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桃》溯源

王燮山

《偷桃》是清初文學(xué)家蒲松齡（1640-1715）的短篇小說集《聊齋志異》中的一篇著名作品，此篇講的是一套大型的幻術(shù)表演。所謂幻術(shù)，即魔術(shù)，因此《偷桃》是一出大型的魔術(shù)表演。它可分為四個單元：擲繩直立，緣繩偷桃，身首支解，身首復(fù)原。據(jù)《蒲柳泉先生年譜》，蒲松齡于十九歲應(yīng)童試，以縣、府、道之第一補博士弟子員。由此可以推斷蒲松齡觀看《偷桃》演出之時為順治十五年（1658年）立春前一日。至于這個節(jié)目的傳承情況，他在文末僅說：“后聞白蓮教能為此術(shù)，意此其苗裔耶？”在該節(jié)目演出中間，術(shù)士說：“老夫止此兒，日從我南北游。”只是交代此節(jié)目曾在當時南北各地演出，其時間最多只能上溯到明代末年。

成書于明代萬歷年間的筆記小說《獪園》，其第二《仙幻》中有一篇《偷桃小兒》，亦記同樣的幻術(shù)表演：

弘正中，杭州雙溪公為廣東左布政，生辰燕客，大會官僚于廣州藩司。聲樂畢陳，歌舞遞出。忽有幻人詣門，挈一數(shù)歲小兒求見，口稱來獻蟠桃。時冬月凝寒，索一大青磁盤，捧出仙桃二顆為壽，鮮艷異于人間。項公曰：“桃何來？”曰：“此西王母桃也。適命小兒詣瑤池取之?！惫唬骸拔医袢諘妥钍ⅲ彩卸?，能為我更取十枚各嘗之，可乎？”……公強之再三，乞重賞，乃許之……命小兒抱木棍長二尺許者十數(shù)根，一根之上，信手遞接。兒緣木直上，登絕頂，冉冉動搖，觀者怖恐?；萌舜禋庖豢?，須臾木頂生云，小兒竦身乘之而上。已而身漸入云中，倏忽不見。頃之，擲下簪子、鞋、扇等物?；萌烁呓校骸八偃∠商?，為相公上壽！”又頃之，見蟠桃墜下，正得十顆在地，連枝帶葉，顏色鮮美。公得而分遣，遍席寮，無不驚嗟。幻人仰望云端，良久小兒不下，忽聞犬吠云中，狺狺之聲若沸?；萌祟D足大慟曰：“吾兒飽天狗之腹矣！”言未畢，果見小兒手足零星自空而下，斷肢殘體，殷血淋漓，最后落小兒首于地上。其人復(fù)大慟，慟畢，強舉肢體輳，提其首安之，初無痕跡，復(fù)乞重賞。諸寮且愕且憐，厚出金帛以酬之，各贈已逾百金?；萌说媒?，便取兒尸，急收拾入布囊中，負于背而去。明日有人于市，更見此偷桃小兒還在，知其術(shù)所為矣。（錢希言：《獪園》第二《仙幻》，文物出版社，2014年，第63～64頁）

《獪園》作者錢希言，字簡棲，為明代萬歷年間（1573～1620年）江南常熟人，因家難避地，久居吳縣，與王登、董其昌、屠隆等均有交集。在《偷桃小兒》這一節(jié)目中，除繩子用木棍替代之外，其余情景均與《偷桃》相同，說明兩者之間存在著傳承關(guān)系?！锻堤倚骸肺闹?，指明演出時間為“弘正中”，即明代弘治至正德年間，為1505年前后之事，說明蒲松齡所觀之《偷桃》節(jié)目早在其150多年前已有演出。

但這個節(jié)目的演出似乎可追溯至更早。被譽為中世紀西方四大游歷家之一的摩洛哥人依賓·拔都他著有《游記》一書，其中《游歷中國記》中記有作者于元代至正八年（1348年）游杭州時之一段觀賞幻術(shù)的經(jīng)歷：

此夕有一幻術(shù)士來，其人乃大汗之奴隸也。總督（指元朝廷駐浙江之總督）謂之曰：“今夕須演術(shù)，與吾輩觀之?！逼淙顺忠荒厩颍蛎嬗袛?shù)孔，每孔皆有繩貫之。術(shù)士將球擲上空中，球漸高不見。當時吾輩在總督署院內(nèi)，天氣酷暑。術(shù)士手中，尚有繩端數(shù)根而已。彼令其徒，執(zhí)緊繩乘空，俄頃不見。術(shù)士呼之三次，其徒不應(yīng)。術(shù)士持刀，似大怒者，自亦系身于繩而上。轉(zhuǎn)瞬，彼亦不見。片時，彼由空中擲下童子之一手于地，次又擲一腳，次又擲一手、一腳，次又擲一軀干，再次擲下一頭。彼乃喘息而下，衣滿濺血，跪伏總督前，唇接地，用中國語，求總督命令，總督與之談數(shù)語。彼將童子四肢連接成架，復(fù)用力踢之。所殺之童子忽立起，來至吾輩之前。吾詳觀其身，毫無損傷。余乃大倞，心悸不可言狀……審判（官）阿夫哈愛丁在余傍，謂余曰：“術(shù)士并未升上空中，亦未降下。童子四肢未嘗斬斷，此幻術(shù)而已?！保◤埿蔷幾ⅲ骸吨形鹘煌ㄊ妨蠀R編》第二冊，中華書局，1977年，第651～652頁）

與此場景類似的繪畫可見于14世紀初的《馬可·波羅游記》笫二卷《元旦日的白色節(jié)》的插圖，該圖的圖注為“在慶祝新年的白色節(jié)上，魔術(shù)師和雜技演員為大汗表演”，圖中有四人，其中一人將繩球擲上空中，一人緣繩而上，第三人將下落的人體殘肢收進竹筐，第四人似為胡人，見此情景驚惶地大喊大叫。（梁生智譯：《馬可·波羅游記》，中國文史出版社，1998年，第124頁）

《偷桃》中的前兩個單元往往獨立演出，《隋書》卷一三《音樂志上》載：南齊宮廷百戲樂舞有“三朝四十九設(shè)”，其中“四十五設(shè)：緣高綆伎”。但繩技有兩類，一類是指水平架設(shè)的粗繩，兩端固定，演出者在繩上行走或表演；另一類則是豎直的粗繩，演出者緣繩而上表演?！短綇V記》卷一九三《嘉興繩技》一文記載了后一類演技。

《太平廣記》注明此文原出《原化記》，作者為皇甫氏，其名號及生平均不詳，約為中晚唐時人。明代王世貞（1526-1590）的《艷異編》也收入了此文。

在敦煌莫高窟第六十一窟的壁畫中，可以窺見此類繩技的表演。該壁畫的中部繪有一條豎直的粗繩，有兩個人正在繩的高端（空中）表演。地面上有七人，其中一人似為幻術(shù)師，正在指揮演出，其余六人正在奏樂伴奏。從畫面人物的面容及服飾來看，似俱為中原人。畫面右方有一說明，依稀可見“幻師作幻……”等字樣。（傅起鳳等：《中國雜技史》，圖版三，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

成書于明末佚名氏的長篇小說《杌閑評》中，也記述了類似的幻術(shù)，只不過術(shù)中的繩索用繩梯來替代。

關(guān)于《偷桃》的后兩個單元，可追溯至東漢安帝永寧元年（120年），且源自域外。《后漢書》卷一一六《南蠻西南夷傳》載：“永寧元年，撣國王雍由調(diào)復(fù)遣使者詣闕朝賀，獻樂及幻人，能變化、吐火、自支解、易牛馬頭，又善跳丸，數(shù)乃至千，自言我海西人。海西即大秦也……”所謂“自支解”，此處未作說明，但《舊唐書》卷二九《音樂志》對此有所闡明：“大抵散樂雜戲多幻術(shù)?；眯g(shù)皆出西域，天竺尤甚。漢武帝通西域，始以善幻人至中國。（東漢）安帝時，天竺獻伎，能自斷手足、刳剔腸胃，自是歷代有之?！薄侗笔贰肪砭牌摺段饔騻鳌偘銍酚腥缦掠涊d：“（太平）真君九年（448年），遣使朝獻，并送幻人，稱能割人喉脈令斷，擊人頭令骨陷，皆血出，或數(shù)升，或盈斗，以草藥內(nèi)其口中，令嚼咽之，須臾血止，養(yǎng)瘡一月復(fù)常，又無痕瘢。世疑其虛，乃取死罪囚試之，皆驗?！?/p>

此種幻術(shù)自東漢安帝時傳入中國后，經(jīng)過800余年的吸收、改造和發(fā)展，到了宋代，此類幻術(shù)已本土化，表演的術(shù)士將其命名為“七圣法”或“七圣刀”。北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南宋周密《武林舊事》及佚名《西湖老人繁勝錄》等均有所述及。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卷七《駕登寶津樓諸軍呈百戲》載：“又爆仗響，有煙火就涌出，人面不相睹，煙中有七人，皆披發(fā)文身，著青紗短后之衣，錦繡圍肚看帶，內(nèi)一人金花小帽，執(zhí)白旗，余皆頭巾，執(zhí)真刀，互相格斗擊劍，作破面剖心之勢，謂之‘七圣刀。”這是北宋汴梁在節(jié)慶時為皇帝演出的情景?！段骱先朔眲黉洝穭t記述南宋臨安民間撲賞并路岐人（指流動藝人）演藝時說：“撲賞并路岐人在內(nèi)作場，行‘七圣法，切人頭下。賣符，少間依元接上?！敝苊埽?232-1298）《武林舊事》卷六《諸色伎藝人》中，介紹當時臨安（今杭州）從事“七圣法”幻術(shù)的藝人名叫杜七圣。關(guān)于杜七圣其人其事，元末羅貫中編著的長篇小說《三遂平妖傳》第十一回《杜七圣法術(shù)剁孩兒》中有如下介紹：

那杜七圣拱著手道：“我是東京人氏……有人問道：‘杜七圣！你會甚本事？我道：‘兩輪日月，一合乾坤。天之上，地之下，除了我?guī)煾?，不曾撞見個對手與我斗這家法術(shù)！”回頭叫聲：“壽壽我兒，你出來！……我這家法術(shù)，是祖師留下，焰火燉油，熱鍋煅碗，喚做‘續(xù)頭法。把我孩兒臥在凳上，用刀割下頭來，把這布袱來蓋了，依先接上這孩兒的頭?！?/p>

明代萬歷中期進士謝肇（1567-1624）的筆記《五雜俎》卷之六《人部二》中，也記述了一則有關(guān)“七圣法”的幻術(shù)：“相傳嘉、隆間有幻戲者，將小兒斷頭，作法訖，呼之即起?！庇纱丝梢?，“七圣法”這個幻術(shù)節(jié)目自宋至明一直在演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