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秀 林黛嫚
林黛嫚:《團扇》之后,您陸續(xù)出版了《長日將盡——我的北京故事》、《永遠的情人:四十六篇藏書札記》、《多余的人》、《文學的滋味》、《亞果號的返航》、《林布蘭特》、《尚未塵封的過往》等書,產(chǎn)量頗豐,大家都很好奇您如何分配你的日常生活?
韓秀:其實,最重要的是我不必上班,因此可以把每天最好的時間用來敲鍵。
每天早上七點鐘帶一杯咖啡下樓到書房,十點鐘結(jié)束敲鍵。之后的時間用于閱讀、寫信(手寫、貼郵票請郵局寄送的那一種)、處理家事、購物、園藝、烹飪,以及偶爾同朋友相聚等等。
早上那三個鐘頭就是直接將意念變成文字的三個鐘頭,非常珍貴。構(gòu)思的時間可以同時做其他的事情,因此,早上的三個小時純粹是敲鍵。我也有“倒帶”的習慣,隨時隨地(除了開車的時間以外)將當日寫的文字字斟句酌回味一番,有需要修改的地方,會在腦子里“存盤”,第二天逐字修改之后繼續(xù)向前推進。
出門旅行的日子,不帶計算機、沒有手機,全身心感受,寫筆記,留下當時當?shù)氐淖畛跤∠笈c感覺。旅行所得常常在日后化為各種不同的書寫,或小說,或散文,甚至納入傳記,并無定規(guī)。
如此這般,周末、假日照常做功課,除了住院開刀,沒有休息日。
如此這般,就有了你所說的“產(chǎn)量頗豐”。
我覺得,現(xiàn)代社會“有趣”的事情頗多,如果心不定或者“坐不住”,是沒有辦法持續(xù)寫作的。
林黛嫚:這些書有長篇小說、讀書札記、名人傳記等,內(nèi)容及類型都十分多元,請您大略介紹一下這些作品的內(nèi)容以及創(chuàng)作淵源。
韓秀:《長日將盡——我的北京故事》是我最重要的以中國大陸為背景的一組短篇小說,完成的時期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九十年代曾經(jīng)出版過,但是在幾十年的時間里大修多次,最后交給允晨出版社的時候加了一篇三萬多字的長序《懷想八十年代——那些人與那些事》。這篇序斷斷續(xù)續(xù)幾乎寫了一年,伴隨著小說的修訂,完成的時候感覺上把一條命送掉了一半。允晨發(fā)行人廖志峰先生不但不嫌這篇序太長,反而發(fā)現(xiàn)我有許多含糊過去了的“空洞”,希望我再有一本書來補足,比方說關于沈從文先生的點點滴滴,這就為《尚未塵封的過往》留下了伏筆。
《永遠的情人——四十六篇讀書札記》同你早先為三民書局編輯的《與書同在》一樣,是書介專欄的結(jié)集。文學類書籍實在是人類不可或缺的精神家園,絕對是永遠的情人,不棄不離、生死相守。你一定注意到了,這一批書介百分之五十是翻譯文學,絕大多數(shù)是臺灣出版品。我一向認為華文讀者一定要閱讀翻譯文學,否則怎么可能知道別的國家和地區(qū)的人類在怎樣地生活著。當然,如果能讀原文書自然是好,但是,能讀土耳其文、匈牙利文、波蘭文、俄文、阿拉伯文、希伯來文等等的讀者畢竟是少數(shù)。臺灣出版的翻譯文學高質(zhì)量地滿足了這方面的需要。在這里,我要借《文訊》這個平臺向多家臺灣出版社致上最高的敬意。當聯(lián)經(jīng)出版《追憶似水年華》、木馬出版托爾斯泰全集、九歌出版《神曲》、臺灣商務出版博爾赫斯全集、桂冠出版里爾克詩集、貓頭鷹出版《黎明到衰退》、幼獅出版《世界文明史》的時候,每一個編輯部大約都不會將銷售業(yè)績作為最重要的考慮。他們只是在做一件重要的事情、一件必須要做的事情。大塊、臉譜、遠流、麥田、允晨、洪范、商周、天下文化帶給我無數(shù)好書,還有業(yè)強、寶瓶、志文、時報、櫻桃園、馥林、野人、究竟、寂寞等等許許多多的大、中、小出版社都在沒有評文介紹、沒有登上暢銷排行榜、沒有賺到錢的情況下,開啟一扇扇明窗,引領著華文讀者去認識世界、認識人生。世界各地的華文讀者應當給予臺灣出版界更多的掌聲,更有力的支持。這許許多多的書都在我的書房里有著顯赫的位置,伴隨我度過無數(shù)悅讀時光;他們也一部又一部、一本又一本走進我的專欄。因此,我的書介專欄以及之后的結(jié)集都有著濃厚的感激之情,以及我個人從書中所得到的啟迪。現(xiàn)如今,我的這批書介文字已經(jīng)超過一百篇,又有一本集子可以出版了。
《多余的人》這本長篇小說講的是比《折射》更深刻的內(nèi)容。1978年,我回到美國,身處政治中心華府。因此,我從一個“多余的人”變成了一塊“香餑餑”(齊邦媛語)。其間,思想、文化、情感的激蕩異常劇烈,而這一切在我停留臺灣一年之后沉靜下來。小說結(jié)束在我將再次踏上那塊土地,以不同的身分,不同的精神狀態(tài)出現(xiàn)。這本書醞釀的時間很長,我不斷地集聚著力量,讓自己能夠面對一些永遠不愿面對的事實。允晨發(fā)行人廖志峰先生耐心等待,時時鼓勵,讓我心存感激。
《文學的滋味》是一本奇妙之書。當我在臺灣商務出版了一本《韓秀show上桌——一位外交官夫人的宴客秘籍》、出版了一本《永遠的情人——四十六篇藏書札記》之后,臺灣商務前總編輯方鵬程先生跟我說,能不能將文學與美食結(jié)合來寫一本書。我欣然應命,《文學的滋味》由此而生。其實,古希臘以降,文學與美食總是結(jié)伴而行的,因之,文學的滋味格外豐富、格外美好。而我個人,在進入美國外交圈之后,便熱心于各式美食的烹制,頗有心得。在寫《鹽的傳奇》這一篇的時候因為陪同大陸學者傅光明造訪美國國會圖書館,當亞洲部研究員宋玉武先生陪同傅光明去瀏覽某些館藏的時候,我便坐在閱覽室里等候。如有神助,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周圍書架上集中了大量有關亞洲鹽業(yè)的中文書籍,于是,迅速地抄寫了許多的摘要。宋先生回來,我便告訴他我的收獲,他微笑,前兩天,一位學者調(diào)集了許多有關書籍,做完了研究,書卻尚未來得及歸檔。于是我同這一批書有了這樣的一段淵源,這些五顏六色的卡片被我插在計算機后面的數(shù)據(jù)板上,帶來一種嚴謹而詼諧的氛圍,直到這本書寫完、付梓。這一本書寫得極為舒暢,真是一本舍不得寫完的書,滋味妙極了。
《亞果號的返航》是《折射》的新版?!墩凵洹愤@本書1990年初版,在四分之一個世紀里感動了很多人也激勵了很多人,甚至改變了一些人的生活軌道。幼獅出版社的編者朋友們越來越感覺到這本書不只是反映出一個時代一種人生,她更有著一種激勵的作用,在告訴人們,無論怎樣的堅苦卓絕,我們?nèi)匀挥袡C會實現(xiàn)理想,重點在于永不放棄以及隨時隨地做好前行的準備。改版之前,朋友們告訴我這本書將進入“小說館”,于是《亞果號的返航》應運而生,書前小序談及電影《亞果出任務》。讀者見到這篇短文,自然縮短了與書之間的距離。一年下來,許多讀者對新版贊譽有加,令人欣慰。
《林布蘭特》這本書的出現(xiàn)也是很奇妙的事情。2014年臺北書展期間,幼獅周雅娣、沈怡汝、黃凈閔三位跟我約稿,我答應了怡汝的專欄稿約,卻不能馬上答應凈閔的藝術家專書稿約,因為我已經(jīng)答應另外一家出版社在這一年要以書信為經(jīng)線貫穿出一本文林憶往,不能黃牛。凈閔善解人意,樂意耐心等到2015年。我們便談到要選哪一位藝術家來打頭陣。我毫不猶疑就說出了林布蘭特的名字,因為我已經(jīng)研究這位藝術家很多年了。幼獅的朋友們都很贊成我的選擇,于是,我在2015年春開始了這個浩大的工程。說浩大,毫不過分,因為各種原因,堆積如山的有關林布蘭特的各種語文的專書都有著大量的謬誤、扭曲、掩蓋、避重就輕,許多矛盾、許多不能自圓其說的部分需要厘清。以一支文學之筆去探索一位偉大藝術家的心靈、去還原四百年前的場景,需要握管人“搬到”阿姆斯特丹去,“走進”布雷街的畫室,“親眼目睹”藝術家的探索、同他一道掙扎與奮斗。一百五十六天的抽絲剝繭終于達到撥云見日的目的。這一役的成功給了我同編輯朋友極大的信心,我們準備2016年再下一城。
《尚未塵封的過往》是歡愉之書,也是哀傷之書。最重要的緣起卻是因為我是一個寫信的人,因此也就收到許多的來信,同朋友們聊天也就會談到一些信件的故事。方鵬程先生曾經(jīng)建議我根據(jù)來信來寫一本書,廖志峰先生更是明確地表示過想要知道更多關于沈從文先生的點點滴滴。2013年年底,夏志清教授辭世,我在靜夜中打開夏公的專屬信夾,夏先生的音容笑貌躍然紙上。這本書,就這樣開筆了,2014年底完成了第一稿,寄給廖先生看,他很喜歡。但是,如果另外寫一本書來談沈從文先生,在記憶軸上便有著重復。如果以編年方式來寫,不但可以使文本更簡潔、清爽,而且可以從我的數(shù)據(jù)庫中挖掘出更多的數(shù)據(jù)來豐富之。我想寫第二稿,得到廖先生支持。于是,2015年成了我特別忙碌的寫作年。兩本截然不同的書交叉進行,其中的辛苦實在不足與外人道。結(jié)果便是,《林布蘭特》同《尚未塵封的過往》幾乎同時問世。透過這兩本書,我向林布蘭特、向夏志清教授、向沈從文先生、向端木蕻良先生等,致上我最深沉的敬意。而《尚未塵封的過往》更是以夏先生為主軸將半個世紀以來海峽兩岸文學出版的種種以及兩岸之間的文壇往事做了一個相當詳盡的記敘。相信,這本書的價值在讀者尋找當代文學史的參照物時,必然會顯現(xiàn)出來。
林黛嫚:您經(jīng)?;嘏_參加國際書展,您游歷過許多國家的書展,談談書展對您的意義,以及您對臺北國際書展的看法。
韓秀:感謝你提出這個問題。多年來,幾乎年年回臺北看書展,心情是非常復雜的。國際出版界將臺北國際書展列為世界四大書展之一,不是沒有理由的,因為臺北是華文書籍的出版重鎮(zhèn)之一,臺灣為此提供了最為堅實的基礎,臺灣出版界的國際視野也為此提供了真正的可能性。倫敦書展、法蘭克福書展、美國書展大家都比較熟悉,我想在這里談一談美國國家圖書節(jié)。
美國國家圖書節(jié)是一個一年一度在9月的一個周末于首都華府舉辦一天的盛會,其最高宗旨是整個國家向作家、出版社致上最高的禮敬。主辦者是美國國會圖書館,2014年邀請了一百位作家,他們每人的一本著作,以及這本著作的出版社。贊助者是富邦銀行同《華盛頓郵報》,富邦銀行為作家同出版社的一切開支買單;《華盛頓郵報》則負責宣傳報導。盛況空前之余,主辦者也聽取了讀者大眾的意見與建議,2015年便邀請了一百七十位作家,他們的全部出版品以及相關的所有的出版社。一如既往,贊助者富邦銀行提供全部財務支持,《華盛頓郵報》持續(xù)深入報導。以往,圖書節(jié)在市中心戶外進行,自2014年起,舉辦盛會的場地改為華府最大的展事中心,一樓二十個會議廳(每個會議廳可容納五百人)為作家們提供每位一小時的演講時間,二樓簽書區(qū)也為每位作家提供一小時的簽書時間;二樓也有一個書籍展示、銷售的區(qū)域,讀者們在那里安靜地看書、選書、排隊繳費,沒有任何書籍是減價出售的。作者、出版社、書籍在這里備受尊敬,因為書籍擔任的是延續(xù)文明的重責大任。在這里絕對看不到電子書、看不到電子閱讀器,這里是古騰堡的世界,不受現(xiàn)代科技的影響。甚至,每年的1月23日已經(jīng)被命名為美國的“手工書寫日”,在這一天,我會關閉計算機,鋪開信紙寫更多的信給朋友,或者制作手工書,來聲援這樣一個意義非凡的日子。
于我而言,臺北書展能夠讓我在最短的時間里搜集到最多的臺灣出版品,而且我也非常喜歡藉這一展示接觸到一些平時比較不會接觸到的國家的文學,比方說像匈牙利,2016年,匈牙利是臺北書展主題國。他們的文宣做得好,以英文詳細介紹了這個國家的許多重要的現(xiàn)代作家。
現(xiàn)如今,書籍當然是商品,但同時,書籍不是一般的商品,而是收藏品,是每一個人的精神家園。人類四大文明,只有傳統(tǒng)中國字還在我們的書籍里存活著,這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臺灣出版界在文明的延續(xù)方面功勞卓著。他們應當真正重視一年一度的書展,不是只是來講講話就算了,而是應當給予實質(zhì)性的支持。書展也應當同其他的展事區(qū)別對待,出版社絕對沒有必要為了場地費一再地傷透腦筋。
在版權交易方面,我也熱切地希望著臺灣出版品能夠得到更好的介紹,使得外國出版社了解更多書籍的內(nèi)容,產(chǎn)生興趣,樂意翻譯介紹。臺灣翻譯人才濟濟,為一些好書翻譯短短三、五頁,應當不是一個問題。
臺北國際書展應當像世界其他重要的書展一樣,對書籍表達出充分的尊重。書展是一個教育場所,教育人們“敬惜字紙”,書展絕對不應當變成一個大賣場。
林黛嫚:董橋曾說:“我很羨慕韓秀有過不少機緣近距離觀察這兩位前輩的哀樂。那是珍貴的一份洞悉?!边@兩位前輩是指沈從文和老舍,能否談談幾件您和這兩位前輩相處的往事,也讓讀者了解一下所謂的“那一份洞悉”?
韓秀:1948年9月19日,我兩歲,從紐約坐船到上海。來到碼頭接船的兩位長輩是我的外婆同她的遠親趙清閣。清閣先生是著名的作家、戲劇家,也是老舍先生早年的合作者。于是,我小時候便常在舒家出入,為遠在上海的清閣先生同住在北京的舒先生悄悄地傳送信箋,親眼見證了兩位長輩的無奈,也見證了這樣一段凄美的愛情。關于舒先生,我寫過很多,在這里講一個片段,一個未曾寫過的片段。
我同舒先生之間有著信任、有著默契。1958年,我剛剛進入初中一年級。我有一盒來自美國的組裝玩具,是各種形狀的鐵片,上面鉆了圓孔,可用螺絲釘組裝成飛機、輪船、火車頭、拖拉機等等,是科學家孫天風先生從美國返回中國的時候帶給我的禮物。舒先生的女兒舒麗看到了,借了去玩。這一天,我到了舒家,舒先生指給我看,方桌上亂七八糟地堆放著我心愛的玩具。舒先生一直說抱歉,我知道舒麗一向被母親呵護得很好,不怎么珍惜東西的,我的玩具還在,并沒有毀壞丟失,也就沒有關系。我便很高興地跟舒先生說,不要緊,我來歸位就好。舒先生便聚精會神看我用一把小小的螺絲刀將擰得歪七扭八的螺絲旋開,將鐵片按形狀歸類,我的手指熟練、迅速地移動著,桌面很快被清理出來,玩具也都井井有條的被放進盒子里。就在大功告成,我把盒子蓋好的剎那,我看到了舒先生眼睛里的淚光。我靜靜看著他,知道他有話要說。他沉吟半晌問了一句話,日后,你大約不愿意寫文章?我很堅定地回答,不,我不要寫文章,我要學造船。他揚起眉毛,眼神專注。我跟他說,我要造一艘大船,駛向大海,駛向月牙兒升起的地方,您同清閣姨是我要帶走的乘客。舒先生看著我,我們四目相望一聲不響交換了許多的信息……除此之外,舒先生當然明白,我喜歡他寫的《月牙兒》,我希望他只寫他要寫的文字。當然,數(shù)年后,學造船的夢想被徹底地粉碎了。我被迫下鄉(xiāng),那是1964年,舒先生滿心絕望,他送給我最后的四個字是“吃飽穿暖”。之后,我度過了吃不飽也穿不暖的十二年。而舒先生,在1966年8月,被百般凌辱后投湖而去,終于完全地自由了。1983年,我成了一個寫文章的人,在《聯(lián)合報》發(fā)表了第一篇文章,寫的正是舒先生。二十六年以后,2009年年底,北京學者傅光明居然不顧某些人的反對寫電郵來詢問有關舒先生的事情,我便在電郵中寫長信給他細說從頭。根據(jù)這許多來往信件,他編寫了《書信世界里的趙清閣與老舍》,交復旦大學出版社出版。2012年4月,傅光明來到華府,我便有了機會直接將清閣姨的來信交給他,方便他研究清閣先生的晚景晚境。光明的這本書出版時遭到刪節(jié),雖然董橋先生等許多人予以聲援,但是刪節(jié)未能避免。而這本書,正是我寄給夏公的最后一本書。在此之前,夏公給我的最后一封信里也提到了他對舒先生早期作品的關注。這一切,經(jīng)過了漫長的半個多世紀的歲月,最后,被收進了《尚未塵封的過往》,留下了一個較為完整的見證。
我同沈先生見面,卻是另外一個情形,我們常能見面的時間是1983年到1986年,我同我先生在駐北京的美國大使館工作。從一開始,我同這位哲人之間就有著信任同默契。那時候,沈家還在極為狹小的舊公寓里居住,每一個角落都被書籍占滿。沈先生對這一切完全不覺尷尬,總是笑瞇瞇。哪怕談到“單位分房子”這種令人極為不平的事,沈先生也只是笑著把兩只手團起來,告訴我說,“新房子的鑰匙在我手里還沒有捂熱,就被別人拿走了,因為別人更需要……”我在大陸住過很多年,深知住房困難是怎樣的痛苦,面對沈先生的瀟灑,我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但是我發(fā)現(xiàn),沈家有著極為高明的辦法,使得擁擠與堆積并未造成嚴重的障礙。一日,我在沈家,兆和姨跟我說,昨天接到通知,今天有日本客人會來。我要告辭,沈先生卻說,你是自家人,坐著。于是,我看到了一場精彩好戲。日本要在一張紙鈔上印制一幅佛像,派人前來請教沈先生鑒別其真?zhèn)?。沈先生端詳著這幅畫像,然后跟兆和姨說,張先生,勞煩你,請你把床頭右邊第×排、第×本書拿來,應該在第××頁可以找到這一幅畫像。兆和姨馬上起身去拿書。她走回來的時候,手里捧著一本破舊的冊子,一邊走一邊翻開沈先生說到的那一頁。然后,便是沈先生將兩幅畫像對照著解釋給日本客人聽,袍袖、領口、手印諸方面的細微不同,“供你們參考”。沈先生笑瞇瞇地這樣作結(jié)。日本客人極為恭敬地點頭稱是,雙手奉上謝儀。沈先生的笑容更加燦爛,“外國人送的東西要上繳,請收回,謝謝”??吹絼〗K,我非常開心,沈先生愛吃甜點,我?guī)Я它c心來,他總是大笑著跟我說:“外國人送的東西要上繳,你今天不做外國人,好不好?”我也總是很高興地回答:“沈伯伯,沒問題,今天不做外國人?!比缓螅視吹绞澜缟献盍钗倚膬x的美麗畫面,沈先生像孩子一樣純真的笑容。
1986年7月初,我們的任期到了,我們將飛往紐約工作。這時候,沈家已經(jīng)搬進了寬敞的新居,墻壁上已經(jīng)掛上了黃永玉先生的畫。兆和姨到廚房張羅茶水,我同沈伯伯坐在客廳里,他的笑容消失不見了。他從椅子扶手上抬起一只右手,握住我的一只左手,跟我說,“你不會再來了……”我看著他,淚水一下子涌了出來,不能說話。他又說,“好好寫,不要中斷……”我鄭重點頭。兆和姨端著茶盤進來了,沈先生的臉上浮上了溫暖的笑容,跟我說,“到了紐約,有了機會,代我問候夏志清、金介甫”。
果真,在紐約便有了機會結(jié)識夏公,轉(zhuǎn)達沈先生的問候。1988年5月,沈先生辭世,我同夏公有過一次長談的機會,我們談到沈先生、談到沈家,看著沈先生伉儷的照片,夏公非常的感慨。他也談到端木一家,談到他同他們見面的情形,告訴我,他多么喜歡端木一家人,“包括他的女兒”。夏先生的心緒是非常復雜的。
在《尚未塵封的過往》這一本書里,我用了《一九八八年五月十日》這一章記敘了一些往事,尤其是關于著名的《沈從文自定年表》同《沈從文自我評述》產(chǎn)生、傳遞、刊布的經(jīng)過。
1995年,我最后一次前往中國大陸,只得短短四天簽證,前往拜望的長輩只有兆和姨一位。她跟我說:“我在看你沈伯伯留下的那些‘檢查,字里行間都是意思?!敝螅覀兿鄬o言,滿心凄楚。
新世紀,我得到沈龍朱、沈虎雛昆仲極大的支持、理解、指點,無論是為《長日將盡》寫序還是書寫這本《尚未塵封的過往》,都與他們的支持分不開,我的感激無以言表。
林黛嫚:細讀《尚未塵封的過往》一書,能夠感覺隱約還有一些塵封的往事等待開啟,如您透過特殊管道,傳輸?shù)囊恍┱滟F史料,以及默默協(xié)助許多需要幫助的文人,這些素材是否會進入您下一階段的寫作?
韓秀:這本書的出現(xiàn)有著非常特別的機緣,熱愛朋友、勤于寫信的夏志清教授遇到我這個愛寫信、從來不肯丟掉一封來信的小學生,而且我們有許多共同的朋友,我們關心著、熱愛著許多文學人、文化人。如此這般,以信件為經(jīng),以事件為緯,這才能仔仔細細地織出這么樣的一本書來。許多的條件是不可或缺的,如果信件被隨手丟掉了,如果沒有寫日記、寫筆記的習慣,這樣的一本書是不可能出現(xiàn)的。當然,還得有一位非常有心的出版人耐心地等待,等到瓜熟蒂落,然后盡心盡力打造一本美麗之書。如此這般,這段幾幾乎被塵封的過往才有被披露的可能。這樣的機緣卻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比方說,夏教授是絕頂聰明之人,下筆寫任何東西也都小心在意,而且,他也有“倒帶”的習慣。一日,上午十一點鐘,夏先生從紐約打電話到華盛頓,劈頭就問:“我的信,你收到了沒有?倒數(shù)第二段,倒數(shù)第三行那個句子要劃掉......”夏公講話極快,連珠炮一般。我也在腦中飛快倒帶,努力在記憶庫里尋找他所提到的那個必須劃掉的句子。沒有,完全沒有印象,于是我問夏公,您這封信是什么時候寄出的?他理直氣壯:“早上九點鐘,我親自寄掉的?!蔽冶阏埶判?,信尚未到,還在路上,收到后,會把那句“不妥”的話用修正液涂掉,夏先生這才高高興興地收線。第二天下午,這封信到了,我很快找到夏先生要刪掉的句子,細心地將這個句子用修正液涂掉。但是,多年后,當我打開信夾,看到這封信的時候,馬上一字不差地記起這個句子,記起相關的人與事,也完全的理解當初夏先生要刪去這一句的全部理由?!渡形磯m封的過往》寫了兩稿,這個句子在兩本文稿中都沒有出現(xiàn)。同朋友們談起,也絕對不提,沒有任何其他原因,只有一點,我必須對得起夏先生的信任。
同理,人們寫信,里面會有許多只得意會不得言傳的部分,以及只有通信雙方了解的底蘊。這些內(nèi)容或可以其他形式來處理,但是,像《尚未塵封的過往》這般“沒有一筆無著落”(董橋先生語)的書寫牽涉的層面極多,書寫者不但要忠于史料,還要忠誠對待當事人的期待,是一件極不容易的事情。
林黛嫚:夏志清先生對您的小說作品常常表達出閱讀興趣,未來的寫作計劃中是否有小說創(chuàng)作這部分?
韓秀:感謝你的理解與關心。小說創(chuàng)作是最為迷人的書寫。我絕對無法抵抗其誘惑,一定會繼續(xù),也一定會讓沈伯伯放心,好好寫,不要中斷……事實上,到了我這個年紀,除了疾病與死亡,還有甚么東西能夠讓我離開文學寫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