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俗語辭書及其所錄俗語詞研究》評介

曹小云

摘要曾昭聰新著《明清俗語辭書及其所錄俗語詞研究》在文獻研究、語言研究、辭書理論研究諸方面都有明顯的成績，是關(guān)于明清俗語辭書及其所錄俗語詞研究的第一部較全面、深入探索的專著。

關(guān)鍵詞明清俗語辭書及其所錄俗語詞研究文獻語言理論

曾昭聰新著《明清俗語辭書及其所錄俗語詞研究》（以下簡稱《研究》），上海辭書出版社2015年9月出版。該書共分十章，44萬多字，其內(nèi)容大體可分為兩大塊： 一是以辭書學方面的研究為主，包括緒論、編纂體例研究、明清俗語辭書比較研究、明清俗語辭書與當代語文辭書編纂研究；二是以詞匯訓詁與詞匯史方面的研究為主，即以明清俗語辭書所錄俗語詞為出發(fā)點，進行方言詞、外來詞、異形詞、詞的理據(jù)、同義詞及漢語詞匯史方面的研究。《研究》是曾昭聰教授主持的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成果，結(jié)項時獲評“優(yōu)秀”。通讀全書，感覺此譽不虛。該書是作者多年來研究明清俗語辭書的結(jié)晶，體現(xiàn)出以下三個明顯的特點。

一、 深厚的文獻研究功力

文獻是研究的重要基礎(chǔ)，對漢語史的研究來說，文獻尤其重要。明清俗語辭書中語料的重要性學界共知，卻少有人去研究。其原因之一即是因為大多數(shù)語料沒有排印本，更沒有可檢索的電子版，而只有影印本，要研究就得下苦工夫。作者腳踏實地，從文獻學角度對明清俗語辭書做了許多工作，包括引文復核、查考語料來源，也包括對俗語辭書的作者、版本、著作的性質(zhì)及成書年代的考證等。該書緒論中關(guān)于明清俗語辭書及相關(guān)研究概況的討論、關(guān)于明清俗語辭書編纂體例研究的部分內(nèi)容即屬這方面的研究。在關(guān)于詞匯訓詁與詞匯史方面的研究中，也常牽涉到文獻研究?！堆芯俊吩谖墨I研究方面的深厚功力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

一是文獻來源廣泛且對之做了深入考察。《研究》材料來源廣泛，經(jīng)史子集、佛道經(jīng)典乃至古今方言口語，無不在其參閱之列。例如，《俚言解》卷一“犯土”條： “世俗營建宅舍，偶有疾病，輒云‘犯土。雖未營建而忽然身腫，輒云‘土注?！薄堆芯俊分赋龃藯l內(nèi)容或本于宋洪邁《容齋隨筆·四筆》卷一“繕修犯土”條，又引《諸病源候論》卷二十四： “注者住也，言其病連滯停住，死又注易傍人也?！錉睿翚饬髯⑵つw，連入腑臟，骨節(jié)沉重，遍身虛腫，其腫自破，故謂之土注?！庇纱俗C明了“土注”的確切含義。（232）又如“男左女右”一詞，《漢語大詞典》未收，《研究》考察了《禮記》鄭玄注、晉葛洪《肘后備急方》卷七、宋莊綽《雞肋編》卷上、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卷五、明方以智《物理小識》卷五、明胡廣等《禮記大全》、清屈大均《廣東新語》卷一中的相關(guān)內(nèi)容，梳理了該詞語的語義內(nèi)涵與歷史源流，材料十分廣泛。（222）

又如，關(guān)于《談?wù)鳌返淖髡?，日本漢學家長澤規(guī)矩在其輯集的《明清俗語辭書集成》解題下說： “著者在自序末題‘外方山人，其他序跋作‘西厓先生，姓名無考。”學界稱引此書時亦沿襲之?！堆芯俊房肌墩?wù)鳌吠酰ㄍ跤駱洌┬颍?“昔余著《說文拈字》成，西厓序之；今西厓著《談?wù)鳌烦桑嘁嘈蛑?。”復核王玉樹《說文拈字》，發(fā)現(xiàn)書前有伊秉綬序： “歲己未，余守惠州，王君松亭適權(quán)通判，觀其進退以禮，循循然君子也，意必有所撰著。久之，出所撰《說文拈字》七卷……嘉慶六年夏五月，汀州伊秉綬拜撰?！睆涂肌肚迨犯濉ひ帘R傳》相關(guān)內(nèi)容及《談?wù)鳌匪?，均相一致。又考伊秉綬號“西厓先生”，其原因當是因為追慕明代書法家、詩人李東陽。李東陽號西涯，伊秉綬行書師法李東陽，故去其號中“涯”字之三點水而號“西厓”，或為自謙使然。至于其自稱“外方山人”，一方面是因為他是福建寧化人，又曾官廣東惠州，遠離中原地區(qū)；另一方面，也是文人追求“心遠地自偏”之境界使然。（6—8）如此考察，證據(jù)確鑿，娓娓道來，令人信服。

二是文獻研究與語言研究緊密結(jié)合。例如《研究》引《談?wù)鳌な虏俊贰盁鹋琛睏l，考察發(fā)現(xiàn)唐孫思邈撰、宋林億等校正《備急千金要方》已有用例。但此例并不能證明唐代已有此詞： “清末發(fā)現(xiàn)的《孫真人千金方》和在日本發(fā)現(xiàn)的《真本千金方》未經(jīng)宋人校改，但無此語，詳《孫真人千金方（附真本千真方）》（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1996年），故本書引文或為宋人所加。”（247）通過文獻考察探求詞語產(chǎn)生的歷史年代，嚴謹求實，不匆忙下結(jié)論，學風可嘉。又如在考察“二形”“二形子”“二形人”時指出： “《容齋隨筆》或《俚言解》所引‘《大般若經(jīng)》……其類有五云云，不見于《大般若波羅蜜多經(jīng)》（該經(jīng)中僅有‘半擇迦之語），而大正藏般若部其他佛經(jīng)更無此語。經(jīng)查，《阿毗曇毗婆沙論》卷三： ‘黃門般咤，無形二形。原注： ‘有男形不能男，有女形不能女?！庇忠菩?yīng)《一切經(jīng)音義》等材料，指出“二形”一詞，在北涼天竺沙門浮陀跋摩共道泰等譯《阿毗曇毗婆沙論》中已出現(xiàn)，提前了“二形”書證的時代（《漢語大詞典》僅舉清代文獻）。（276—277）又如《直語補證》“肉瘠不安”條： “俗音如是，蓋阢隉之意。或云局蹐之訛。按《北史·平秦王歸彥傳》： ‘額角三道，著幘不安。義正同，音亦無異，當從此?！薄堆芯俊房肌侗笔贰吩陌l(fā)現(xiàn)“著幘”乃直言其事，非“局蹐”之義，《直語補證》未確。（418—419）《研究》通過對文獻的細致考察解決了不少語言研究中的問題。

二、 嚴密的語言研究功力

《研究》主要是一部語言研究之作，語言研究是該書的主體部分，全書共用了六章的篇幅從詞匯學、詞匯史角度對明清俗語辭書所錄俗語詞進行了深入的考察。其研究成果與特點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

一是研究面的廣泛。這反映了作者語言研究能力的寬廣。《研究》中從詞匯訓詁角度對明清俗語辭書進行研究的內(nèi)容最為廣泛，其中關(guān)于明清俗語辭書與方言詞、外來詞、異形詞、詞的理據(jù)、同義詞及漢語詞匯史的研究，都屬于這方面的內(nèi)容，取得的成績也較明顯，相關(guān)研究材料與結(jié)論可以拓寬近代漢語詞匯研究的領(lǐng)域，可以為漢語詞匯學、漢語詞匯史等多方面的研究提供豐富的語料和有益的前期研究成果，對現(xiàn)在的權(quán)威語文辭書的編纂與修訂也有著重要意義。

二是形音義研究功力。音義是漢語詞匯研究的核心，抓住了音義關(guān)系分析，后續(xù)的研究才有說服力。由于漢字的獨特性，字形往往令人混淆。《研究》中對形音義關(guān)系做精彩辨析的例子比比皆是。例如在討論異形詞“那移”“挪移”時，通過對語料的歷史分析指出： “‘那移‘挪移均為宋代所產(chǎn)生之詞，則《漢語大字典》‘后作挪之說尚需繼續(xù)討論?！比缓筮M一步考察： “‘那表示‘移動義究竟是怎么來的？《說文·手部》： ‘捼，推也。從手，委聲。一曰兩手相切摩也。（《玉篇》《廣韻》引作‘摧也。）該字《廣韻》有奴禾切、儒佳切、乃回切。‘捼由‘推義引申為‘移動義應(yīng)該是很自然的，但由于古今音變的原因，宋代表此義時寫作‘挪： 《正字通·手部》： ‘挪，俗捼字。即‘挪是‘捼之俗字。但因‘挪最早見于宋代（宋本《玉篇》最早收錄），人們或疑其為‘那之后起字，故表示‘移動時或‘復古書寫為‘那?！币簿褪钦f，“那”表示移動應(yīng)該認為是“挪”的同音俗字。（359—360）如此考察，形音義關(guān)系均得到了貼切的解釋。又如在考察“恐猲”“恐愒”“恐喝”“恐曷”“恐嚇”“恐赫”“恐呵”一組異形詞時指出： “‘嚇‘赫在鐸部，‘曷在月部，均為入聲；‘呵為歌部，平聲。雖然差別較大，然上古音‘歌‘月為對轉(zhuǎn)，‘鐸與‘歌、月則為通轉(zhuǎn)?！彪m然通轉(zhuǎn)現(xiàn)象比較少見，但《研究》據(jù)王力《同源字論》“也有比較常見的，例如魚鐸陽和歌月元的通轉(zhuǎn)”，認為諸詞的語音相近是可以說得通的。（361—363）又如在討論“話欛”“話霸”“話柄”“話巴”“話靶”“話把”“話榜”一組異形詞時說道，“‘榜為陽聲韻，‘欛‘霸‘靶‘把‘巴為陰聲韻，擬音的主要元音相同，且近代漢語乃至當代方言中的陰陽對轉(zhuǎn)不是個別現(xiàn)象。”（393—395）再如在討論“醖斗”“熨斗”“熨”“煴斗”這組異形詞時，首先從語音關(guān)系分析： “煴，《廣韻》於云切，平聲文韻，影母。熨，《廣韻》紆物切，入聲物韻，影母。二字雖有平入之分，但影母雙聲。且熨又音尉，可證二字音近。”又引清毛奇齡《易韻》卷三： “蔚音畏，與尉同，然又音慍，與煴同。考尉字在《漢[書]·王莽傳》‘威斗，即尉斗，此音畏之驗也。然在《隋書·李穆傳》‘奉熨斗于髙祖，加火字則俗稱煴斗，為於郡反，此音慍之驗也。”因而指出： “‘熨從於胃切變?yōu)榧u物切（均用《廣韻》反切），今音yùn。‘煴從於云切（今音yūn）變?yōu)榧u問切（今音yùn）。二者語音上均有小變?！保?02—403）如此，可見其異形詞的語音關(guān)系不是憑空亂說的，有實實在在的根據(jù)。

三、 可喜的理論研究功力

漢語史研究與傳統(tǒng)訓詁關(guān)密至為密切。作者對明清俗語辭書及其所錄俗語詞從辭書學、詞匯學、詞匯史研究入手，在以下幾個方面有獨到的理論思考。

一是從語言研究的具體材料出發(fā)，糾補當前學界的片面觀點。例如關(guān)于明清俗語辭書的數(shù)量，有人以為“從漢代到清代，一千多年間，專門收集民間方言俗語的著作傳世者極少。到清代中葉，才出現(xiàn)了《通俗編》等幾部專著”。（1—2）這一觀點是武斷的。從《研究》所引用的大量明清俗語辭書來看，上述觀點之不妥勿庸辯駁。關(guān)于明清俗語辭書的編纂目的，學界多以為只是簡單地尋找方言俗語的最早用例，因而算不上是系統(tǒng)的詞匯研究，但《研究》對明清俗語辭書做了較為全面系統(tǒng)的考察，認為其編纂目的有三個方面： 一是探求詞的得名之由，揭示詞的最早用例；二是有意記錄方言俗語，并做深入考證；三是為查檢之目的而將俗語辭書作為工具書來編纂。（39—49）這三條結(jié)論不同于以往憑感覺來說話的觀點，是站得住腳的。

又如，詞的理據(jù)一直是當代語言研究的熱點。從漢語史的角度來說，上古漢語以單音詞為主，中古漢語之后，復合詞的發(fā)展十分迅速并占主導地位。有的學者沒有對漢語詞匯史和俗語辭書史做深入研究，主觀地認為古人的釋詞對象僅僅是“有所涉及合成詞”。《研究》在“明清俗語辭書中詞的理據(jù)探討的特點”一節(jié)中批駁了這一觀點，并以具體實例證明了明清俗語辭書往往是從構(gòu)成雙音節(jié)合成詞的重點語素出發(fā)來解釋合成詞的構(gòu)詞理據(jù)。（423—427）這樣有具體材料的論證才是令人信服的。

又如學界關(guān)于俗語詞的研究成果很多，而對“俗語詞”的界定則爭議較大?！堆芯俊穼γ鞔渍Z辭書《世事通考》中標為“俗語”的詞做了窮盡性考察，發(fā)現(xiàn)《世事通考》“俗語”類所收詞語的來源從歷時的角度來說很廣泛，既有明代新產(chǎn)生的詞和明代產(chǎn)生新義的詞，也有從上古至唐宋元時期產(chǎn)生的新詞和產(chǎn)生新義的詞。作者做了數(shù)量上的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前代產(chǎn)生的比明代產(chǎn)生的更多。明人的《世事通考》已認定這些詞是俗語詞，《研究》繼而由此將俗語詞界定為“漢語詞匯史上各個時期流行于口語中的詞”（492），即只要是流行于當時口語中，即使是前代產(chǎn)生的，也一樣可以認定為是當時的俗語詞。這一界定建立在封閉的語料基礎(chǔ)之上，是很有說服力的。

二是從研究的獨特語料出發(fā)，提出自己的觀點或糾補學界不妥的觀點。例如《研究》考察了明清俗語辭書的收詞與釋義情況，發(fā)現(xiàn)有不少辭書以書證為主，或無釋義，但這并非不足，而是體現(xiàn)了編纂的“原則中心論”。所謂“原則中心論”，是強調(diào)辭書的總體設(shè)計。明清俗語辭書無釋義，并不是編纂者不懂得其義，而是故意不寫進辭書，因為他們認為俗語是人們耳熟能詳?shù)臇|西，因而覺得釋義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將這些不同于通語、雅言的俗語詞或熟語分門別類地收進辭書。（75—77）這是從辭書史的角度對明清俗語辭書的編纂原則所作的恰如其分的評價。關(guān)于“語詞分立”與“語詞兼收”，《研究》贊同后者，因為這一做法不但符合中國傳統(tǒng)語文辭書的編纂體例，也符合語言哲學的“意義使用論”。當然，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在“詞”“語”的劃分尚不可能精確的當下，語詞兼收自有其合理成份。（59—61）以上觀點，從獨特的語料出發(fā)提出自己的觀點，有助于學界做更全面的研究。

又如，有學者從外語詞典研究的角度強調(diào)“詞典學”與“語言學”的密切關(guān)系，以為“就目前我國的情形而言，詞典編纂得益于語言學的成果似乎并不顯著”?！堆芯俊分赋?，對外語學界來說有可能是這樣，但與古今漢語研究和辭書編纂歷史完全不符，因為漢語語言學與辭書學一直是結(jié)合得非常緊密的。（196）由此我們想到，做任何語言的理論研究，要顧及多方面的語料，做多方面的考察，如果偏執(zhí)于有限的語料或單一的學科，其結(jié)論顯然是不妥的。

總之，《研究》在文獻研究、語言研究、辭書理論研究諸方面都有明顯的成果，是關(guān)于明清俗語辭書及其所錄俗語詞研究的第一部較全面、深入探索的專著。該著作的出版對于明清俗語辭書、方言辭書乃至整個近代漢語詞匯研究，都會起到持久而強勁的推動作用。

當然，關(guān)于明清俗語辭書的研究不是到此為止了?！堆芯俊烦煽兒艽螅膊皇菦]有可吹毛求疵之處。

其一，有些地方的參見工作還可以做得更好一些。例如第429頁“陽溝”條，《研究》補全《俚言解》所引明郎瑛《七修類稿》原文，又增清劉獻廷《廣陽雜記》一例，指明“陽溝”是與“陰溝”相對而言的，從而否定了《中華古今注》對“楊溝”“羊溝”的錯誤解說。按，關(guān)于“陽溝”的構(gòu)詞理據(jù)，明周夢旸《常談考誤》已有討論： “人家水道呼曰‘陽溝，有書為‘楊溝‘羊溝者，皆有所祖，而皆不類?！吨腥A古今注》曰： ‘楊溝，植高楊于其上也。又曰： ‘羊溝，為溝以阻羊之觝觸也。語皆別指。今稱當是陰陽之陽。蓋水入地潛行曰陰，出地顯行曰陽。不然，何以又有呼陰溝者乎？”（《明清俗語辭書集成》： 2178）此例證明古人對此已有正確的看法。

其二，正如作者所言，“由于明清俗語辭書以及不少相關(guān)資料的檢索還是純手工操作，因而許多內(nèi)容還只是舉例性質(zhì)的”，因而想到，如果能夠建一個明清方言俗語辭書語料庫，在此基礎(chǔ)上進行相關(guān)研究就會更全面，更有說服力；同時，在語料庫的基礎(chǔ)上進行明清俗語詞面貌的全面描寫及與現(xiàn)代漢語詞匯的比較研究也才能夠提上日程。單靠手工操作，用舉例方式進行研究，雖然也是可行的，但離“全面、系統(tǒng)”還有一定的距離。當然語料庫建設(shè)的工作量非常大，有待后續(xù)的團隊工作。

附注

括號中阿拉伯數(shù)字表示《研究》的頁碼，下同。

參考文獻

1. 長澤規(guī)矩也.明清俗語辭書集成.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2. 漢語大詞典編輯委員會，漢語大詞典編纂處.漢語大詞典.上海： 上海辭書出版社，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89—1994.

3. 曾昭聰.明清俗語辭書及其所錄俗語詞研究.上海： 上海辭書出版社，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