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語典故流變問題說略

陳汝法

摘要漢語是我們先民智慧的結(jié)晶，成語、典故更是瑰寶。成語、典故在語言歷史長河中，從誕生到不斷流變，顯示出了表情達意的強大生命力，其流變形態(tài)豐富多彩，凸顯了其簡潔明晰、豐富生動、含蓄幽默的表達能量。因此，我們務(wù)必探究其深層意蘊，正確、規(guī)范地運用它們。

關(guān)鍵詞成語典故流變形態(tài)表情達意活力

筆者曾撰寫過一篇名為《成語引源問題說略》的文章（《辭書研究》1981年第4期）。

拙撰闡發(fā)成語引源問題時，是不分成語和典故的，因為我始終認為要嚴格界定成語和典故實不容易。對成語和典故的區(qū)別或者說界定的討論可以說連篇累牘，說法也五花八門。我們似乎會發(fā)現(xiàn)各種“成語詞典”“典故詞典”的收錄標準和有關(guān)典故、成語界定的論著皆言之有理、言之有據(jù)。但是，不可否認的是成語和典故之間也確實存在難以區(qū)分的實際情況。拙撰旨在厘清成語或典故源頭（我稱之為“意形源”→“雛形源”→“定形源”的脈絡(luò)形態(tài)），并未涉及成語和典故的界定?，F(xiàn)在想探討成語和典故的流變問題，也不準備對成語和典故進行界定。

一、 說流變

語言的功能在于運用最簡潔明晰、最豐富生動的語詞來表情達意，“成語”“典故”當然是首選，因為似乎可以說它們是先人智慧結(jié)晶的結(jié)晶。漢語中“成語”“典故”數(shù)量之多確實為漢語優(yōu)秀的表現(xiàn)力如虎添翼?！俺烧Z”“典故”歷經(jīng)流變，更富有表現(xiàn)力。如“以蠡測?！边@個成語，為漢代東方朔首用：

東方朔《答案難》： 子何疑于我哉？若夫燕之用樂毅，秦之任李斯，酈食其之下齊，說行如流，曲從如環(huán)，所欲必得，功若丘山，海內(nèi)定，國家安，是遇其時也，子又何怪之邪！語曰“以筦窺天，以蠡測海，以莛撞鐘”，豈能通其條貫，考其文理，發(fā)其音聲哉！

我們說其“首用”，是因為他在文章中分明寫著“語曰”，可見此“語”早就在先秦兩漢時期的語言交際中活躍了。東方朔只是根據(jù)表情達意的需要寫在《答客難》中，三個成語典故僅僅十二個字，卻包容了豐富的內(nèi)容，生動風趣。如果轉(zhuǎn)換成其他語種，比如英語，這“以筦窺天”“以蠡測?！薄耙攒鹱茬姟币f成“l(fā)ook at the sky through a tube”， “measure the sea with a shell”， “bump the bell with a stalk”。這不僅冗長不簡潔，而且把三個成語所包含的豐富生動、含蓄幽默的深刻內(nèi)涵幾乎丟失殆盡了。我們再來看看曹操是如何運用“以蠡測?！边@個成語的：

曹操《與王修書》： 君澡身浴德，流聲本州，忠能成績，為世美談，名實相副，過人甚遠。孤以心知君，至深至熟，……孤之精誠，足以達君；君之察孤，足以不疑。但恐旁人淺見，以蠡測海，為蛇畫足，將言前后百選，輒不用之，而使此君沉滯冶官?！聭钟写丝章暶皩崳軄y耳。假有斯事，亦庶鐘期不失聽也……

曹操在這封書信中，掏肺腑之言，抒衷心之志。他借用了“以蠡測?！钡葦?shù)個比喻和“鐘期”的事過典故，簡潔鮮明、豐富生動而又含蓄幽默！現(xiàn)在看來都是“成語”“典故”了。以“以蠡測?！眮碚f，曹操的使用僅僅是為了表情達意的一種修辭手段，但經(jīng)歷幾千年的歷史洗禮，“以蠡測?！碑a(chǎn)生了流變，其形態(tài)有“以蠡挹海”“以蠡酌?！薄俺煮粶y?！薄绑粶y?！薄绑粶y”“測蠡”“蠡?！保鹊?，都是用來喻指以淺見揣度的。曹操當時指的是“旁人”即別人，后來經(jīng)過流變，大多作為謙詞用了，在表情達意上可以說起了質(zhì)的變化。但是，《漢語大詞典》第一版卻漏收了“測蠡”和“蠡海”兩個詞，令人遺憾。那么是不是這兩個詞目是單個書例或者說是孤證呢？先看“測蠡”的語料：

明胡應(yīng)麟《寄趙相國一百韻》： 朱陳新閥閱，秦晉舊襟縭。紫極庸窺豹，滄溟漫測蠡。

清彭孫遹《進兩朝國史表》： 臣等襪線才微，巾箱學淺。測蠡窺管，徒仰企于高深；載筆記言，但勉遵于指授。

兩條書證都是“以蠡測?！边@個成語的流變形態(tài)，均為自謙之詞，作者根據(jù)自己詩文的意旨，將“以蠡測海”改成“測蠡”，使詩文更具感染力。

胡應(yīng)麟以“窺豹”和“測蠡”對偶，既簡潔明晰又豐富生動，含蓄幽默地凸顯了自謙之意蘊。彭孫遹先以“襪線”修飾才微，繼以“巾箱”形容學淺，然后進一步以對偶的四六句來表情達意，“測蠡”與“窺管”連用，自謙之意溢于言表，其筆墨簡潔鮮明、內(nèi)涵含蓄豐富?！耙泽粶y海”的流變，那是自然而然了。

再說“蠡?！?。它同“測蠡”一樣，是“以蠡測?！绷髯兊氖】s形態(tài)，在唐代以后使用頻率很高，并與“管天”“甕天”“醯天”偶配而形成新的成語典故，今錄數(shù)條如下：

宋唐士恥《遇仙賦代壽樓教》： 禮、樂、詩、書，四達而不悖，又何俟暖乎孔席；此其既往之事，未絲毫乎千億。邈前途之宏遠，非蠡海之可測。

明黃淮《承友人和余二詩次韻答之》： 金蘭久已敦交好，堅白何須論異同。愧我學如蠡海測，羨君文似錦機工。

明胡應(yīng)麟《與王長公第一書》： 不佞跧伏窮鄉(xiāng)，微吟土窟，雖甕天蠡海，無異醯雞實于詞壇。

上述書證可以充分地說明，成語也好，典故也好，它們都在不斷地流變。其流變的形態(tài)有兩字的、三字的、四字的或四字以上的；其結(jié)構(gòu)也是五花八門、豐富多采。例如黃淮詩句“愧我學如蠡海測，羨君文似錦機工”，以“蠡?！薄板\機”為比喻形成對偶句，凸顯了“愧”和“羨”的豐富內(nèi)涵，充分展現(xiàn)了“成語”或“典故”流變形態(tài)的表情達意能量。一言以蔽之，我們要著力探討成語、典故在歷史長河流變過程中所煥發(fā)出來的生命活力。

二、 說流變形態(tài)

現(xiàn)在我們不妨深入闡發(fā)一下“成語”“典故”的各種流變形態(tài)及其表情達意的功能和活力。成語、典故的“源”形態(tài)和“流變”形態(tài)不僅有它們的凝固性和規(guī)范性，而且從語言表達的實際需要出發(fā)也有豐富多采的可調(diào)整性和靈活性。

一是攝意形態(tài)。比如“聞雞起舞”，源于《晉書·劉琨傳》和《晉書·祖逖傳》，是根據(jù)《晉書》有關(guān)劉琨和祖逖的記載，攝取其意概括出來的：

《晉書·祖逖傳》： 輕財好俠，慷慨有節(jié)尚……與司空劉琨俱為司州主簿，情好綢繆，共被同寢。中夜聞荒雞鳴，蹴琨覺曰“此非惡聲也”。因起舞。逖、琨并有英氣……

在“聞雞起舞”的流變中，有“聞雞夜舞”“聞雞舞”“聞雞”“聞雞相蹴”“聞雞半夜”“聞雞約”“聽雞”“壯志聞雞”“祖生雞”等近三十個流變形態(tài)，多比喻及時奮發(fā)的。我們特別要說的是下面三條書證：

唐杜甫《傷春》詩： 得無中夜舞，誰憶《大風歌》。

宋陸游《松驥行》詩： 閉門高臥身欲老，聞雞相蹴涕數(shù)行。

清丘逢甲《廣州晤劉葆貞編修》詩： 與君欲作聞雞舞，夜半寒濤撼虎門。

杜甫詩的“中夜舞”與“《大風歌》，把劉琨、祖逖的“聞雞起舞”和劉邦的《大風歌》對偶映襯，充分表現(xiàn)了他們奮發(fā)的英雄豪氣！陸游則以“閉門高臥”和“聞雞相蹴”來凸顯出詩人晚年雖老驥伏櫪但仍然壯志凌云，想到像劉琨、祖逖一樣“聞雞起舞”奮起。丘逢甲是晚清著名的愛國人士，他靈活地運用了“聞雞舞”這個成語和“憾虎門”這個人們都熟知的史實，充分地表達了愛國主義激情。

二是縮合形態(tài)。這是指成語典故的詞或語素分散在其源的文字中，要經(jīng)過縮合才固定成形。比如“耳聞目見”，劉向《說苑·政理》“夫耳聞之下如目見之，目見之不如足踐之”，后“耳聞”和“目見”縮合成“耳聞目見”，亦作“耳聞目睹”。還有個成語“耳濡目染”與耳目有關(guān)。這個成語較為晚出，源于韓愈《唐故清河郡公房公墓碣銘》，唐以后使用頻率頗高，流變形態(tài)亦不少。我們特別注意到它的縮合形態(tài)“濡染”和“染濡”?！板Α焙汀叭尽睋?jù)《說文》《集韻》《廣韻》《廣雅》等都有“染色”“漬”等義，實際上是兩個同義復(fù)詞，在先秦“染”和“濡”多以單字運用，至唐宋“染濡”和“濡染”遂復(fù)合成詞，《漢語大詞典》第一版“染濡”“濡染”均立目，不過把“染濡”作為單義項詞處理，釋文云：

染濡染筆潤紙。指作詩、寫字、繪畫等。（下引書證為宋蘇軾詩和元柳貫詩兩條）。

其實，將“染濡”作為單義項詞處理是不符合語言實際的。一方面可能是當時編纂者手頭缺乏語言資料，另一方面也可能是編纂者沒有深諳“染濡”就是“耳濡目染”的流變形態(tài)，故而誤將“染濡”作為單義項詞了。我們先看如下書證：

宋李流謙《無為長老月公塔銘》： 平日執(zhí)巾盂操杖屨（一作錫），旦暮乎其側(cè)，微言密旨，得于耳目之所染濡，去而聞于時者尚多有之，今無為山無為禪院主持僧道，蓋其一也。

明宋濂《郭烈婦傳》： 今觀石氏操行，皎如白日，可謂難能者矣！雖其染濡家訓(xùn)，亦天性然也，稱其烈婦不亦宜哉！

上述二書證中“染濡”皆有“薰陶、影響”義，且分明是“耳濡目染”的流變形態(tài)。

“濡染”當然是“耳濡目染”的流變形態(tài)，唐宋以下用例甚多，《漢語大詞典》列兩個義項是正確的。

三是換字流變形態(tài)。這既包括調(diào)字（如“和藹可親”可以有“藹然可親”“和藹可掬”等），也包括減字（如“井中心史”可以有“井中史”“井中函”等），還包括增字（如“化腐為奇”可以有“臭腐化神奇”“化陳腐為神奇”等）。

“和藹可親”這個成語比較晚出，明代始有“藹然可親”，清代才有“和藹可親”的定型成語，但使用頻率很高?！稘h語大詞典》第一版收“藹然”“藹如”“藹藹”，解釋“藹然”為“溫和、和善貌”，“藹如”為“和氣可親貌”，“藹藹”為“④溫和貌；和氣貌”。其關(guān)鍵字“藹”，《說文》： “藹，臣盡力之美?！鼻逯祢E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泰部》： “藹，言之美也，故曰‘仁義之人，其言藹如。藹如，單辭形況字。”可見“如”“然”為語助?！对姟ご笱拧ぞ戆ⅰ贰班嵐{”有兩段文字值得體味： “王之朝多善士藹藹然，君子在上位者率化之，使之親愛天子，奉職盡力”，“善士親愛庶人，謂無擾之，令不失職”。這里的“善士”“親愛”，既充分表現(xiàn)了君、臣、民之間的溫和、親善關(guān)系，又似乎可以認為是“和藹可親”產(chǎn)生的隱性源頭，愚在《成語引語問題說略》中稱為“意形源”。“和藹”，《漢語大詞典》釋為“性情溫和，態(tài)度可親”，引清人黃鈞宰書證，其實早在宋元時代就有不少“雛形”書例，這不能不認為是一個疏漏。

四是序換流變形態(tài)。這是指成語典故組成成分的次序前后調(diào)換，如“博大精深”→“精深博大”，“大器晚成”→“晚成大器”，“風和日麗”→“日麗風和”，“韓壽偷香”→“偷香韓壽”，“赤壁鏖兵”→“鏖兵赤壁”等。初看換序流變形態(tài)的典故成語似乎比較簡單，在表情達意上似乎沒有多少差異，其實不然，后文將對此專加闡發(fā)，這里先舉個例子略加釋說。

意義上的整體性和結(jié)構(gòu)上的凝固性，是成語典故固有特點。但是從漢語發(fā)展史來看，典故成語在意義和結(jié)構(gòu)上都具有天然的靈活性和可調(diào)整性。如“勵精圖治”這個成語，原本作“勵精為治”：

《漢書·魏相傳》： 宣帝始親萬機，勵精為治，練群臣，核名實，而（魏）相總領(lǐng)眾職，甚稱上意。

“勵精圖治”大概到宋以后才定型。我們的先人在語言交際的歷史長河中，運用換字法使其流變形態(tài)豐富多彩，如“勵精為政”“勵精為理”“勵精思政”“厲精為治”“勵精求治”等許多流變形態(tài)，顯示了漢語無與倫比之魅力。但是人們卻疏忽了先人用換序

方法構(gòu)成的流變形態(tài)——“圖治勵精”，據(jù)我們所知，現(xiàn)行的有影響的大型成語典故詞典，在“勵精圖治”下多未收列其重要的流變形志“圖治勵精”，這不能不令人遺憾！且其使用頻率又頗高，明清時期尤為顯著，茲錄如下：

明鄭真《送鳳陽行大都督府僉事胡公朝京序》： 洪武十三年之春，圣天子圖治勵精，更官定制，建五大都督府，以統(tǒng)治軍民。

清《皇朝文獻通考》卷一百五十： 太宗弘業(yè)……仁恩洋溢，罷工停工以蘇民力；立綱陳紀，利興弊革；成憲周詳，有典有則；圖治勵精，憂勞日昃。

在這里之所以將“勵精圖治”換序為“圖治勵精”，因為都是述說圣主為政的，所以重點必在“圖治”，“圖治”置先是最為妥實了。

五是配偶流變形態(tài)。這是指兩個典故成語因其義蘊具有相通的一致性，便“喜結(jié)良緣”為一個典故成語形態(tài)，且表情達意更為深刻。如“以管窺天”和“以蠡測海”，配偶為“管窺蠡測”；“井底之蛙”和“甕中醯雞”，搭配成“井蛙醯雞”。這個典故成語比較生僻，見于宋張君房《云笈七籤》： “吾向來井蛙醯雞哉，乃唯唯而退。”另如“魏顆結(jié)草”和“楊雀銜環(huán)”，結(jié)緣成“結(jié)草銜環(huán)”；“映雪囊螢”，則是由“孫康映雪”和“車胤聚螢”結(jié)偶而成；“懸梁刺股”，乃是“孫敬懸梁”和“引錐刺股”聯(lián)袂而配的。

這里我們闡述一下“濯纓洗耳”和“洗耳濯纓”，“濯纓”和“洗耳”都是用來描繪高風亮節(jié)的。“濯纓”本作“滄浪濯纓”，源于《楚辭·漁父》和《孟子·離婁上》：

漁父莞爾而笑，鼓枻而去，歌曰：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彼烊ィ粡?fù)與言。

有孺子歌曰：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笨鬃釉唬?“小子聽之，清斯濯纓，濁斯濯足矣。自取之也。”

屈原被放逐行吟澤畔，巧遇漁父，述說了自己不容于世的怨憤，并要堅守自己的清白節(jié)操，而隱者漁父則認為可以與世容混，不必如此深思高舉。后來常用此典故成語表示志行高潔，也有用來表示從塵世隱退，更有反其意而用之以示混同世俗而隨波逐流。孟子這段文字，或雜用之，或引申出諸多典故。

“滄浪濯纓”使用頻率特別高，流變形態(tài)也異常多。尤其是與“許由洗耳”結(jié)合后，有“洗耳濯纓”和“濯纓洗耳”兩種流變形態(tài)。遺憾的是這兩個流變形態(tài)的典故成語，《漢語大詞典》與各大中型典故成語詞典多未收立，不能不認為是一個嚴重的疏漏。

且看“濯纓洗耳”的書例：

《魏書·劉獻之傳》： 觀屈原《離騷》之作，自是狂人，死其宜矣，何足惜也！吾常謂濯纓洗耳，有異人之跡；哺糟歠醨，有同物之志。

清厲鶚《宋詩紀事》卷十二，《雙泉》詩： 長劍并彈霸氣豪，白虹半折秋云高。濯纓洗耳更何處，世人回看輕鴻毛。（河南府志）

從書例中可以看出，雖然各人從自己的心境和處世之道出發(fā)，用意不同，但是它作為一個典故成語的資格，是絕對不容置疑的，各種辭書應(yīng)該予以收立。流變形態(tài)所顯示出來的豐富多采的表情達意語言活力，更啟示我們要深入探究典故成語流變形態(tài)那種簡潔、生動、豐富、含蓄的生命活力。

三、 說正確使用

典故和成語的源頭與流變千姿百態(tài)，如果不諳熟其義蘊和千變?nèi)f化的流變形態(tài)，就會出錯！

我們認為要正確地運用典故和成語，除了要深入探究其源流演變及其產(chǎn)生的意蘊上的同一性、差別性外，有幾點要特別注意：

一是要探究每個成語和典故源流演變中每一字的含義。比如“博古通今”，有多部頗有影響的成語詞典，釋“博”為“廣博。知道得多”，其實是大錯，“博古”與“通今”相對為文，“通”是動詞，“博”怎么能是形容詞呢？顯然詞性不對，“博”與“通”一樣也是動詞，似乎可以說是同義詞，都有“通、通曉”的意思。《說文·十部》： “博，大，通也。”《廣雅·鐸部》： “博，廣也，大也，通也。”“博”為“通，通曉義”的書證俯拾皆是，如：

漢董仲舒《春秋繁露·楚莊王第一》： 然則《春秋》義之大者也，得一端而博達之。

漢王充《論衡·效力篇》： 夫壯士力多者，扛鼎揭旗；儒生力多者，博達疏通。

《春秋繁露》的“博達”就是“通曉洞達”，《論衡》的“博達疏通”四個字基本就是同義詞。我們在運用典故和成語時，必須深入理解每一字的含義。但是，我們也要特別注意到有的成語和典故的流變形態(tài)只換了一個字，而這個字既有相通的共同性又有細微的區(qū)別性，就得細心了。如“井井有條”的變式“井井有方”和“井井有法”，“方”與“法”都有“常規(guī)，辦法；法度，準則”的意思，“井井有方”偏重在“常規(guī)，辦法”，比如說“她真是個賢內(nèi)助，治家井井有方”。若換成“井井有法”就不妥了；“井井有法”偏重在“法度，準則”，比如說“老李在檢察院對眾多復(fù)雜的案子，總是深入調(diào)查、分門別類，處理得井井有法”。

二是成語和典故及其流變形態(tài)，其涵義。一般有褒、有貶、有中性的，有源頭本意，有流變異義等，所以，在運用典故和成語時要倍加留意，慎之又慎，正如顏之推《顏氏家訓(xùn)·文章》中說： “學為文章，先謀親友，得其評裁，知可施行，然后出手。”他又說： “凡為文章，猶人乘驥騏，當以銜勒制之，勿使流亂軌躅，放意填坑岸也?！睘槲氖墙^不能任性隨便的?！懊菲搡Q子”是個人們諳熟的成語典故，林逋的“梅妻鶴子”事跡在各大辭書中都有收列，但是有學者卻說林逋是“有妻子和小孩的?！焙鲆暳诉@個“表示孤身隱居生活和清高”的成語典故。

三是成語和典故的含義及其結(jié)構(gòu)形式一般地說都有一定的穩(wěn)定性和凝固性，但是在歷史長河中也有其可調(diào)整的靈活性，然而必須嚴格遵守規(guī)范原則。比如“門墻桃李”就是一個多義項多形態(tài)的成語典故，它既可以指所栽培的門生或所汲引的后學，也可以用來尊稱別人所培養(yǎng)出的學生。其流變形態(tài)有“桃李門墻”“桃李之門”“桃李盈門”“滿門桃李”“滿城桃李”“桃李滿天下”等，但是其含義都有差異，必須細心辨別，免得在運用時出紕漏?！伴T墻桃李”可以換序為“桃李門墻”，其含意沒有什么變化?？捎械某烧Z典故，如果一換序，其變化就大了，含義完全不同了。如“老馬識途”語本《韓非子·說林上》，可以換序為“識途老馬”。但從結(jié)構(gòu)看，“老馬識途”是主謂結(jié)構(gòu)，屬謂詞性的，而“識途老馬”是偏正結(jié)構(gòu)，屬名詞性的，這個成語的結(jié)構(gòu)變了；其含義也有質(zhì)的區(qū)別，“老馬識途”是喻指富有閱歷經(jīng)驗的人熟識情況，而“識途老馬”則是喻指富有閱歷、經(jīng)驗豐富的人。我們不能將其混淆。

四是多義項的成語典故，從不同視角凸顯成語典故豐富多彩的義蘊。我們在運用這些成語典故時要選擇最恰當?shù)闹糜谧钸m宜的語境中，顯示成語典故表情達意的生命活力。比如“涸轍之鮒”，語本《莊子·外物》，多比喻處于困境急待救援的。但是，從多個流變形態(tài)和眾多的書例中仔細辨析，就會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多義項的成語典故，它有三個意義系統(tǒng)： 一是原義，指魚處于（涸）困境中急待（用水）救援，如宋蘇軾《乞開西湖狀》： “若一旦堙塞，使蛟龍魚龜，同為涸轍之鮒?！倍怯髦柑幱诶Ь持屑贝仍娜?。這里又一分為三： ①喻指困于虐政的民眾急待救援。清端木埰《齊天樂·送蓉生出令欒陽》詞： “拭目看君此去，殷勤訴與： 有涸轍赪魴，共思苦雨。幾輩紛紜，可憐民莫（瘼）向誰訴。”②喻指困于饑荒的人民急待援救?！对贰埶济鱾鳌罚?“陜西饑民，猶鮒在涸轍，往復(fù)逾月，是索之枯魚之肆也?！雹塾髦咐в诩惨叩陌傩占贝仍?。宋虞儔《臥病枕上再用韻》詩： “涸轍窮鱗賴濡沫，未宜曷月詠歸哉。”三是比喻人正處于困厄境遇中急待救援。明孫繼皋《答葉相公臺山》： “某不肖，辟于敗轅之犢、涸轍之鮒，已矣?！庇纱宋覀兛梢钥闯鐾粋€典源可以有多個流變形態(tài)，也可以生發(fā)多個義項（當然，這并非指語文詞典的義項），供我們挑選使用。這就深刻說明，我們在運用成語典故時，不管是“正用”“暗用”“反用”，還是“拆用”“化用”“套用”，都必須慎之又慎，不僅要看到成語典故的表層意義，而且更為重要的是要透過表層意義而深入理解其深層意義。只有這樣，才能從典故成語的歷史流變中體味到漢語的博大精深！

典故和成語是我們祖先智慧的結(jié)晶，我們應(yīng)該深入探究其在產(chǎn)生、流變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表情達意的生命力，應(yīng)該正確地理解、規(guī)范地使用典故和成語。正如季羨林先生（2000）所說： “它們能把幾百年前的、上千年前的、幾千年前的語言或者動人的故事，保留下來，一直保留到今天，在文人墨客的筆下，在老百姓口中，重新煥發(fā)了青春，保住了活力，從而豐富了我們語言的表達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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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海市望天臺浙江317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