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多義詞“賴”的詞義演變

摘 要：多義詞“賴”的詞義系統(tǒng)繁復(fù)，義項眾多，其中有五個義項與本義聯(lián)系密切。文章一方面從詞義引申發(fā)展的角度著重分析考辯這五個義項之間的關(guān)系，并引用例證考釋詞義，另一方面，文章將從歷時角度，對“賴”由實詞向“幸虧”義語氣副詞演變的發(fā)展過程和虛化機(jī)制進(jìn)行淺析。

關(guān)鍵詞：多義詞；賴；引申；虛化

“賴”是一個形聲字，《說文》釋之為“贏也。從具，剌聲?！痹谠~義的發(fā)展變化過程中，“賴”的詞義經(jīng)過演變孳乳，義項日益增多，形成了一個較為完整的詞義系統(tǒng)，其義項多達(dá)十幾條。通過查閱語料可確定，其中五個義項與本義有著密切聯(lián)系，這五個義項分別是：（一）利益、好處；（二）得益、受益；（三）依靠、憑借；（四）取得、獲??；（五）騙取、欺騙。筆者擬從詞義引申的角度出發(fā)，著重分析考辯其中五個義項之間的關(guān)系，并探究其引申變化機(jī)制，同時引用例證對詞義進(jìn)行考釋。此外，筆者還將從歷時角度，對“賴”由實詞向“幸虧”義語氣副詞演變的發(fā)展過程和虛化機(jī)制進(jìn)行淺析。

一、利益；好處

“賴”的本義為贏，故而有利益、好處之義，例證有：

（1）《國語·晉語一》：“倉稟盈，四鄰服，封疆信，君得其賴。”

（2）《史記·樗里子甘茂列傳》：“公之攻蒲，為秦乎？為魏乎？為魏則善矣，為秦則不為賴矣?！?/p>

（3）唐·李白《虞城縣令李公去思頌碑》：“我李公以神明之化，大賴于虞人?！?/p>

（4）元·王惲《玉堂嘉話·卷二》：“垂之典冊，何嫌今古之同符；賴及子孫，將山河而并久?！?/p>

二、得益，受益

“賴”由其本義可引申出得益、受益之義，相關(guān)例證有：

（1）《尚書·呂刑》：“一人有慶，兆民賴之?！?/p>

（2）《國語·魯語上》：“其周公太公及百辟神祇實永饗而賴之?！?/p>

（3）《左傳·襄公二年》：“吾子之請，諸侯之福也，豈唯寡君賴之。”

三、依靠；憑借

“賴”是如何孳乳出依靠、憑借之義的呢？詞的引申是基于聯(lián)想作用而產(chǎn)生的一種詞義發(fā)展，聯(lián)想是詞義引申的重要動因?！百嚒钡谋玖x是贏，即獲得利益，而利益需在某種條件之下或通過某種方式才能獲得，如《尚書·大禹謨》：“俞！地平天成，六府三事允治，萬世永賴，時乃功?！笨追f達(dá)疏：“汝治水土，使地平天成，六府三事信皆治理，萬代長所恃賴，是汝之功也?！敝卫硭僚c六府三事，使萬世受益，才能令千秋萬世有所依靠，此外，詞義之間需要通過某種認(rèn)知機(jī)制才能相互關(guān)聯(lián)起來，隱喻和轉(zhuǎn)喻是人類認(rèn)識世界和把握世界的重要認(rèn)知方式和思維方式，其中，隱喻依據(jù)的是概念之間的相似性，而轉(zhuǎn)喻依據(jù)的是概念之間的臨近性。人們將依賴于某種方式獲利的行為泛化為普遍的依賴、憑借，其中就有轉(zhuǎn)喻機(jī)制的作用存在，故而，“賴”可由贏利引申為依靠，是在人類的聯(lián)想思維下由此及彼而產(chǎn)生的。相關(guān)例證有：

（1）《國語·楚語上》：“賴子之善善之也?！?/p>

（2）《史記·秦始皇本紀(jì)》：“寡人以眇眇之身，興兵誅暴亂，賴宗廟之靈，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p>

四、取得；獲取

了解了基于聯(lián)想思維作用下的詞義引申，那么“賴”由贏利引申為取得、獲得便不難理解了?！渡袝涡獭罚骸耙蝗擞袘c，兆民賴之?！笨追f達(dá)疏：“天子有善，以善事教天下，則兆民蒙賴之。”天子能以善教化天下，那么萬民就能夠蒙受利益，故而“賴”有蒙受、受益之義，又如《漢書·揚(yáng)雄傳》：“資娵娃之珍髢兮，鬻九戎而索賴?！北砻骼婕饶軌虮粍荧@得，那么也可以主動求取，二者概念具有相似性，故而在隱喻機(jī)制的作用下，“賴”引申出取得、獲得這一義項，如《莊子·讓王》：“若伯夷叔齊者，其于富貴也，茍可得已，則必不賴。”

五、騙取；欺騙

“賴”的本義是贏，并由此引申出受益、依靠、取得的含義，此外，“賴”又有“善”的含義，《孟子·告子上》：“富歲，子弟多賴?！壁w岐注云：“賴，善也?！蹦敲?，意義本為中性或偏向褒義的“賴”是如何會有“騙取”這一含義的呢？筆者寡聞，只好姑妄論之。

通過對相關(guān)語料的檢索我們發(fā)現(xiàn)，“賴”的騙取義目前始見于元代文獻(xiàn)，并且除了單音詞“賴”以外，還以雙音詞“混賴”、“白賴”的形式出現(xiàn)，如：

（1）元·無名氏《摩利支飛刀對箭》第四折：“這功勞都是薛仁貴，你賴他的功勞，本合該斬首。”

（2）元·張國賓《薛仁貴》第一折：“張士貴，你就要混賴他的功勞，這個豈是小事，好混賴的？”

（3）元·張國賓《薛仁貴》第四折：“父親，您孩兒跨海征遼，曾立下五十四件功勞，爭些兒被總管張士貴白賴去了?！?/p>

例證中的“白賴”與“混賴”均有冒認(rèn)、訛詐之意，即白白取走不費(fèi)代價，或硬把別人的東西蒙混作自己的，目的仍是為了取得利益，利益的獲得需憑借某種手段，而所憑借的手段或所使用的方式可以是合理合法的贏得，也可以是非理非法的冒認(rèn)、騙取。聯(lián)想機(jī)制是詞義引申的重要動因，就引申所產(chǎn)生的結(jié)果而言，詞義的變化發(fā)展中往往會產(chǎn)生擴(kuò)大、縮小、轉(zhuǎn)移三種情況，如果一個詞由一個義位向另一個義位引申的過程中，原來的義位增加了限定性義素，從語義場的上下位關(guān)系來看，是由上位義變成了下位義，從概念來看，是屬概念變成了種概念，那么這種情況就是詞義的縮小，“賴”的“騙取”義正符合這一情況，借由人類的聯(lián)想機(jī)制和認(rèn)知思維，“取得”這一義項增加了“騙”這一限定性義素而成為“騙取”，從而“賴”有了“騙取”這一含義。

“賴”由本義贏，引申出“依靠”、“受益”，又由“受益”引申出“取得”之義，在“取得”的意義基礎(chǔ)上，通過聯(lián)想機(jī)制，詞義由中性義的“取得”縮小為“騙取”，這是“賴”的一條詞義引申發(fā)展演變的軌跡。此外，“賴”除了作為實詞外，在某些歷史時期它還作為一個虛詞出現(xiàn)，表示“幸虧”義，那么這個意義是如何出現(xiàn)的呢？筆者認(rèn)為，表示幸虧義的副詞“賴”是仍由實詞虛化而來的。

解惠全先生在《談實詞的虛化》一文指出：“實詞的虛化，要以意義為依據(jù)，以句法地位為途徑。也就是說，一個詞由實詞轉(zhuǎn)化為虛詞，一般是由于它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一些適于表現(xiàn)某種語法關(guān)系的位置上，從而引起詞義的逐漸虛化，并進(jìn)而實現(xiàn)句法地位的固定，轉(zhuǎn)化為虛詞?！笨疾臁百嚒钡奶摶壽E和虛化機(jī)制，應(yīng)當(dāng)從意義和句法兩方面入手。

先秦時期，“賴”仍然多作為一個實詞使用，當(dāng)“賴”作“依靠”、“憑借”解時，除了作為一個普通的動詞來使用外，也偶爾被用于指出所依賴的已經(jīng)存在的有利實事，并往往在其后強(qiáng)調(diào)所避免的不利后果，此時，“賴”或單獨(dú)出現(xiàn)，如：

《尚書·冏命》：“惟予一人無良，實賴左右前后有位之士，匡其不及?！?/p>

或與“免”同時出現(xiàn)，如：

《左傳·成公八年》：“夫豈無辟王，賴前哲以免也?！?/p>

雖然此時的“賴”仍然是表示“依靠”義的實詞，但其表述功能已經(jīng)與“幸虧”類語氣副詞相似?！百嚒钡倪@種表述功能在西漢時期更加廣泛地體現(xiàn)出來，并且，“賴”常常與“得”組成“賴p得q”句式，表示由于某種有利的原因，才產(chǎn)生了好的結(jié)果或避免了壞的后果，如：

《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歲余，幾不得脫，賴楚、魏諸侯來救，乃得解邯鄲之圍?！?/p>

例證中的“賴”初步顯示出虛化特征，但是仍有一定實詞的色彩。然而在下面的例證中，“賴”已然虛化為“幸虧”類副詞，并且其用法與現(xiàn)在的“幸虧”極其相似：

《史記·張釋之馮唐列傳》：“文帝怒曰：‘此人親驚吾馬，吾馬賴柔和，令他馬，不敗傷我乎？”

由此可知，“賴”在西漢時期已經(jīng)走上虛化軌道，并初步虛化為“幸虧”義虛詞，然而由于語料尚缺，由“賴”直接充當(dāng)“幸虧”義副詞的情況并不多見。

東漢至六朝時期，“賴”多與“幸虧”類語氣副詞“幸”相結(jié)合組成“幸賴”，借助虛化程度更高的“幸”來體現(xiàn)“幸虧”的含義，同時又由“賴p得q”句式發(fā)展出雙音詞“賴得”表示“幸虧”語氣，如：

（1）《漢書·杜周傳》：“幸賴陛下至明，遣使者毛莫如先考驗，卒得其奸，皆坐死?！?/p>

（2）《后漢書·光武皇帝紀(jì)》幸賴將軍尊賢廣謀，動有功，發(fā)中權(quán)，基業(yè)已定，英杰云集，思為羽翮比肩是也。

同時，“賴”也可單獨(dú)出現(xiàn)表示“幸虧”義，而此用法在東漢之后出現(xiàn)較多，如：

（1）《三國志·魏書·明帝紀(jì)》：“昔漢武帝好神仙，信方士，掘地為海，封土為山，賴是時天下為一，莫敢與爭者耳?！?/p>

（2）晉·劉琨《重贈盧諶》：“白登幸曲逆，鴻門賴留侯?！?/p>

直到隋唐至宋代，“賴”的使用才達(dá)到高潮，除了“賴”、“賴得”和“幸賴”之外，“賴”甚至可以與動詞“有”和“值”組成“賴有”、“賴值”，或與系動詞“是”組成“賴是”使用，其“幸虧”義語氣更加顯著，意義也更加虛化，如：

（1）《敦煌變文集新書·卷三》：“賴他有登水掌逼水毛，因此浮之?！?/p>

（2）唐·柳宗元《代李愬襄州謝上任表》：“幸賴先臣緒業(yè)，累忝國恩?！?/p>

（3）唐·皎然《康造錄事宅送太祝侄之虔吉訪兄弟》：“阮咸別曲四座愁，賴是春風(fēng)不是秋?！?/p>

（4）宋·歐陽修《亳州第二表》：“幸賴乾坤之再造，得逃陷阱之危機(jī)，仍許避于要權(quán)，俾退安于晚節(jié)?！?/p>

（5）宋·圜悟克勤《碧巖錄·卷二》：“灼然。能有幾人知？自知較一半，賴有末后句?！?/p>

（6）宋·圜悟克勤《碧巖錄·卷八》：“雪竇意要獨(dú)用，賴值這僧當(dāng)時只與他平展，忽若旱地起雷，看他如何當(dāng)?shù)?？?/p>

可以看出，唐宋時期，無論是在文言還是白話語體中，“賴”作為“幸虧”義語氣副詞使用較為普遍。

元代以后，詩詞文言作品中，“賴”仍作為語氣副詞使用，如：

（1）元·揭傒斯《贈茅山劉尊師》：“已無豪杰平生夢，賴有神仙不死勛。”

（2）元·虞集《成都》：“賴得郫筒酒易醉，夜歸沖雨漢州城?！?/p>

（3）明·董少玉《題西施浣紗圖》：“倚玉渾無色，傳神賴有花。”

（4）明·湯顯祖《病酒答梅禹金》：“賴是美人能愛惜，雙雙紅袖障輕寒。”

（5）清·姚鼐《古文辭類纂·卷二十》：“賴非夷狄昌熾之時，又無堯、湯水旱之變，故天下無事，過于百年?！?/p>

（6）清·龔自珍《己亥雜詩》：“賴是元龍樓百尺，雄談夜半斗牛寒?！?/p>

但在白話文作品中，“賴”的使用頻率較低，除“幸賴”意外，同時出現(xiàn)“多賴”一詞，“多賴”與“幸賴”和“多虧”與“幸虧”類同，如：

（1）明·方汝浩《東度記》第六十四回：“只是多招人非，說我損德，險難屢屢經(jīng)遇，幸賴神明得逢救解?！?/p>

（2）明·方汝浩《東度記》第七十六回：“辛善士，多賴你衙門方便，免吾朽骨摧殘，愿保你有子繼后。”

（3）明·李玉《清忠譜》第十九折：“多賴朱完天先生稱貸完贓，得以緩死，我才得控血疏黃扉。”

（4）清·俞萬春《蕩寇志》第一百三十三回：“這番幸賴張清將城垣樓諜粗粗修好，官軍幾次三番攻打不破?！?/p>

此時，“賴是”、“賴有”、“賴得”已鮮少使用，同時期的其他“幸虧”類語氣副詞如“幸虧”、“多虧”、“虧殺”等在口語中承擔(dān)了大部分“幸虧”義語氣的表達(dá)功能，使得“賴”的使用頻率減少，其作為“幸虧”義語氣副詞的功能逐漸減弱，一方面在書面語體中留存較多，另一方面也更多地回歸了“依靠”語義，其虛化地位也逐漸減弱。五四新文化運(yùn)動之后，由于白話文的發(fā)展普及，語氣副詞“賴”的功能逐漸消失，直至現(xiàn)代漢語中基本消亡，其功能被其他“幸虧”類語氣副詞替代，“賴”在現(xiàn)代漢語中基本上作為一個實詞存在。

詞義處于不斷的發(fā)展和變化之中，研究詞的發(fā)展變化規(guī)律是詞匯研究的一個重要課題。通過對多義詞“賴”的詞義引申和虛化過程的個案分析，我們在一定程度上能夠了解其詞義演變的機(jī)制，從而更好地掌握詞匯的發(fā)展變化的規(guī)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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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劉力舸（1993.07- ），女，江西新余人，碩士，暨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研究方向：漢語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