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譜牒文獻尋找泉州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史證

李國宏

【摘要】 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傳承保護系當下熱議的話題。泉州民間珍藏的譜牒文獻資料保留了大量詳實的“非遺”傳承史料，它們?yōu)樘綄ぁ胺沁z”項目的起源、演變、傳播提供了一些重要的依據(jù)。

【關(guān)鍵詞】 泉州；非遺傳承；譜牒文獻；史料

[中圖分類號]G12 [文獻標識碼]A

泉州保留著豐富的閩南文化遺產(chǎn)，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保護與傳承在當?shù)爻蔀闊狳c話題。2013年出版的《泉州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大觀》收錄了國際級項目4個、國家級項目31個、省級項目76個和市級項目134個。以上項目涵蓋了“非遺”項目全部10個類別，包括民間文學、傳統(tǒng)音樂、傳統(tǒng)舞蹈、曲藝、傳統(tǒng)體育游藝與雜技、傳統(tǒng)美術(shù)、傳統(tǒng)技藝、傳統(tǒng)醫(yī)藥、民俗等?！胺沁z”具有傳承性、口頭性、可塑性的特點，是一種“活態(tài)”文化。因此，論及“非遺”項目的起源、演變、傳承等內(nèi)容，由于資料的缺乏，經(jīng)常出現(xiàn)難以稽考的窘?jīng)r，造成描述的模糊性，缺少具體的表征和指向。而民間譜牒文獻以“野史”的形式保留了大量與“非遺”項目有關(guān)的資料，透過日常生活的點滴描寫與社會風尚的零碎記錄，為后人探尋泉州“非遺”項目的傳衍提供了另一種“活態(tài)”的展示方式。

一、溯源費思量

以“晉江閩南念四句”（泉州市第二批非遺項目）為例，《泉州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大觀》在描述其起源時，籠統(tǒng)地寫道：“晉江閩南念四句就基于閩南方言載體，是閩南先人在長期的社會勞動生活中創(chuàng)造并口耳相傳留給后代的一種閩南語言類的民間口頭文學?！边@樣，由于無法提供具體時間斷代的史料，因而降低了“閩南四句”這種群眾喜聞樂見的民間文學形式的歷史價值。

查閱民國版晉江石圳《圳山下厝李氏家譜》，我們發(fā)現(xiàn)明初晉江出了一位擅長念四句的民間高手張秉宙?！钝谏较仑壤钍霞易V》記載：“三世端鳳公，諱碩德，號西岐，生永樂十二年（1414年），卒弘治十六年（1503年），葬本山東石墓。公營運生涯，天若相之，不二十年，日長萬金。按西岐公之筑蕓前溪池，采石數(shù)百千挑，護田為岸，欲為后人無窮之偉業(yè)。進井有張姓者，秉宙其名，平日善詼諧，出口成俗句。公方糾工治岸，砌石兩旁，酒餉且至。公呼其名而語之：汝素能四句，試言之，賞之以盡醉。其人已酣，即大言曰：‘石圳老倌實有錢，打石筑溪作田墘。一千年田五百客，一人算來只二年。公不悅其語，然以為高陽徒，亦不以為意。后二年，大風拔木，洪水崩山，滿望阡陌，流為荒墟。”

張秉宙“出口成俗句”，堪稱“閩南念四句”的創(chuàng)作型傳承人，他與石圳李氏三世祖李端鳳（1414—1503年）為同時代人物。據(jù)此推論，“晉江閩南念四句”至少有500余年的歷史，它以詼諧幽默、富有生活情趣而深受民眾喜歡。流傳在晉江石圳的這則閩南四句的故事，帶有“詩讖”的成分，平添了幾分神秘的色彩。

再以“石獅燈謎”（福建省第三批非遺項目）為例，《泉州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大觀》引用乾隆版《泉州府志》卷二十《風俗》以及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蚶江鹿港對渡的歷史為證，企圖說明石獅燈謎盛行于清代乾隆年間。但是，上述引用的文獻及史實并不能直接證實石獅燈謎的源流。所以，《泉州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大觀》也只能籠統(tǒng)地提到：“石獅燈謎歷史悠久，積淀深厚，反映世態(tài)事務(wù)和社會，展示了地方文化風尚?！?/p>

石獅是全國燈謎文化藝術(shù)之鄉(xiāng)，弄清其起源，成為石獅燈謎傳承保護繞不開的話題。石獅市寶蓋鎮(zhèn)鋪錦村《錦黃新厝房支譜》記錄了清代乾隆年間石獅一位猜謎高手黃鐘晃的事跡，為探討石獅燈謎流傳史提供了難得的資料?！跺\黃新厝房支譜》記載：“鐘晃，字符明，號敏慧，干養(yǎng)嗣子。生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八月，卒乾隆二十三年（1758年）六月。葬本山先生墓。公有書癖，事商之余，即披卷軸，有問以古事，則不啻如灼照……且多技藝，如猜謎、角棋諸戲技事，高人數(shù)著?！?/p>

黃氏族譜將黃鐘晃（1712-1758年）擅長猜謎、角棋諸技藝載入其傳記，可見黃鐘晃確實是值得一提的猜謎高手，也說明“猜謎”于清代乾隆年間已經(jīng)在石獅民間廣泛流傳。

二、弦管奏古樂

泉州南音原稱“弦管”，是中國現(xiàn)存最古老的樂種之一，它以其大量的曲目、古老的樂器和自成體系的記譜方式，延續(xù)漢唐以來中國音樂的血脈。2006年泉州南音被列入首批國家級非遺保護名錄，2009年又入選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人類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代表作名錄”。

泉州南音在明清時期即已充分地融入到閩南人的社會生活之中。關(guān)于這方面的譜牒文獻記錄有：

1.石獅蔡謙德弦歌宴飲。民國版《龍淵蔡氏東園上派族譜》記載：“第五世德謙，諱叁奴，號端拱……敦厚溫雅，孜孜樂善，遇事接物坦有余裕，人以長者稱之……性喜音樂，每良辰嘉會，必弦歌宴飲以盡其歡……生元至正己丑年（1349年）正月，享年八十有一?！?/p>

2.安溪林彥修弦歌自娛。道光版《虎丘林氏家乘》記載：“九世彥修，字克催，號恕齋，素山公長子。生嘉靖壬午（1522年）八月，卒萬歷庚寅（1590年）八月……公以弦歌詩曲為娛，且好賓客，安命人也?！?/p>

3.永春邱懷松弦管唱和。宣統(tǒng)版《卿美邱氏族譜》記載：“第七世懷松公，字伯育，友松公三子。胸懷豁達，酷嗜局棋，每招飲，飲少輒醉。花晨月下，呼友婆娑歌舞相迎，絲竹弦管更唱迭和……生嘉靖癸丑年（1553年）三月，卒天啟丙寅年（1626年）十一月……贊曰：手揮五弦兮目送飛鴻，有客有客兮剪燭西窗，有棋一局兮有酒一壺，把酒問月兮與天為徒?！?/p>

4.德化陳輝宮酷好管弦。民國版《李山陳氏族譜》記載：“輝宮公，乳名桂，諱芳枝，號丹亭。生雍正乙巳年（1725年）九月，卒嘉慶壬申年（1812年）十二月。公才敏心靈……尤精音律，酷好管弦，有瀟灑出塵之概?！?/p>

5.石獅蔡洪恢有孟昶之癖。民國版《龍淵蔡氏東園派譜牒》記載：“洪恢公，諱宏，號達致。灑落之懷，曠達之致兼而有之，晉竹林中殆其流亞。性悅管弦之音，有孟昶之癖。酒后耳熱，高唱遏云，陽春白雪，和之者難。以故交游四方，多雅致之士。生雍正庚戌年（1730年）六月，卒乾隆乙巳年（1785年）四月?！?/p>

綜上所述，泉州南音在明清時期就廣泛流傳于晉江（石獅）、安溪、永春、德化等地，“孟昶之癖”成為一種生活中的雅趣，“呼友婆娑歌舞相迎，絲竹弦管更唱迭和”成為泉州人日常生活的一種場景，它們生動地詮釋了泉州南音為什么具有“深厚的群眾基礎(chǔ)”這一樸實的論斷。

三、名師欣輩出

相對于具體的物質(zhì)載體而言，非物質(zhì)的手藝更需要保護與傳承，而掌握“非遺”技藝的傳承者自然是研究的對象與保護的主體，以至于有“人亡藝絕”的說法?！度莘俏镔|(zhì)文化遺產(chǎn)大觀》收錄了大量代表性傳承人的資料，體現(xiàn)了泉州比較完善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體系與傳承實力。但是，對于明清及民國時期的“非遺”傳承人的研究卻相對顯得薄弱。倒是泉州譜牒保留的片段記錄，為后人了解泉州“非遺”技藝的傳承提供難得的素材。

1.石獅龔日惕巧制勾欄曲。乾隆版《沙堤龔氏西偏房族譜》記載：“日惕公，字汝欽，生嘉靖十七年（1538年）九月，卒萬歷四十七年（1619年）八月。博覽群書，長于詩賦……曾制勾欄曲《朱弁》、《許經(jīng)》、《韓壽》數(shù)篇，音調(diào)中節(jié)，即霓裳羽衣不過是也?！?/p>

2.祥芝針灸名醫(yī)蔡愈清。乾隆版《芝山蔡氏欽雄公派譜牒》記載：“愈清公，諱昭治，重慶公養(yǎng)子。生嘉靖壬辰年（1532年）四月，故萬歷戊午年（1618年）六月。公為人倜儻有俠氣，諳曉官事，能為人排難解紛。且工于脈癥灸法，鄉(xiāng)族有病急，延之無不赴而顧，不以此為利，則以仁心為質(zhì)?！?/p>

3.石獅象棋高手邱兆明?？滴醢妗督鹎鹎袷献遄V》記載：“公諱聯(lián)，字兆明，號文仲，士坤次子。生天啟癸亥年（1623年）三月，卒康熙己未年（1679年）三月。恭以接任，敬以持己……學弈棋，頃刻間能擒車馬卒帥。”

4.泉州神曲傳人吳隱甫。乾隆版《燕支吳氏族譜》記載：“六世琰公，廷杰六子，字隱甫，乳名殿官。生于萬歷己丑年（1589年）七月，卒康熙壬辰年（1712年）五月。公世傳神曲秘方，治百病，以此獲利而好義樂施?！?/p>

5.永春白鶴拳師劉君益。乾隆版《清源留劉氏族譜》記載：“溯自明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倭寇蜂起，輔以沿海奸民嘯聚成群，攻陷永春縣，留安一村悉被飽掠。幸有劉君益兄弟以拳術(shù)聞一時，率眾血戰(zhàn)，追斬敵酋，地方賴之以安。”

6.安溪俞家棍傳人高淳紀。康熙版《大坪高氏族譜》記載：“淳紀，名昂，欽秉公子，別字斗南，精習《劍經(jīng)》，熟武藝，授守備，眾推社長。生己酉年（1609年）九月，卒丙午年（1666年）十一月?！?/p>

7.德化瓷畫師孫為創(chuàng)。民國版《樂陶孫氏族譜》記載：“十二世為創(chuàng)，字存基，號錦春畫士。生咸豐八年（1858年）八月，卒民國十六年（1927年）八月。善畫山水花鳥，一經(jīng)點染，神氣如生，展畫瓷器于南洋賽會，得優(yōu)等獎?！?/p>

8.大坪茶商王永信。民國版安溪《大坪開閩王氏族譜》記載：“王永信，號泰安，生道光丙申年（1836年）七月。公少有大志，富經(jīng)濟才。年至四旬，致農(nóng)經(jīng)商，販運茶葉，行銷漳、潮。年八十一，遣孫炳炎開設(shè)茶行于吧城（印度尼西亞）。年八十三，又遣季子開設(shè)門市于安南（越南）。民國十年（1921年），無病而終。”

鑒古方能知今，泉州民間譜牒收錄的這些“能人異士”不僅是泉州“非遺”的代表性人物，也是泉州“非遺”的歷史積淀?；蛟S，這些差一點被歷史遺忘的“鄉(xiāng)土人物”，才是泉州“非遺”保護與傳承的中流砥柱。

四、傳播存脈絡(luò)

泉州是閩南文化主要的發(fā)祥地，也是閩南文化向外傳播的輻射區(qū)。中華文化傳入臺灣，并在交流與融合中，形成了具有兩岸共同特點的閩臺區(qū)域文化。閩南華僑伴隨“海上絲綢之路”的延伸，世代相續(xù)地走向海外，華僑不僅是經(jīng)濟交流的紐帶，也是中西文化匯通的橋梁。泉州民間族譜保存的“非遺技藝”傳播史料，成為閩臺關(guān)系史、中外交通史研究的重要素材。并且，以一個個鮮活的形象，展現(xiàn)泉州“非遺”傳承與互動的景象。

1.安溪建筑大師黃肇艾享譽海外。民國版《后清黃氏族譜》記載：“肇艾，號以保。生于雍正十三年（1735年）七月，卒于道光五年（1825年）五月，葬本山大坪山……公自幼性敏，家業(yè)未拓。其平生習工為業(yè)，一公輸子（魯班）之再世也。后聲名洋溢蠻貊，曾與母舅林好司同往番邦，為番王筑蓋大廈。其獲利回后清，歸家創(chuàng)業(yè)，廣置田園，卜筑住房曰華美厝?！?/p>

2.塘邊南音大師蔡德俊臺灣傳藝。民國版《龍淵蔡氏下房派族譜》記載：“德俊公，字維彥，號騷雅，洪湛公子。謳吟歌曲，雅人之逸致也，而能擅名一時者，寡矣。公少游東寧（臺灣），偶與一二知音唱和，遂得弦歌之精微奧妙。陽春白雪，推為一時絕調(diào)……雖曲藝微技，亦見聲應(yīng)氣求之廣，而能推重當時留名后世焉。公受業(yè)門人最多，自富豪貴介以及騷人逸士皆與之游……生康熙庚辰年（1700年）十二月，卒乾隆丙申年（1776年）十一月。”

3.南安拳師陳創(chuàng)漱臺島授徒。民國版《武榮詩山霞宅陳氏族譜》記載：“創(chuàng)漱，字宏流。性剛心慈，有豪氣。身長力大，狀貌軒昂。尚武習技，精拳棒，比試罕其儔。留臺（灣）數(shù)十年，學徒遍全島，臺灣武術(shù)家無不知其名而欽其技焉。又擅醫(yī)跌打接骨諸科，登門求診者不收費。特制萬寶七厘散，能治百病，亦義務(wù)施診，人多德之……生咸豐九年（1859年），卒民國三十二年（1943年）?！?/p>

4.惠安郭雄虎南洋傳授太祖拳。2000年版《百奇郭氏回族宗譜》記載：“十七世雄虎公，金尚公次子，諱細欄，又名雄虎。生于光緒辛丑年（1901年）。卒共和甲戌年（1994年）七月。雄虎公飄泊南洋各地，后居新加坡，為威名赫赫之太祖拳傳人，名震東南亞諸國?！?/p>

錢鐘書《管錐編》：“古人編年、紀傳之史，大多偏詳本事，忽略襯景……然一代之起居飲食、好尚禁忌、朝野習俗、里巷慣舉，日用而不知，素狎而相望……過去習常不必記之瑣屑輒成后來掌故不可缺之珍秘者。”可見，編年、紀傳之史側(cè)重于歷史事件本身的敘述，而忽略了社會文化氛圍的描寫。關(guān)于“非遺”項目的描述，除了少數(shù)專著外，大多散見于筆記史料及地方志之中，這種現(xiàn)象不僅給“非遺”文化研究帶來不便，而且對于重要時間節(jié)點、重要事件及代表人物的考證也造成困擾。因此，民間譜牒文獻中保存的“非遺”史料就顯得尤為珍貴。

總之，泉州民間珍藏的譜牒文獻資料保留了大量詳實的“非遺”傳承史料，它們?yōu)樘綄ぁ胺沁z”項目的起源、演變、傳播提供了一些重要的依據(j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