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與美”：試論當代高票房喜劇電影的美感體驗

張建+李佳蓓

自《捉妖記》上映以來，喜劇電影不斷刷新票房記錄，《美人魚》更是以30多億的佳績高踞榜首，笑傲群雄。喜劇電影大獲成功與觀眾的審美心理需求是緊密相關的。根據(jù)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欣賞影片是觀眾獲取美感體驗的一種“自我實現(xiàn)”，在此過程中得到身心的愉悅。“觀眾作為人，特別是作為一個具有七情六欲的人，在無意識深處存在著一定強度的感情欲望，這種感情欲望作為一種動態(tài)結構，作為一種緊張力，總是要求得到滿足和釋放。而人的欲求愿望一旦得以滿足，緊張情緒便得以釋放，身體就會進入和諧狀態(tài)或達到平衡狀態(tài)；人的感官、心理、精神也因之進入全面的愉悅狀態(tài)。這就是人的精神心理的‘愉悅原則?！盵1]喜劇正是滿足了觀眾的審美心理需求。

席勒在《論崇高》中說：“假如沒有美，我們的自然使命和我們的理性使命之間就會有不斷的斗爭?！盵2]生活需要美，觀眾需要高層次的美感體驗，而這正是喜劇審美價值的所在?！跋矂碜孕Α盵3]，因此，喜劇美感最突出的特點就是笑，中外的眾多美學學者也對“笑”與“喜劇性”進行了界定。黑格爾指出：“最平庸和最無聊的東西會惹人笑，同時最重要和最深刻的東西也會惹人笑，如是這里露出和他們的習慣與日常的觀點相違背的最微不足道的情況。笑在這時只是一種自鳴得意的聰明的流露，只是一種說明他們有足夠的聰明來理解這種對比和自己意識到這一點的標記?！盵4]可以看出，喜劇性對象必須具有“最重要和最深刻”的內(nèi)容，才不至流于單純的“可笑”，乃至成為“最平庸和最無聊的東西”，而這種“可笑”“平庸和無聊”，便是“滑稽之笑”。

蘇聯(lián)《哲學百科全書》對喜劇所下的定義是：“喜劇是反映現(xiàn)象或事物之不完善的、陳腐的、有缺陷的內(nèi)容和它們力求顯得完美和有意義的形式之間的不協(xié)調(diào)性的一種美學范疇。發(fā)現(xiàn)和揭示這種不協(xié)調(diào)性便產(chǎn)生喜劇感。喜劇永遠是可笑的——這正是喜劇特征之所在。與此同時，喜劇與可笑又不同，它具有社會意義，與建立正面的美學理想相聯(lián)系。”[5] 李漁說：“非但風流跌宕之曲，花前月下之情，亦當抑圣為狂，寓哭于笑?！盵6]在李漁看來，即使再嚴肅的社會內(nèi)容，也可以從中找到喜劇性；就是悲劇性的因素，也可以注入到喜劇中去，化悲憤于嬉笑怒罵之中，從而產(chǎn)生喜劇的藝術效果。如果說“滑稽”是“可笑的”，是“味濃而意淺”的；那么幽默則是理性的，是“味淺而意深的”；而“寓哭于笑”，笑中含淚，悲中有喜，悲喜交加，才能使喜劇的美感得以最充分的體現(xiàn)。

一、 滑稽的可笑

喜劇往往以丑作為表現(xiàn)對象，而丑正是滑稽的本質(zhì)所在。亞里士多德早就指出：“喜劇是對于比較壞的人的纂仿，然而，‘壞，不是指一切惡而言，而是指丑而言，其中一種是滑稽?；氖挛锸悄撤N錯誤或丑陋，不致引起痛苦或傷害?！盵7]這就表明亞里士多德把丑與喜劇特定的“滑稽”聯(lián)系了起來。車爾尼雪夫斯基則更為明確地指出：“丑乃是滑稽的根本和本質(zhì)。”[8]滑稽乃是較低層次的喜劇形態(tài)，不能直接作為美的對象，引起人的美感。作為一種喜劇要素，滑稽側重以外在的形體、動作、表情、姿態(tài)或衣著裝扮等引人發(fā)笑，有較強的喜劇效果，但一般不含有深刻的理性意蘊。

黑格爾在《美學》中說道：“然而不是任何缺少實體性的行動，僅僅由于缺少，就有喜劇性。人們往往在這一方面，把可笑性和真正的喜劇性混為一談。本質(zhì)和現(xiàn)象、目的和手段之間的任何對比，都可能是可笑的；可笑是這樣一種矛盾：由于這種矛盾，現(xiàn)象在自身之內(nèi)消滅了自己，目的在實現(xiàn)時失去了自己的目標。但是對喜劇性，我們還應該提出更深刻的要求?！盵9]當代高票房喜劇電影中充斥著大量的“滑稽”元素，解構經(jīng)典形象，矮化丑化國人，導致人物性格扭曲?！澳赣H”二字在人們的心目中一般都是親切溫暖而神圣的，《夏洛特煩惱》中夏洛的母親卻打破了這一“傳統(tǒng)”的禁錮，她先是抽煙成癮，再是當校長勸退夏洛時，竟然當眾“解扣”，誣陷校長非禮，最后當夏洛重病住院，她更是與夏洛好友展開不倫之戀。雖說夏洛母親的種種行為與情態(tài)都為影片增添了不少的笑料，可是當觀眾在笑過之后卻無法引發(fā)共鳴，甚至因為過度消解權威而令人感到反感。這樣的“笑”并不是具有喜劇性的“笑”，而只是一種可笑性。單純以“滑稽”作為笑料的喜劇，是膚淺的，它缺乏社會內(nèi)容和意義，只能引發(fā)低級庸俗的笑，觀眾會覺得枯燥無聊。

二、 幽默的發(fā)笑

喜劇的笑往往通過對于丑的本質(zhì)的認識和否定，而使人產(chǎn)生美感愉悅?！俺笾皇窍矂》从车膶ο蠖选ο蟛坏扔趦?nèi)容，藝術內(nèi)容中更重要的是對描寫對象的審美感情和審美態(tài)度。”[10]正如《夏洛特煩惱》中的馬冬梅，雖然她的外表以及行為都顯得十分的“滑稽”，甚至可用“愚笨”來形容，但是這種“形式的丑”卻也恰到好處的反映出她“本質(zhì)的美”。而她所帶來的美感，則是幽默的?！案叨鹊挠哪透叨鹊膰烂C常化成一片，一譏一笑，除掉助興和打動風趣以外，還有一點深刻雋永的意味，不但可耐人尋思，還可激動情感，笑中有淚，譏諷中有同情。”[11]馬冬梅就具有這種深刻雋永的意味，電影中的馬冬梅不管是在現(xiàn)實世界中還是在夏洛的夢境中，都義無反顧的自我犧牲。在現(xiàn)實中，她為了養(yǎng)活一事無成的夏洛而辛勤工作、起早貪黑，全然沒有一副女人該有的模樣；而在夏洛的夢境中，她更是為了保護夏洛不被地痞流氓傷害，甘愿犧牲自己的身體來保全他。馬冬梅雖然性格大大咧咧，可她這種“表面的滑稽”更能體現(xiàn)出她“骨子里的沉痛”。又如《美人魚》中的珊珊，她蹣跚的走路姿態(tài)以及夸張的妝容是滑稽，但她能夠冷靜、超然的對待劉軒，并沒有和普通“人魚”一般對他“殺之而后快”，而是在危機關頭放下了殺念，令人回味。幽默與智慧相連，不以引人發(fā)笑為目的，具有溫和與機趣之美。

宗白華曾說道：“在偉大處發(fā)現(xiàn)它的狹小，在渺小里卻也看到它的深厚，在圓滿里發(fā)現(xiàn)它的缺憾，但在缺憾里也找出它的意義。于是以一種拈花微笑的態(tài)度同情一切；以一種超越的笑、了解的笑、含淚的笑、惘然的笑包容一切以超脫一切，使灰色黯淡的人生也罩上一層柔和的金光……這是一種所謂幽默的態(tài)度。真正的幽默是平凡渺小里發(fā)掘價值。以高的角度測量‘煊赫偉大的，則認識它不過如此。以深的角度窺探‘平凡渺小的，則發(fā)現(xiàn)它里面未嘗沒有寶藏。一種愉悅、滿意、含笑、超脫，支配了幽默的心襟?！盵12]這正如卓別林所創(chuàng)造的一系列角色，在平凡中挖掘非凡的價值。他所演繹的都是底層的小人物，可正是通過這些“平凡渺小”的普通人物，展現(xiàn)了針砭人性的弱點，警示人生的誤區(qū)，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批判等等深刻的主題思想。卓別林善于表現(xiàn)他卓越的啞劇表演天賦和豐富的面部表情，加入些雜技動作和夸張的肢體表演，以這種詼諧的夸張的系列造型表演的喜劇表現(xiàn)形式使觀眾發(fā)笑，然而在笑聲背后卻蘊含著一股人性和社會的悲涼感。

喜劇是“莊諧兼濟，悲喜渾融”的，它不再是那種淺薄的嬉笑，而是帶有審美價值的“笑”，它是一種幽默的笑，這種笑不僅摧毀著一切無價值、虛假的、丑惡的東西，而且引導人們追求有價值的、合理的、美好的東西，人們在喜劇所引起的笑聲中，提高了自己的精神境界，因而產(chǎn)生美感愉悅。

三、 含淚的微笑

對于喜劇電影來說，需要給觀眾開心的笑，但僅僅有笑是不夠的，還應該讓人笑得美好，笑得深沉，笑得發(fā)自內(nèi)心，笑得潸然淚下。只有關注人們真實生活中的生存處境與精神困境，發(fā)現(xiàn)他們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可笑差距之后的悲哀，才能夠營造出具有深意的喜劇影片。不過，這還需要有悲劇性與喜劇性的結合，使得“俗者得其淺，雅者得其深”。卓別林曾說：“我從偉大的人類悲劇出發(fā)，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喜劇體系?！盵13]這是自覺地將悲劇因素融會于喜劇創(chuàng)作的典型。正由于此，喜劇的美感和悲劇的美感常?；ハ嗦?lián)系，作為喜劇美感的笑往往滲透著悲憤的色彩。

王國維的喜劇“痛苦說”，其真正的歷史意義就在于它執(zhí)意要打破主觀式的沉迷，破壞自欺式的喜悅，結束這種古典式的和諧，讓人們睜開雙眼看一看這充滿痛苦和缺失的人生。笑的背后不一定是單純的喜悅，還可能是不快、痛苦乃至憤怒等等。在深刻的喜劇性中又往往能看到悲劇性的痕跡，這種通過眼淚發(fā)出來的笑聲常常具有更加感人的藝術魅力，例如卓別林常常在他的喜劇電影中傳達出資本主義社會里“小人物”的悲劇性。卓別林天才地指出，在藝術中笑聲和眼淚具有同樣強大的力量，卓別林一語中的地揭示出悲喜劇藝術的內(nèi)在魅力。笑聲不僅是一種揭露的武器，它同時又是一種無窮無盡的愉快的源泉，它鼓舞人們堅定對生活與生活目標的信仰，正是在這種意義上，喜劇性與悲劇性一樣具有不可低估的美學價值。[14]

反觀《夏洛特煩惱》，它雖然經(jīng)常把觀眾逗樂得捧腹大笑，但其中卻不乏真摯感人的動情時刻，使得影片悲喜交加，笑中含淚。例如夏洛在夢境中又見到了已死去的母親，他激動地上前一把就抱住了她，就如獲得了失而復得的珍寶。還有當夏洛在夢境中“功成名就”后重返與馬冬梅在現(xiàn)實世界中居住的小屋時，失意感與困頓感便席卷而來，夏洛開始懷疑自己所擁有的一切是否真的那么寶貴和值得，又在感傷自己失去的東西是否真的一去不返。特別是當夏洛得知馬冬梅已經(jīng)真的不再屬于他時，那種失落的眼神撩撥了觀眾的心弦，因為每個人都有埋藏在心底的遺憾，這份遺憾可能是失去一個人，可能是錯過一段情，猶如失去了馬冬梅的夏洛，離開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那是自己最愛的人，寂寞而絕望。

喜劇因素和悲劇因素巧妙地結合在一起，既使人感到可笑，又使人感到可悲，因而深刻地反映出特殊的現(xiàn)實矛盾，產(chǎn)生了獨特而強烈的審美效果。[15]《美人魚》的結尾，幡然醒悟的劉軒抱著身負重傷的珊珊，忍著身上的劇痛一步步走向海邊。他走的每一步都代表著對于過去那個“利欲熏心”的自己的告別，同時也意味著“有良知”的自己的回歸。而他的這種轉變是因為珊珊的勇敢與善良打動了他，珊珊用自己的“真情”喚醒了劉軒，同時也喚來了觀眾無盡的感動，盡管觀眾被劉軒的走路姿勢所逗樂，可這種感情便在“笑與淚”“悲與喜”中得到升華。

喜劇的美感和悲劇的美感常?；ハ嗦?lián)系，作為喜劇美感的笑往往滲透著悲憤的色彩，這種笑體現(xiàn)為“含淚的笑”。喜劇要求創(chuàng)作主體真實地挖掘客體對象本身所包含的悲劇與喜劇因素，肯定有價值的悲劇因素并寄于深切的同情，嘲諷無價值的喜劇因素并給予一定的寬容，讓人們在笑與淚中喚醒心中真誠的、美好的東西。

結語

雖然當代喜劇電影獲得了巨大的商業(yè)成功，但其大多數(shù)美感元素都還停留在“可笑”的層面。觀眾觀影不僅需要“滑稽的笑”來增強影片的喜劇效果，還需要“幽默的笑”來實現(xiàn)理性與智慧的超越，更需要“含淚的笑”來鞭撻社會的丑惡，在意猶未盡中引人深思。只有真正的將這三種不同美感層次的“笑”結合得相得益彰，才能在觀眾的審美愉悅中讓國產(chǎn)喜劇電影擁有獨特的藝術魅力，才能讓當代喜劇電影在中國乃至世界電影史上留下輝煌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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