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振國
一
連秋蟬都不知道叫喚了,秋蟬都熱死了。
那個熱,真想把衣裳扒光,跳進魚塘里。塘邊幾棵沙棗樹,一些些也不知道動彈,葉兒擺也不擺一下,毒太陽下看不清是個白亮的還是個鍋底黑。豌豆秧秧也像是曬死了過去,沒了那青青的顏色。
她握住鋤頭把子在塘邊豌豆地里除那些野日的草,駱駝刺、羊奶角角、拐棗、梭梭,沙海子里就這些野日的東西多!鋤著鋤著,懶勁上來,鋤頭吧嗒撇下了。鋤啥呢,讓它瘋長去,反正不指望它長出豌豆來,再長幾天就割下來喂魚。
她往那片沙棗樹蔭下一坐,歇緩了。
魚塘水面沒個波紋,跟那白日頭的天一個顏色,不敢多瞅,折光白刺刺地扎眼。魚兒沒個在水面上拋頭露臉的,日他媽的,都死在塘底下去了!
蘆葦那邊,塘岸上那座苞谷稈搭的窩棚,也靜得沒個聲氣,死老漢在那里面睡晌午覺哩,睡個沒時沒晌。
那睡覺的不是她的老漢,而是她的雇工。本村上的人,他的大兒子叫處暑,人們就把他叫處暑爸。
雇這個老漢看魚塘還是劃得著,別看他晌午貪睡,早晨可起得早,五點鐘天不亮就醒了,不光照看塘里的事,還幫她家做些農(nóng)活。前些日子剛割了麥,他出力氣最大,許是累了,這時候才睡得狠。
她眼前浮出她的男人,滿臉的黑胡茬,朝她笑著。那胡茬硬硬的,朝她扎過來,她那汗?jié)竦慕蠊淤N著奶頭被擁動了一陣。
你想他了?去毬,誰想他!屋里有他跟沒他一樣。每年從四五月間就離了家,到肅北大水河金礦上去淘金,兒子女婿凡能干重活的都被他領(lǐng)了去。直到大水河結(jié)冰,礦山上凍得干不成,他才回來。這期間半年多天氣見不著他的人影。
想他哩,是想他丟在家里的活。雖說農(nóng)田不多,早先承包的都種不過來,可是這近十畝魚塘要照看。麥?zhǔn)樟硕缱油愣挂N上,不種魚兒沒個吃食;豬得喂上,不喂豬他在山里的隊伍沒肉吃。他那支隊伍百十號人,她還得給他搞后勤,面買上、油買上、菜買上,雇一輛東風(fēng)大卡車?yán)先ァ?/p>
魚塘里撲通一響跳起一條魚,又鉆進水里。那張黑胡茬的臉,在魚兒跳水的地方晃動。老婆子,苦了你啦,我在外面也不清閑。外面沒人再喊我“大豌豆”,改口叫我“淘金大王”!我的名字還上了報紙、電視,你也見了,呵呵呵。
早年,她男人在鄉(xiāng)政府當(dāng)個碎干部。這個鄉(xiāng)算是敦煌縣最富庶的一塊洲子。泉水多、樹多,風(fēng)沙擋得住,糧食種得好。大豌豆能在這樣一個鄉(xiāng)上當(dāng)干部讓人們羨慕,她嫁給了他。不知為啥人們又送給她一個綽號,叫她豌豆秧兒。原以為他能混個鄉(xiāng)長、書記的官做,不想他卻掉下來了,讓他到鄉(xiāng)農(nóng)機站當(dāng)站長??墒侨缃窀骷曳N地,誰舍得花錢用你那拖拉機、播種機,他就又把機械都變賣了。忽一日連他那站長的碎官也被罷免,說他貪污公款。
他回到村里種田不在行,就倒騰副業(yè),建了這么個魚塘。早先這達(dá)是一片洼地,他自己買了一臺推土機干起來,那臺機子原本就是農(nóng)機站的,不知怎么一倒手又回到他的手里。除此還買了一輛山地拖斗車。人們說他肯定在農(nóng)機站撈肥了,不肥咋能買得起大機器。嘻嘻,真像是他早就為開金礦做“機械”準(zhǔn)備哩,兩三年魚兒長肥的時候,他真的就把機車開往大水河去了!敦煌旅游業(yè)興盛,大賓館大飯店一家挨一家,魚兒不愁賣,這魚塘頭一遭打出的千把尾魚兒就攢足了他開礦的資金。
南湖鄉(xiāng)養(yǎng)魚的人多,鄉(xiāng)政府后身就有三個大湖連著。離鄉(xiāng)十里還有一處海子樣的水庫,叫做黃水壩,都養(yǎng)魚。早先沒把水面承包給私人,鄉(xiāng)上花錢買飼料,叫個啥豬牙草、蠶糞混制的鰻食粉、增生劑,名堂多了??纱笸愣辜抑皇莻€種植豌豆,沙地里種的是豌豆,麥地里套種的是豌豆,屋后的菜園子、果園子里交雜種的還是豌豆,豆秧秧纏得那蘋果樹都不肯結(jié)果。
白日頭稍稍斜過去了些,塘面上不那么刺眼了。岸邊一個人影長長地投來,噢,處暑爸睡醒了,豬似的睡足了!老漢往沙棗樹這里瞅了瞅,喊道:東家,監(jiān)工哩?
可不,看你睡了幾個時辰!她說。
監(jiān)工,不到我這窩棚里來“監(jiān)工”?
哼哼,你就盼我到你那豬窩里去!
他從窩棚里抱出兩捆青草,新鮮的,許是今早打來的。解開捆,沿著塘邊拋撒起來。一把一把的,拋到塘面漸漸散開。難怪剛才魚兒跳水,不是水里缺氧就是饑餓了。鰱魚群果然在水面上爭食起來。
餓得都游不動了,才喂食呀?她說。
是哩,不餓魚日的吃得不香。他說。
喂的是啥草?
野苜蓿唄!咋,認(rèn)不出?你的豌豆秧秧金貴著還沒長好!
她瞅著那油亮的葉子,背面泛著些紫色,夾雜著幾朵紫紅的小花,莫說吃,看也耐眼。只是這大沙漠里沙生草多,苜蓿罕見,死老漢肯定是一大早又去了黃水壩打來的。十多里路,來回夠老漢走的。
他漸漸走到她近旁。老漢五十來歲,但一點也不顯老,身板壯實得像牛,粗胳膊粗腿,大臉膛烙著日曬色。
豌豆地鋤罷了?咋不動彈?他說。
唉,日頭曬死個人!她回道。
就是嘛,我說讓你晚上來,日頭落了來,天傍黑了來,可你又怕我在這個達(dá)達(dá),日弄你哩!
去毬吧,老了老了,嘴上沒個干凈!
嘿嘿嘿,干凈的有,塘里的魚兒干凈,是天天水里洗得哩,你不下水洗洗?
他說著褲管綰過大腿下了水,抱著草苜蓿往塘中間撒去。老漢干活踏實,魚塘交給他沒啥不放心。有時豆秧兒去礦山,一去就是一月半月的,回來一看,老漢一準(zhǔn)在窩棚里守著,塘邊上轉(zhuǎn)達(dá)著。塘里的水清清的,不稠不污,剛倒換過新水。出閘口網(wǎng)不破、魚不漏,入閘口泥不淤、草不塞。每當(dāng)望見他下水拋食,兩條日曬色的黑腿粗筋凸露著,她心里都想,多虧他了,下月關(guān)餉多給他加些錢!
斜陽迎面照著他,她望他的背影是黑的,黑影子邊緣卻亮得刺眼。
唉——,處暑爸,別往里面走,那達(dá)水深!她喊道。
他背著身子說:你不下來,光喊叫個毬哩!
她哧的一聲笑了。她倒是想下去涼快,可那像個啥,農(nóng)村里封建,說大豌豆家的下水,真成了豌豆秧了!
來,把那捆子給我抱過來!他喊道。
她繞到塘那邊,背起那捆子草苜?;貋?,拿了根長長的楊木桿,把苜蓿散開捆丟下水,用桿子向他近處推。
待到水面撒均勻了草料,他爬上岸來。褲管連著汗襟子都濕了,貼著身板。
還不去你的窩棚里換件干的!她說。
他也往那沙棗樹下一倚,說:這毒日頭一會就曬干了。
他說著伸手四處尋摸,是在尋摸他的煙鍋子。他知道沒帶著它,只是做出個尋的樣子給她看。她鼻子哼了一聲,起身去窩棚。
他笑了,老眼迎著斜陽眨巴著。瞅著她那有些發(fā)胖了的身子一步步離開,自語似的:唉,豆秧兒也見老了!日子不饒人哩,不饒小、不饒老!
處暑爸這輩子沒喂過魚,也不記得吃過啥河腥海鮮的。他的女人前幾年生病走了,要說他的家務(wù)活比女人在世時就更忙了。務(wù)地,還得代替女人操心娃子們,雖說兒子都大了,用不著他操那份閑心思!那日,豆秧兒找到他的門上,說了幫她照看魚塘的事,不知怎么,他瞅著這個女人家的難場,像瞅見自己的女人樣,就答應(yīng)了。噢,她是不容易,又要給大豌豆往山里籌糧草,又要種地、割麥,還要照看她的碎兒子念初中。他抽著煙鍋子說:你是看我一個人在屋里空閑了,沒了老伴,兒子走的走、另的另(分家)?
老漢沒用幾個月就學(xué)得一手本事。知道把豬糞、雞糞和麥麩子攪拌攪拌做精飼料,知道起塘之后撒把草籽,塘底便生出鰣花藻……大豌豆兩口兒每月給他數(shù)百元工錢——這時候的錢還非常值錢呢!這份工資,聽說在廣州、深圳都拿不到它。兩年一起塘,還另有報酬。足了!老漢自己只有兩三畝地,一年待種不待種的就收成了,每日吃喝大兒子家管顧他?,F(xiàn)在掙錢各有各的門道,老漢在這里大小也算是個進財之道。
他的老三兒子小名叫沙窩子,是他一手拉扯大的。三兒子沒跟他另過,一個灶頭兩雙碗筷,也算是個混心的伴。世上的事情日怪,爹給人家?guī)凸?,兒子也去扛活。這兩年沙窩子已不在老漢身邊,他跟上大豌豆金礦上去了。
年年也是,春里走,秋末回來。沙窩子一回屋跟爹聊天:爸,你掙得多嘛我掙得多?爹說:當(dāng)然是你沙窩子掙得多嘍!因為他知道大豌豆給金礦上的工人的工資不薄??缮掣C子能胡倒騰,回到家把爛棉襖刺啦一撕,從那棉花絮絮里抖出好一把金粒子。爹知道那是他偷藏的私貨,這要是讓大豌豆知道可了不得,打呀罵呀是小事,當(dāng)?shù)倪@張老臉先就掛不?。?/p>
狗日的你再干這名堂,我打折你的腿!金礦上不要去了!他罵著兒子。
那日,在魚塘邊跟豌豆秧兒聊天,才知道沙窩子偷黃貨已被大豌豆抓住過一次了。工人們收工,都得搜身,唉,也是沒辦法的辦法。搜出沙窩子身上的私藏,大豌豆決計開除他??汕肴f想,處暑爸給自家看魚塘,這面子上過不去,才算毬了。
也是豆秧兒有心,勸說他男人。處暑爸自然領(lǐng)這個情意。為她家多干些活。再見到三兒子便說:你狗日的要亮清,人家對咱百好,咱不能有一差。人家東家好心照看咱爺倆做雇工,錢不少掙,這就是情意。不是情意人家哪達(dá)尋不來十個百個的,缺了你這一個!
沙窩子命薄卻心不小,還嘴犟:啥叫個“雇工”,我就不愛聽!有一朝我還雇傭他哩!
唉,都想當(dāng)人尖尖喲!……
豌豆秧兒走過來,端著那只煙笸籮,里面盛著旱煙渣子和打火機。遞給他說:抽吧!抽罷了咱倆一起把那幾分豌豆地鋤出來。
他望著那片地,哪里是幾分,地又不規(guī)整,沿著塘四周抹抹拐拐全是豌豆,怕是幾畝也有了。他咂了口煙說:好嘛,這些地鋤出來,日頭可就落盡了,你不怕天黑呀?
不怕,看你老鬼能做毬個啥!
二
這個古時候叫做“西域”的地界,晚上十點來鐘天還大亮著。
她背著一捆鋤地的草回到莊上。這草沒多大用場,曬干,冬天填炕。
碎兒子已經(jīng)吃罷晚飯,是他姐姐做的飯。丫頭出嫁了,過來給媽媽幫忙,一忙完就又回婆家去了。飯給她留在廚房里。碎兒子說著。兩眼只管盯著電視。
她問他功課做了?碎兒子只是點點頭或搖搖頭。再問他:今個學(xué)堂里學(xué)了些啥?他不耐煩地說:媽媽,跟你咋說,說了你也不懂!
這個碎狗日的,不懂就不能問問?看你也出息不到哪達(dá)。將來像你爹當(dāng)個“山大王”的貨!
說罷來到廚房,揭開鍋,盛上飯,獨自吃了一陣。好沒個滋味。倒是吃著飯,眼前又出現(xiàn)那片魚塘,月亮薄薄地印在塘內(nèi),晚風(fēng)一刮月亮直動彈。還有那苞谷稈窩棚,也搖搖擺擺。
果然豌豆地沒能鋤完,就該到回家的時候了。那死老漢說:看,天才涼爽下來,你可要走了。她接過話來:碎兒子放學(xué)不吃喝嗎?你有人送飯,我沒你那福氣!
可是她瞅瞅這晚間的魚塘、風(fēng)擺擺的窩棚,還真有些舍不得離開似的。若是大豌豆在這達(dá)守塘,她說不準(zhǔn)還樂意在這茅棚子里睡一夜,聞聞那塘里的水腥味。
死老漢就是愛耍笑,幫她把草捆扶上肩,說:走哇,窩棚里不進去?
她笑著唾了一口:呸!你有本事,到我屋里來,炕給你騰開!
好,你等著,今晚上我就來嘍!
南湖鄉(xiāng)的村村落落,多半都統(tǒng)一規(guī)劃在一條長街的兩旁,一戶戶挨著,院門都臨街,面前一條水渠,渠旁都栽樹,高高的白楊樹,一遇風(fēng)整個一條街嘩嘩地響。這時她獨自吃喝著,好像巴望著自家院門上能有一些響動似的。
碎兒子看完電視就在那間屋里睡了。她頂了院門銷住插關(guān),走進上房屋也熄了燈。這才把勞累了一天汗?jié)竦墓幼影窍律?。?dāng)姑娘的時候還勤快地洗洗,現(xiàn)在也懶得顧不上了,睡吧。
她躺在炕上,卻好久沒能睡死,像是睡了,又醒著?;蛟S是人的那個意識讓她睡不實沉。她感覺大豌豆,在自己身邊,呼呼地喘著粗氣,那張臉好像這輩子沒修理過,胡茬黑黑的厚厚的,大手在她身上高高低低地摩挲著。不一會,就沒高沒低地貼上來,貼著發(fā)出呻喚。她說:你喘得這么兇,做啥?呼呼的像牛喘氣。他說:是這山里地勢高,海拔四千多米。咦?她就不知道自己是在自家屋里,還是在金礦上了。
大水河,在山峽中嘩嘩地流淌,夜里聽它回音更大。山坡上支著許多帳篷,但不是一家的,屬于大豌豆的帳篷只有兩三座。大豌豆就睡在其中一個帳篷里。工人們大多住“地窩子”,挖過沙的大坑,頂上搭些席子和柴草。他的隊伍一百五十多人哩,全住帳篷哪供得起。
那山里,不光是他男人的這一支包工隊,隊伍多嘍。只要你有錢,雇得起工人,你愿意雇一百人一千人全由你。各隊有各自的窩,有各自劃下的那片山,一條好幾里長的峽谷,密密麻麻全是他們。國家在那達(dá)設(shè)了山卡子,叫做啥金礦開采管理局。凡進山挖沙的,每人辦一張開采證,辦一個證就得交一百五十元,一年下來,每個人還要上繳十五克稅金。不管你能不能采出金子都得繳納。淘不出金子的時候,大豌豆便急紅了眼,尋死覓活的,他雇了一百五十號人,須繳納兩千二百五十克金,容易哩?有幾日開采不順當(dāng),飯都沒心吃。
吃飯,石頭壘個灶屋,雇兩個專門做飯的男人,工人們一下工,餓狼似的擁向那達(dá)。大鍋,媽日的,那個大,能煮五頭牦牛!鍋里胡里麻冬的一鍋面疙瘩,有菜就放些,沒有菜就撒把鹽。每人端一碗湯飯,還給兩個饃饃。
不知道餓狼們夠吃不夠吃,只知她上次給他們拉去兩萬斤面粉、一卡車白菜洋芋蘿卜,還有兩頭豬一大桶菜籽油。咋,這么快就吃光了?兩萬斤糧食啊,四百袋子!是她通過各種門道收購來的,有些買來是麥子,還得自己去磨成粉。光跑這些糧食就跑細(xì)了腿,煌渠鄉(xiāng)、孟家橋、楊家橋,她都跑過;水磨房、電磨坊,還有國營面粉廠,她都去過。面粉灰蒙白了她的頭頂和眉眼。
大豌豆在敦煌縣城有一個關(guān)系,那人能日弄,國家的平價糧食能倒騰些出來。那人姓梁,是縣委的一個啥干部,竟然來搭伙,大豌豆的隊伍里有他的股份。投資一萬元。那時候正是人們叫嚷“萬元戶”,有錢人少之又少的時候。那幾頂帳篷也是姓梁的從哪個駐軍部隊上日弄來的,他本事大哩!開山的家什幾乎全是他日弄來的,鋼釬、鐵錘、炸藥、雷管。除此還有一位姓張的,是哪個鄉(xiāng)的副鄉(xiāng)長,也算是個合伙人。山上凡屬過日子的家當(dāng),鍋碗瓢勺、鋪鋪蓋蓋的,都由姓張的籌措。他還帶來三十個人手。
如今,大豌豆的隊伍可不缺人手,千里路外的都趕來做工,有定西人、天水人、通渭人,光身子跑來,只賣把子力氣。衣裳穿得那么破爛,露著皮肉。掄一天大錘,挖一天沙石,晚上睡在那冰窖似的地窩里。若受不住苦,中途走的人不開工資,大豌豆規(guī)定,須干夠半年才結(jié)賬付薪。
女婿在那達(dá)給他當(dāng)會計,大兒子在淘金的緊要處領(lǐng)工。最緊要處就是淘洗金子的地方,須得人兩眼死死地盯著。沙石從山上運下來,在大水河岸邊一次次地過篩、淘洗,之后過水槽子,那黃橙橙的貨色就過了出來。山頂上是干粗活的,鋼釬、大錘、鐵锨鏗鏗鏘鏘響聲不住,開出的沙石順著山溜子嘎啦啦地滾下山坡,坡下面再車?yán)囘\,那個陣勢嚇人慌慌。大豌豆就整日價在那山上山下轉(zhuǎn)達(dá)。那日她給他把糧食押運去,他都顧不得卸車,讓她一直候到他們收工。他只是那雙黑眼珠狠狠地盯了盯她。她說:你不卸車,我咋趕回去哩!天黑了,路上咋走。
夜黑了,他把那座帳篷里的人不知趕毬到什么地方,把開車的司機也安頓了。回到帳篷,就好一陣混鬧。就是那野牦牛喘著粗氣的不住呻喚。過了那陣子,才說些正經(jīng)事:豆秧兒,你還是能干?。∧敲炊嗉Z食、菜水,經(jīng)手那么多錢票子,賬目一筆不亂。我不留你過一夜就對不住你哩!
去毬吧!我一路上百十多里趕來,累得腰不是腰、腿不是腿,臨了還受你驢腿尥蹶。她說。
嘿嘿,這山里,把人空毬子著!他說。
那么你愛金子哩!
唉,金子也招人愛哩!……
他撫摸著她濕透的下面,說:那頂帳篷里住的姓梁的,私藏了金子,以為我不知道。哼,狗日的等著,最后才跟他算賬!
你留心,你的老命讓人要了去!
他?呵呵,把他跟姓張的兩個拴在一起,也沒有我這根毬把子粗!姓梁的不就是一萬元股份嘛,給他抽掉,看老子能過不?
你還是別扯破臉,當(dāng)心逼急了動刀子!
噢,我見過得多嘍!我見過動刀的,還見過把人捆綁了扔到這山后頭喂了狼。見過這山體滑坡,把上千口人埋在山下,大水河常有幾具死驢一樣的尸體漂下來。還見過為了私藏,把金圪垯吞到肚里,結(jié)果兩眼一瞪圓,死毬了!事情就是這么個事情,誰讓你淘金哩!不過你別怕,我的人手多,四下里都有眼睛。
處暑爸的老三咋樣?他爹讓咱多照看著些。
唉,這個沙窩子,早先還貼己著哩,就是那次搜了他,傷了臉。原來我讓他在水槽子上溜金,也是個技術(shù)活,學(xué)手兒本事。狗日的不正經(jīng),我把他調(diào)到篩沙上去了。吃喝上沒虧他,那次他生病,我讓做飯的頓頓給他單做,碗里的油花花漂上,還臥上兩個雞蛋。說實話,我自己都沒這樣單吃過。
忽然覺得他挺受苦,睡在這陰潮的麥草地鋪上。便說:怕你睡久了會落下骨頭上的病。
他笑了笑說:毬,啥病也沒有,不信你揣一揣我的骨頭壯不壯。說著拉起她的手去揣摩,卻拉到了他的那個下面,她一把甩開了手。
他嘿嘿嘿地笑著,問:沙窩子的爹還盡力著哩?
嗯,夜夜守在那窩棚里。有個偷兒來,想撒一網(wǎng),老漢提著馬燈就走出了窩棚,塘邊上一站高聲喊叫:“哎——,野日的家伙,做啥著哩!”
他這樣守夜,你咋知道?他問。
咦,怪毬,老漢守夜,我就不興轉(zhuǎn)達(dá)著瞅瞅?
不知怎么大豌豆那里就又脹硬了,他一轱轆又伏上她那高高低低的身子……
豆秧兒翻了個身,月光投進她家的窗格子,投在她那馬鞍子樣的腰胯上,那么寂靜。噢,死老漢的葷話,刺激得人想事情,想了這么一摞車!
她依舊瞅見那片魚塘,塘邊的沙棗樹,樹影子黑魆魆地投在塘內(nèi)。那老漢這會子睡了吧?似乎瞅見那盞馬燈,掛在那達(dá),好像離這達(dá)不很遠(yuǎn),把她這間屋也照亮了似的。
三
第二天一早,不等到太陽毒起來,處暑老漢便把豌豆地全都鋤干凈了。
鋤下來的草打成捆,等東家來了讓她背上去。唉,豆秧兒過日子細(xì)詳,錢越多就越細(xì)詳了!他念叨著。
忽然記起幾十年前,那時她家境困難。她還是一個未出嫁的姑娘,一張年輕輕的臉。一次鄉(xiāng)上派工,去陽關(guān)植樹。陽關(guān)林場,那是縣、鄉(xiāng)多年打造的一片綠洲。早先那達(dá)很荒蕪,離鄉(xiāng)上二十多公里,大沙漠隔斷著。那達(dá)有座不高的山,叫做墩墩山,山頂上立著一墩漢代留下來的烽燧。植樹就在那山下面。挖的樹坑可是不少,一排又一排,村民們?nèi)龅妹苊苈槁?。挖了半日,口渴,便往有人家的地方尋去。走到那片沙丘,他住了腳,竟忘記自己是去尋水喝了。因為那個沙窩的幾叢蘆葦畔蹲著一個女人,正在挖沙蔥。沙蔥稀少,她不時起起伏伏地挪動地方,她的身影動態(tài)很耐人的眼睛。人啊,雖然那時他已經(jīng)有了大兒子處暑,可不知怎么,在天地間只有一個男人碰上一個女人,四下杳無人跡的時候,那心窩里會生出些非分之想的。
他停在沙丘頂子上瞅望著,那件藍(lán)底素花的襖褂裹著她的腰身兒,那顏色、碎碎的花子直到今天還像是記得。瞅著又坐下來,瞅她一鏟鏟地割那野日的東西,東尋一撮、西尋一堆,割倒后捋順茬口,整齊地放進背簍。沙蔥,這野日的東西可以腌菜吃,不過家境好些的不吃它。她可能是陽關(guān)村誰家的丫頭或是女人,他想。她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他坐在沙丘頂上,若是個膽小的女人,就走開了,但是她沒有離開。好像她知道處暑爸這樣的人,也只是瞅瞅,做不了個啥事情!她抬起臉龐,反倒笑了,笑得他那樣動心動肉的。她的臉龐和她的腰身兒一樣,的確是個漂亮的女人的。她一笑,處暑爸自己就臉紅了,不知道自己看人家做啥。好在她搭話了:是來植樹的吧?在哪個村上?他回答:北工。她一聽,就更咧彎了嘴唇、嘴角。好像她知道,北工村就在鄉(xiāng)政府近旁,那塊洲子富庶些。他這才搭訕:挖野日的哩?站起來拍拍腚上的沙粒,走了。
不多久大豌豆成親,處暑爸被請去喝酒,一看,他竟然還記得她,那個挖沙蔥的丫頭!怪不得她當(dāng)時咧彎了嘴唇子笑。
早晨的豌豆地格外好看,特別是鋤干凈之后,那豌豆秧秧像公雞尾巴上的毛,亮豁得很哩!折射著綠里透藍(lán)的金燦燦的陽光,葉兒圓圓巧巧、成雙成對排在莖子兩邊,開著白色的碎花兒。
處暑老漢打草捆不用繩,三把兩把將那披肩草搓成辮,用起來比麻繩結(jié)實。等她來,讓她把鋤下來的草背上去。他又念叨著。
那女人打草繩比他在行,她能用拐棗莖子搓繩,結(jié)實得像皮條繩。早年她爹為人家拉駱駝,販藥材,用的繩全是她搓的。
她爹可不如她有本事,駱駝是人家的,藥材是人家的,他只管拉腳。從南湖鄉(xiāng)拉到新疆一個啥地方。新疆那地方再接上腳,拉到伊朗國、俄羅斯,路長哩!那藥材的產(chǎn)地也不近,在嘉峪關(guān),離這達(dá)四五百公里。那邊山上長著大黃、羌活。不知是沙海子路太長,累倒了,還是途中遇到沙塵暴,她親爹死了。后來她娘帶著她另嫁了人,家落在陽關(guān)。
處暑老漢把草捆提到地頭邊顯眼處放下。望了望莊子的方向,又說:等她來,讓她背上去。
看看她沒有來。手腳不能停,停下來覺得悶惶惶的。他走進窩棚,取出一袋精飼料,倒進笸籮,開始喂魚兒。伸出手,試試風(fēng)向,沒風(fēng)。一撒料,卻又有些風(fēng)。咋回事,果真老了?老皮試不出個冷暖了?精飼料不敢混撒,浪費不起。麥麩子摻和著胡蘿卜粉、黃豆面、雞兒糞,金貴哩!
他沿著塘邊走著撒著,魚兒追著他投在水面上的影子。那粗粗的胳膊,厚厚的胸膛,還有他那張臉,不像有多老,不像那些老漢瘦肌麻干,他的這副身板若到金礦上去干,也照樣試伙。一陣風(fēng)來,水面上的影子吹皺毬了。
建魚塘的時候,他便被請來幫工。大豌豆請來的人可是不少。他女人天天做十多人的吃喝,用桶子盛裝,扁擔(dān)挑到工地上來。飯盛到碗里,讓她的兒女給大家端到手上。有個好說笑的說:去,叫你娘端來!人們便一陣笑。這女人在莊子里惹人眼哩!她果然親手端上來了,大哥小叔地稱呼著說:只要你把塘挖深些,我天天給你伺候!那個鬼日的卻說:你的那個“塘”還不夠深么,再深,你家掌柜的那根锨把子能夠得著?大家喝——地笑掉了牙。
塘建成了,水注滿了,大豌豆不知還有啥事工地上脫不開手,派處暑爸和他女人一起去買魚苗。處暑爸說:怪毬,咋不派個旁人去,專挑個老漢!是看我這锨把子不中用了?
賣魚苗的地方就在黃水壩,十多里路,老漢不識個魚死魚活,但跟那女人同坐在一輛40型拖拉機的車斗里,心里受活??匆婞S水村的景色格外入眼,好一片綠幽幽的草灘,溪水一道道在灘頭上涌流,都是些露頭泉。白帶子似的,長長地從上灘流到下灘。幾頭騾馬在那達(dá)啃草,相互臀蛋子上嗅嗅,靜悄悄的。
拖拉機上坡,繞上水庫大壩。那一片藍(lán)盈盈的海子,像是天倒過來了。沿途全是數(shù)百年的柳樹,樹蔭厚密。她坐在車幫上說:處暑爸,現(xiàn)在涼爽了吧?他說:涼爽,涼爽。只見那日頭的光影,明明暗暗地落在她臉上、高隆隆的胸脯子上。唉,多少年他不記得自己心里這么暢快過。
到了地方,豆秧兒跟賣魚苗的人爭了起來。她嫌那兩桶魚苗水多苗子少。那人說:我們從來就是這么個賣法。不能像撈干飯一樣把魚兒撈在桶里,魚苗稠了缺氧不得活。她說:那也不能賣水呀!我看你這兩桶就沒有一萬尾魚娃子!你給我撈稠些,回去死了我自己負(fù)責(zé)。那人又說:你說尾數(shù)不夠,那你就數(shù)!時辰還不能大,魚兒日弄死了算你的!
呵呵呵,那顯然是數(shù)不了,數(shù)不清楚!可是豆秧兒還真的拿起了網(wǎng)罩子,一罩十尾百尾地數(shù)著??此浅粤Φ臉幼?,那個人笑了,同情地說:好了好了,我再給你加些“稠的”,你不數(shù)了!豆秧兒自己也笑起來。那笑容正像是多年前在沙窩里一樣。
處暑爸和開車的一起把兩大桶魚苗抬到車上。拖拉機突突突地發(fā)動出聲,她扭回頭跟那個人說:哎——,下次我來,你還給我把“干飯”撈上!
拖拉機駛出養(yǎng)殖場,路經(jīng)水庫那藍(lán)色的海子,那里面不知有多少萬尾魚兒。只見靠岸邊的蘆葦蕩子里棲息著水鳥,旋飛著魚鷹,喳喳地叫著,像豆秧兒的笑聲。
一路下坡,車比來時開得快些,有風(fēng),而且車后卷起塵土。她卻脫了外面的襟褂,裸露著兩條白嫩的胳膊,不時伸進桶里攪動。車上站不穩(wěn),她還趔趄著身子。老漢心上頂撞著個啥東西,瞅她那扎眼的光膀子說:你攪毬個啥哩?她說:不是說稠了缺氧嘛,我給它造些氧。要是回去真死了,錢是小,還讓他笑話我!老漢這才知道自己心上“缺氧了”!她又一趔趄,白胳膊水淋淋地搭在了他的脖頸上。老漢倏地一怔,唉,你做啥,不站穩(wěn)當(dāng)!她看他慌張的樣子,又笑出那水鳥的聲音,說:我把你老漢摟抱了一下,能咋?他說:能咋,大豌豆把你兩條嫩胳膊一刀砍了去哩!……
老漢朝莊子方向又望了望。噢,她還沒有來!
心想,她或許進城為她男人張羅糧草,金礦上又沒吃喝了?要么就是張羅這一塘魚,尋個買主,魚兒們都長大了!
他撒盡了那大笸籮里的精飼料,把笸籮在腿面上磕了磕,一些碎渣也拋進塘內(nèi)。
看看日頭已經(jīng)偏過正午,一會兒他大兒子家的就該給他送飯來了。不知今天有啥新鮮的吃喝么?總是那一陶罐湯飯,上面一碟菜,兩個饃,也不換換口?
回到茅棚,脫下汗褂子,往棚壁上一掛,讓它曬曬汗氣。鉆進棚內(nèi),抱起一罐子涼茶咕咚咚喝了兩口。剛一進來,這棚內(nèi)有些黑,眼皮子眨巴半晌瞅不準(zhǔn)個家什。茶罐子在土盤的灶頭上放穩(wěn)當(dāng),便一頭倒在地鋪上歇息。
地鋪,下面是麥草上面是羊氈,躺在那達(dá)仰臉瞅著窩棚頂子。苞谷稈子曬得干干的,葉子干奓著,一遇到一些風(fēng),就沙沙地響個不住。噢,他在這茅屋里躺了多少日子了!
除了老大家的來送飯,沒人來這達(dá)。茅屋外面那白刺刺的太陽光射入門洞,當(dāng)他瞅見兒媳婦的身影子出現(xiàn)在那達(dá),會感到這茅屋里立時增添了些活氣。
不過有時候他也回老大家里去吃喝,特別是晚上那一頓飯,肯回去。吃罷了轉(zhuǎn)達(dá)轉(zhuǎn)達(dá)再回來。唉,送飯的時候一久,難免有些煩人,不情愿的樣子。
他望著門洞,依舊是那白刺刺的光投進來,幾縷沙土隨著那熱辣辣的風(fēng)吹進來。
忽然,一個身影兒立在那達(dá),但不像是老大家的。那影子很好看,窈窈窕窕,豐豐滿滿。
她個兒不很高,用不著躬身哈腰就走進門洞。手上像是提著啥好吃好喝,直走到灶臺那達(dá),把吃喝一樣樣擺上去,一碟鹵肉、豬肝、豬腸,還有一碟油燜豌豆。他的眸子一直跟著她的身影,她那躬腰在灶臺前的樣子,那達(dá)光線很暗,只有棚壁秫秸縫隙透來一縷光,抹在她頭發(fā)梢兒上。
咋,敢是犒勞老漢哩?嘿嘿,有酒沒有?
有,讓你喝個夠!晚上再請你去屋里喝。
怎么,掌柜的回來了?
他不回來,我就不興請請你?嘻嘻……
他眨巴著眼皮,再看那達(dá),只有那秫秸縫隙穿來的光,照著苞谷葉子。
吃罷晌飯,老漢又該豬似的睡覺了。
睡吧,睡醒來還要干活。還得把那豌豆地澆上水,要不然毒太陽會把青青的豌豆秧秧全都曬日踏。拿把锨去改渠,把渠水引進地里。等她來,一看,草也鋤了,水也澆了,嘿嘿……
他在草鋪上打了個滾,合上眼皮。但眼皮子前面仍明亮亮的,像是渠被扒開了豁口,水汩汩地流淌,濕透了那片綠瑩瑩的豌豆秧秧。
四
又過了十多天,豆秧秧長成,到了收割的時候。
媽日的,長得那個茂盛,葉子稠得透不進風(fēng)、鉆不進日頭。莖子指頭般粗,一根根曲曲彎彎纏纏繞繞,密得分不出壟,蔓兒上大多結(jié)出豆莢,摘一顆嘗嘗,一股嫩嫩的豆腥味。
她蹲在地里,蹲得腿有些麻木,沙地蒸騰著熱辣辣的潮氣,割一會胳膊上就滲出一層汗珠兒。她瞅瞅地埂子那邊,處暑老漢在那達(dá)割著。
老漢靠近塘邊,有些樹蔭,或許不很曬熱。他割下來一抱,隨手撇進魚塘,也便站起來走走,活動活動腿腳。
哎——,老漢,你是喂魚嘛,還是割豌豆哩?她朝他喊了一聲。
嘿嘿,豌豆也割,魚兒也喂。咋,嫌我鐮把子不連緊了?他說笑著。
我說,咱早割罷了早歇緩,可你日日踏踏沒個利索,還想等著月亮出來?
唉,月亮等不出來了,今個是古歷的多少?月缺哩!早歇緩,你又不備一桌酒菜,我到哪達(dá)歇緩?
好,今個一定請你到我家,炕桌擺上一席。你吃罷了兩腿一伸展,就歇緩,咋樣?
那可是好,你把炕桌拾掇掉,再躺在我邊里。
對,就是那樣。
好,那咱就快快地割。
格格格。她笑著。
豌豆秧秧一片片割倒,斂成捆。收割這東西沒個早晚,不像割麥,麥黃幾天割不倒便糟踏在地里。這貨見青就能割,再長個十天半月也不怕長老,反正是結(jié)不出豆子的秧秧,遲早喂魚。
當(dāng)日頭沉向西邊,斜斜地照過來的時候,魚塘這邊的豌豆地就全都割干凈了。
她那件襟褂,無論是胸前還是脊背后全印著一坨坨汗?jié)瘢N著身子。她疲乏地提著鐮刀走過來,走到樹蔭下。老漢早把他的汗褂子脫去,撇在沙地上,只穿了個背夾子挎著肩,倚著沙棗樹抽煙。見她那臉龐曬熱得紅撲撲的,仍冒著熱氣。
坐下歇緩!老漢說了一聲。
她坐在他近旁。
你也沒個抽煙的事干,他說。用煙鍋指了指沙地上擺的茶水罐子,喝些吧?
沒碗,要喝只能抱起罐子喝。她像老漢一樣抱起它嘴對著罐口咕咚咚喝了一陣。那涼茶不知道是啥茶葉熬的,苦掉了舌頭。
大豌豆沒有回來照看照看?他問。
有個啥照看頭,她說。不為拉吃喝,誰舍得雇車空跑,雇一趟東風(fēng)卡車八百元!
那山里也沒個啥消息捎回來?
咋,你想你的沙窩子了?
老漢吸了口煙,吱——地吸出聲音。半晌才說:我們老少倆,有個啥念想!只是讓娃子掙些錢,為他自己尋個媳婦。
還沒個人家?
沒有,你又不幫著張羅!過去的地主,還管顧長工們?nèi)⒗掀帕?,嘿嘿嘿。這娃就是貪些,再沒個別的不好。他娘去得早,沒看護上他,當(dāng)?shù)穆镉帜苤浪嗌倮錈帷?/p>
她忽地心上酸楚楚地一動彈。說:好吧,你的沙窩子的婚事我包了!不光是給他尋個好人家,還像送兒子一樣給他一份子。
她說著往老漢臉上瞅了瞅,見他那黑楚楚的額頭紋笑咧了咧。
這季節(jié),聽說那山里陰雨天氣多,常有些塌塌落落的?他說。
哎喲,看你操的這心,我的兒子女婿都在那達(dá),也沒像你這樣!她說。
嘿嘿嘿,你嘴上說哩,怕是心上比哪個的念想都多!兒子女婿不說了,想掌柜的了吧?
去毬,我沒那閑心。這多年,一個人慣了,跟你老漢一樣!
她說著,眼睛直愣愣地望著剛割罷的豌豆地,豆秧捆子一捆捆擺在那達(dá),晚日頭照著那陽面亮亮的。
收拾吧,今個就割這些,夠魚兒吃幾天了。
她走到地里拎起幾捆豆秧捆子往窩棚走。處暑老漢也跟著起身,收捆子。
不多時,捆子都拎到了棚屋里。這窩棚看著小,使喚起來卻大,裝些草料倒還有地方。她拎捆子進來,棚內(nèi)光暗,猛乍乍還有些黑眼睛,過一會眼睛才漸漸亮了。捆子全碼摞在最里邊,離開灶臺,更遠(yuǎn)離些老漢睡覺的地鋪。那股子草腥味怕不好聞,她想。
老漢笑說:嘿,我偏偏愛聞這股子味,摞不下的就放在鋪邊上,那個角角。
你這個草鋪,潮不?她問。
毬,沙海子里哪有個潮地方,干燥得像燃著了一把火!
她笑了笑,卻仍覺得他睡在這達(dá)受累了。又問:那么硌不?鋪得薄厚?
老漢覺著日怪,問這么詳細(xì)做啥!一笑說:你不躺下試試?
她忽地臉頰一熱,呆瞅了他一會兒。毬子,試試又咋!她一扭腰身,撲通躺了下去。覺著這鋪,還算厚實舒服,并不覺著硌硬。
處暑老漢一看她真的躺下了,那個姿勢竟在他心上咯噔一下。像是那只茶水罐子沒放穩(wěn)當(dāng),倒毬了。
他眨巴著眼皮子,想把眼睛轉(zhuǎn)到一邊去,可不知咋,咋也使喚不動。他窘窘地笑問道:硌嘛還是潮?
她說:不硌也不潮。你老漢睡在這個窩窩里舒坦哩!
他說:舒坦,也說不上,照看魚兒方便些。
她不知咋想,心上又一陣酸楚感覺。許是記起剛才聊天,說起沙窩子的婚事,他額頭皺紋那樣一咧動。
她仍躺著,沒有起身。老漢也忘了自己尋個坐處,坐在灶臺上,或是坐在剛剛提進來的豌豆秧捆子上,沒有,他就那么呆滯地站在那達(dá)。棚屋頂子畢竟不高,苞谷葉子刮擦著他的頭頂,似乎發(fā)出那干燥的沙沙的響聲。秫秸縫隙透來的光,照見他肩膀上的汗?jié)n還沒褪盡。
他身子一顫,老眼更掃見她胸襟那達(dá)濕漉漉的隆起的地方,厚實實的輕輕地動彈著,仿佛又望見那個割沙蔥的丫頭!
你坐呀?她說。
他這才一屁股坐在跟她迎面的幾捆豆秧秧上。
酒、肉,屋里都有,今晚去我家吃吧。
嘿嘿,東家真的要犒勞長工哩?
哼哼,你老漢一句一個“東家”地混叫,叫得人心上怪難場,好像我虧了你!
東家就是東家,誰說你虧我了。你能在我這棚棚里,呆這半晌,就是不虧我。
她身子上忽地一陣滾熱,伴著那酸楚楚的滋味。
那為啥我叫你去家里吃喝,你不去?
呵呵,等大豌豆回來我再去。他回來款待得更豐盛些,嘿嘿,今個就算毬了!
她忽地站起身,咋,非得大豌豆,豆秧兒就請不動你?
不是那個話……他不知道該說啥好,忙把話題往旁處扯:只要你惦記著我的三娃子,我,我就領(lǐng)情了。
我剛才說了,一定給他找個好丫頭,你不信我的話?
咋不信,不信我就不會二次張口。
老漢,你的心事大哩!
不大,嘿嘿,不敢大……
她不知啥時已走近那幾捆豆秧秧,站在他近旁。
你,你咋就不敢……?
他聞到她身子的那股味,汗味,夾雜著豌豆秧那清絲絲的味。
豆秧兒,你怕是想,想讓我把你丟進塘里喂魚了!
那你就丟,丟吧!丟吧……
她的身子一軟,他一把將她摟抱在那達(dá)。
那幾捆子新割來的豆秧,仍是那般濕漉漉的,莖葉挺挺的,像長在地里一樣。葉兒圓圓巧巧,間或還有幾朵白花,茅棚里些許光亮,也能看清它那秀色……
五
酒席準(zhǔn)備好了,老漢卻沒有來。
晚上,果然沒有月亮。忽然聽院門吱扭——響了一聲,不一會,走進上房屋來的卻是她男人大豌豆。
他臉色難堪,把手里一只黑色皮包啪地一聲丟在炕上。
咋了?你咋這早晚回來,沒見你事先捎個信來!
他不吭聲,坐在那達(dá)抽煙。黑胡茬似乎生得更長了。
你先吃些吧,她指了指炕桌上的酒菜。這是為處暑老漢預(yù)備的,請他他沒有來。
老漢在哪達(dá)?他這才抬起眼問道。
還在茅棚里守著哩,咋了?
他重重地吁了口氣,擺擺手,讓她把酒菜撤掉。她拾掇著,搬起炕桌,這時她才想到肯定是山里出啥事了,她的兒子,女婿?!
到底咋了?你咋不說話!
明天再說吧!……
他熄了燈,滾倒在炕上。她觸摸到他那黑胡茬的臉上有了淚濕。
不行!你非得今晚告訴我,是不是咱的老大……她不敢問下去。
咱的娃都好著,只是,只是處暑老漢的沙窩子,吞了金了!
啥——?!
他以為吞到肚里還能屙出來!我剛從縣醫(yī)院回來,沒,沒搶救過來……
她嗚——地一聲痛號,卻又緊緊地咬住嘴唇,像是怕讓處暑老漢聽見。
出事的時候我不在跟前,管事的人說他又藏了金,搜他,他就……大豌豆低聲說著。
嗯嗯嗯嗯……她強抑著啜泣,淚眼又望見那夜色中的魚塘、茅棚,剛割罷的豌豆地,忽地一陣暈厥,便啥也不知道了。
不知道第二天將是個啥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