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卡
最近在拍場上看到一幅越南畫家梅忠恕(1906—1980)的畫作,一見鐘情。這幅半世紀前的作品,端端正正地畫了八位小孩子圍坐在一起學習書法的場景。中間是正在練字的,兩邊有拖紙和卷紙的,后邊有磨墨和拿筆的,還有兩位端看的和一位走神兒的。八個孩童神態(tài)各異,但是都透著一種認真的可愛。他們正是像海綿一樣吸收知識的階段,對練習毛筆字自然是充滿好奇與向往。這幅清朗雅致的畫,如柔軟的電流,直達觀者明凈的童心。而這明凈的童心,幾乎就是幸福的起點和終點了。
豐子愷 仁心愛意畫童年
越南現代畫家里熱衷表現孩童的能手是梅忠恕,而在中國現代畫壇上,對小孩子著墨頗多的大藝術家無疑是豐子愷(1898-1975)。這兩年,在北京的大街小巷,許多建筑工地的外圍遮布上印的都是豐子愷的兒童漫畫。大抵是表現 “少年強 中國強”的主題。 用豐子愷的漫畫來詮釋這個主題,確實十分貼切而巧妙,是個雅俗共賞的好主意。
賞豐子愷的畫,總是讓人童心大發(fā),童年的記憶會一幕幕浮現出來。放風箏啦,放鞭炮啦,折紙船啦,做小木車啦,捉迷藏啦,騎竹馬啦,戴荷葉帽啦……小時候哪樣事情沒做過、哪樣樂趣沒有癡迷過呢。畫家筆下孜孜不倦描繪這么多生動場景的,也許只有父愛滿滿的豐子愷了。
這位慈愛的父親,首先是一位楷模男人。出生于浙江嘉興的他從小文才不凡,容貌朗朗,后來考上浙江第一師范學校。十六歲時,他定了親。畢業(yè)那年,他如約回鄉(xiāng)與當地一督學世家的長女徐力民結了婚。婚禮之后,雖說是媒妁之言,但夫妻二人過得恩愛和美,一生相隨,七個子女漸次排成行。豐子愷早期漫畫里總是溢滿家庭的溫馨,正是他發(fā)自內心的父愛流露,是自己幸福家庭的點滴寫照。
由于在浙江第一師范讀書時受到恩師李叔同(后來的弘一法師)的影響,豐子愷篤信佛教,是一位虔誠的居士。佛教徒認為,孩子是上天賜給每個家庭的小菩薩,需要尊重、愛護和悉心觀察與傾聽。豐子愷對子女們的愛,就是這樣充滿尊重與溫情,同時注重教育培養(yǎng)。
他的許多漫畫直接就以他的子女作描繪對象。比如《瞻瞻的車》畫的是他的長子,《阿寶赤膊》描的是他的長女,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他從孩子身上獲得太多的人生樂趣,均匯聚在自己的筆尖,并以簡明洗練的毛筆畫一幅一幅與世人分享。
有人可能會說,他的漫畫好簡單,登不上大雅之堂。殊不知,這并非幼稚,而是一種深深的通透與關懷。他的畫雖質樸,但浸潤其中的愛意,實在讓人溫暖無比,不由得會真心喜歡它。
張大千 多子多孫送吉祥
與豐子愷忠誠為夫、專一過日子不同,個子不高、其貌不揚的四川男人張大千(1899-1983),當真是不折不扣的情圣。他尤愛美少女,對女人很有一套。不論娶進門的四房妻妾,還是沒有名分的多位紅粉佳人,都對他死心塌地,傾盡全力地愛他、支持他,無限期地等待他。張大千的一時真心,換來她們的一世癡情。僅從張的角度講,他完美地享受了各位女子的妙齡芳華,這一點和畢加索真像。
張大千雖然一生風流,但是對十幾個子女還是挺疼愛的。由于時局動蕩,他的后半生旅居海外,沒能與大部分孩子團聚,心里的牽掛可想而知。作為十幾個孩子的父親,張大千畫起《多子圖》,應是情真意切的。再加上他精湛的畫功,讓筆下的童子們栩栩如生,“深得其狀貌而更盡神情”。
張大千畫過四張構圖相似的《多子圖》。其中最著名的一張是1948年送給香港梅云堂的那張。當時,梅云堂的主人高嶺梅已有六子二女。張大千以精心杰作《多子圖》酬譽知音,十分應景而討喜。
他以宋人筆法描繪四位小朋友玩耍的場景。一位踩著凳子踮著腳、使勁兒去夠石榴,一位在下邊看著照應著,前面兩位娃娃則在認真分石榴果兒。那晶瑩剔透的粉紅果粒,想來是娃娃們愛吃愛玩的天然零食吧! 而從中國古代的寓意來講,石榴果實多多,象征多子多孫。以童子摘石榴來描繪吉祥的多子圖,也是傳統(tǒng)的一種美好樣式了。
金廷標 童子嬉戲樂開懷
比張大千和豐子愷早兩百多年的清代畫家金廷標,是一位善于畫人物的江南才子。他有81幅作品被著錄于《石渠寶笈》,是乾隆時期最著名的宮廷畫家之一。他不僅畫仕女畫得輕盈精妙,畫小孩子也一派爛漫。北京故宮珍藏的他的兩幅嬰戲圖《冰戲圖軸》和《群嬰斗草圖軸》,讓人見之喜之,恨不得“噗嗤”一聲笑出來。
先看描繪初夏時節(jié)小寶貝們怎么玩的?!度簨攵凡輬D軸》中,畫了臨水坡岸上青草繁茂,綠柳垂蔭,十位差不多大的小男孩在湖石花叢間斗草嬉戲。斗草是中國古代的傳統(tǒng)節(jié)令游戲,特別是端午斗草的習俗,一直在宮廷與民間流傳不息。只是現在的寶貝們,較少有這種與大自然親密接觸的體驗了。
斗草主要有兩種方式:一是文斗,即以每人采得的花草作對,對答不上者負。一是武斗,即以每人采得的花草之莖相扣后拉扯,莖斷者負。小男孩當然喜武斗。畫面中,胖乎乎的娃娃們正在尋草、拔草及斗花、斗草。畫家金廷標以工筆細描將他們幼稚的舉動、認真的態(tài)度表現得恰到好處。此圖受到乾隆皇帝晚年的喜愛并御題詩一首,其中第三句道出心聲:“赤子之心愛生意”(“生意”在此應做“生機盎然之意”)。此句是指畫面中的孩童,還是說乾隆自己呢?或許,一語雙關吧。人老了,總是格外喜歡小孩子的那份天真無邪和盎然生命力。
再看隆冬時節(jié)的玩法。這次,金廷標依然畫了十位童子來象征十全十美,以呼應乾隆皇帝“十全老人”的自稱。畫中的孩子們穿上厚厚的棉衣,戴上耳罩,懷揣新奇,逐個下來溜冰。先下來的已經滑倒,前仰后翻得站不起來;中間的相互拉扯,搖搖欲墜;后面還有小心上冰和躍躍欲試的。這般歡樂,融化了一切嚴寒,直教人心生暖意與喜感。
戈雅 皇室貴胄的小王子
與金廷標大約同時期的西班牙畫家戈雅(西班牙文:Francisco José de Goya y Lucientes,1746-1828)也曾被西班牙王室聘為宮廷畫家,留下無數令人印象深刻的肖像畫。
戈雅與委拉斯開茲、莫利羅并稱為西班牙三大家。他的畫作,善于將戰(zhàn)爭的血腥和野蠻表現得淋漓盡致,后人稱他的作品是革命與動亂的畫布,為時代留下見證。但是他受聘于西班牙宮廷期間,畫了不少或偉岸或甜美或可愛的人像。尤其幾張刻畫小王子的肖像,令人忍不住想上前摸一摸。
這樣具有極高歷史重要性和藝術價值的杰作,現已基本陳列于頂級博物館。8年前,私人珍藏中流出一幅難得的戈雅,但是主人并沒將之拍出天價,而是選擇捐贈給盧浮宮。這對主人就是伊夫·圣·洛朗和皮埃爾·貝杰(Yves Saint Laurent and Pierre Bergé)。前者是已故法國國寶級時裝大師YSL,后者是YSL高級定制部門的總裁。
這兩個男人結識于1958年。當時,21歲的圣洛朗接掌迪奧(Dior)后,認識了到巴黎學畫卻成為藝術品商人的貝杰。1961年兩人開始同居,并攜手開創(chuàng)YSL品牌,直到1976年他們的同性伴侶關系破裂。不過,后面的32年,貝杰仍然是圣洛朗最忠誠的商業(yè)伙伴。而且,兩人共建收藏和享受藝術的紐帶,從未中斷。
2008年6月,圣洛朗去世。稍后,貝杰對外發(fā)布藏品即將拍賣的消息,并很快又宣布愿意把戈雅的佳作《Don Luis Maria de Cistué肖像》捐贈給盧浮宮。貝杰愿意把這張戈雅捐出,盧浮宮喜出望外。市場上,這個流派的西班牙畫家的精品極少。無論盧浮宮的預算有多少,要想買到這樣的杰作,并不容易。這張戈雅在盧浮宮的兒童肖像畫收藏中稱得上翹楚了。
畫中的小孩,應是西班牙王室的一位小王子。他看上去只有兩三歲,眼睛滴溜溜圓,胖嘟嘟的小臉蛋兒像紅蘋果一樣,手里還牽著一只乖巧的小狗。圣洛朗生前將這張肖像放在自己巴比倫大街公寓客廳的顯著位置,是在彌補自己沒有孩子的缺憾么?抑或是圣洛朗心里永遠住著一個長不大的小男孩兒?斯人已逝,唯有畫作明白舊主的心事。
米勒 純樸村娃的寧靜生活
談及18、19世紀的繪畫,怎能不提到法國。這里不僅盛產美女,還輩出令人尊敬的藝術家。米勒(Francois Millet,1814-1875)就是法國近代繪畫史上最受人民愛戴的畫家之一。他小小的畫幅中經常描繪母親與孩子在一起的溫馨場景。雖然畫的是只穿粗布衣服的農婦與村娃,但是他溫情的筆觸讓畫面充溢著一種圣母與圣嬰的祥和感覺。
米勒原本只是一個在法國諾曼底種田的農民。但是上天讓他不只識種田,還賜予他一雙慧眼與妙手。于是,米勒幾乎是上午勞動、下午作畫,日子過得雖清貧但精神富足。他的農民的純樸心性,充滿著對平凡生命的尊敬。這樣一顆只為喜歡、不求功利的心,讓他一生與藝術堅韌相依,半點不含狡詐。
生活中,米勒也是老實做人、認真做事。他一生與妻子相濡以沫,共同養(yǎng)育了九個孩子。勞作雖然艱辛,卻并沒有剝奪全家在一起的溫馨快樂。與豐子愷有些相似,米勒許多生動入微的畫面,再現的其實就是自己的大家庭。
即使沒錢購置充足的顏料和畫布,米勒也不曾停下畫筆。他時常就地取材,自己燒制木炭條畫素描。為了節(jié)省畫布,他的畫幅一般都很小,長寬不超過50厘米。但是,你能看出它的小么,你會介意它的小么。No,觀眾只會贊嘆它的傳神,來源生活又高于生活。
且看,媽媽手把手教女兒織毛衣,給兒子把尿,喂孩子們吃東西,在昏暗的煤油燈下一邊守著熟睡的寶寶一邊做針線活兒……這些畫面都美極了,散發(fā)著甘美醇厚的愛意。母親與孩子們,好似落入凡間的天使,但又腳踏實地、有著真切的心跳。孩子們畫得實在太可愛,可見米勒除了農民和畫家的身份外,首先是一位溫情脈脈的父親。
“藝術的使命是一種愛的使命?!泵桌盏慕鹁浼戎t卑又深刻。他的一幅幅作品都堪稱美好愛意的結晶,愛得深沉,愛得柔和安寧、愛得與世無爭。這正是人性的熠熠光輝。
雷諾阿 治愈系的漂亮寶貝
法國另一位婦孺皆知的畫家、印象派大師雷諾阿(Pierre-Auguste Renoir,1841-1919),也是善畫兒童的高手。陽光、空氣、大自然、女人、鮮花和兒童,這就是雷諾阿一生用豐富華美的色彩所彈奏的主題。
出生于窮裁縫家的雷諾阿,大半生都很貧困,但畫面卻始終甜美明麗,仿佛生活中只有真善美,優(yōu)渥得只剩下去贊美它。他陽光閃爍的筆調,恰恰與自己冰涼灰暗的生活相反。繪畫成為他的寄托,是他向往的伊甸園。
雷諾阿筆下的孩子大都是富家子女,金發(fā)碧眼顏值高,有種十分漂亮的粉嫩格調。用現在的流行語來說,這些都是治愈系的萌娃,給人帶來溫暖與光明。如此人見人愛的漂亮,在現代主義看來也許不免膚淺,但是,讓雙眸愉悅的作品,難道不是好作品嗎?雷諾阿對此有充足的理由,他說:“為什么藝術不能是美的呢?世界上丑惡的事已經夠多的了?!?/p>
如果了解雷諾阿痛入骨髓的晚年生活,將更知道他的漂亮是多么有必要。那幾乎相當于他在用畫筆對抗他的痛苦,在追求與他的現實生活截然不同的輕逸人生。
原來,雷諾阿的前半生沒錢沒名,后半生雖然已是成功的畫家,但他又患了嚴重的風濕性關節(jié)炎,手腳都變形了。他只能是坐在輪椅上畫畫的。夜晚對他是那么可怕,身體痛得不能入睡,最柔軟的床單摩擦到他的皮膚,都會留下一道傷口。他畫畫時不是用手直接拿筆,而是要先用一塊棉布保護住他的手心,方可以忍住疼痛,勉強握住畫筆。
很難想象這些柔潤豐滿的女人和天真無邪的孩子是出自如此境地的畫家之手。沉默寡言的雷諾阿以這種方式在安慰自己脆弱的生命,強化他生存的信念。雷諾阿的漂亮,背后是他痛苦生命的凝結,是他在畫面的新生命里陶醉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