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海夜色

董得紅

8月最后的一天出差在北京，雖說已進入秋季，可北京的初秋依然驕陽似火，悶熱而干燥的空氣仿佛劃一根火柴就能點燃，汗水不斷地從脖頸里、額頭上流下來，渾身濕漉漉的。在國家林業(yè)局辦完事時已接近北京人快下班時間，可太陽剛剛偏西。同伴從國際竹藤大廈打來電話，說晚上約好和國際保護組織駐中國地區(qū)代表在后海一塊進晚餐，順便商談三江源生物多樣性保護項目，要我趕過來，并在手機上發(fā)來去后海的地鐵路線圖。

每年來北京好幾次，可要說真的走進北京城還真不容易。一個人還沒正經(jīng)逛過北京的胡同，四合院，更沒去過后海。

在距賓館最近的天壇旁的和平里北街站進了地鐵，車廂里的人還不算多，找了個位子坐下來。車廂里的人大多都無精打采，有的看著剛從地鐵站口散發(fā)的房屋廣告，有的瞇著眼打盹，只有對面的一對青年情侶親熱地低聲細語。那男孩一邊對女孩柔聲地說著什么，一邊用食指在女孩臉上輕輕地來回滑動，女孩嘟嚕著嘴一臉?gòu)尚唠S即綻放出花一般燦爛的笑容，那男孩笑著俯身在女孩臉上輕輕吻了一下，那一刻我有點緊張，隨后卻有點感動，為男孩的溫情，為女孩的純真。

帶著地鐵中的感動之心，走出了地鐵來到鐘鼓樓前，兩樓前后縱置，紅墻朱欄，雕梁畫棟，氣勢雄偉，巍峨壯觀，是元、明、清代都城的報時中心。據(jù)史料記載鐘鼓樓每到定更先擊鼓，后敲鐘，提醒人們進入睡眠。在有了鐘表，特別是手機定時報時的方便后，不知鐘鼓聲是否依然在按時敲響。

從鼓樓到后海之間有一條斜街，名為煙袋斜街。所謂斜街其實只是一條宛如煙袋的狹窄胡同。信步走進胡同，里面人流攢動，兩邊店鋪林立。傳說歷史上這條街以賣煙袋、煙具為主，煙袋鋪門前都掛著木雕的煙袋，街內(nèi)也經(jīng)營古玩、書畫、裱畫、文具及風味小吃，是北京北城較有名氣的文化街。在我眼前這條街顯得有點亂而擁窄，傳統(tǒng)的店鋪已不多了，只見有一家煙袋店，街邊倒可見吹糖人的民間藝人，但仍有一些很具特色的店鋪。

走完煙袋斜街進入后海。說是“?！保鋵嵤且粋€巨大的人工湖。臨走時是在網(wǎng)上搜索了一下后海，知道后海是舊時皇家獨享的一泓清池，是歷經(jīng)千年的什剎海的一部分，與著名的北海一水相連，與景山、故宮遙遙相對。沿著海岸行走，海里全是游船，有雙人的，四人的，多人的，海里充滿歡聲笑語，也有許多老外坐在花船上，船首有著青衣的女子抱了琵琶在吟唱。海岸的柳條在微風中微微搖擺，在湖面形成晃動的倒影。路邊是琳瑯滿目的小店，古香古色。路上游人如織，熙熙攘攘，有金發(fā)碧眼的老外，更多的是黑發(fā)黑眼睛的中國男孩拉著女孩，或者氣定神閑，或者附耳私語，幸福溢于言表。

在頻頻回頭留戀后海美景中，急忙尋找要去的飯館。吃飯的地方叫北京慶云樓餐廳，沒有包間，大廳中是中國古典的木質(zhì)家居，給人一種古樸和愜意的感覺。一位個頭不高，戴著眼鏡的中年男子和我的同伴在樓上等我，同坐的還有2位男士，3位女士。我的同伴一一作了介紹。那位戴眼鏡的中年男子把一張名片雙手遞給我，我用同樣的雙手接過來仔細端詳，名片的主人叫廖慰南，職務是國際保護組織駐中國地區(qū)副總裁。我看著名片說，中國廖姓的人太少了，我知道的只有廖仲愷和廖承志，見到廖姓的人你還是第一個！那個姓廖的副總裁很隨和，聽著我的話微笑了一下。和他同來的幾人是項目運營總監(jiān)，他們聽著我的話也在微笑。

在二樓靠窗的大木桌上，開始吃飯。大拌菜，青瓜，心靈美，生菜，青椒，都是常見的蔬菜，每樣菜都顯得特別新鮮，吃到嘴里清甜多汁。熱菜也是簡單的爆肚馮、年糕錢、奶酪魏、豆腐腦白、小腸陳、茶湯李、 恩元居、 褡褳火燒，猶如西寧水井巷中的青海小吃。一邊吃菜，一邊抬頭遠眺后海。眼前的后海在夕陽下，披上了金色的鱗衣，遠處的小島上，曲廊畫棟，儼然是到了西湖。

一邊眺望后海美景，一邊進餐中廖慰南副總裁介紹了國際保護組織自2002年在中國開展工作的情況。10多年來國際保護組織一直秉承“基于科學、倡導合作、造福人類”的原則，在中國的生物多樣性關(guān)鍵地區(qū)，通過開展關(guān)鍵生態(tài)系統(tǒng)合作基金、新建自然保護區(qū)的能力建設、物種保護、協(xié)議保護等一系列項目，緊密配合政府，加強了中國西南山地生物多樣性關(guān)鍵區(qū)域、關(guān)鍵物種和重要生物廊道的保護。通過在四川、青海、云南、甘肅、陜西、西藏、廣西、廣東、海南等省區(qū)開展項目，與當?shù)馗骷壵⑵髽I(yè)、高校、研究機構(gòu)、農(nóng)村社區(qū)建立了良好的生態(tài)保護合作伙伴關(guān)系，推動了公民社會對生物多樣性保護的廣泛參與。今后與青海進一步合作，在三江源生物多樣性、瀕危物種及棲息地保護和生態(tài)效益補償?shù)确矫孀鞒霾粩嗯?。聽完這些激動人心的話，我為保護三江源的那些生靈們所做的艱辛努力而感動和欣慰。

談完工作大家又隨意聊起天來。我和項目運營總監(jiān)王艷女士來到窗邊，此時的后海已華燈初上，嫵媚的燈光和跳躍的燈籠點映著河水，波光粼粼。王艷女士笑著問我“董先生你咋猜得那么準，廖副總裁就是廖仲愷的曾長孫！”“是嗎？”我瞪大眼睛又仔細打量了一眼和我的同伴在聊天的副總裁，留著小平頭，圓圓的臉龐略帶一絲稚氣，衣著隨意，根本看不出是高官的后代，更為他長期致力于生物多樣性和生態(tài)保護事業(yè)而感動。

一輩子喜歡歷史和文學的我，對廖氏家族有一些了解。翻開中國近代史，廖氏家族是一個特殊且富有傳奇色彩的革命家庭，一個多世紀以來，廖家三代出了5位革命家。

廖慰南的高祖廖竹賓是反清革命志士，早年參加了當?shù)胤辞宓摹叭蠒保⒓恿酥荚谕品逋醭摹叭蠒鹆x”。

曾祖父廖仲愷是中國國民黨革命元勛之一，國民黨左派人物。早年跟隨孫中山，獻身于中華民族的解放事業(yè)，先后參加了辛亥革命、二次革命和反袁世凱護國斗爭，以及兩次“護法”運動。他極力主張“國共”合作而被帝國主義和國民黨右派仇視。1925年8月20日，被帝國主義和國民黨右派所指使的暴徒殺害，倒在了國民黨右派的槍口下，為革命流盡了最后一滴血。

曾祖母何香凝是中國近代和現(xiàn)代史上充滿傳奇色彩的女性。她是廖仲愷的革命伴侶，孫中山的親密戰(zhàn)友，1905年加入同盟會，是最早的女會員。1914年在東京加入中華革命黨，積極參加討袁和護法運動。1920年起在廣東任“出征軍人慰勞會”總干事。1924年堅決支持孫中山的新三民主義革命綱領(lǐng)，改組中國國民黨。1926年當選為國民黨中央執(zhí)委，并任婦女部部長、廣東省政府委員，主持廣東婦女工作，創(chuàng)辦“罷工婦女讀講習所”，發(fā)起組織“援助海豐農(nóng)民自衛(wèi)軍籌備會”、“軍人家屬婦女救護員傳習所”、“婦女運動講習所”、“中國各界婦女聯(lián)合會”，支援北伐戰(zhàn)爭。1927年蔣介石叛變革命后，辭去國民黨政府的一切職務，進行反蔣斗爭。1935年與宋慶齡等率先響應中國共產(chǎn)黨中央發(fā)表的《八一宣言》，擔任全國各界救國會理事?？谷諔?zhàn)爭時期，響應中國共產(chǎn)黨提出的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號召，從事抗日民主運動?！巴钅鲜伦儭焙蟀l(fā)表宣言，嚴斥蔣介石策動內(nèi)戰(zhàn)的陰謀。1947年參與籌組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從事反蔣獨裁活動。1949年出席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第一屆全體會議。建國后，歷任中央人民政府委員，第二、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第二、三屆全國政協(xié)副主席，華僑事務委員會主任，中華全國婦女聯(lián)合會第一、二、三屆名譽主席，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中央副主席、主席，中國美術(shù)家協(xié)會主席等職。

何香凝不僅是一位杰出的革命家和政治活動家，而且是一位在海內(nèi)外享有盛譽的著名畫家。作品包括《獅》《梅花》《高松圖》等，曾出版畫集有《何香凝畫集》《何香凝詩畫輯》《雙清詩畫集》等。1972年9月1日逝世。在中國近現(xiàn)代史上，何香凝是一位受人敬仰的杰出女性，毛主席曾高度贊譽她“為中華民族樹立模范”。

祖父廖承志是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杰出的社會活動家、黨和國家的優(yōu)秀領(lǐng)導人。他生于日本，曾在德國、荷蘭、前蘇聯(lián)等地生活、工作、學習過多年，懂幾國文字。一生極富傳奇色彩。廖承志從小受到父母影響和民主革命的熏陶，在學生時代就接受馬克思主義。1925年在廣州參加學生運動、工人運動，投身到大革命洪流之中，同年加入國民黨。蔣介石發(fā)動“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后，他即脫離國民黨。他先后坐過7次半牢。頭4次是在外國，其中 3次在日本，一次在荷蘭。1927年9月的深夜，17歲的廖承志和姐姐廖夢醒因搞學生運動被抓進東京赤坂拘留所。 第二天一早，廖承志被帶進了審訊室，四五個人輪番盤問他為什么來日本？是不是共產(chǎn)黨？ 廖承志說著純正的日語，一一回答，沒露出半點破綻。日本人惱羞成怒，開始對廖承志抽耳光、用帶釘?shù)钠ぱッ吞?。一個月后，因證據(jù)不足，廖承志釋放，姐姐廖夢醒被驅(qū)逐回國。廖夢醒1931年秘密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精通日、英、法語，被譽為“紅色翻譯家”。

1928年，廖承志進入父親廖仲愷早年就讀的早稻田大學。在這里，因蔣介石“四·一二”政變憤而脫離國民黨的廖承志，由留學生鄭漢先介紹，參加了中國共產(chǎn)黨東京特別支部組織的“社會科學研究所”。1928年1月，因參加社會活動太多，又有坐牢的前科，廖承志被學校開除。 5月，“濟南慘案”傳到日本，東京特支聯(lián)合各地同鄉(xiāng)會配合國內(nèi)進行斗爭。廖承志因此又被日本特務抓進了荻洼警署拘留所。 一個月過去了，軟硬不吃的廖承志被移送至東京警察總局，由特高科頭目繼續(xù)審訊：“你與哪些日本人來往？” 廖承志回答“宣野長知。”

宣野長知在日本是個神通廣大的人物，與當時政壇的犬養(yǎng)毅、久原旁之助等都有交往。廖仲愷、何香凝與他往來頻繁，還領(lǐng)廖承志拜見過他。這下可忙壞了東京警署特高科。有給宣野長知打電話詢問落實的，有向上司請示匯報的。當天，廖承志就被幾個特務恭恭敬敬送出了警署大門。走過了幾條街，廖承志發(fā)現(xiàn)身后還有特務盯著，他連笑了幾聲，直奔宣野長知公館，真的請安道謝去了。

1931年初，廖承志來到了荷蘭，因宣傳革命，被關(guān)進了鹿特丹拘留所。6周之后，被“永遠驅(qū)逐出荷蘭”。

后兩次是在國內(nèi)被國民黨逮捕的。第一次是1933年3月在上海。由于叛徒出賣而被捕，和陳賡關(guān)在一起。因在英租界，提問他的都是英國特務。陳賡給他出主意，叫他設法通知他母親。怎樣通知他母親呢？廖承志對特務說，跟我走，特務問去哪里，廖承志說，相信我就跟我走，不相信就算了。特務以為帶他們?nèi)プト?，用兩輛汽車，七八個人押著帶了手銬的廖承志上車，廖承志指著向左向右轉(zhuǎn)了一陣，把特務們帶到了他母親家。何香凝看見兒子帶著手銬，知道出事了。這一下，真是事情鬧大了，何香凝、柳亞子、宋慶齡等都出動營救，使廖承志終于逃脫了牢寵。最后一次被國民黨逮捕后，先關(guān)押在粵北，1945年被轉(zhuǎn)到重慶渣滓洞的白公館，這是關(guān)押要犯的地方。廖承志在這里度過了1945年的元旦和春節(jié)。這一年夏末，特務給他做了一套新衣服，由特務頭子毛人鳳把他帶到蔣介石面前，蔣介石用很多花言巧語企圖說服廖承志投降，都被頂回去了。于是，廖承志又被送回渣滓洞?？催^小說《紅巖》的人都知道渣滓洞是國民黨特務殺害共產(chǎn)黨人和重要政治犯的魔窟。從那里生還的人，寥寥無幾。 1945年9月重慶談判后，周恩來用被俘的國民黨十一戰(zhàn)區(qū)副司令長官馬法五等人交換，解救了廖承志和葉挺。

我問王艷女士，和廖副總裁在一塊工作，談起過他的家史嗎？王艷說，認識廖副總裁前就從史料中了解很多廖家?guī)状说母锩鼩v史。倒是有一段歷史以前不了解，是和廖副總裁聊天時才知道的。在紅軍長征時，他的祖父廖承志是帶著手銬走完長征的。我也感到很驚奇，在紅軍長征的史料和小說、電影中都沒看到過。

從王艷那里，我知道了那段歷史。1933年8月，廖承志前往川陜革命根據(jù)地。1934年初，他被任命為紅四方面軍總政治部秘書長。到紅四方面軍后，廖承志發(fā)現(xiàn)紅四方面軍主要領(lǐng)導人張國燾犯的“左”傾錯誤，殘殺革命領(lǐng)導骨干和知識分子，給川陜革命根據(jù)地造成了嚴重的干擾和破壞。為了捍衛(wèi)革命利益，他冒著生命危險，對張國燾提出了尖銳批評，希望他能認識和改正錯誤。但張國燾惱羞成怒，將廖承志打成“反革命”，并且開除出黨，1935年5月，紅四方面軍為接應中央紅軍，西進川西北，開始長征。廖承志被張國燾派兵押著同紅四方面軍一起長征。

被押解途中，部隊給他刻連環(huán)畫的任務，他一絲不茍，精益求精，每天都完成任務。如果任務重，哪怕再晚，當別人都進入夢鄉(xiāng)，他仍然在油燈下工作。他常對一起工作的同志說，部隊當前急需精神食糧，刻圖任務很重要，很緊急，寧可不吃飯、不睡覺也要盡快刻出來。同時，在長征中，凡部隊開大會需要掛馬克思、列寧的像，他就出來畫；需要大標語，他就出來寫。任務完成后又被關(guān)起來刻連環(huán)畫。

他雖被關(guān)押，但他卻給工作人員和押解他的戰(zhàn)士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為了鼓舞士氣，他常和戰(zhàn)士們一起放開嗓子唱歌，還教戰(zhàn)士們唱《國際歌》。

長征途中，張國燾殺了很多紅軍中的領(lǐng)導干部和知識分子，廖承志是大知識分子，還留過洋，本是被殺對象，只因他會畫畫，可以畫宣傳畫，所以暫時留他一條性命，押著他參加長征。繪畫才干，救了廖承志的命。紅軍一、二、四方面軍會師后，在周恩來同志營救下，他被釋放。廖承志是1924年認識周恩來的，那時他才16歲。一天晚上，周恩來去廖仲愷家，正好廖承志從學?；貋?。此后，廖承志又見過幾次周恩來，漸漸熟悉了。周恩來比廖承志大10多歲，可他們在一起談論時政、交換不同看法時，倒是很像同輩朋友。10年后，這位當年像大哥一樣的長輩，在長征途中成了廖承志的救命恩人。

后來廖承志歷任中共南方局委員、晉冀魯豫中央局宣傳部長、中央宣傳部副部長、新華社社長等職。

新中國成立后，曾任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副部長、中央對外聯(lián)絡部副部長、團中央書記處書記、全國青聯(lián)主席、全國僑聯(lián)主席、中日友好協(xié)會會長、華僑大學校長、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等職。1983年在北京逝世。

父親廖暉先后但任國務院港澳事務辦公室主任、第十屆和第十一屆全國政協(xié)副主席，中共第十二屆、十三屆、十四屆、十五屆、十六屆、十七屆和十八屆中央委員。在新中國的史冊里，祖孫三代人同為黨和國家領(lǐng)導人的，廖家也是惟一。

一串閃光的名字，一個奮斗的家族，翻看廖家的歷史，的確令人肅然起敬。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走出餐館，抬頭看天，西邊天際掛著一彎金黃的彎月，后海依然燈火闌珊，走在垂柳拂岸的海邊，聽到斷斷續(xù)續(xù)的蟬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