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祖清
六朝陵墓石刻藝術是中國古代石刻藝術寶庫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它集功利性、文化性、藝術性、精神性于一身,用創(chuàng)造性的思維和想象上承兩漢下啟唐宋,對中國陵寢文化有著傳承和發(fā)展的作用。其中威武而不猙獰,雄強而不恐怖的陵墓石翼神獸更是傳達出了哲學、政治、美學、人文的時代氣息,其藝術成就,完全可以與北方佛教石刻藝術相媲美,堪稱雙峰并峙。
所謂“六朝”,實指當時在建康(今南京)建立政權的六個漢民族王朝,史稱:東吳、東晉、宋、齊、梁、陳。由于東吳、東晉提倡薄葬,陵墓不封不樹,故陵墓地表建筑于今幾乎無跡可尋。劉宋上溯東漢,開始復建,齊、梁、陳發(fā)揚光大,故“六朝石刻”實僅指南朝“宋、齊、梁、陳”四朝之陵墓石刻遺存而言。 “六朝石刻”者,是約定俗成之習稱也。
可是,對于南朝這樣一些有著藝術高峰標志的石刻表現(xiàn)體——有翼神獸,從近代張璜、朱希祖、朱偰父子開研究先河以來,其名稱至今一直莫衷一是,各有稱名。粗略統(tǒng)計一下,有以下諸家說:
1.張璜先生在《梁代陵墓考》中比較古代文獻史料所記“麒麟”、“天祿”、“辟邪”后認為,梁代陵墓前只有翼石獸是天祿和辟邪。
2.滕固先生在《六朝陵墓調查報告——六朝陵墓石跡述略》中說:“按照史傳里通常的稱呼,在帝王陵的石獸,叫做麒麟;在王侯墓的石獸,叫做辟邪,此種野獸實與獅子相近,其足部有爪,即為明證。因為它或有一角的,或有雙角的,我們可稱它為桃拔或符拔,似覺妥當些。”
3.朱希祖先生在《六朝陵墓調查報告一一天祿辟邪考》中專文對陵前有翼獸作了詳細的理論考證,認為:“一角為天祿,二角為辟邪,總名桃拔。其無角者名符拔,此正名也。總名桃拔者日麒麟,稱無角之符拔日辟邪。仍從通俗之稱也。蓋自齊、梁、唐、宋以來,其名已亂?!?/p>
4.朱先生長公子朱偰先生卻有不同意見,他在《建康蘭陵六朝陵墓圖考》一書中提出:“一角為麟,雙角日天祿,無角日辟邪,或去事實不遠。蓋‘獨角為麟,獸之仁者原為傳說神話中之動物,未可與桃拔相混也。”
5.梁思成先生在《中國雕塑史》一書中則認為:“蕭梁諸墓刻皆非寫實作品,其與真獅相似之點極少。其形體純屬理想的,其實為獅為虎,抑為麒麟,實難賜以真名也?!?/p>
6.姚遷、古兵先生在《南朝陵墓藝術》中認為,南朝陵墓石獸分為無角、獨角、雙角,代表了三種不同的動物,其中無角的應稱為獅子,獨角的為麒麟,雙角的應稱為天祿。
7.楊寬先生《中國古代陵寢制度史研究》認為帝陵前的石獸,無論其獨角還是雙角,都是指的神鹿,故應統(tǒng)稱為麒麟;王侯墓前無角的石獸應統(tǒng)稱為辟邪。
8.劉敦楨教授《中國古代建筑史》和楊寬先生意見一樣,“皇帝的陵用麒麟,貴族的墓葬用辟邪”。
9.林樹中先生在《六朝藝術》一書中引《梁書一一武帝本記》,認為南朝人“獨角及雙角獸似均可稱作麒麟”。無角者則稱辟邪。同時他在晚年更明確提出“南朝的陵墓石刻天祿辟邪,其淵源最早來自波斯。這些石刻或稱麒麟,或稱天祿、辟邪,其基本形態(tài)實為獅子”。
10.林通雁先生在《中國陵墓雕塑全集》一書序言部分,《東漢三國陵墓雕塑藝術》中專文論及“有翼獸”。他根據(jù)山東滕州考古發(fā)現(xiàn)的東漢石翼獸身上所刻篆書“龍爵”,結合史料,考證“爵”通假“雀”,認為“龍爵”即為“龍雀”,亦即“飛廉”。
11.梁白泉先生在《南京的六朝石刻》一書中,認為:南朝陵獸一角的為“麒麟”,雙角的稱“天祿”,根據(jù)南宋龍大淵的《古玉圖譜》收錄的漢代雙角天祿書鎮(zhèn),可知,天祿即“天鹿”,而“麒麟”也是一種神鹿,兩種均為神鹿的一種,屬于同一種動物,故“南朝帝陵前的有角石獸我們認為應該統(tǒng)稱為“麒麟”。
12.日本學者曾布川寬在《六朝帝陵》中根據(jù)《南齊書》、《梁書》亦認為:帝陵石獸為“麒麟”,王侯陵石獸為“辟邪”。
13.張道一先生在《兩晉南北朝陵墓石雕藝術》一文中,亦持“麒麟”、“辟邪”說。
其余諸說,不再羅列??偲浼娂嫞梢詺w納為:
一、帝陵“麒麟”、王陵“辟邪”說; (這是主流的說法,依據(jù)的是《南齊書》《梁書》)。
二、一角“麒麟”、二角“天祿”、無角“辟邪”說;
三、一角“麒麟”、二角“天祿”、無角“獅子”說;
四、帝陵“天祿”、王陵“辟邪”說。(張璜先生持此說,但他是少數(shù)派,且語焉不詳。當代亦有少數(shù)學者持此說。)
石獸名稱的眾說紛紜,實在不利于我們對六朝石刻的研究和鑒賞,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對于六朝石翼獸的名稱,筆者認為可以從它的源流一一東漢開始討論,結合南朝的喪葬禮俗、石翼獸的唐宋發(fā)展及各種神獸民間傳承的延續(xù)、定型,最重要的是要研究石翼獸本身的藝術語言和表現(xiàn)形式,再依據(jù)古代可靠典籍和參考諸家之說加以考定最為合宜。
1986年,南京市政府結合了專家學者和部分市民的意見,將蕭景墓的石翼獸,正式命名為“辟邪”,作為南京市的市徽、市標來使用。雖然后來由于《國旗法》的公布,此方案未果。但是作為市標的銅辟邪,已經(jīng)在南京中山門外落成,并在國內(nèi)外引起了巨大的反響。雖然對“市標”的形象和舉動有爭議,但大眾對“辟邪”形象的認知度和認可度及絕大多數(shù)專家的意見,在這里還是具有空前的一致。此件銅雕作品,造型由蕭景墓石刻而來。此后同樣造型的石翼獸,統(tǒng)一使用“辟邪”的名稱已成共識。
“辟邪”一詞的早期含義是貶義的形容詞性詞匯,《國語-周語上》日:“國之將亡,其君貪冒、辟邪、淫佚、荒怠、粗穢、暴虐”;《晏子春秋·問上》也說:“今衰世君人者,辟邪阿黨?!卑l(fā)展為褒義的動、名詞的“辟邪”是經(jīng)過了一定歷史時期的演變的。漢代以后“辟邪”一詞的能指和所指,已經(jīng)有新的融合。西漢元帝時的《急就篇》卷三載:“射魃辟邪除群兇”。唐代顏師古注日:“射魃、辟邪皆神獸名也。辟邪,言能辟御妖邪也”。西漢也已經(jīng)有“辟邪”的專有名詞,東漢亦有陵墓使用的文獻記載。當代取其形象中的吉語成分,去除其通天達地、鎮(zhèn)墓守陵的神話和迷信色彩,化陳舊為新奇,誠未為不可。
諸家說中認為無角石翼獸為“獅子”的提法在今天顯然已不太妥當了。一是忽視了翼獸造型的神話色彩;二也和典籍記載不符;三在今天官方、專家、民間共同認可的一個約定俗成的稱名面前,“獅子說”也是不合宜的。
“辟邪”形象的名稱既定,雖然下文還要涉及它的源流及形象的構成,但我們重點要討論的只是“麒麟”和“天祿”的形象及名稱問題了。
(一)東漢及更早時期的翼獸
六朝石翼獸來源于對東漢石翼獸的傳承和發(fā)展,這個論斷,應該是沒有爭議的。對于其早期起源,很多學者考證其源流是波斯或者希臘。80年前,瑞典學者喜龍仁給六朝石獸起了一個“希美辣”的名字,這種有翼的“希美辣”就是希臘神話中獅頭、羊身、蛇尾的吐火怪物,是由妖魔所生的惡獸。作為中國第一位在西方獲得美術史專業(yè)博士學位的學者,滕固先生同意此說,是情理之中的事。朱偰先生和梁思成先生亦留學西方,他們的眼光自然開闊,貫通中西之學之后,提出的觀點,非傳統(tǒng)學者可及。近代以來,李零先生的《論中國的有翼神獸》視野宏闊,博征古今中外,對中國的有翼神獸的起源、流傳路徑、發(fā)展軌跡亦提出了相當有說服力的論斷。當然,也有學者對中國古代有翼神獸的源流有不同的意見。如朱希祖先生從對典籍的梳理,得出這些充滿想象的翼獸大有可能出自中國本土的結論;黃俊女士則從考古學發(fā)現(xiàn)的角度認為“中國的有翼神獸出現(xiàn)的時間很早,從整個發(fā)展史來看,新石器時代到戰(zhàn)國以前可視為一個特殊的歷史階段”。
考古資料顯示,早在戰(zhàn)國時期的中山墓即已經(jīng)有了有翼神獸的青銅器,甚至在商代的青銅器上已可找到翼獸的紋飾,漢代的玉器中亦已有非常成熟的有翼神獸造型。
同時六朝陵墓石獸實物遺存完全符合中國人“南方優(yōu)雅的調子”(滕固語)。因此,陵墓石獸的傳承問題分為神獸形象的早期和晚期來討論,比較合適。
所有的石翼獸形象來自于西方之說,對其早期起源,固然有振聾發(fā)聵之用,于六朝石獸則可能影響不大,一來東漢已有翼獸呈美于前,六朝完全可以借鑒繼承,大量的東漢陵墓有翼神獸的被發(fā)現(xiàn),則充分表明了這種傳承。不管學者們對有翼神獸源流的意見分歧如何,隨著考古資料的不斷發(fā)現(xiàn),對“麒麟”說的否定就越來越清晰。
隨著考古研究的發(fā)展,東漢翼形神獸還在不斷被發(fā)現(xiàn),除了宋代歐陽修在《集古錄》中提到的河南南陽宗資墓前的東漢翼獸之外,河北、江蘇徐州、山東滕州、陜西漢中城固、四川雅安地區(qū)都有翼獸發(fā)現(xiàn)。
由此,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六朝陵墓的石翼獸,不是憑空而來,從天而降。實在是有傳承發(fā)展的內(nèi)在緣由的,而其名稱可能有一個變化和多名稱的階段。
朱光祖先生《天祿辟邪考》明確考證:“東漢時始以石造天祿、辟邪置于墓前”、“自齊、梁、唐、宋以來,其名也亂”。
唐李賢的《后漢書注》、宋歐陽修的《集古錄》、宋沈括《夢溪筆談》都記載了東漢南陽宗資墓前的石獸名稱為“天祿”、“辟邪”,尤其是沈括,更“使人墨其所刻‘天祿、‘辟邪字觀之,似篆似隸”。即使今天從宗資墓前遺存的石獸身上找不到題刻,也不能代表今天的石獸就是當時記載的石獸,或者說題刻當時就是不存在的。
雖然無法見到題刻稱名的石獸形象,但是其名稱卻被明確無誤地記錄了下來。這也是我們所能見到的有關陵墓翼獸的最早的明確稱名。相較于《南齊書》、《梁書》籠統(tǒng)地稱呼陵墓石獸為“騏瞵(麒麟)”一要早,二要具體而準確。至于唐以后的史料,石獸的稱名益發(fā)莫衷一是了。
(二)六朝的喪葬禮儀仍然是儒道為主流
唐代杜牧有詩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梁武帝蕭衍更是三次舍身出家同泰寺,足見南朝佛教的興盛。但從今天的南朝陵墓石刻遺存,卻找尋不到多少佛教思想的影響,更不見按照佛教儀軌火化的帝王陵塔。留下的全是儒家的厚葬之風,事死如生的禮制和封建等級制度的規(guī)范,以及道家祥瑞、辟邪、升仙思想的印記。這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從臺灣輔仁大學教授張超然先生的《早期道教喪葬儀式的形成》一書中,我們大概可以了解到東漢到魏晉南北朝時期道教在民間深厚而巨大的影響力,從中也為我們理解南朝陵墓神獸形成的深層原因和功能效用帶來幫助。因此,趨吉辟兇、祈福升仙、蔭庇子孫、威嚴氣勢的社會意義和現(xiàn)實意義便成為陵墓石翼獸的首要任務。顯然,在當時的社會、文化、經(jīng)濟背景下,普通的、慈善的動物形式,是無法當此大任的。雖然漢畫像石中不斷有“麒麟”的形象出現(xiàn),但他們主要的功用還是祈福升仙的心靈意愿的表達。其裝飾性、繪畫性、神話性的色彩是比較濃重的。
由東漢陵寢而來的極具裝飾、夸張、神話意味的“天祿”、“辟邪”這些有翼神獸,成為選擇的必然,實在是時勢使然,水到渠成的事。
同時,“通俗性”也是不容忽視的一個要素。不論是南朝制作這些石獸的設計者、工匠,還是南朝陵墓的擁有者。在使用這些石翼獸的時候,石獸的名稱對他們來說,應該都是當時耳熟能詳,通俗易懂的。因此,朱希祖先生考證“一角為天祿,二角為辟邪,總名桃拔。其無角者名符拔一一此正名也”。不要說朱偰批評他“桃拔”、“符拔”過于落實,非神話精神。就是通俗這一關,恐怕也過不去。老先生也自知這一點,故在《六朝陵墓調查報告》一書中,仍然從俗,稱“桃拔”為“麒麟”,“符拔”為“辟邪”。
至于李零先生認為“桃拔”系“排拔”之誤,古籍中的西域進貢“桃拔、獅子”應為“排拔獅子”(李零先生認為古人斷句也不對,不應斷開),那是另一個問題了。
(三)“天祿”、“麒麟”形象文化意義上的區(qū)別
1.從典籍和出土文物來看:“麒麟”一一鹿形神獸(或馬形)
“麒麟”:亦作“騏瞵”?!掇o?!丰尀楣糯鷤髡f中的一種動物。其狀如鹿,獨角,全身生麟甲,尾像牛。多作為吉祥的象征。亦簡稱“麟”?!抖Y記-禮運》:“山出器車,河出馬圖,鳳凰麒麟,皆在郊撖”。又“麟鳳龜龍,謂之四靈”?!稜栄拧吩疲瑚耄幧砼N惨唤?。
《廣雅》云:“牡日麒,牝日麟”。亦曰:麒麟不履生蟲。
《說文》云:“麒麟,仁獸也”。
而作為祥瑞之兆;帝王德政;天下太平的象征,“麒麟”在《春秋》、《詩經(jīng)》、《孟子》、《史記》等書中的出現(xiàn),更有其特殊意義。故《春秋繁露》說:“恩及羽蟲,則麒麟至。”至于后世敷衍出和生殖有關的“麒麟送子”;和學問有關的“麟吐玉書”等,亦是對其文化含義的發(fā)展。
“麒麟”在古代的形象到底如何,隨著考古工作的發(fā)現(xiàn),我們今天可見最早且有明確文字標注的麒麟形象,出現(xiàn)在徐州邳縣燕子埠鄉(xiāng)尤村出土的一塊漢畫像石上,文字標注為“騏驎”。
2.“天祿”《辭海》:(1)舊謂上天賜予的爵位。《書·大禹謨》:“天祿永終”。(2)神話傳說中的獸名。《后漢書·靈帝記》:“復修玉堂殿,鑄銅人四,及天祿、蝦蟆。”
《漢書·西域記》云:“烏戈山離國有桃拔、師子?!泵峡担ㄈ龂耍┳⑷眨骸疤野巍⒁幻?,似鹿長尾,一角者或為天祿,兩角者或為辟邪?!?/p>
不管對《尚書》成書年代的爭議如何,最晚為戰(zhàn)國晚期,卻是沒有異議的,也就是說,最遲到戰(zhàn)國時期,“天祿”一詞已經(jīng)出現(xiàn)。
《辭?!返膬蓷l釋義很重要。一是“上天賜予的爵位”,這和從夏商周以來就有的“天命”說是相關聯(lián)的。因此帝陵用“天祿”而不用“辟邪”來表示“君權神授”、“皇位來自于天”,就是由自然而必然的事情了。從東漢人臣墓“天祿”的使用到六朝帝陵的專用,這其間的變化發(fā)展過程,也反映著對“天祿”一詞的理解由廣義向狹義逐漸轉變的一個過程。而這種變化到今天也未必是結束了的。
據(jù)謝辰先生引明代周祈的《名義考》(卷十)“天祿、辟邪條”,我們可知明代人對“天祿”、“辟邪”的文化含義的理解是什么樣的。周說:“桃拔、符拔當做桃祓、符祓,以是獸能祓除不祥也。被誤作拔。日桃日符者,猶度朔山桃梗之意。祓除不祥,故謂之辟邪;永綏萬祿,故謂之天祿。漢立天祿于閣門,古人置辟邪于步搖上,皆取祓除永綏之意”。
縱觀典籍,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也必須清楚地看到。不論是“天祿”還是“麒麟”還是“辟邪”它們共同的特點都是傳說中的、神話的、虛構的、夸張的、想象的具有神性的動物。只有在把握了“神性”的基礎上,我們的討論、考察、分辨才能有的放矢。一旦坐實而論,便無從分辨。朱希祖先生考證“天祿”、“辟邪”正名應該為“桃拔”、“符拔”。朱偰先生提出異議,其中最重要的理由,便是虛構和實物的矛盾。
但是,在充分肯定石獸“神性”的精神指歸的同時,卻又不能忽視其對于石獸主體性存在的刻畫所采用的具體和寫實的表現(xiàn)手法。寫實的表現(xiàn)形式是其神性和文化意義的載體。我們知道,這個載體,從形象到名稱,都是在變化和發(fā)展完善中的。對于有翼神獸的神性與寫實的結合,忽略或偏重任何一方都會給討論帶來困擾。
3.從考古實物來看:“天祿”、“辟邪”——獅形神獸
從對東漢有翼獸的研究,尤其是對六朝陵墓的翼獸的實物考察中,我們可以看出六朝陵墓的這些石獸都是寫實與虛構的統(tǒng)一體。所有的石獸上半部分,是夸張?zhí)摌嫴糠?,用各種珍禽異獸組合成一種傳承的文化符號,而其造型最終的確立完成有一條基本的脈絡,就是:以獅子這一由西方傳人的猛獸為造型的最基本特征。(梁思成、林樹中先生亦有同樣觀點)
造型過程中,使石獸擁有獅子的身形,獅子怒吼的神態(tài),獅子有力的爪子,并且發(fā)展地、變化地增加著馬和獅子的鬃毛,馬的脖頸,鹿的角,飛烏的翅膀等等珍禽異獸的元素,豐富完善著石獸的功能形象。用昂首怒吼,曳舌張口,魘抓小怪物的造型,達到驅邪辟妖的恐嚇效用;用豐滿的羽翼,強健有力的身形,奇異夢幻的整體構成,達到通天達地的升仙效用;用文化的、神話的象征意義達到蔭庇子孫的心理福吉效用和視覺審美的裝飾效用。
在這些效用的大前提下,角的數(shù)量、雌雄的分別,都是可以隨心所欲的。在一般認為必須雌雄搭配的陵墓石獸中,為了達到更強烈的效果,全是雄獸也是可以的,當然,雌雄搭配更是可以。雄獸可以是一支角,當然,兩支角也可以更加威猛。
“龍”是什么?誰見過?《辭?!丰尅褒垺睘椋汗糯鷤髡f中一種有麟有須能興云作雨的神異動物。我們根據(jù)傳說,知道它有蛇的身子,鹿的角,魚的鱗等。它上天入地,興云作雨,神奇無比。它的角你可以畫三叉,也可以畫兩叉。同樣,六朝陵墓前的石獸,包括已經(jīng)達成共識的“辟邪”。我們都可以從東漢以來的相關的文物資料中,清楚地看到它們作為神話傳說的“神獸”發(fā)展變化的過程。不論是虛構的想象成分,還是寫實的具象部分,所有的一切刻畫、表現(xiàn),都從文化意義的角度,否定著“麒麟”說。尤其是陳武帝萬安陵的石獸,雖然還延續(xù)了南朝帝陵的一些基本規(guī)制,但是國力的衰微,時世的艱辛,使得其石獸的制造,已經(jīng)無法像前期一樣的精雕細刻,富有裝飾意味了。其表現(xiàn)出來的簡潔形象,讓我們更加找不到“麒麟”的影子。從萬安陵石獸的形象,也反證了帝陵石獸形象的非麒麟說。
具體而微,六朝陵墓石獸的下半部分之寫實利爪,亦無可爭辯地表達著對“麒麟”說的否定,根據(jù)傳說中的記載:
(1)“麒麟”是“蹄”而不是爪?!睹娏x疏》稱:“麟,馬足,黃色,圓蹄,角端有肉”,并且說麒麟的共同特征是“背毛五彩,腹毛黃,不履生草,不食生物”。
(2)段玉裁在給《說文解字》作注時,綜合各家之說,提出自己的看法:“(麒麟)狀如麋,一角,戴肉,設武備而不為害,所以為仁也?!笨梢婘梓胧怯薪嵌挥|的仁獸,預示太平祥瑞則可,戰(zhàn)斗驅邪,好像不是它的強項。
在石獸下部盡可能地寫實方面,除了石獸的獅形利爪外,對石獸性器的刻畫,亦簡直達到了逼真的程度。
這是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滕固、朱氏父子等解放前后的學者,因為石獸淪與地下,無法注意,尚可理解??晌覀冎T多的后來的研究者,同樣極少關注,就不能不有點遺憾了。
東漢石獸對雌雄性器的刻畫,因為手頭資料的缺乏,我們無法得知。但從六朝石獸下部的寫實,有沒有可能推論到石獸整體寫實的程度,都是可以思考的問題。況且,石獸的雌雄,還有沒有可能牽涉到葬制問題?神話傳說中的真實成分到底有多少?有沒有如朱希祖先生認為的有其真實形象的可能?神獸擁有人間普通獸類的器官,會不會對它的神性有影響?而如果有影響,為什么還要不厭其煩地細致刻畫?這些問題都是可以去研究的。
回到石獸名稱討論的話題上來。六朝陵墓石獸的雌雄性器的寫實刻畫,也從另一個角度否定了《廣雅》:“牡日麒,牝日麟”,對麒麟性別的要求。
現(xiàn)存二十六處六朝陵墓石獸中,除齊宣帝永安陵、齊景帝蕭道生修安陵二處左腳朝前石獸為雙角雌性,右腳朝前為一角雄性,二者除性器刻畫加以區(qū)別外,其余部分刻畫均基本相同;齊蕭融墓和梁南康郡王蕭績墓的辟邪二處,雖也是雌雄成對出現(xiàn),但是辟邪卻是右腳朝前。帝陵雙角石獸左腳向前為雌與王墓辟邪右腳朝前為雌的現(xiàn)象,我們亦當留意。
其余二十二處中,五處僅存一只雄性石獸,當時是否雌雄并具已不可考;梁簡文帝莊陵殘存半只石獸;爛石隴失名梁墓殘存一只雙腳整齊前放之坐姿辟邪,陵墓石獸的雌雄狀況無法辨別;淳化一處失名墓辟邪體型甚小,且無法辨別雌雄;另有三處一只辟邪石獸未去考察。其余十一處均是兩只雄性石獸同時并存。帝陵石獸中也基本是左腳朝前者為雙角。
另外,從現(xiàn)場實物頭部的角的刻畫來看,理解為馬的鬃鬣梳理成的裝飾性的辮纈,也不能斥之為毫無理由。陳永寧陵的石獸頭部裝飾就是比較明顯的一例。
堞形的裝飾,很難合理地出現(xiàn)在“麒麟”硬質的角上。但從“神性”的角度去理解,卻又是無可厚非的。
(四)六朝陵墓石刻藝求對唐宋陵墓石刻的影響
相對于六朝陵墓石刻而言,唐代陵墓石刻的等級規(guī)制更加完善和嚴格,在中國傳統(tǒng)儒家文化強大的生命力和大一統(tǒng)的王朝社會背景下,石刻造像也從浪漫的想象、有限的變形、威武而不猙獰、雄強而不恐怖的整體氣息,越來越趨向于嚴謹和寫實。雖然粗獷雄渾的大氣仍在,但是雄闊恢宏背后的文雅風流、浪漫天真、秀骨清相則較南朝已有不同。這時期的石獸,神話氣象明顯減弱,人間語境逐漸增強;石獸也從六朝強調強烈的“動勢”,轉化為肅穆的“靜勢”;即使具備“走勢”的石獸,也是那么小心和謹慎,大一統(tǒng)的時代,已經(jīng)不需要太多的“恣意妄為”了。石獸的造型名稱,也從含混不清越來越明晰完善。武則天為其母親建的順陵,神道上首次獨創(chuàng)性地出現(xiàn)了具有時代語義的“麒麟”形象。為我們反推六朝陵墓石獸名稱,無疑具有重要的參考比對作用。對宋代以后至明清“麒麟”形象的徹底定型,也起著重要的開來作用。
唐順陵的“麒麟”除了滿身還沒有鱗甲之外,一角、馬蹄、飛翼等都落實了古籍中對“麒麟”的描述和記載。比之于六朝陵墓的石獸,除了飛翼的精神因素之外,我們難以在南朝石刻上找到其它相似或相通于唐代麒麟的地方。由此我們基本初步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唐代麒麟是根據(jù)古代典籍創(chuàng)造出來的具有時代風格特征的一個神獸形象,雖然繼承了六朝石刻藝術的表現(xiàn)形式,但是就其形象本身而言,是獨創(chuàng)的。
唐以后,宋代的“麒麟”形象因為魚龍神話的介入,開始出現(xiàn)鱗甲。從宋李明仲《營造法式》里的圖樣就可發(fā)現(xiàn),宋代的麒麟出現(xiàn)了“麟”身,軀體變?yōu)楠{、虎式的猛獸形。由此可見,如今被人熟知的麒麟形象是有一個長期的演變過程的?!?/p>
有趣的是宋代的陵墓石刻卻鮮見“麒麟”,今天所見的宋陵石翼獸,視為中國古代傳說中的另一神獸一一“獬豸”可能更為確切。
其形象更因為民間“麒麟送子”的傳說,而家喻戶曉,深入人心。滿身鱗甲、雙角(或獨角)鹿形、馬蹄優(yōu)雅、鬃鬣飄逸已成標配?!镑梓搿毙蜗髲奶扑蔚矫髑宓纳钊巳诵牡倪^程,也是越來越明確區(qū)別于六朝帝陵“天祿”形象的一個重要過程。明清“麒麟”形象的明確定型,也益發(fā)無法讓人用六朝其它神獸的形象,來混淆“麒麟”的“前世今生”了。
(五)結論
綜上所述,不管六朝帝陵石獸“自齊、梁、唐、宋以來,其名也亂”的程度如何,實物遺存永遠是最具有說服力的證據(jù)。我們應清楚地看到“麒麟”作為鹿形神獸與“天祿”作為獅形神獸的本質區(qū)別。這是一個關鍵而核心的問題。時代的發(fā)展,也為名稱的確定提出了新的材料和意見。中央美院尹吉南教授針對美術史研究提出的“同期文本”與“后期文本”的觀點給我們的問題討論也帶來了啟發(fā)?!?/p>
如何從復雜而混亂的稱名中走出來,不再含糊其辭地表明討論的結果,充分利用今天的考古資料,依據(jù)時代發(fā)展、約定俗成地、簡單明了地稱名六朝帝陵石獸,應該是六朝石刻藝術研究的一個重要課題。
因此,我們認為將六朝帝陵的石翼獸稱作“天祿”、王侯墓石翼獸稱為“辟邪”,可能是比較合適的。
糾纏于一角兩角的區(qū)分則忽略了其神性的表達;執(zhí)著于書本“麒麟”名稱“混亂”的稱名,則忽視了石獸獅形的主體性存在的客觀寫實表述,二者都是值得商榷的。我們對六朝帝王陵墓有翼神獸的稱名既需要歷史的延續(xù),也需要把握時代的發(fā)展,對遺存實物的切實研究,應該是問題討論的重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