意，而且從不互挖墻角，絕不聘用對方辭退或辭職欲轉(zhuǎn)投的人。當然，暗里的爭斗只有業(yè)內(nèi)人士，譬如新新公司、大新公司的人，才能說出一二。

先施公司開業(yè)第二年，營業(yè)額已達439萬元，馬應彪樂呵呵地拿到了相當于投資兩倍的回收。然而就在他準備開展周年店慶活動的時候，郭樂、郭泉兄弟在他對面建起了與先施經(jīng)營范圍相當?shù)挠腊?。?jù)說選永安店址時，人們并不清楚南京路上究竟路南人流大還是路北人流大，郭樂首先注意到了這個大家忽視的問題，他想出一個取豆數(shù)人的辦法，派兩個人分別在南京路南北兩邊站一天，過一個人取出一顆豆，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南邊取出來的豆多于北邊，證明路南人流更大。于是，他們決定把店蓋在路南。果不其然，永安開業(yè)20天后就把原來準備銷售3個月的貨物賣光了。

先施的董事們聽說永安公司正式動工的消息，積極搞起了商業(yè)偵察。當?shù)弥腊矞蕚浣ㄒ蛔?層的商業(yè)樓時，董事會和股東們一致認為不能讓對方在高度上超過自己，馬上把5層樓改為6層。永安也不甘示弱，立刻在樓頂上加蓋“綺云閣”，聳起的塔尖遠遠俯視著先施的樓頂。先施咽不下這口氣，又硬是在自己的樓頂上加了一個3層的“摩星樓”。雖然最終還是先施占上風，卻沒能阻止永安的營業(yè)額后來居上。曾經(jīng)是上海南京路“十里洋場”象征的先施、永安以及新新、大新四大公司在5年前被重新改造時，人們看到了當年因競爭而建的“綺云閣”和“摩星樓”。

新新大新“入伙”成就“百貨四子”

新新的創(chuàng)辦人劉錫基和大新的創(chuàng)辦人蔡昌是先施舊臣，他們與先施、永安比鄰競爭，竟都有后來居上的朝氣。新新自行設(shè)計、裝備了上海第一個由中國人創(chuàng)辦的廣播電臺，因電臺的房子四周是用玻璃隔斷的，俗稱“玻璃電臺”。1949年5月25日上海解放，電臺最早向全市人民廣播這個重要消息并播放革命歌曲。最后出現(xiàn)的大新公司更是咄咄逼人，它樓高10層，營業(yè)面積1.7萬平方米，是四大百貨之冠。

4個香山老鄉(xiāng)在上海灘上做同一份生意，互相競爭起來卻毫不留情，也因此留下無數(shù)精彩的商戰(zhàn)故事。

有一年，先施推出優(yōu)惠禮券，為了提高消費者的購買沖動，將香煙、醬油等幾類熱銷商品的價格定得很低，永安就暗中派人拿了現(xiàn)款分批去吃進先施禮券，再以禮券全數(shù)購買香煙、醬油，讓先施吃了一個大暗虧。1936年，面積最大的大新公司開業(yè)之際，先施等3家公司先是聯(lián)手威脅國貨小廠，不得向大新出售產(chǎn)品，否則就集體停止向這些小廠進貨。及至大新開張之日，又聯(lián)合舉行“春季大減價”，將部分熱銷商品的價格定得很低。大新則大打薄利多銷的廣告，還向廠商定制了獨特規(guī)格的大新香皂、大新襯衫、大新雪茄。這已是一種很超前的零售模式了。

“百貨四子”爭奇斗艷，把一條南京路鬧得花枝招展，國際媒體稱之為“地球上最世界主義文化的馬路”?？箲?zhàn)期間上海淪為“孤島”，大批外省豪門大戶、地主逃進租界，尋求避難。一時間人口激增，商業(yè)畸形繁榮。1945年后，內(nèi)戰(zhàn)爆發(fā)，因國民黨政府的治理無能，上海出現(xiàn)了嚴重的通貨膨脹，四大百貨商場遭遇搶購風潮。到1949年春季，除了永安，其余3家相繼撤離上海。

先施、永安百貨不僅是一部商業(yè)史的開端，在某種意義上，消費的發(fā)達也促進了社會文化的發(fā)達。不管是新式旗袍還是中山裝，無不從這里走向大眾。當南京路上商店發(fā)展到300多家時，它開始變成中國的商業(yè)中心，不僅集中了中國名牌老店，即便購買世界產(chǎn)品也不是什么難事。

當時真正威脅兩家在香港的分店的，是杜月笙1938年11月舉資進港的中國百貨公司。杜月笙在開張前大宴香港商界人士，慷慨發(fā)言，自稱為抗擊帝國主義經(jīng)濟侵略，提倡國民使用國貨，就是虧本也要奉行愛國主張。宴后，極少坐到一起的馬家、郭家聚首商議：賣洋貨為主的方針，要不要變？

同樣的問題也出現(xiàn)在上海。1925年6月，上海報紙刊登的三角牌毛巾廣告是這樣的：商戰(zhàn)能打敗兵戰(zhàn)，牢記“五九”與“五卅”，三角牌毛巾將戰(zhàn)勝大錨牌毛巾。大錨牌是日本貨。

后來，兩家都參加了上海的國貨運動周。馬應彪還追隨孫中山奔走革命。他曾在赴澳輪渡上，以唱圣詩傳教為名，宣傳革命，喚起民眾。辛亥革命后，曾任廣東都督府庶務(wù)長、財政廳總參議，中山模范縣訓政委員兼財務(wù)組主任。

郭泉

集團化的先施和永安及其命運

上海先施百貨運營之后，馬家又在上海、廣州等地大興土木，建旅店，開辦家私工廠、化妝品廠等。

1915年，先施涉足保險業(yè)，開辦先施保險置業(yè)公司、先施人壽保險公司。到1930年代先施集團已具雛形，各公司總管均由馬氏各族的人擔任。馬應彪的兒子們?nèi)诒炯瘓F服務(wù)。據(jù)說他很重視對兒子的培養(yǎng)，絕不因親優(yōu)待。第9子馬少聰回憶說，他們兄弟都是從見習生做起，站柜臺、打雜，月薪與店員一樣，都是6塊錢。

郭家也是從1915年起涉足保險業(yè)，創(chuàng)設(shè)永安水火保險公司、永安人壽保險公司。1921年，郭泉在上?？疾?，覺得紡織業(yè)潛力很大，于是與弟弟郭順等創(chuàng)辦上海永安紡織公司。這是永安投資最大的項目，集資600萬港元。

開業(yè)3年后織布廠、紡紗廠、印染廠增到5家，全盛時共9家。其中設(shè)在吳淞的紗廠氣勢宏偉，員工超過2萬人，是中國最大的紗廠。

永安的業(yè)績，與銀行的大力資助分不開。郭氏兄弟最早攀結(jié)上華商領(lǐng)袖何東爵士，由何東擔保，獲得匯豐銀行貸款。可透支額從最初的60萬港元增至后來的200萬港元。郭泉后來與香港富商李石朋結(jié)成親家。李石朋長子李冠春在東方銀行做買辦，郭氏兄弟由此獲得向數(shù)家銀行貨款的便利。1931年，永安公司設(shè)立永安銀行，漸成永安集團。

永安在香港、上海、廣州有多處分行、分店、工廠、物業(yè)，好些分支機構(gòu)與先施處在同一條街上。從1920年代起，兩家仿佛兄弟連襟，一致以廣東商人的形象出現(xiàn)。據(jù)老一輩港商說，永安后來居上，規(guī)模資產(chǎn)超過先施。

馬應彪創(chuàng)辦的先施公司在中國民族工商業(yè)史上舉足輕重，被譽為“中國百貨業(yè)的先驅(qū)”。永安、大新、新新等當年在上海乃至全國叱咤風云的著名百貨公司都是在馬應彪的影響和支持下成立并逐步發(fā)展壯大起來的。馬應彪率先倡導的“不二價”（明碼實價）模式和女售貨員制度至今是中國乃至國際百貨業(yè)的主要經(jīng)營模式。

經(jīng)商之余馬應彪多有善舉。1915年他捐款救濟兩江水災，之后天津發(fā)生水災，他任籌賑會主任。此外他還曾是廣州紅十字會主席，在多家醫(yī)院任職。他熱心教育事業(yè)，提倡男女平等，出資興建并親自擔任多所女子中學的校長。作為嶺南大學（今中山大學前身）的首任華人校董，他為嶺南大學的組建和發(fā)展立下了功勛。1944年7月，馬應彪逝于香港，享年83歲。

新中國建立后，先施、永安命運各異。1956年，永安公司改名為上海第十百貨公司，1987年改建后稱“華聯(lián)商廈”。1952年，先施公司大樓由上海時裝公司、黃浦區(qū)文化館、東亞飯店等使用，屋頂花園的納涼晚會很受普通市民的青睞。1993年，先施公司重返南京路，新址在南京東路479號。其中比較有名的，是位于先施大廈12層的頂層畫廊，過去的男主人是吳亮，今天的女主人是趙丹虹。坐那老舊而狹小的電梯上樓，可參加畫廊不定期舉辦的攝影展、畫展和時尚活動，如許多年前小規(guī)模的人體彩繪派對和2003年的抗非典口罩派對等。吳亮在回憶那段生活時說：“對我來講，那就是一個經(jīng)?？帐幨幍目臻g。更多的時候，大白天我們守候在那里，就像一只籠子在等待一只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