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恩義
20世紀初的中國,危機四伏,內憂外患空前加劇,八國聯(lián)軍的鐵蹄踏遍東方古老帝國的首都北京,再一次沖擊了帝國政府統(tǒng)治的合理性。在民族國家屈辱之下,社會各階層以自己的方式掀起救亡圖存運動,清政府為挽救危機、鞏固統(tǒng)治,亦開始實行新政,北京成為新政的風向標,全國各地時刻關注北京的動態(tài)。清末新政以1905年為界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在政治、經(jīng)濟、軍事、教育、文化等各個方面都取得了較大成果,但隨著新政改革的深入,先前一般化的改革難以再有所收獲,于是,以日俄戰(zhàn)爭為契機,新政的改革重點逐漸向憲政傾斜,清末憲政改革成為新政最后幾年的主要內容,而立憲會議的召開是清末憲政改革中重要的一環(huán)。
故宮博物院藏有清末籌備立憲檔案,包含各大臣奏折、皇帝上諭及各地立憲活動的情況等內容,1979年已由故宮博物院明清檔案部整理后由中華書局出版,名為《清末籌備立憲檔案史料》。書中對五大臣出洋考察政治的來往奏折及皇帝上諭,預備立憲的宣布和策劃,統(tǒng)治集團內部的議論都有詳細編錄。另外,中國臺北地區(qū)“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檔案館館藏外務部檔案中也有“考政大臣出洋考察政治”一冊(檔案號:02-12-028-04),收錄五大臣出洋考察行程及相關來往信函。這些檔案對于研究五大臣出洋考察、清末立憲運動及袁世凱與清末立憲的關系都有極大的幫助。
一、五大臣出洋考察憲政
清末憲政改革實肇始于五大臣出洋考察。日俄戰(zhàn)爭的結局標志著君主立憲對君主專制的勝利,君主立憲政體優(yōu)于君主專制政體成為大清王朝朝野上下大多數(shù)官員和知識分子的共識。上自親貴大臣,下至校舍學子,對于立憲之事,一倡百和,異口同聲。在全國的憲政訴求之下,最高統(tǒng)治者慈禧太后也表態(tài)同意立憲。袁世凱在短暫遲疑后,也轉而支持憲政改革,并于1905年7月與張之洞、周馥聯(lián)名上奏請求立憲,其中就包括簡派親貴,分赴各國,考察政治。幾日后,清政府發(fā)布出洋考察上諭,命載澤、戴鴻慈、徐世昌、端方等大臣分赴東西洋各國,考求一切政治,擇善而從。出洋考察人員選定后另一個關鍵性問題是經(jīng)費,在籌措經(jīng)費問題上,清政府本已入不敷出,無力承擔,只得向地方求助,對此袁世凱極為爽快,當即表態(tài)直隸擬按年認籌十萬兩,并向盟友兩江總督周馥致電,周馥亦認籌十萬,在袁世凱等人的努力下,出洋經(jīng)費的籌措工作一月有余即基本完成。五大臣首次出行時遭遇革命黨人吳越的自殺式炸彈襲擊,遂耽擱數(shù)月,清政府重新遴選五大臣,最終確定載澤、端方、戴鴻慈、尚其亨、李盛鐸五人,再次出行,取道天津,沿途經(jīng)督臣袁世凱密為布置,極為周妥。五大臣出洋考察實得到袁世凱的極大支持,歷經(jīng)數(shù)月,五大臣先后回國,返京途中經(jīng)過天津,袁世凱甚是關心,與各大臣暢聊許久,表達自己對憲政的支持與贊賞,五大臣回國,清末憲政改革也逐漸落到實處,在支持者看來,實行憲政改革能夠使皇位永固、外患減輕、內亂消弭。
1906年七八月間,出洋五大臣陸續(xù)回國,極大地加快了清末憲政改革的步伐。早在五大臣出國后不久,清政府即下令成立考察憲政館,專心研究西方各國憲政,選擇其中與中國國情相適應的內容編輯成冊,以備使用,五大臣回國后將考察各國憲政之所得上呈考察憲政館,以備選用。另外,歸國大臣受到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的多次召見,據(jù)記載,共計召見鎮(zhèn)國公載澤兩次,湖南巡撫端方三次,戶部侍郎戴鴻慈和山東布政使尚其亨各一次,詢問考察所得,各大臣也積極進言,將考察西方憲政之心得上達圣聽。其中以載澤的《奏請宣布立憲密折》和端方的《請定國是以安大計折》兩折最具代表性,兩人在折中對比中外政體得失,歷數(shù)立憲之益處,極力主張清政府實行憲政改革,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頗為所動,但為君之道切不可貿(mào)然決斷。慈禧太后召集親王、軍機大臣、大學士等召開會議商討具體立憲之事,參加會議的主要中央大臣有載灃、奕劻、瞿鴻禨、鹿傳霖、王文韶、榮慶、鐵良、徐世昌、張百熙、孫家鼐和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凱等。
二、袁世凱參會發(fā)揮重要作用
袁世凱是所有參會大臣中唯一一個以地方督撫身份參加的大臣,同時也是所有參會大臣中真正在實踐中接觸過憲政并且具有非凡行動能力的一位。袁世凱以直隸總督的身份參加立憲會議,與其日益上升的實力和在新政中的表現(xiàn)密切相關。庚子事變后袁世凱出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接手的是滿目瘡痍的直隸,袁世凱在直隸實行新政,短短幾年時間,不僅恢復了直隸日常秩序,而且使直隸新政成為全國新政的模范,得到清政府尤其是慈禧太后及西方勢力的賞識,使袁世凱獲得了在京師擴展勢力的機會,在擔任直隸總督的大多數(shù)時間里,袁世凱還同時身兼數(shù)職,如是握有實權的政務處、練兵處的成員,是京奉鐵路大臣、京漢鐵路大臣、皇家電報局局長等,憑借眾多職務袁世凱在京師積極活動,竭盡全力增加影響力,逐漸成為在京津乃至全國具有重要影響力的朝廷重臣。
袁世凱能在此次立憲會議中發(fā)揮重要作用,還得益于他與參與會議的幾位重要大臣關系密切。首先是奕劻,時任領班軍機大臣同時又管理財政處、練兵處、外務部等,是當時最有實權的中樞大臣。榮祿去世后,慈禧太后命奕劻出任軍機大臣,袁世凱就開始接近奕劻,依靠楊士琦和楊士驤兩兄弟的溝通,袁世凱成功取得奕劻的好感,并憑借金錢疏通了兩人的關系,袁世凱還與奕劻的兒子載振結為異姓兄弟。袁世凱與奕劻在晚清政壇上是鐵桿盟友,是典型的官場強強聯(lián)合、沆瀣一氣的關系,成為彼此保持權勢和影響力必不可少的因素,并且在更多時候奕劻是袁世凱的代理人。軍機大臣徐世昌能夠在晚清政壇扶搖而上也離不開袁世凱的幫助。徐世昌是袁世凱最親近的同僚和最親密的朋友,是袁世凱的重要支持者和追隨者。戶部尚書張百熙與袁世凱亦關系密切,袁世凱的第三子袁克良娶張百熙女兒為妻,袁世凱善于用姻親編制自己的關系網(wǎng),擴大影響力,無疑張百熙是其關系網(wǎng)中的一員,張對袁世凱的新政主張持贊同態(tài)度。在立憲會議中,袁世凱、奕劻、徐世昌和張百熙四人都是憲政改革的支持者,不自覺地組成同盟,而袁世凱是其中的關鍵人物。再來看一下參加會議的其他大臣,鹿傳霖年逾70且是支持憲政改革的張之洞的妹夫,不會過多地干預袁世凱等人。王文韶更是以76歲高齡參會,無心也無力參與政治紛爭,只求安享晚年。參會人員中另外兩位關鍵性人物是醇親王載灃和軍機大臣兼外務部尚書瞿鴻禨,二人均與袁世凱不和,從之后的丁未政潮和載灃攝政后立即將袁世凱開缺回藉等事件就可見一斑。但此時二人無意反對立憲,畢竟立憲之事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已為所動,深得慈禧太后信任的載灃和瞿鴻禨怎會不懂圣意。剩下的幾位大臣如軍機大臣兼政務處大臣鐵良、政務處大臣孫家鼐和軍機大臣兼政務處大臣榮慶則反對立憲,但就權勢而言不可與袁世凱等人相抗衡。
三、立憲派與反對派展開激烈較量
光緒三十二年七月初七日(1906年8月26日)慈禧太后下旨令醇親王載灃、軍機大臣、政務處大臣、大學士及直隸總督袁世凱會同考察政治大臣閱看出洋大臣請求憲政的奏折,袁世凱立刻將日常工作安排妥當,當日即啟程赴京覲見。七月初八日召開第一次會議,會議第一項內容是將鎮(zhèn)國公載澤、端方、戴鴻慈等出洋大臣所上奏折交于與會大臣傳閱,由于奏折內容太多,待各大臣傳閱完畢時,天色已晚,并未來得及討論,即宣布散會。次日,即七月初九日,軍機大臣退值后,各大臣趕往外務部公所繼續(xù)進行立憲會議。之所以選定外務部公所開會,與公所的位置和功用有關。慈禧太后鐘愛頤和園,每年都在頤和園居住數(shù)月,一般情況下整個夏天都在頤和園中度過,在頤和園中處理各種事務,并在頤和園內外修建各衙署、公所以供文武大臣辦公之用。外務部公所就位于頤和園東宮門廣場外東南側,與軍機大臣值班公所緊挨,同時也是頤和園各公所中最大、最豪華的,負責接待外國公使和處理各項對外事宜,基于以上,在此開立憲會議也就不難理解了。
袁世凱早早來到公所,摩拳擦掌準備大顯身手。在會上,領班軍機大臣奕劻率先發(fā)言:認同載澤、端方等人的立憲觀點主張,立憲對君主的權力雖稍有限制但權威有增無減,同時立憲是全國民心所向,如違背民心,必定招致危難,且憲法一立,全國之人依法行事,各盡其能,可使皇位永固。在奕劻看來立憲有利無弊,建議從速宣布實行立憲,奕劻從君權、民心、憲法三方面肯定立憲之好處,雖有不實之處,但其發(fā)言奠定了整個會議的基調。奕劻言畢,孫家鼐迅速站起來辯議:立憲國家與君主國家的法律存在根本性區(qū)別,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如實行憲政,清政府的各項事業(yè)都要隨之變化,此等大變動在國家強盛之時尚且有騷亂之擔憂,何況清政府正值危弱之際,變之太大太快必至禍端,應該在政體清明之后,逐漸實行變革,方是長久之計。徐世昌接言反駁孫家鼐說:漸變之法已經(jīng)實行數(shù)年,但沒有成效,就是因為國民的思想觀念沒有變化,當今之計,只有大變以激起全國之精神才是救國之道。孫順勢而言:依你所說,只有百姓的知識和認識水平逐漸達到一定程度,才可以實行憲政。但當下國民中知道立憲為何物的少之又少,貿(mào)然實行立憲,非但無益反而有害,對此應該慎之又慎。徐世昌無言以對,張百熙及時解圍,說道:國民的知識和認識水平及對立憲的了解取決于政府的勸導教育,政府不設法提高國民的知識和認識水平,而要等國民自身去提高之后再實行立憲,那是永遠也實行不了的。不如先實行預備立憲同時對國民進行勸導教育,使其逐漸達到憲政國民的高度。榮慶退而求其次說:我們知道立憲的好處,但目前應首先整頓綱紀,立中外之規(guī)矩,上下之維度,等到官吏知法后方可實行立憲。如若不根據(jù)國情,只是羨慕立憲的好處而實行,容易導致執(zhí)政者無權,小人當?shù)?,為禍非小。接著沉穩(wěn)的瞿鴻禨對以上各大臣的發(fā)言進行總結說:就是因為如此,所以我們要實行的是預備立憲,而不能立即改君主政體為立憲政體。
瞿鴻禨簡短發(fā)言之后,雙方的重量級參會人員開始辯論。鐵良用疑問的口氣對立憲提出質疑:我聽說西方及日本的立憲都是國民要求甚至通過暴動得來的,他們深知立憲的益處,明確知道自己的權利與義務?,F(xiàn)在我們不經(jīng)國民要求,而將權利賦予國民,恐怕我們的國民不認為這是好事,反過來會以要承擔的義務為苦惱,到時我們應該怎么辦呢?前有盟友打頭陣,又明確了瞿鴻禨的態(tài)度,一直在一旁靜坐的袁世凱在會議中首開腔:天下之事哪有定律。歐洲各國之民在壓迫之下奮起反抗,追求憲政,爭取權利,而我大清政府寬宏仁義,我國之民不知有當兵納稅等義務。西方各國實行憲政,是因為國民具備了相應的知識從而國家使國民享有權利,而我國是先使國民享有權利然后使其知道應盡的義務,順序不同,預備立憲之方法亦不同。我們所要做的就是由上而下實行立憲使國民知識漸開,不至迷失方向。鐵良接著說道:即便如此,宣布立憲后,還應設立內閣,厘定官制,普及教育,開啟民智,并派人到各地進行立憲演說,使各地士民工商各階層對立憲了然。至此,鐵良大致同意實行立憲,只是對立憲后的一些具體問題提出要求。袁世凱答到:不僅如此,在中國實行憲政乃是數(shù)千年傳統(tǒng)政體的大變動,一旦實行,各種問題必將接踵而至。就像一座老房子,不去修繕,則不管怎樣飄搖也能勉強支撐,一旦選擇去修繕,一經(jīng)動手,老房子的各種問題將紛紛出現(xiàn),在修繕的過程中就需多費時日。實行立憲就如修繕老房子,會遇到諸多問題,如中央與地方官制、財政、賦稅、漕運等,我們應該在立憲之前逐漸將各種問題辦妥,是為立憲之預備期也。鐵良又問道:立憲一開,必要實行地方自治,而當今諸多州縣被劣紳等盤踞,又該怎么辦呢?袁世凱回答說:對此必須選拔賢良之吏出任地方官,作為實行地方自治的基礎。瞿鴻禨又總結說:就這樣吧,實行預備立憲以整頓吏治為第一要義。至此,會議中的爭論基本結束。最后,醇親王載灃總結說:立憲之事,如此繁重艱難,必須多留時日作為預備之期。各大臣在載灃發(fā)言結束后,也即無話可說了,就立憲問題大體達成一致意見,立憲會議至此結束。
會議結束第二日(1906年8月29日),各大臣面見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請求實行預備立憲。光緒三十二年七月十三日(1906年9月1日),朝廷正式頒布上諭,宣示立憲,以九年為預備期,清末憲政改革自此正式在全國范圍內開始。從出洋大臣回國到上諭宣布立憲,僅用一月時間,不可謂之不快。袁世凱對宣布預備立憲做出重要貢獻,曾豪言壯語說:官可以不做,憲法不可不立。時人評到:“此次宣布立憲,當以澤公(載澤)等為首功,而慶王(奕劻)、袁制軍(袁世凱)實左右之”。張騫也在給袁世凱的信中對袁促成立憲大加贊賞,足可見袁世凱在清政府宣布預備立憲過程中,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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