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惠玲
那是一個黃昏,尖利的北風呼呼地刮著,若有若無的雨絲在空中飄飄灑灑,冷得讓人直打哆嗦。站在辦公室門口,她看見街上很多屋子里的燈光都次第亮了,將外面道路上的一灘灘積水映照得格外璀璨耀眼。
整理了一下圍巾準備回家的時候,老公開著車來了。她以為老公來接她下班的,心里頓時暖融融的。可是,等她坐上車后,老公突然拿出兩個紅包遞給她。她一愣,問,什么意思?老公說,前幾天不是跟你說過嗎,徒弟今天要拜我為師。
確有其事。老公跟她說這事的時候有些漫不經心的樣子,她以為只是說說而已。兩個紅包,一個稍厚,一個稍薄,拿在手里仍有一種沉甸甸的感覺。她問,不是說收一個徒弟嗎?怎么準備了兩個紅包?老公說,婷婷還有一個雙胞胎弟弟。車是一直往前開的。她突然就莫名的緊張起來,冰涼的手心開始出汗。她問,我們現(xiàn)在去哪里?老公盯著前方說,去餐館,他們在那里訂了一桌酒席。她問,我要不要回家去換件衣服?老公側過頭來,看了她一眼,說,不用,我看你這樣挺好的。她就不再說話了。
一個多月前,老公從外面回來對她說,有人想拜我為師呢。老公是個畫家,在漳河很有些名氣。她隨口問了一句,誰呀?老公說,王婷婷。是個陌生的名字。她哦了一聲。老公又說,她在讀小學三年級。我看了她的畫,底子不錯。她是從不干涉他的事情的,他愿意說給她聽她就聽著,不愿意說給她聽,她也從不追問。但那天,她有些好奇,就多了句嘴,你是怎么認識她的?老公說,她家是開藥店的,我去那里買藥,正好看見她趴在桌子上畫畫,過去一看,畫得還挺好,就夸了一句。她父母聽見了,就說這孩子有畫畫的興趣和天賦,就是沒人教。后來,他們聽說唐突和我要好,就讓他來給我說。老公說完頓了頓,又說,你說我教不教她呢?他的目光不知落在哪里,語氣像是在征求她的意見,更像是在喃喃自語。她還是那樣淡淡的,說,你自己決定吧。那以后,老公就沒有再提過此事。但她還是陸續(xù)知道了一些有關王婷婷家的情況——她父母十多年前從醫(yī)院出來后開了私人診所,如今的資產在漳河也算是相當雄厚了。據(jù)說在省市縣都有房產。她聽后只是淡淡地笑笑,既不驚羨,也不忌妒。再好,那也是別人的日子,與她無關。她的日子無大喜亦無大憂,過得不緊不慢,像平靜的湖水一樣波瀾不驚。她從來都沒覺得這有什么不好。
跟劉玉紅能相識到相交是她從未想到過的。老公現(xiàn)在突然來這么一下,多少有些綁架她的愿意,讓她措手不及。
到餐館門口的時候,她的思想退縮了一下,問,是拜你為師,我可不可以不參加?老公停下步子,看著她說,你不去那我也不去了。簡直就是要挾。她只好硬著頭皮跟他一起往里走。
那天他們姍姍來遲。劉玉紅帶著一臉的歉意說,不好意思,讓你們久等了。正準備走時來了兩個病人,耽誤了時間。她連忙說,沒事沒事,看病人要緊。唐突在旁邊替他們解釋,他們幾乎每天都是這樣忙,他們的晚飯從沒在八點之前吃過。
看見劉玉紅的一剎那,她完全驚呆了。劉玉紅跟她想像的完全不一樣,是個很有風韻的女人。個子跟她差不多,比她稍微胖一點,但絕對不顯臃腫。皮膚不像她那么白皙,但很緊致,眼角連一條魚尾紋都看不到。逆天啊,怎么看也不像是四十歲的女人。尤其是她的衣著——一條豹紋長絲巾,一件中長貼身駝色羽絨襖,一雙高筒皮靴,再加上高高盤起的發(fā)髻,一下子就把身材顯得高挑了許多,真是既時尚又得體。怎么看也不像是一個整日忙碌而無心情無時間打理自己的生意人。她以前建立起來的自信就在這一瞬間轟然坍塌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相比之下,她今天的穿著實在是太過正統(tǒng),正統(tǒng)得都有些刻板了。一件黑色的羽絨襖,一條黑色的直筒褲,一雙黑色的半高跟皮鞋。這樣的搭配更像是在車間里工作的職業(yè)套裝,色彩暗淡不說,還把她的精神狀態(tài)都顯得毫無生氣,整個人看起來起碼老了好幾歲。她突然有些生老公的氣,怎么就不讓她回去換身衣服呢?
老公顯然已經跟他們很熟了,一邊熱情地跟他們打招呼,一邊把她介紹給他們。老公指著她說,這是我老婆,二房老婆。頭房老婆跟人跑了。他說得煞有介事。劉玉紅夫妻張大嘴巴看著她,一副信以為真的樣子。她感覺自己的臉突然有些發(fā)燙,但她的兩只嘴角依然努力地往上翹起,保持著微笑的表情。唐突兩口子笑彎了腰,齊聲說,你倒想得美啊,還想娶二房。老公樂呵呵地笑著說,我這話真是騙了不少人呢。大家又是一番大笑。
客套過后,菜上齊了。男人們的酒杯里都斟滿了酒。劉玉紅問她要不要喝點酒。她擺擺手說,我不喝酒的。劉玉紅說,那就喝點飲料吧。她就要了一瓶酸奶。劉玉紅給自己倒了半杯白酒,然后端起杯子對老公和她說,婷婷能遇到你們真是她的福氣,來,我敬你們倆。她跟老公都舉起了杯子。她面帶微笑看著她,不說話。老公舉著杯子說,婷婷是個很有天賦的孩子,能收她為徒,我很高興。劉玉紅說,婷婷以后就麻煩師傅跟師娘操心了。她笑了笑,覺得自己該說點什么,嘴巴動了動,但始終沒發(fā)出聲音。她遽然對自己有了幾分懊惱,人家這樣會說話,你怎么就這樣笨嘴拙舌呢?一副傻了吧嘰的樣子,太丟人了。她側過頭,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男主人,他坐在那里,帶著一絲憨厚的笑容看著他們。那副樣子就好像是女主人替他把話說完了,他就可以少說或不說話了。
劉玉紅有些酒量,敬了一圈的酒也能談笑自如。她一直端坐在那里,咧著嘴角看著她。酒精將劉玉紅的臉頰慢慢變成酡紅色,像抹了胭脂似的,更添了些許的嫵媚。劉玉紅說了一大堆的客氣話,老公也回敬了她一大堆的客氣話。始終沒她什么事。她就逮著空閑,又偷偷地瞟了男主人一眼,他還是那樣憨厚地笑著,跟她一樣話很少。唉,跟她一樣,可憐,就像是這場宴席的配角和陪襯,卻又不得不刻意保持著一種愉快的姿勢。她想,如果把劉玉紅和她對調一下,組成一家人會是什么樣子呢?這樣一想,就覺得事情變得十分有趣和滑稽起來了,于是忍不住笑出了聲。一桌子人都用疑惑的目光望著她。老公問,你笑什么?她喝了口酸奶說,突然想起了一件有趣的事。劉玉紅說,什么趣事?說出來讓我們都聽聽。她愣了愣,用求助的眼神看著老公。老公心領神會,說,我知道,她又在笑那一次把一杯酒當成了水喝,結果辣得直吐。大家都笑了起來,她沒笑。她感激地看了老公一眼,他杜撰出來的故事幫她解除了尷尬。
接著,劉玉紅提議讓王婷婷給師傅師娘斟酒。老公接了酒,把紅包遞給了王婷婷。她也接了王婷婷斟的酸奶,把老公給她的厚一點的紅包遞給了王婷婷。王婷婷端了一杯可樂,對他倆說,干爹干媽,我敬你們。她有點發(fā)慒,不是拜師學藝嗎?怎么突然改口了?她臉上的笑容一下就凝固了。好在大家都沒有注意到她。老公碰了碰她的胳膊,給她使了個眼色,說,干女兒敬咱們酒,咱們得一口干了。她努力擠出一絲笑容,將酸奶喝干了。后來她調整了自己的情緒,將笑容燦爛地掛回了臉上,機械地接受著老公的引導,將另外一個紅包送給了王婷婷的雙胞胎弟弟,又跟大家話了別。終于將這場宴席應付過去了。
一路上,她都沉默無語,臉上的肌肉仍有一種笑過后的酸脹感。老公側過頭來看了她好幾眼,看她的臉陰得厲害,也沒有說一句話。回家已是九點多了,看了一會電視,她起身到盥洗室,洗漱后上床睡覺。在床上躺了沒多久,老公也上了床。兩人仍是不說話,鼻子里都發(fā)出陣陣粗重的喘息。她直挺挺地躺了一會兒,將身子翻向里側。隨后,老公也嘆了口氣,將身子翻向了外側。兩人背對著背,中間空出了一大段距離,后背頓時涼颼颼的。她使勁把被子往自己這邊拉。老公也把被子往他那邊拽。兩人各自為陣地把被子拉過來又拽過去。最后一次,她索性住了手,讓大半截身子暴露在空氣里。老公突然像一只被扎破了的汽球,噗的一下,氣就泄了,伸手將被子送過來蓋在她身上。她氣沖沖地一把將被子掀開,翻身坐起。老公也跟著翻身坐起,眼睛瞪得很大,說,我哪惹你啦?你莫名其妙。她瞪著他說,你不是說拜你為師嗎,怎么突然拜起干爹干媽來了?你事先怎么就不征求一下我的意見呢?老公一臉無辜地說,不知道啊,我也沒料到她會這樣叫啊。她說,不知道你還答應得那么干脆?老公頓了一下,說,不就是一個稱呼嗎,就好比一個人的名字,喊什么不是喊?她說,不一樣的。老公問,怎么不一樣呢?她說,干爹干媽就意味著要在各方面投入更多的感情,而師傅相對單純些。老公說,如果你不想投入更多的感情,喊了你干爹干媽也可以不投入,又沒人強迫你。她堅持說,那也不行,你明天讓唐突給他們說,只能喊師傅師娘,不能喊干爹干媽,喊了我也不會答應。老公說,你也太小題大做了吧?這事要說你去說,反正她喊我什么我都答應。說完,他一頭躺倒在床上呼呼大睡,不再理她。她頓覺無趣,也躺了下去,卻一夜無眠。
老公對王婷婷可謂盡心盡力。從第二天開始,他每天晚上都開車到她家去授課,少則一個多小時,多則兩個小時。而她則呆在家里看書、上網、寫博客,從不進行過問和干預。當王婷婷喊她干媽的時候,她也會微笑著答應。雖然她一再堅持自己的意見,可在外人面前,老公的面子她還是要照顧的。偶爾,老公會帶她一起去和劉玉紅他們出去吃吃飯,或者去唱唱歌。她有時會答應,有時不答應。熱鬧的場合讓她有一種不適應的感覺,焦慮,拘謹,不知所措,總想要逃離。
接觸了幾次后,她發(fā)現(xiàn)劉玉紅在人多的場合里特別善于表現(xiàn)自己,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總是能引起所有人的注意。而她呢,卻很怕別人注意自己,別人的目光在她臉上落得稍長一點就會讓她極度不安,以為哪里又不對勁了。劉玉紅卻不同,她把別人對她的關注當成一件快樂的事。每次唱歌的時候,劉玉紅就會唱上一兩首歌。劉玉紅的歌唱得實在是不敢讓人恭維,老是跑調。但她偏偏喜歡唱,聲音嗲嗲的,就像有一雙溫柔的小手在撩撥著人心,讓人情不自禁的想入非非。而她,只是蜷縮著身子靠在沙發(fā)上,茫然地看著他們。包廂里嘈雜得厲害,孤獨感卻像水一樣從她的心底涌漫上來。她推開門悄悄走出去,站在外面透氣。喧囂的聲浪隔了一堵墻,顯得虛幻而飄渺。她望著廣告牌上閃爍的霓虹燈發(fā)愣。不知過了多久,三五個人都跑出來尋她,問她怎么站在外面。她支支唔唔地說,屋里悶得慌,就出來透透氣。大家就這樣不歡而散。事后,她檢討自己,她是一個沒有情趣的人,她的刻板總會敗了大家的興。所以,后來她能躲則躲。
有一次,劉玉紅給她打電話,說,晚上一起吃頓飯吧,婷婷說要喊干媽出去唱歌。她拿著電話聽,眼睛卻盯著窗外。窗口正好有一棵光禿禿的樹,樹杈上有一個鳥窩,一只長尾鳥在窩里跳上跳下,不知在忙啥。陽光透過樹枝照在它身上,讓它五彩的羽毛更加的絢爛多姿。她看著它,入了神,隨口說,好吧。話一出口,她就被自己嚇了一跳。她恨自己,總是犧牲自己去遷就別人??墒?,誰又遷就過她呢?那天晚上,劉玉紅執(zhí)意要讓她唱首歌,說,你不唱的話,我們大家都不能盡興。她實在不想掃了大家的興,只好硬著頭皮唱了一首《女人花》。她的聲音低沉圓潤,帶著一股淡淡的憂傷。一開腔,就得到了滿堂喝彩。唱完后,大家又是一番熱烈地鼓掌。劉玉紅說,你的歌唱得這么好,為什么每次你都不愿唱呢?她回答了一個很牽強的理由,說,我的嗓子不好,一唱歌就嘶啞。她再也不肯唱了,坐在那里靜靜地聽他們唱。
那以后,她曾經試圖讓自己跟劉玉紅之間達到一種親密的程度,就像朋友或者親人一樣,可她發(fā)覺很難。她們之間就好像隔著一堵厚厚的墻,她始終過不了自己這一關。但礙于這種關系,她對劉玉紅就像是對待一般的熟人那樣,既不會過分熱情,也不會過分冷淡。
戰(zhàn)爭是從三個月后開始打響的。
有天晚上,她躺在床上看閑書,都快睡著的時候老公才回來。她收起書鉆進被子準備睡覺。老公說,劉玉紅帶著婷婷在路上練了一會兒車,所以才回來晚了。她拿起手機看時間,果然快十一點了。她的瞌睡一下子就消失了,她把頭翹起來看著他問,我問你了嗎?我問你為什么回來晚了嗎?你為什么要告訴我你回來晚的原因?老公不解地看著她說,告訴你這些也不行啊?她突然就火了,說,此地無銀三百兩,你是不是心虛了呀?老公說,我又沒做壞事,我心虛什么?她冷笑,只有你自己清楚。老公說,我清楚得很,我堂堂正正。他說完就脫了衣服,上了床。她一骨碌就爬了起來,用雙手把他往外推。老公瞪著她說,你這是要干嘛?她說,你到客房里去睡。老公不說話,掀開被子一頭就鉆了進去。她一下子就跳了起來,使出全身力氣去搬他的身體,說,你不能睡在這張床上,要睡你到別處去睡。老公這兩年發(fā)胖了,躺在床上紋絲不動。她在那里徒勞地搬了一會就住了手,說,行,你睡這里是吧,那我就去別處睡。她在衣柜里翻找衣服,老公坐了起來,看著她說,都三更半夜了,別鬧了行不行?她的雙眼一下子就變模糊了,眼淚順著臉頰滾了下來。她說,誰在鬧?你還知道三更半夜???今晚你要是睡在這里,我就出去開賓館。老公愣愣地看著她。她已經把衣服穿得整整齊齊了,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老公說,好,你睡,我走。就翻身下床,抱著枕頭出去了。她起身奔過去一把就將門反鎖了,然后仰面躺倒在床上,瞪著大眼看天花板。她想,難怪這么大獻殷勤呢,原來是愛屋及烏。這么一想,她自己首先就被嚇了一大跳,今晚到底是怎么了,這樣不可理喻?說到底,在潛意識里,她已經不自覺地把劉玉紅當成了對手。對劉玉紅她是有一點兒戒備跟防范的。
梳妝臺上有一面鏡子,她拿過來湊近自己的臉,鏡子里的那張臉充滿了憂戚和憤懣的神色,眼淚汪汪的樣子,活脫脫一副怨婦的形像。她在心里罵了自己一句,沒出息,太丟人了。
兩個旗鼓相當?shù)呐撕苋菀壮蔀楦偁帉κ???伤蛣⒂窦t之間原本是不搭邊的兩個人,既沒有相同的職業(yè),也沒有相同的愛好,惟一把她們聯(lián)系在一起的是一個男人——她的老公。正因為如此,她才有些提心吊膽。想想吧,一個快四十歲的女人,本來就沒有多少資本可供自己高枕無憂的,現(xiàn)在卻突然跑出來一個劉玉紅,不但人長得好看,而且很會掙錢,能說會道。她怎么能不緊張?劉玉紅常常當著眾人的面說,婷婷最喜歡她干爹了,婷婷說干爹對她最好了。劉玉紅說這話的時候,眼睛總是笑瞇瞇地看著老公,滿臉的崇拜之情。她以前聽到這話的時候,總是微微一笑,甚至還有一些驕傲。夸老公不就是在間接地夸她嗎?可是現(xiàn)在看來,完全不是這么一回事。這夸獎就像是用利器在地面上擦刮出的一種聲音,聽起來刺耳又刺心。老公每次聽到劉玉紅這樣說,總是瞇著兩眼,像一個被老師表揚的小學生,帶著一絲抑制不住的喜悅又略顯羞澀的笑容。這么看來,與其說劉玉紅借婷婷之口在夸獎老公,還不如說是劉玉紅的一種暗示,借此來傳達傾慕之情呢。而且還那么明目張膽,一點都不避人耳目。這是多么危險的一個信號啊。
她把自己和劉玉紅作了一番比較,懸殊差距是顯而易見的。與之交往得越頻繁,她就越緊張。這么多年來,她已經習慣了與世無爭的生活方式??墒乾F(xiàn)在,這種曾讓她引以為榮的生活態(tài)度卻讓她深惡痛絕。劉玉紅的風韻與優(yōu)秀讓她覺得自己是平庸的。這種意識加重了她的危機感。她想起了有一回,一個朋友借著醉意問老公,在你眼里,你干女兒的媽跟她干媽誰漂亮些?老公當時毫不猶豫地脫口而出,在我眼里,當然是她干媽最漂亮。朋友為什么要這樣問?難道他已經看出了什么端倪,在暗暗提醒她?老公的回答是狡猾的,不露一點蛛絲馬跡??墒撬吹贸鰜?,老公是很喜歡劉玉紅的。但凡請客,總不忘請劉玉紅一家。每次他們都姍姍來遲,但每次老公都表現(xiàn)出極大的耐心來等待。這種耐心已經大大超出了他對她洗漱的等待或者陪她逛街的等待。記得還有一次,劉玉紅因跟同學聚會沒來,她發(fā)現(xiàn)老公的臉上掠過了一絲讓人不易覺察的落寞之情。那天,老公的談興一下子減少了很多,整個人似乎都悶悶的,懨懨的,像是生了病。難道這還不能說明問題嗎?這真是一個危險的信號,不能不引起她的警惕。
她總得讓自己有點什么來超過劉玉紅,來積累資本,重建自信。她對自己說,被劉玉紅打敗是可恥的,不戰(zhàn)而退更是可恥的。
老公呢,倒是沒有計較她的不可理喻,第二天又回到了床上。黑暗中,他伸過手來抓住了她的一只手,放在了他胸前。他的胸膛溫暖而寬厚,那里像有一只小鼓,咚咚咚咚,很均勻地敲打著,沒有絲毫的異樣??墒撬齾s覺得,他的內心此刻絕不像他表現(xiàn)的那樣平靜,就算不是驚濤駭浪,也是波浪滾滾。她屏住呼吸,沒動,任由他抓著。一絲一毫的不對勁兒,就有可能讓老公把話憋回去。
果然,老公抓著她的手在胸膛摩挲了一會兒,終于開了口,你到底是怎么啦?他的聲音很輕,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
她輕聲回答,沒怎么。
又是一陣沉默。
過了一會兒,她聽見老公在黑暗中發(fā)出了兩聲悠長的嘆氣聲。她便用手指在他的胸膛輕輕地劃了劃。她想傳達給老公一個和平親昵的信號,鼓勵他把想說的話都說完。
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老公仍然抓著她的手,說,你別瞎想,在我眼里,我們大家的關系就像是兄弟姐妹,不帶一絲的雜質。老公說得至真至誠。
她沒說話,用手指在他胸膛輕輕地劃著。老公既然已經把話說到了這份上,她還能說什么呢?為自己辯解,顯得太過虛偽;反駁老公,則顯得太過狹隘。但她總得說點什么,否則,老公的這場推心置腹的表白就被她弄得索然無味了。她說,哎,給你說個事,明天我準備去考駕照。說這話的時候,老公陪劉玉紅練車的情景就像是一道閃電,迅疾而清晰地劃過她的腦海。劉玉紅坐在左邊的正駕駛上,老公坐在右邊的副駕駛上,他們的距離很近,近得可以聽到彼此的呼吸。中間隔著檔位。劉玉紅在慌亂之中,老公會不會越過檔位,觸碰到她的手?或者,還有比這更甚的動作?立即,心就像被什么東西狠狠地刺了一下,疼痛不已。她在心里給自己打氣,你要努力啦,不能再這么掉以輕心了,除了醫(yī)術,劉玉紅會的,你必須得會。不但要會,而且還要超過她。
老公的滿口應承完全是在她的意料之中。他說,好呀,明天我就去給你報名交學費去。她更加確認他的熱情是一種心虛的表現(xiàn)。
接下來的日子,簡直忙得一塌糊涂,上班,練車,學烹飪,做美容。她下了一二十年的廚房,卻不得不從頭開始學起。好像一本書上說過,抓住了男人的胃,就等于抓住了男人的心。她的廚藝還算說得過去,但老公有時還是會挑剔,說她做的菜從色香味各方面來看,總是還差點什么。她問,到底差什么呢?老公又說不出個所以然。她就開玩笑說,我看你是吃我做的菜吃厭煩了,想換個口味吧?老公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亦用玩笑的語氣說,換倒是想換的,可我有那賊心沒那賊膽啊。
美容更是一門必修課。他們一起散步的時候,老公常常會用藝術家的審美觀來對那些過往的女人評頭論足。比如,一個女人的眼睛有點小,他會搖著頭嘆息說,真是遺憾啊,這么一張精致的臉卻長了一對小眼睛,可惜了,可惜了。再比如,一個女人的皮膚有點黑,他更是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說,一個女人長得就像塊黑炭,簡直就是悲哀啊。她瞪了他一眼,說,哎,你的眼睛不看風景到底要往哪兒看呢?老公振振有詞地說,漂亮的女人就是一道亮麗的風景啊。想想也是,哪個男人不愛看漂亮的女人呢?剛過三十的那會兒,她對自己的容顏還是蠻有自信的。端正的五官,飽滿的輪廓,緊致的肌膚,即便是穿上一身很隨意的衣服,也能搖曳出一種綽約的風姿?,F(xiàn)在就不行了,臉上依稀有了色斑的沉淀,眼角也有了隱隱的細紋。人便沒了自信。照著鏡子的時候,心里難免會泛起一絲淡淡的傷感。這個時代,怎么說呢?一個女人,要想在任何時候都立于不敗之地,內外兼修才是正道。
老公照常往那邊跑得勤。她不阻攔,連絲毫的抱怨都沒有。她的內心仍然保持著一點點的驕傲,從不在老公面前說劉玉紅的半個“不”字。誹謗自己的對手是她所不齒的。
三個月后,駕照拿到了手??墒撬齾s并沒有停下來,依然一副忙忙碌碌的樣子,就連雙休日都往外面跑。老公問過她幾回,駕照不是拿到手了嗎,你還在忙什么呢?她莞爾一笑,說,忙學習呀。老公問,你又在學什么?她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老公說,還保密???她答,就暫時保密一下吧。
又過了一段時間,老公教學的勁頭似乎懈怠了下來。以前總是她在家里等著他,現(xiàn)在反過來了,他總是等她。每次進門的時候,他臉上的表情總是焦慮不安的,看見她后,他就長舒一口氣,一副把心放到肚子里的安然樣了。
當然,她跟劉玉紅之間的交往是沒有終止的。也不能終止。他們隔三差五就會聚在一起吃頓飯,聯(lián)絡一下感情。她倆之間的話語也漸漸多了起來,聊著聊著,話題有時還有往縱深延伸的趨勢。比如,劉玉紅會給她講一些他們夫妻之間的爭吵,或跟妯娌之間的小矛盾。劉玉紅一說到這些的時候,眉梢總是微微往上一挑,目光不經意地斜向老公,末尾總忘不了再加上一句口頭禪,真是沒得門啊。說完,忽地一笑,媚態(tài)十足。她呢,偶爾也說一說他們夫妻之間的一些事,以此來達成一種心理上的平衡。但如果仔細琢磨的話,兩個人說的那些看似私密的話,其實都是一些淺嘗輒止無關痛癢的話。那些話可以在任何場合說出來,而不會毀人形象,更不會泄露私密。她倆是永遠沒有辦法交心的。所以,她一直堅持今天劉玉紅埋單,明天鐵定就是她埋單。誰也不會欠誰。
婷婷在老公的教導下,繪畫成績突飛猛進,在省舉辦的一次少兒繪畫大賽中獲得了一等獎。得知消息,她給劉玉紅打了個電話,說,我們的姑娘可真行啊,全省的一等獎呃。劉玉紅說,這都是她干爹的功勞啊,這都是她干爹教得好啊。奇怪得很,這次,她對這句話一點都不反感。她臉上露出的是真心的笑容,說,得給姑娘好好慶祝一下。劉玉紅說,行,那就明天晚上吧,咱們還是出去吃。她說,好,那就明天晚上。不過,明天晚上到我家里來吧,我得親手給姑娘做幾道菜。
選擇在家里聚會是破天荒的一次。也不知為什么,劉玉紅總是喜歡請他們到外面去吃飯。據(jù)她猜測,這可能是因為劉玉紅太忙,沒有時間做飯,抑或是她的廚藝太差也未嘗可知。反正劉玉紅從沒在家里宴請過他們。所以,他們在回請的時候,也只好到外面去吃飯。久而久之,相聚出去吃飯已成慣例。老公顯然對這個決定感到意外,他無不擔心地說,你一個人能行嗎?如果不行,還是到外面去吃吧。她問,你擔心什么,怕我做的菜沒人吃得下?老公說,那倒不是,主要是怕你累著。
第二天的晚餐很豐盛,葷素搭配得當,但一點也不顯得鋪張。根據(jù)每個人的口味,她從選料到制做,每一步都極其認真,炒,炸,煎,煮,蒸,全都用上了。一鍋清燉土雞,湯里還加了少量的枸杞,一揭蓋子,濃香就直往鼻孔里鉆。這道湯,既營養(yǎng)又老少皆宜。一盤紅燒排骨,勾了芡,閃著誘人的色澤。這是老公的最愛。清蒸鯽魚,肉末蒸雞蛋,是劉玉紅兩口子的最愛。炒蝦球,炸薯條,是小孩子的最愛。素菜是時令的蔬菜,紅、黃、綠、紫,色彩鮮艷。擺了滿滿一桌子。
當晚的客人,除了劉玉紅一家,還有唐突兩口子和兩個畫家朋友。在他們到來之前,她已經解下了圍裙,換上了一件白色的旗袍。往穿衣鏡前一站,一個窈窕的女子裹著一襲素衣,在暗淡的燈光下如同鬼魅。她有點恍惚,這是自己么?
從老公投過來的目光里,她看到了一絲久違的驚喜。兩個畫家的眼睛里也都閃著亮光,說,這哪里是嫂夫人,分明是狐仙下凡啊。劉玉紅看她的目光有些閃爍,輕輕地掃了她一眼,就將目光轉向了別處。劉玉紅今天穿的是一件黑色的真絲連衣裙,V字型的領口開得低下,乳溝清晰可見,兩只乳房就像兩只藏在草叢里的兔子,一副躍躍欲試地要奔跑出來的樣子,性感極了。但和她的端莊相比,還是略有遜色。
酒至半酣時,有人提議去唱歌。她放下碗筷,說,今晚就不唱歌了吧,如果大家嫌不夠熱鬧的話,那我就給你們彈一首曲子助興吧。一桌子的人都開始起哄,說,好呀,好呀。老公抬頭望著她,目光里滿是驚訝。她微笑著起身離去。
片刻之后,一架古箏就擺在了客廳里。大家都停下筷子,屏息靜氣地坐在餐桌旁看著她。屋子里安靜極了。她一副從容不迫的樣子,輕輕地坐下去,張開十指,開始撥弄琴弦。起先,屋子里就像是平靜的湖面上投下了一枚石子,一聲叮咚的脆響。緊接著,悠揚婉轉的聲音就從她的指尖下開始四處飛濺,猶如一陣急雨灑落湖面,在整個屋子里蕩漾開來。這首《云水禪心》的曲子她整整練了三個月,閉著眼睛也能將它彈奏完整。
大家是什么時候走的,她已經不知道了。只記得婷婷走時拉著她的胳膊央求說,干媽,你也教我彈古箏吧,我要跟你學彈古箏。
她知道自己打了一個漂亮的大勝仗。
當晚,老公史無前例地把屋子拾掇干凈了。他坐在她的對面目光溫柔地看著她,問,老婆你是什么時候學會彈琴的?我怎么一點都不知道?她笑,說,忙得最狠的那段時間就是在學琴啊。
半個月后,劉玉紅出了一場車禍,人是活過來了,可臉上卻留下了一道永久的傷疤。她和老公去醫(yī)院里看她的時候,劉玉紅一直在哭。她看著她臉上的那道傷疤,像一條蜿蜒爬行的多腳蛇,駭人得很,心一下子便落到了實處,這下再也不用擔心老公會喜歡她了。她想,劉玉紅肯定不知道為了贏過她,這段時間我有多辛苦。
從醫(yī)院里回來后,她忽然間悲從中來,和劉玉紅之間的戰(zhàn)爭其實一直都是她一個人在打。打得隱秘而激烈,沒有硝煙彌漫,雖然有些陰暗,但還不至于到卑劣齷齪的地步??墒?,現(xiàn)在,她卻突然失去了這個對手,一時便有些惆悵。她想,以后我的斗志是否還有存在的意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