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俊杰
章草及其近百年發(fā)展略論
周俊杰
搞懂了章草你就走進了中國書法的核心
研究近百年章草,要涉及到章草書的形成、發(fā)展和流變,要關(guān)注近一二百年以及更早的社會政治、思想、文化背景,還要關(guān)注近百年章草復興的多種因素,更要關(guān)注近百年章草書家的代表人物,因為人是其時代思想、審美趨向及藝術(shù)表現(xiàn)的載體。
一
按照書法史的通常說法,章草是在漢代由隸書演變而來。許慎《說文解字·敘》中說:“漢興有草書。”趙壹《非草書》中說:“但貴刪難省煩,損復為單,務取易為易知,非常儀也。故贊其曰:臨事從宜。”此話頗有道理。人們認為,章草為隸之簡化、草寫,由于實用,到東漢已出現(xiàn)一些章草書家。唐代張懷瓘說“章草即隸書之捷”,這可以說是自唐至民國人們對章草形成的基本認識。筆者曾在一篇談章草的序言中寫道:“章草形成于西漢宣、元之間,于東漢、三國、西晉而成熟。至東晉,由于今草、行書、楷書進入高峰期,故章草由此而式微?!敝劣凇罢虏荨敝妹?,說法甚多,如說章草為東漢章帝所好,或者說當時奏章均以此書寫,還有以漢元帝時史游一篇《急就章》有“章”字所致等等。實際是因為章草法度嚴謹,極為規(guī)范,與今草相比“章務檢而便”(孫過庭語),既較隸便當,較今草更具法度,是處于正書與今草之間的書體,故曰“章草”。
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簡(局部)
江蘇連云港尹灣漢墓神烏傅竹簡(局部)
然而就章草源于何時的問題,一直有人持不同看法。這里引作家沈從文先生一段未發(fā)表的《敘章草進展》小文,他經(jīng)研究歷代簡牘資料后提出:“章草大部分結(jié)體簡化,出于‘古文’,比秦篆似還源遠流長,至今猶宜一一翻案也?!瓕嶋H就事言事,點畫呈波纈,飄撇起伏,或系戰(zhàn)國春秋之際,由金銀鑲嵌文字而來。秦以‘玉箸’法加以統(tǒng)一,或釘頭鼠尾,平板質(zhì)實,已無個性可言。漢代猶因襲,約定俗成,省事而已。但社會一發(fā)展,即矛盾明顯,不適于一般社會需要,因之便于一般應用,從寬博得體之隸書,于是再加以簡化,楷書基礎因之確立。官文書則所用隸體即從之而出。世傳‘章出于隸’,事實上分隸成熟于東漢,比章草晚得多。”“章草部分出于篆體,近年出土新材料日多,木石磚漆均證據(jù)可得。且早于分隸,亦有材料可證。又西漢不定型之隸書,體多寬博,少飄撇作態(tài)處。出土材料亦甚多。因此得一新的啟發(fā),即東漢定型之分隸,重飄撇鉤挑處反近于受章草影響用筆而來。”
居延漢簡
東漢河西簡牘
有人對此說并不同意,但僅僅從名詞上進行批駁,認為“八分”書成熟于西漢,而章草到東漢才定型。我們判斷一種藝術(shù)形態(tài),先不要以后人賦予古代文字的名詞去界定,而應從先人留下的實物上去尋找依據(jù)。還是讓我們翻開可稱為“法書”的古代墨跡,從中尋找到與章草有關(guān)的文字吧。
處于春秋晚期的《山西侯馬盟書》與《河南溫縣盟書》中,部分文字已具章草芻形,雖然整體上還以篆書為主,但已具備章草特征:字形由長變扁,結(jié)體基本脫離了篆書的形態(tài),用筆嚴謹中不乏流動,可謂“草意”甚濃。此外,戰(zhàn)國早期的《湖北隨縣曾侯乙墓竹簡》《河南信陽長臺關(guān)楚墓竹簡》,戰(zhàn)國中期的《河南新蔡葛陵楚墓竹簡》《湖北江陵天星觀楚墓竹簡》,戰(zhàn)國晚期的《湖北云楚睡虎地秦簡》等多種簡書,從章法上看,字距較大,字形較扁,用筆上已不僅僅是篆書的純中鋒,而是中偏鋒互用,從結(jié)體上亦可看出后世章草多用古法的影子和源頭。僅憑這一切,當然仍不能直接命名它們?yōu)檎虏?,但某一書體的形態(tài)確實早已孕育在前代文字的母體和法度之中。我們將之與西漢早期人們所津津樂道的章草相較,如《湖南長沙馬王堆三號漢墓合陰陽竹簡》及《遺冊》《湖北江陵鳳凰山十號漢墓簡牘》《湖北隋州孔家坡漢墓簡牘》等,其藝術(shù)的內(nèi)在流程是一脈相承的。至于兩漢晚期的《江蘇連云港尹灣漢墓神鳥傅竹簡》《甘肅敦煌馬圈灣烽燧簡牘》等,則是純粹的章草了。由此,我們不能不感到沈從文先生的過人眼力和判斷力。沈先生之所以關(guān)注章草,是因為其本身即為章草書大家。我曾在雨蒼兄處見過沈先生一件章草條幅,其氣息之高雅、古樸,是當代包括民國以來不少章草書家都難以企及的。
陸機《平復帖》
以上所述,似離題較遠,實則頗為重要,這對于梳理近百年章草的發(fā)展起到關(guān)鍵性的作用,它們也將章草的朦朧創(chuàng)建期由西漢上升到春秋末戰(zhàn)國初,向前提了五百年左右。至于影響清末及民國前期極大的西漢《流沙墜簡》,僅很少字數(shù),便已使人們驚喜不已,假若他們能見到上述多為20世紀下半葉出土的章草簡書,恐怕更要欣喜到張狂的程度。
章草書在東漢已經(jīng)成熟,我們從《永元五年簡》及多種閣帖中均收錄的張芝《秋涼平善帖》,可感受到章草的空靈、率意和充滿生命的力度,后世不少將章草寫成類似館閣體的作品在它們面前顯得那樣的蒼白、乏力、缺少意趣,大概也只有在章草高潮期的三國、魏晉流傳下來的幾件作品大致可與之相頡頏。我們還可以將高潮期延長到隋,史孝山的《出師頌》也可謂之經(jīng)典,爾后,章草便走下坡路。
章草大概是這樣一種書體:在中國書法流傳有緒的篆隸真草行五體書中,它可歸屬于草書,但又似在夾縫中生存。在許多時代張揚其他書體時,它總是被人忘卻,如唐、如宋、如清,幾乎在整個的時代中消失得無影無蹤。即使元末及明一部分書家寫章草,其氣息之羼弱,用筆之單薄,根本形成不了大的氣局,這大概應了西班牙學者桑塔耶那的一個觀點:“由于審美與創(chuàng)作之最高才能,都具有高度的特殊性與排它性,所以藝術(shù)史上最輝煌、最偉大的時代,也往往就是最缺乏容忍的時代。”唐代是書法的一個高峰期,她將楷書、今草、狂草推向了高峰,而將篆、隸及章草置于不能“容忍”的書體而棄之不顧。宋人只顧玩他們的“尚意”書風,亦絲毫未對章草青睞。清前期崇趙、董,中晚期后將碑學推向“最輝煌、最偉大”的時期,而對章草甚至大草、狂草則不能容忍。即使在元、明,章草也從來未成為主流書體而風靡于世。只是到了清末、民初章草才開始復興。為什么?這應該說與章草本身的藝術(shù)特征有關(guān)系。
章草書的結(jié)體較正楷變異較大,故難識;其章法缺少今草、大草的連綿,抒情性弱;寫好章草須有良好的隸書及篆書基礎,也要有今草的實踐過程,這對大多數(shù)書家來講頗有難度;而更重要的是寫章草者須有豐厚的文化修養(yǎng),它可以說是“學者字”,而能達此境界的書家更是鳳毛麟角。盡管章草書本身具有高格調(diào)、高品位的特征和內(nèi)涵,但各種難度使其成為吃力不討好,廣大群眾難以辨識也難以接受的書體,所謂“曲高和寡”者是也。
索靖《月儀帖》(局部)
張芝《秋涼平善帖》
二
章草在各時代的起伏榮衰,一方面受制于其自身藝術(shù)特征的制約,另一方面,社會發(fā)展中各個時期的政治、思想也是其重要的影響因素。在前秦時期,各種思想可自由地進行宣示,春秋戰(zhàn)國百家爭鳴的局面為中國書法的繁榮提供了極佳的氛圍。即使被儒家奉為經(jīng)典的孔子,也提出了“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裾哌M取,狷者有所不為”的驚人論點。當然,孔子此處的“狂”需要有法度、有德性的限制,故其時諸簡書的文字是自由的、暢達的,包括帶有濃厚章草意味的文字,在嚴謹中充滿自由的生命活力。
秦漢專制,卻也大度,作為泱泱大國,漢代人在文治武功多方面體現(xiàn)了中國文明的核心:生命氣象。就書法來講,西漢完成了篆隸真草行五體書的創(chuàng)建,章草也在此時達于成熟,盡管它不是其時代的“主流書風”。
魏晉儒、釋、道多元并立的文化格局,替代了兩漢儒家獨尊的思想。魏晉以士人為代表的狂誕和崇尚自然的思想,使整個魏晉南北朝的四百多年間成為中國第二個重要的思想解放時期。盡管其狂,其個性張揚得有些失序,但卻使整個中國書法史進入到以今草及行草為代表的又一個高峰期,優(yōu)秀書家輩出,章草也在這一時期創(chuàng)作出了書法史上最為輝煌的作品,如三國吳皇象的《文武帖》、西晉索靖的《月儀帖》、西晉陸機可謂千古絕唱的《平復帖》以及晉人的《孤不度德量力帖》等。
按說唐代的開放程度并不亞于魏晉,但其時皇權(quán)的力量直接介入到書法中來,一方面使得以“二王”為代表的書風形成了延續(xù)一千多年的“帖學”,另一方面卻又壓制了其他書法的發(fā)展。李白、張旭、懷素的“狂”達到了極致,彰顯出其時代思想的自由和文化的開放,但作為文人氣更濃厚而缺乏狂狷精神的章草便不免被打入冷宮。
鄧文原《急就章》(局部)
宋代是文人最愜意的時代,但也是儒家思想保守的一面形成系統(tǒng)的時代,彌漫于社會中的對狂狷精神的壓制最后由朱熹和‘二程’來完成,從此中國便失去了漢唐時代的生命氣象和博大氣局。
以蘇、黃、米、蔡為代表的書法宋四家,一方面抵御著來自各方面的壓制,另一方面于書法上批判著唐人過度的“尚法”,尋求著以“意”為代表的新的書風。整個有宋一代,書法以行書、草書為主,但又和唐代一樣,將章草遺忘了,這大概是章草的嚴謹與他們追求的“意”的境界大相徑庭吧。
整個元代,中國處于外族的奴役之中,人們的精神層面一直受到嚴密的控制和壓抑,書法家要么隱于山林,要么茍且偷安,趙孟書法整體上的靡弱反映了其時代人們的精神面貌。其章草《千字文》對后世有較大影響,因為它畢竟較早推出這一沉寂了多年的書體,其結(jié)字融入了一些古文字意,法度亦嚴謹且新奇,但整體氣息上卻刻板,甚至呆癡,呈現(xiàn)出似轅下駒的小家子氣,一方面表現(xiàn)出他精神上只能沉于古而難以脫出的無奈,同時也顯示出章草在久違了近千年后令人心酸的退化。而與趙同時代鄧文原的章草《急就章》,字法比趙活了許多,結(jié)體也頗具法度,但氣息近于館閣體,無法與魏晉人自由而大度的氣象相較。倒是康里巎巎的章草《李白古風詩卷》寫得相當靈活、自然,從而顯示了元人率意的一面,由此,章草書才給人感到一絲復興的氣息。
整個明代是出狂人的時代。王陽明提出不以孔子言論為是非的標準,對李贄、方孝儒、徐文長及袁宏道等影響甚大,他們對孔子以及“二程”關(guān)于中行、狂、狷、鄉(xiāng)愿四品的取向有獨特的看法,認為“狂”最高,而與“鄉(xiāng)愿”近似、屬于污世庸俗者乃“中行”,由此而發(fā)蒙,使明代成為中國思想史上又一個最為解放的時期。徐文長的狂表現(xiàn)在書法中,成為超越歷史之狂的帶有瘋癲意味的狂草,明中晚期又出現(xiàn)了張瑞圖、黃道周、倪元璐及王鐸、傅山等草書大家。同時章草相比元代則得到進一步的復興,涌現(xiàn)出如宋光、王寵等章草書幾大家。而張、黃、倪行草作品中的章草意甚濃,偶爾書寫章草的朱耷、傅山等,其作品亦別具一格。明中晚期是章草書一個黃金時期,其作品在中國書法史中占有一定的地位。
清代數(shù)百年的文字獄,使文化人全部回到經(jīng)學原典中,故整個有清一代可謂有學者而無“士”、無思想家,那些大儒們爬梳音義、整理國故,頭腦中哪敢有一點狂!故表現(xiàn)在書法上,清前期是趙、董,清中晚期是考據(jù)功夫影響下而形成的碑學運動,整個清代無草書,更無狂草,當然也無章草,這種書法異化現(xiàn)象,只能讓后世書論家們哀嘆,且無奈。
三
很有意思也很讓書論家們感到興味的是,從清末民初以來的一百多年間,章草卻奇跡般的復興了,出現(xiàn)了不少專門以章草為主的書家,即使在以其他書體為主的書家中,也不乏在章草上用功者,并且,百多年來,章草書家輩出,風格多樣,如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成為近現(xiàn)代書法史上一大奇觀。這首先與其時代大的政治、思想、文化背景有關(guān)。
19世紀末20世紀初,是中國政治上?;逝c變法兩大力量進行尖銳較量的時期,也是思想界、學術(shù)界發(fā)生巨變的時期。此時清王朝腐敗不堪,資本主義勢力向中國逼進。甲午戰(zhàn)爭后,愛國主義,反專制的思潮強烈興起,具有新思想的知識界反對思想禁錮,要求思想解放,反對封建禮教,主張人類平等,要求科學,反對迷信,這種新舊思想的對立、斗爭以及清政府的無能與垮臺,使整個清末民初的幾十年間成為中國歷史上又一次重要的思想解放時期,一如明末清初,進入到思想蛻變和文化沖突的天崩地裂狀態(tài)。同時,肩負著時代使命的變革者也大量涌現(xiàn),學術(shù)界、文化界、藝術(shù)界取得了巨大成就,而相對保守的書法界也在此時產(chǎn)生了強烈的震蕩:一方面是因科舉制度的戛然而止、西學的東漸、取消中國文字的呼聲以及硬筆的出現(xiàn)使其處于急劇的式微狀態(tài);另一方面,潛在的疑古、反叛傾向又使其以強力的、已融進中國人血液中的文化底蘊在突破種種不利因素過程中產(chǎn)生著、強化著自我調(diào)節(jié)的能力,這種能力是外部任何力量不可能摧毀的。很令人驚嘆的是,清末民初中國書法藝術(shù)不僅沒退化、消亡,并且走入到書法復興運動的一個新的輝煌期,其特征和具體表現(xiàn)是:一方面保持了碑學的強勁勢頭,另一方面帖學開始復蘇,我們現(xiàn)在所稱“民間書法”進一步闖進了書法的殿堂。其中最重要的特征是,草書(包括章草)在違別了有清一代二百多年后重新登上了歷史舞臺,從此,再沒有什么人和什么力量將其拒之書壇的門外。這應當說是其時代人們審美心理和趣味的變化。這種變化的背后有著整個文化語境的轉(zhuǎn)換問題,在清代被壓抑的各種古典書體、書風,成了人們競相追求的對象,再沒有專制的力量壓制藝術(shù)上的多種取向。即使一直主張尊碑并為之提供了理論支撐的康有為,也在晚年敏銳地感到了這一點,在一對聯(lián)邊款中寫道:“自宋后千年皆帖學,至近百年始講北碑。然張廉卿集北碑之大成,鄧完白寫南碑漢隸而無帖,包慎伯全南帖而無碑。千年以來,未有集北碑南帖之成者,況兼漢分、秦篆、周籀而陶冶之哉。鄙人不敏,謬欲兼之?!边@應當是在清末由“純碑學”走向“碑帖結(jié)合”時代的一個頗為自負的宣言。此雖為其個人審美變化的新追求,也可以說代表了一個時代沖破單一審美模式的宣言書。除康之外,一些名流亦開始反思碑學,又從不同角度審視帖學之價值,主張南北并重,碑帖結(jié)合。他們不僅言論上如是說,并身體力行,在創(chuàng)作中沖出碑學的一統(tǒng)天下。清末民初書家們可以從三千年各時代書法經(jīng)典中汲取營養(yǎng),他們面對的是整個書法史,而非某家某派某體的獨行天下。從整個書法史看,康有為及數(shù)位書壇領袖,成為了古典書法的終結(jié)者和書法新時代的開啟者,他們?yōu)楣诺鋾r期書法唱了最后一曲挽歌。而啟發(fā)清末民初書家走向新途的契機,是19世紀末甲骨文及20世紀初以《流沙墜簡》為代表的諸種竹簡、木牘的發(fā)現(xiàn),那是一場書法新思維、新面目脫穎而出的偉大變革。
康里巎巎《李白古風詩卷》
四
藝術(shù)的發(fā)展和突變,盡管基于大的政治、思想、文化等背景,但有時往往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因素便可促成突變的成功。20世紀初章草的復興,其契機是《流沙墜簡》的出版。起因為英籍考古學家斯坦因于20世紀初,數(shù)次在中國盜掘了敦煌漢簡、羅布泊漢晉簡牘和帛書、紙片等,共五百八十八枚(件),由法國漢學家沙畹整理后將圖版照片和文字資料寄給在日本的羅振玉,羅看后極為震驚,認為這將是與甲骨文一樣對中國歷史、中國文字研究、書法變革有著極為重要的價值。經(jīng)過與王國維的共同考證、編纂后,于1914年在日本京都以《流沙墜簡》為書名出版,1934年校正后重印?!读魃硥嫼啞返摹傲魃场?,指發(fā)現(xiàn)古簡的敦煌、羅布泊、居延海等地,“墜”字則為散落之意。此后人們又對這些地方進行了進一步的挖掘,從1930年到20世紀末,共發(fā)掘包括春秋戰(zhàn)國至秦漢簡牘等已達六萬五千多枚。但盡管《流沙墜簡》所收數(shù)量無法與20世紀后半期出土的數(shù)量相比,但它的出現(xiàn)卻具有重要的文獻價值和藝術(shù)價值,使當時的書法尤其是帖學煥發(fā)出生機。羅振玉說:“乃知遺文所記,裨益甚宏。如玉門之方位,烽燧之次第,西域二道之分歧,魏晉長史之治所、部尉曲侯,數(shù)有前后之殊。海頭、樓蘭,地有東西之異,并可補職方之記載,訂史氏之闕遺。”鄭孝胥見到出版的《流沙墜簡》后,欣喜地驚呼:“《流沙墜簡》出,書法之秘盡泄。”此短短十數(shù)字,便將此簡對書法的影響說透:何為“書法之秘”?乃書法結(jié)體與用筆之特征與方法,由于此簡之結(jié)體融會了早期包括春秋戰(zhàn)國近于章草的篆與分書,漢代所形成的成熟隸書、楷書及行書特征,使一直昧于漢以后書體遞變的人們突然找到了形成諸多書體的根源以及走出單純碑學圈子的鑰匙。人們更加認識到,《流沙墜簡》既融會了如此多的書體,也就消解了“碑學”與“帖學”兩大體系的對立局面,碑學家們可從容地于帖學中尋找自己所需的養(yǎng)分,帖學家也自然對碑學不再作對立之想,故此,20世紀初的中國書壇上,有碑學功底的帖學大家和由帖入碑的大家輩出,書法出現(xiàn)了一個新的百花盛開的局面。其中章草書隨著整個帖學的復蘇和草書的再度輝煌也形成了群星燦爛的格局,從而使這一階段的書法作為藝術(shù)運動在近現(xiàn)代中國書法史上進入到一個新的復興時期,為當代書法的全面復興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在那場章草復興大潮中,其中最重要的人物是被稱為“三百年來第一人”的沈曾植。沈曾植,字子培,晚號寐叟,1850年二月生于北京,光緒六年(1880)進士,歷任刑部主事、郎中、員外、布政使、護理巡撫等。其為人耿直,厭惡官場,宣統(tǒng)二年(1910)退居上海,與康有為、鄭孝胥往來,鬻字自給。其弟子唐文治對其評價:“先生于學無所不精,囊括六經(jīng),出入百家諸子,貫天人之奧,會中西之通。嘗語余為學之道,貴乎知類通達,開物成務?!彼鴰椭⒅С挚涤袨?、王國維、吳昌碩、王蘧常等堪稱大家之學者、書畫家,在學問及書法上予以指導,可謂一代雄才。其書學理論不像其師包世臣走入極端,他從不“卑唐”,也不“裹鋒作書”,他在課徒時以宋拓《淳化閣帖》為范本,教導弟子們“楷法入手從唐碑,行草入手從晉帖。立此以為定則,而后可以上窺素漢,下周近世”。他本人以帖入手,后由帖入碑。他一直拋開碑帖優(yōu)劣之爭,廣覽博取,將南北書法視為一體。在其論及隋《楊厲墓志》時說:“書道至此,南北一家矣!”故其書從審美上看,乃集陽剛?cè)崦罏橐惑w,這正是他獨特高明之處。尤讓人贊嘆的是,他最早認識到:“簡牘為行草之宗,然行草用于書寫用于簡牘者,亦自成兩體?!标P(guān)于如何運用簡書入其書時他寫道:“流沙墜簡,試懸臂放大書之,取其意而不拘形似,或當有合。”由此我們可看出,其書主要是取法簡牘中之章草和近于章草的篆與隸意之書體,又糅入黃道周、倪元璐及漢魏六朝碑版,多角取勢,既有行書的直式和斜勢,又有隸書的橫式,故其書險峭、奇崛、生辣、蒼勁,頓挫明顯,骨勢凸顯,然絕無機巧的賣弄,而是天然地將章草、簡牘、行草融為一體,使其成為匯合巨流的新的章草書開創(chuàng)性人物。曾熙曾評沈書:“讀碑多,故能古,寫字少,故能生。古與生合,妙絕時流?!薄坝环€(wěn)則愈妙?!苯y(tǒng)觀其書,留世作品并非很多,但其字有著學問家的書卷氣、碑學家的金石氣、帖學家的豐腴肌理、畫家的趣味性和書家嚴格的法度,這是一般包括專業(yè)書家絕難達到的至境,也許,沈書對后世的啟迪和不朽價值正在于此。在《流沙墜簡》及沈曾植引領風氣的影響下,章草成為時代最受寵愛的書體,章草書家輩出,即使以其他書體為主的書家也大多能為之,其中王世鏜、王蘧常、鄭誦先等可謂之代表性章草大家。
王世鏜,字魯生,號積鐵子、積鐵老人。祖籍天津,曾任陜西鎮(zhèn)巴、西鄉(xiāng)縣知事,長期困頓于漢中。平生以書法為其生命,窮通書體嬗變之規(guī)律,精研《爨寶子》與章草,并以此兩種書體名世。其重要著作《章草草訣歌》,有所著之文,有所寫章草之書,其文以“歌”的形式論述了章草的起源及特征,是學習章草的最佳入門之論著;其書蒼勁古雅,結(jié)體純正,融會了歷代經(jīng)典之精華,在中國書法史上應占有重要地位。此書因版權(quán)問題曾引起“章草公案”,由此受到于右任的賞識,邀其至南京,廣加贊譽。在于家中,他看到了《流沙墜簡》等多種資料,眼界大開,書藝益進。另有《論草書今草之故》《葉刻急就章考正》《集大爨對聯(lián)八百則》等著作。在其最后幾年所留下并不太多的作品中,我們可感受到其章草融鑄碑與帖的獨有特色,有《爨》的古樸、簡牘的奇峭,是足可以作為師法的經(jīng)典佳作。惜其命運不濟,赴南京一年即因病去世,于右任助其葬在牛首山李瑞清墓側(cè),并有挽句云:“青山又伴王章武,一代書家兩主盟?!边@與他剛赴寧時于右任稱其“古之張芝,今之索靖,三百年來,世無與并”語,恐怕是他平生得到的最高的贊譽了。
這里要提及并不寫章草的鄭孝胥,因其見解高人一籌。前文已引其名言,且已作了解釋,即在《題莊蘩詩抄楚序》中所寫:“自流沙墜簡出,書法之秘盡泄。”下邊又寫道:“使有人發(fā)明標舉,俾學者皆可循之以得其徑轍,則學書之復古,可操券而得也。”這段話進一步說明,你要想在書法有所創(chuàng)新,“發(fā)明標舉”,那么就按“流沙墜簡”之路走下去吧,古人書法的精髓,就如操勝券一般可以得到。他本人的代表書體為行書,即融入了《墜簡》書之氣韻和筆法,從而超越古今,自成一家。當然,他還有一個重要思想,即“楷隸相參”,但并非楷隸平均取法,尤不能以楷入隸,就像漢以后的隸書,必然會墜入俗格,而要“以隸入楷”,氣息自然高古,達到“奇而實正”之效果。這里的“隸”自然包含著由隸而行而草的“章草”,正因為他有如此見解,故其書在方正樸穆中透出章草書特有的遒麗奇肆才情也就不足為奇了。
王蘧常先生乃具有深厚學識的章草書大家,他一生遵其師沈曾植教誨,以晉章草為底子,然后糅入周金鼎彝、漢碑、漢簡等古文字,從而創(chuàng)造出盤紆奇崛、生辣圓勁、古意甚濃的新章草。對此蘧老亦頗自負,其有一引首印曰:“三王”,意即古今可并排名者,僅王羲之、王獻之、王蘧常三位王姓大家也。王羲之有《十七帖》,蘧老遂有《十八帖》。余以為,其作品除盤曲過分而難識外,從格調(diào)上說,完全可撐得起此種稱謂而傲視群雄。
在民國眾多章草書家中,鄭誦先先生屬于成就卓犖者,他一生主要的追求幾乎都用于章草上,其最鮮明特點是將今草糅于章草,并結(jié)合隸書及《爨寶子》奇崛的結(jié)體與用筆,創(chuàng)造出異于古人、異于時人的新面,整體氣息極為淳樸、厚重。
此外,具有鮮明個性的章草書家中,梁啟超的方正、規(guī)范,羅復堪的神健、峭拔,林志鈞的奔放、跌宕,王秋湄的爽利、婉妙,卓君庸的綺麗、蒼奇,余紹宋的蒼潤、舒和,張伯英的純正、圓融,馬一浮的疏淡、妍美,沈從文的典雅、雋秀,靳志的纖勁、遒媚,曹元度的輕和、柔美,以及沙孟海頗多章草意味的行書等等,組成了民國期間關(guān)于章草的一部大型樂章。實際上,其時章草書家還大有人在,作者曾在京、滬、杭、寧、豫等地看到不少從未知名者的章草作品,總能讓人擊節(jié)贊嘆,流連忘返。另外,民國期間有關(guān)章草的著作、文章之多、水平之高,亦為其時的書法學術(shù)繁榮作出了貢獻,如李濱《玉煙堂帖本急就章》,王世鏜《章草草訣歌》、《稿訣集字》,卓定謀《章草考》等等,均可謂之近現(xiàn)代書法史上的重要成果。
高二適《書章草急就章》
王蘧常作品
縱觀清末民初的章草書創(chuàng)作,其特征是取法高古、廣泛,《流沙墜簡》的發(fā)現(xiàn),將取法的視野向前推進了數(shù)百年,從元明、晉人直到西漢,使其時整個面目更加淳厚古樸、風姿多彩,它們是中國近現(xiàn)代書法史上的重要成果,同時也開啟了20世紀后半期直至今天章草書的更大繁榮。
五
從20世紀70年代末以來的四十年間,中國書法進入到又一個復興的高潮期,其特征是:純古典、新古典、學院派、現(xiàn)代諸流派的崛起,任何書體、任何藝術(shù)觀念的作品均可以得到充分展示,而作為難以全面革新而堅守古典性質(zhì)較強的章草書,也在改革的大潮中盡量地進行著多種風格的嘗試與探索。尤其在草書的行列中,當人們昧于新的藝術(shù)語言時,卻在章草書中發(fā)現(xiàn)了可以大踏步向前走的因素和契機。一個重要的現(xiàn)象:近十多年來全國性書展中多種面目章草書的入展和獲獎,大大超越了此前的數(shù)量,寫章草的人突然增多,各種風格的章草一如百花園中得到豐富滋養(yǎng)的花草,呈現(xiàn)出多種面貌,有人驚呼:章草書的黃金時代到來了!
當代中國形成書法繁榮局面的原因很多,首先是當前中國正處于偉大的民族復興的最佳時期,經(jīng)濟繁榮,文化飛騰,具有雄厚文化底蘊的中國思想界、文化界,一方面向傳統(tǒng)的經(jīng)典回歸,另一方面仍繼續(xù)著從20世紀初提出的“西學東進”的方針,不拒絕對任何優(yōu)秀文化的汲取、借鑒。意識形態(tài)意味相對較淡的書法藝術(shù),更容易從思想到創(chuàng)作進行全方位的展示:多種內(nèi)容和多種級別的展覽、研討會的舉辦,書法教育的普及與提高,出版業(yè)的發(fā)達,各種書法組織如雨后春筍般的涌起,多層次國際、國內(nèi)書法交流活動的頻繁舉辦,將當代中國書法推入到超越古代任何朝代的燦爛時期。其次的重要原因是,近六七十年數(shù)以十萬計古代書法資料的出土或被發(fā)現(xiàn),如甲骨、簡牘、殘紙、石幢、器物、造像、刻石、瓦當、墓志等等,給正在探索書法藝術(shù)如何往前走的當代書壇提供了前人難見到的、極為豐富的資料。本文開頭所列舉的一些盟書、簡牘等,只是滄海一粟,這些從數(shù)量到藝術(shù)面貌的豐富性上遠遠超越《流沙墜簡》的書法文獻,給當代書壇尤其給章草的創(chuàng)作以更大的啟發(fā)。再次,現(xiàn)代性思潮的涌起,對章草書創(chuàng)作從思想的高度和深度給予啟示和推動。當代人們在感性、理性以及反思—超越全方位三個層面上,從禁錮的思想狀態(tài)中強烈地釋放著自由生存的欲望,但精神的解放又必須體現(xiàn)于理性層面上來,并在追求現(xiàn)代性的同時,也在進行著自我反省和自我批判。人們在追求社會的進步中,不能以犧牲人的自由作為代價,故在多種追求中,尤其是以高揚主體精神為本質(zhì)的書法藝術(shù),可以承載人們發(fā)現(xiàn)自我、肯定自我的神性和責任。具體表現(xiàn)在章草書新意的追求上,藝術(shù)家們便以超越歷代書家自由的心態(tài),在包括無數(shù)簡牘實物及西方現(xiàn)代藝術(shù)思想的啟發(fā)下,充分地展示著他們的創(chuàng)造力。
當代書家多青睞于章草,還因為人們已更深地感悟并認識到其獨特的美學特征,這是一種充滿高古意味的且富有更多文化內(nèi)涵和情趣的書體,思想、文化及藝術(shù)修養(yǎng)淺薄者往往從直覺上感到不易介入,加之在結(jié)體、用筆上有一定難度,相較于書寫其他書體的人數(shù)還相對較少,但因為中國書法人口的基數(shù)太大,故可稱之為章草書家以及習章草者恐還會以千百計。但盡管章草在整個書壇屬于小家,而目前所展示的風格之眾可以說超過了民國初期的剛剛復興階段。
20世紀50年代仍健在的書畫家中,王蘧常、沙孟海、高二適、靳志等人的章草書一直對書壇有著頗為重要的影響,當代許多年輕的一代兩代人直接繼承了他們的衣缽,略加改造便自成一體。此外畫家中謝瑞階、魏紫熙純正的晉意章草仍屬主流風格。再年輕一代的佟韋、劉藝、陳巨鎖、毛峰以及更為年輕的陳新亞、李一、張家祥、李健、陳新亞、李貴陽、夏京洲、鐘海濤、白立獻、陳濂波、陳碩、王三友、羅小平、吳永、秦陽、孫立等,也均以獨特的章草面目而為世所重。他們或借鑒狂放的今草,或以春秋戰(zhàn)國及秦漢古文字入章,或在用筆用墨上進行大膽突破,成為當今書壇藝術(shù)追求的主流。很讓人關(guān)注的是當代人對《平復帖》的鐘愛并從形質(zhì)和氣局上的借鑒,是今日章草的一大特征,可能人們從蒼古的意味中尋找到了用語言表達不出的心靈渴望和訴求吧。觀賞這些可謂之新人的作品,你不會平靜,他們似乎不是在書寫,而是在吶喊,在爆發(fā),在強烈地宣泄著胸中之逸氣、豪氣和不平之氣。他們在用筆上甚至拋開了章草的規(guī)范波磔,而代之以或蒼?;蚩轁踔辆哂衅茐男缘?、不講法度的、任情恣性的揮灑。這些作品有強烈的個性,是這個時代的產(chǎn)物,如何給他們定位,只有待時間、歷史來評判了。但這幾代書家無論面目多么不同,卻有一個共性,其寫章草均從被書壇所認可的漢晉正統(tǒng)作品入手,經(jīng)過嚴格的基本功訓練,在堅實的技術(shù)層面上再或上溯戰(zhàn)國、秦漢,或借西方構(gòu)成原理,嚴格卻又隨心所欲地進行著艱難的探索。但不可否認,當代書家的文化底蘊恐遠不能與民國期間諸章草大家相頡頏,這應當是包括研習各種書體的當代書家們在內(nèi)的一個長期的、具有戰(zhàn)略性的任務。
從1914年《流沙墜簡》的出版,到2014年已整整一百年,我們匆匆走過了百年章草書的發(fā)展之路,又尋找了比西漢更遙遠的春秋戰(zhàn)國時期章草書的淵源,也回顧了兩千多年來章草的凸顯與沉寂,目的是為了章草書在今天更好地發(fā)展,創(chuàng)作出堪與歷代經(jīng)典相媲美的杰作。我們呼喚并期待著!
(周俊杰:河南省書法家協(xié)會名譽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