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艷
20世紀50年代到80年代,即時性的文學批評幾乎構成了當代文學研究的全部,我們做當代文學研究史料整理與梳理工作的學者對此恐怕感受尤深。80年代文學批評的繁榮,也培養(yǎng)了一批青年批評家,這些人多數都在我們的大學、科研機構和作協(xié)系統(tǒng)。隨著當代文學時間跨度加大,20世紀90年代,當代文學研究分化出了文學史的研究;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來,外國文學理論尤其歐美現代文藝理論乃至各種人文社會科學思潮的引進,理論化的文學研究由之有了相當明顯的推進;即時性的文學批評依然存在,但更多讓位于“新聞化”特征的批評,這其中,有“推介性批評”——新書新作面世,出版部門組織的研討會,請批評家寫一些評論在媒體上發(fā)表;有文化事業(yè)單位對作家和作品所做的“扶植性批評”(貴州作協(xié)就曾經把貴州省七位代表作家以“黔七峰”來重點推介);還有近年來頗為流行的“酷評”,這些酷評當然多數都是在各種媒體上出現,以紙質媒體和網絡為主要媒介,也最容易賺人眼球。在這個當代文學批評歷史發(fā)展的脈絡中,學院批評與非學院批評;學院批評和媒體批評;學院批評和媒體批評、闡釋性批評;等等——不同的人從不同角度,可以對批評有很多分類,無須懷疑的一點是,不管如何分類,學院批評都是文學批評最為重要的一翼。
一、學院批評、學理性批評的當前語境
20世紀80年代以來,文學批評雖則一度繁榮。這種繁榮并沒有一直保持直線上升的態(tài)勢。80年代,的確是文學批評的—個“黃金時代”,文學批評所培育的大批評論家和學者,今天依然置身在我們的大學、科研機構和作協(xié)系統(tǒng),仍然是從事文學研究和文學批評的重要力量(文學研究所就先后有李潔非、陳曉明、孟繁華)。文學批評也有過相對低迷和沉落的時期,所以連吳亮這樣的批評家前輩,也會對張定浩、黃德海的文學批評顯得興奮不已,以“你們的寫作,緩解了我長期以來的焦慮”來表示對新晉為批評家的年輕人的嘉許。而且,近年文學批評的再度繁盛和批評家們尤其“80后批評家”們的崛起,已經不是一種自發(fā)的行為,而是有著國家各部門尤其作協(xié)相關機構來共同做推手、助益形成的態(tài)勢和力量。近幾年來這種情形尤甚:2013年,被稱為“80后”批評家元年,因為在這年底,中國現代文學館客座研究員第二批啟動,金理、黃平、何同彬、劉濤、傅逸塵等入選(“80后”楊慶祥第一屆已經人選);這年5月,中國作協(xié)舉辦“青年創(chuàng)作系列研討‘80后批評家研討會”,是首次高級別的針對“80后”批評家的研討會;云南人民出版社也首開先河地推出《“80后”批評家文叢》,與出版人(周明全)在背后的大力推動恐怕是分不開的;《南方文壇》從1998年開始,多年來一直持續(xù)推出“今日批評家”欄目,聲聲勢勢,有學者(黃發(fā)有《“今日批評家”的特色與意義》,《揚子江評論》2015年第5期)已經開始試圖從中窺見文學批評場域的變換和文學批評風尚的遷移了……作協(xié)、政府宣傳部門的介入和有意培育、推舉,顯而易見,比如,2015年5月8日,由中國作協(xié)創(chuàng)研部、上海作協(xié)、上海市委宣傳部文藝處、南方文壇四家單位主辦“上海批評家研討會”,集中研討張定浩、黃德海、金理、黃平四位年輕人的評論創(chuàng)作,學院和出版的支持,也緊隨其后,陳思和先生主編的“火鳳凰新批評文叢”也會由北岳文藝出版社推出新的一輯,推出他們四位。各方推手,共通推出和打造了四位上海新銳批評家。在文學批評新一波繁榮如火如荼之際,甚至連“80后”自己都覺得,“80后的命名在各種爭議和紛擾中出爐,十幾年來收編了一眾寫作者(不管是順從還是反抗者),攻占了無數媒體版面”,“由80后的概念往后補推出70后、60后、50后的概念”,甚至連最近的“70后”都成了“這個概念的最嚴重的受害者,并且產生了他們的焦慮和尷尬”。新銳批評家們,絕大多數身在大學和科研機構、作協(xié)系統(tǒng)、文化部門,尤以大學和科研機構為最,卻紛紛青睞能夠迅速帶來聲名、能夠引起社會關注度的文學批評樣式,對已經發(fā)展了幾十年的學院批評,持疏離、不滿乃至批判的態(tài)度。有的抱怨,學院導致“學術評價機制的畸形與學者評獎、項目、論文化生存”,“學術被異化為SCI,CSSCI”;有的批評家甚至認為,只有“從學院中走出來”,“才能讓文學批評充滿生機與活力”;有的人,即使身份是學者或者科研機構研究人員,也在詬病學院派批評,認為學院派批評就是非要硬性寫成學術論文的樣子(當然,我很感興趣這些人所意指的“學術論文的樣子”是個什么樣子),甚至“四平八穩(wěn),無比莊正”也被個別人有意作為了學院派批評的標簽……我們不回避學院批評有過的一些弊端和存在的問題,連身為從事學院批評的學者們對此也在不斷思考和做出診斷(高建平:《論學院批評的價值和存在問題》,《中國文學批評》2015年第1期)。作為一名較年輕的現當代文學研究者和學術刊物的老編輯,我盡管也關注媒體批評,但雙重的身份,我接觸的最多的還是學院派批評。多年的工作經歷,使我有機會接觸了幾乎全國所有一流當代文學學者和中青年學者們的“學院派批評”文章,雖然我也會常常焦灼于大學碩士博士教育日漸“寬進寬出”或者“嚴進寬出”導致青年學者的文章質量下降,有時也會不滿于學者尤其年輕學者不夠用心的急就章,但還是會為不時讀到和看到的學理性批評文章、為其中的優(yōu)秀之作而擊節(jié)稱快,也正是由于這些優(yōu)秀的學理性批評文章,讓我忍不住要為學院派批評做些澄清和辯護,這當然不是愛屋及烏的原因,而是多年的專業(yè)和職業(yè)積累使然。
我同意高建平先生的說法,各種文學批評都有它存在的價值,包括各種樣式的媒體批評。但是,在文學批評再度繁盛的今天,重新認識學院派批評,確切說是學理性批評的價值和意義,非常重要也不容忽視。很多年輕的批評家,不喜歡做學院批評的文章,而恰恰是這些批評家,本身即為大學和科研機構的學者,他們喜歡寫更能夠表達青年人血肉情感的隨性文字,或者向學生、向閱看紙媒網媒的受眾,寫一些闡釋性文學批評文章,讓年輕學生和更多普通民眾了解當下作品和一些經典的當代文學作品,對讀者來說不無裨益。但是,卻不能夠以相對輕松隨意的隨性文字,來否認學理性批評、學院批評的價值和意義,也不能認為學院批評就是僵化的、四平八穩(wěn)的、不具有問題意識和時代擔當的,等等。非學院中人,也可以寫出富有學理性的批評,而學院中人,也很多都在做著或者說在兼做非學院、非學理性的推介式、扶植性批評甚至“酷評”,學院中人所從事的批評并不能夠完全等同于學理性批評。但由于目前文學批評從事者以及文學批評自身的現狀,學理性批評更多還是學院中人所從事的學院批評所具備的特征和精神標簽。起碼就目前來說,學院派的學理性批評,不止不應該被否定、被遠離、被貶低,反而應該被提倡、堅持并且發(fā)揚光大。學院批評雖然也良莠不齊,卻不能因為較差的學院批評文章的存在而否認學理性批評的價值和意義,潑出洗澡水的同時一定不能夠把洗完澡的孩子也一起扔掉。也正是由于優(yōu)秀的學院派學理性批評好文章數量還不夠多,才會讓很多人只看到了學院批評不好的方面,而沒有看到和用心體會學理性批評的精髓、價值和意義。而如果能夠從優(yōu)秀的學理性批評中,找尋它們的特征、屬性和優(yōu)秀品質,對于倡導學理性批評和提高文學批評、當代文學學術研究的水準,讓更多從事文學批評的人、學者重拾一種對學理性批評的信心和熱望,是一項值得來做的工作。
無論當代文學史研究,還是理論化的當代文學研究(問題的研究),抑或是帶有時效性的對于當下文學的批評(這在文評當代文學研究的“新作批評”欄目尤為可見),目的都是闡釋當代中國文學的價值,發(fā)現、討論優(yōu)秀的當代文學作品并使之經典化,從作品、文學現象、文學思潮等的“問題研究”來探討、反思和解決當代文學發(fā)展中的一些問題,并給當下文學創(chuàng)作乃至批評實踐本身以啟示和思考。盡管選題、研究對象各有不同、千差萬別,但是“學理性”差不多是所有優(yōu)秀學院批評文章共同具備的典型特征和顯著特色。學院的學理性批評,所涉及的方面和領域,是非常廣泛的,但由于要和時下備受關注的媒體等的文學批評加以聯系和比照,我可能會尤為注意聯系作家作品的研究這個方面。無論是逐漸經典化的作家作品的研究,還是對當下作家作品的研究尤其“新作批評”,學理性批評文章,都有著與一般媒體批評文章不同的精神標簽,而這學理性,往往也不是四平八穩(wěn)、無比周正、學究氣和死氣沉沉的,反而常常是將開闊的文學史視野、敏銳的問題意識、睿意的思考、流暢而近乎美文的行文表述等,集于一身的。
二史料、材料的支撐和批評學理性的呈現
目前通常意義上的文學批評,由于學者、評論家與文學現場保持即時性互動關系、共同前進,對不斷出現的文學新現象、新思潮、新作家、新作品等進行及時、即時的評述與剖析,固然可以為批評家收獲即時的聲名,但由于與研究對象的共時存在、零距離關系,常常令文學批評以短平快見長,但短平快往往又容易失之偏頗而容易速朽,有學者已經警惕到了這一點并加以反思。半個多世紀前,朱自清、聞一多力主批評與考據結合的研究方法,更多是基于對傳統(tǒng)文獻學局限性的反思;而今,從對零距離的、即時性的文學批評做出反思的角度,讓批評在一定程度上借鑒傳統(tǒng)文獻學的方法,更加倚重具體史料和材料的支撐,未嘗不是令批評由表層走向縱深、深入的有效路徑。
當代文學的第一代學人,像朱寨、洪子誠等先生,有著扎實的學養(yǎng),對史料與材料的重視,是一以貫之的。洪子誠先生從1999年的《中國當代文學史》到2002年的《問題與方法》,再到近幾年的以“材料和闡釋”“材料與注釋”為標題的系列文章,其所追求的言必有據的“歷史言說”方式,越來越倚重史料和注釋,史料和材料往往占全文五分之四左右甚至還要多的篇幅,為當代文學歷史化和實證研究提供了一種切實可行的具體方法和路徑,例如,《材料和注釋:1957年中國作協(xié)黨組擴大會議》(《文學評論》2012年第6期)、《材料與注釋:張光年談周揚》(《文學評論》2014年第4期)。比如前者,文后注釋很少,但密實的史料、材料,直接進入了行文、構成了文章本身,此文“對與此次事件有關的材料——包括邵荃麟、馮雪峰、林默涵、張光年、郭小川等人在‘文革剛發(fā)生時所寫的‘交代“檢討材料,1957年作協(xié)黨組擴大會上的部分發(fā)言內容等——進行了編排和注釋,以此了解包含在此一事件背后的人、事背景,并通過對同一事件,不同人、不同時間的相似或相異的敘述,讓不同聲音建立起互否或互證的關系,以增進我們對歷史情境的了解”。程光煒老師自己所謂的提前把“八十年代作古”,以對“古物”的眼光看待八十年代、重返八十年代的文學現場,也是意識到具備拉開距離重新審視當年文學現場的“史家眼光”的必要性和迫切性。據悉,程光煒主編的400萬字中國代文學期刊編目即將出版,更為主要的是,他所提出的“重返八十年代”和“文案辨蹤研究”的主張及其實踐,對整個當代文學批評和研究,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史料、材料的支撐加上學者本人的識見,可以令學理性批評形神俱現。吳秀明的《學科視域下的當代文獻史料及其基本型構》(《文學評論))2014年第4期),對幾代學人的史料工作做了梳理,認為“從學科發(fā)生史角度看,近一二十年來,在現代文學史料學的影響推動下,當代文學史料整理與研究事實上已在逐步展開,并開始呈現出了某種良性回歸與調整的態(tài)勢”。
重視史料和材料的梳理和意義呈現,在黃發(fā)有、李丹、黃平等中青年學者身上,也得到了很好的繼承和學脈承傳。黃發(fā)有《文學風尚與時代文體一<人民文學)(1949-1966)頭條的統(tǒng)計分析》(《文學評論》2012年第6期)、《“十七年”文學的計劃體制——以<作家通訊>的稀見史料為依據》(《文學評論》2015年第5期),斯炎偉的《喧嘩與騷動:歷史轉折語境下的全國第四次文代會》(《文學評論》2016年第1期),等等,很有代表性。黃發(fā)有通過《人民文學》在“十七年”頭條的分析,讓這個時段的文學導向與特征,自然呈現,此篇論文也是他專著《中國當代文學傳媒研究》的重要支撐論文。年輕學者,已經不滿足于史料、材料的單純性爬梳和整理,而是對這其中所蘊含的問題,飽蘊自己的會心發(fā)現,其文章本身,業(yè)已構成深具價值的學理性批評文章。李丹的《遺文,一種特殊的文學批評一以郭小川遺作(學習筆記)為中心的考察》(《文學評論》2013年第2期),作者發(fā)現了1978年2月到4月的《詩刊》分三期發(fā)表了郭小川的遺作《學習筆記》,而它與另一個版本——2000年出版的《郭小川全集》又根據手稿將該筆記收入——之間擁有許多差別。作者對照兩個文本,發(fā)現《詩刊》對郭小川的原初立場、觀點和個性表達做了極大的修改。由具體的材料,發(fā)現《詩刊》通過刪削修改郭小川的筆記而制造了—個特殊的文學批評文本,也由此刻意地修訂出了郭小川的新形象。同時,該筆記與1975年郭小川致胡喬木的“文藝意見書”存在著緊密的關聯,該“文藝意見書”又直接影響了詩人的人生起落乃至生死榮辱,而這些信息都隱伏潛匿于《學習筆記》的背后,共同鑄刻了“時代的烙印”。此文不光入圍了第三屆唐弢青年文學研究獎,而且甫一刊出,學界影響很大,反饋很多,陳子善先生迅即聯系,向作者約稿。李丹另外一篇《論“大躍進”時期“群眾史”寫作運動——兼及文學工作者心態(tài)》(《文學評論》2015年第6期),通過大量史料與詳細的材料,對“大躍進”時期,在毛澤東倡導“新民歌”運動的同時,中國作家協(xié)會倉皇推出了“群眾史”寫作運動,做出反思。文章不動聲色剖析了這一運動是如何透露出中國作協(xié)對喪失文學核心位置和領導地位的焦慮,也顯示出其在政治失序中極力緊跟形勢、彌合裂痕、追求和解的迫切。許多學者閱后表示此文讓他們耳目新穎,重新了解了一段歷史,一段文學史。這樣批評文章的學理性,是建立在材料的有效支撐之上的,不是即時性批評那樣的急就章,材料的爬梳整理和剪裁得當,顯示了作者進行文學批評的學養(yǎng)和功力??此撇粍勇暽?,而識見畢現。連“80后”批評家黃平,近年不斷有針對當下的文學批評文章發(fā)表的同時,也愈來愈重視史料材料的發(fā)現和厘清的工作,他自言深得陳子善先生的影響。黃平《“新時期文學”起源考釋》(《文學評論))2016年第1期),論文的價值,作者本人概括得已經非常精準:“論文討論了以往對于‘新時期文學這一概念的考證,并結合新的史料指出‘新時期文學真正有歷史性的起源,源自1978年春五屆人大一次會議所提出的‘新時期總任務。借助‘新時期總任務的相關史料,將‘新時期文學有據可依地編織進‘新時期的歷史脈絡中,呈現作為‘現代化文學的‘新時期文學的歷史內涵。在當下的語境中重返‘新時期與‘新時期文學,意味著如何通過‘新時期文學重新理解‘新時期,理解近40年來的‘現代化的起源,這不僅是純粹的文學問題,而是意味著能否通過文學有效地展示當代中國復雜的歷史進程與歷史中的我們的生命體驗?!?/p>
其實,重視史料與材料支撐的學理性批評特征,是文評多年以來的一個典型特征。在多年的編輯工作中,我曾經將張霖的《新文藝進城——“大眾文藝創(chuàng)研會”與五十年代北京通俗文藝改造》(《文學評論》2006年第6期)和李丹的《遺文,一種特殊的文學批評》一文多次介紹給投稿的年輕學者。這兩篇文章,在史料和材料的呈現方面,工作綿密細致,不少作者自己獨到和會心的發(fā)現,在將材料、史料的使用與批評的睿意和新穎發(fā)現之間,做到了細密無痕、別有意味。前者,文章通過對“大眾文藝創(chuàng)研會”的組織性質、活動方式及其雜志《說說唱唱》進行系統(tǒng)的考察,研究了該會在新文藝的生產、傳播中的重要作用。同時,還就普通市民對文藝改造工作的接受、挪用狀況進行深入分析,以展現這一文學史進程中新、舊文藝工作者和普通市民三者間復雜的文化互動關系。最近,仍然在某刊某篇,看到有年輕學者在談《說說唱唱》雜志,由于缺乏必要的、新穎的材料與史料的支撐,反而是更多搬用西方理論的洋洋灑灑,無根之木,其闡述便多少有點“強詞奪理”之嫌,缺乏必要的可信度和說服力。我印象中,通過上面這兩篇(尤其是張霖這篇)史料材料見長的學理性批評文章的影響和啟發(fā),文評還刊發(fā)了盧軍《從書信管窺沈從文撰寫張鼎和傳記始末》(《文學評論》2011年第6期)、連敏《<新的美學原則在崛起)修改及發(fā)表始末》(《文學評論))2015年第3期)等,作者都是從已刊發(fā)的文評文章,獲取了治學的理路和學理性要依靠材料支撐、怎樣在材料的梳理和發(fā)現中,實現作者自己對文學史、對文學現象與問題進行思考并獲得獨到發(fā)現的有效方法。張霖《兩條胡同的是是非非》(《文學評論》2009年第2期)也同樣顯示了作者在材料和史料運用于批評文章方面的得心應手,對問題、文學史復雜性的呈現,別有深在意味而且獨具特色。
很多中青年學者,已經不滿足于單純史料與材料的整理和發(fā)現,他們把自己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理解、對文學批評的理解和對文學史、批評史以及對文學史研究的理解,融進了學理性批評文章。徐勇《文本編纂與“80年代”文學嬗變》(《文學評論》2015年第5期),文章通過對選本編纂與20世紀"80年代”文學嬗變之間辯證關系的考察,認為選本編纂一方面反映了80年代文學的發(fā)展進程,另一方面也參與到對80年代文學新變的推動過程當中。作者甚至發(fā)現“這一辯證關系充分體現在1979年和1985年這兩個節(jié)點上,就它們之間的關系論,1979年標志著選本編纂的80年代轉型,而1985年則意味著選本編纂的80年代新變”,作者也謹慎提醒“選本編纂并非直接的文學批評實踐,因而其與80年代文學嬗變之間的關系,也只能從這‘選和‘編的關系中加以考察,并不能夸大”。材料的細致和睿意發(fā)現之間,是緊密交織的,作者將自己的發(fā)現與對文學批評和文學史的理解貫穿其間,別有會心。就是偏于述評和材料搜集的文章,學者也都是一方面重視材料的第一手和全面、完備,一方面在材料的使用、梳理、敘述和呈現當中,暗蘊了自己批評的眼光和很多有價值的發(fā)現與問題的呈現。借此,文章往往能夠將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批評所蘊含的復雜性、繁富意味,條分縷析,生動呈現。像王曉平的《海外漢學界對莫言獲諾貝爾獎的反應綜述》(《文學評論》2014年第2期)、林敏潔的《莫言文學在日本的接受與傳播—兼論其與獲諾貝爾獎的關系》(《文學評論》2015年第6期),材料的使用和作者的批評眼光,是鑲嵌在一起的,其中暗蘊作者批評立場和對相關問題很深人的思考。前者,《新華文摘》全文轉載,而后者,在研究莫言文學在日本的接受與傳播方面,應該是具有舉足輕重的史料和材料價值的,令許多年輕學者嘆佩。
多年來,文評所刊發(fā)的很多文章,不止尤為注意了史料、材料的爬梳和整理,很多時候,史料與材料,都是與文本分析結合的,而且努力與文本產生的時代語境勾連,將文本還原到當年的文學現場,鮮有離開當時文學現場而加以作者主觀臆斷和硬性闡釋的做法。哪怕前些年,文評尤為重視的對“十七年”文學的研究,也往往是對材料的呈現與把握,力求第一手,落點在文本,而且努力具有程光煒所說的還原當年文學現場的“史家眼光”。我印象非常深刻的一篇文章,詹玲的《論(劉志丹>——部命運坎坷的小說》(《文學評論》2007年第1期),任何人再度試圖闡釋《劉志丹》這部小說,我都會馬上想到、很多人也會馬上想到這篇文章,此文當年所產生的學界反響,迄今猶在耳畔……其價值和意義,對于了解這部小說和一段文學的歷史、時代語境,是具有典型意義的。另外,像姚丹《“新人”想象與“民族風格”建構——結合<林海雪原)的部分手稿所展開的思考》(《文學評論))2010年第4期),張永峰《<三關排宴)改編與戲曲改革的兩個難題》(《文學評論》2013年第1期),等等,這樣的文章,史料、材料支撐與學理性批評風格互相呈現,很多同類、對同時段一“十七年”研究的文章,都若是。同樣是研究“十七年”文學,講究學理性,與那種氣勢和腔調上看似言之鑿鑿乃至咄咄逼人、甚至像有的學者所言“強詞奪理”的地步,是有著根本的不同的,學理性的批評對于文學批評和文學、文學史的研究,應該是更有價值和意義的。
當然,學理性的批評,需要史料和材料的有效支撐;史料和材料的有效支撐,助益形成批評的學理性特征。但是,單純史料、材料的堆砌,并不是學理性批評,沒有問題意識在心,沒有發(fā)現的眼光,沒有文學史的眼光,史料和材料的堆積羅列,是意義不大甚至沒有意義和價值的,所以才會有學者明確指出:“如今中國大學的文學系,也很少有學者就文學論文學,大家都抱著‘科學的態(tài)度與方法對文學史實進行各種方式的考證式的研究,或基于某種時髦理論的義理之闡發(fā)。尤其考據式的文學研究如今已成為中國文學‘文學研究的最高旨趣。中國大學的中文系沒有從文學角度出發(fā)的中國文學研究,殆可斷言?!边@份擔心,對于糾偏那種極端或者說片面倚仗考據,而走向了以“科學的態(tài)度與方法”進行考證式研究的批評路數,是有好處的。但對于很多年輕學者來說,從材料與史料的基本功入手,重視學養(yǎng)積累,作文先做到言之有物而不是信口開河,不無裨益。而且很多學者在對第一手史料和材料追索的過程中,掀開材料的碎片,常常有可貴的發(fā)現和會心之處。郜元寶以他不無針砭時弊的言辭,確實提醒、警示文學還是應該就文學論文學,單純以“科學的態(tài)度與方法”進行考證式研究,不好;“基于某種時髦理論的義理之闡發(fā)”,也一樣離開了文學本身?;氐轿膶W本體,這本來應該是每一個文學批評者理應具備的基本素養(yǎng),而今卻似乎成了文學批評應該亟待解決的問題。
三、理論的接地、及地、在地與批評學理性的呈現
學院派批評,較之一般的即時性文學現場的文學批評,更重視理論的素養(yǎng)和理論的深度探討。學理性批評,更多的是由我們的學院派批評帶來的,真正的學院派批評應該是學理性批評,但有些學院派批評過于湊?自理論或者片面追求所謂的理論深度,也有違學理性批評的真諦,有時候會為學院批評招來一些非議。學院批評重視理論,是有淵源和背景的。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來,外國文學理論和各種人文社會科學思潮大量引進,對我們當代的文學批評視野和方法都發(fā)生了不可估量的影響,起了重要的作用。但近年,也一度帶來了不太好的幾種傾向,學院批評文章中可以見出這些問題:第一,套用西方理論來闡釋和解讀當代作家作品,形式主義、結構主義、心理分析批評、女性主義批評、新歷史主義批評,等等,引進中國的同時,令我們的學者一度很喜歡生搬硬套一些西方文藝理論名詞、概念和具體的理論,現在也依然存在這個問題,很多青年學者的文章就更加明顯,摘錄一段理論或者著作中的話,再從作品中找相應的例證,所引的話,作者自己對原意的理解也是似是而非,甚至完全相反。有時候,文章像開中藥鋪,一二三四、甲乙丙丁,等等,至于例證是否與其所引用能夠形成對應、作品文本是否是可以這樣闡釋,作者是不做過多考慮的。第二,一度流行的跨界研究也給文學批評或者說文學研究帶來了不好的傾向,社會、文化、民族、政治、經濟等方面,都進入了學者的視野,文學研究在向文化研究、社會學研究過渡,身為文學研究者,卻更多關注了其他學科的內容,像哲學、歷史學、經濟學等的內容,有些文章,已經脫離了文學研究和文學批評本身,像是經濟學或者說社會學的研究論文,偏于文化研究的論文也為數不少。
種種情形之下,聽聞《文藝報》要做文學批評“回到文學本體”的討論,真是恰逢時宜,很有必要。
批評者學習了大量的西方文藝理論乃至哲學方面的知識,是否就可以寫出學理性的批評文章呢?答案是否定的。雖然有很多的批評名家都是從文藝理論專業(yè)出身的,文學批評文章也做得很好很出色,像陳曉明、劉大先等人。但他們的出色,是建立在對西方文藝理論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的基礎上,建立在他們對中國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實踐和批評實踐熟稔于胸的基礎之上的。哪怕非常杰出的評論家陳曉明老師,文章圣手,也經歷了一個從“陳后主”到其文學批評“落地”“在地”的一個過程。接觸過許多文藝理論(也包括其他學科)出身的年輕學者,轉做當代文學研究和批評文章,可以寫出很多膾炙人口的專欄文章,在踏踏實實坐下來,寫作學理性批評文章的時候,就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困難和遇到阻礙障礙。有學者直言不諱,仍然要花很多的時間,去補文學史的課,去補批評史的課,更要補作品閱讀的課。文學批評,哪怕即時性的當下作家作品的批評,對評論者的眼光識見和學養(yǎng),也是一種尖銳的考驗。
不管怎樣,許多20世紀80年代成名的批評家,都好像不無緬懷地說所謂的“批評的黃金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那是一個批評話語自成體系、龍飛鳳舞的時代(陳曉明語),近幾年在“80后批評家”們的崛起當中,批評是否仿佛又迎來了黃金時代或者白銀時代?都不好說。但陳曉明所認為的——80年代由于擺脫了文本的束縛,理論批評終于獲得了無邊的自由,而20世紀90年代后期開始,“文學理論與批評更傾向于理論,并且轉向了文化研究”“文學理論與批評理文學更遠,這仿佛是不爭的事實”——這樣一種情況,近年仿佛又再度成為一種風向,就是批評和理論離開了文學本身。但是,批評與理論應該“回歸漢語文學本體”,陳曉明下面這段話針對近年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批評,是恰如其分、富有總結性和啟發(fā)意義的:“今天漢語文學經歷20世紀80年代以來對西方現代文學的借鑒學習,在20世紀90年代轉向傳統(tǒng)和民間的路徑中,確實形成了大量新的經驗。在這些創(chuàng)作中有成功的經驗,也有可反思的經驗;有與西方現代文學深入對話的作品,也有更為偏執(zhí)地回到傳統(tǒng)中去的文本。在傳統(tǒng)與現代、漢語言特性與現代意識、民間的原生態(tài)與現代主義小說技巧等諸多方面,可發(fā)掘的學理問題當是相當豐富復雜?!?/p>
基于此,陳曉明會結合對《老生》《繁花》等作品的探討,反思中國當代文學理論和批評為何往往會貶抑形式探索,一直贊賞那些“看不出”形式意味的、回歸傳統(tǒng)的作品,他認為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小說有一個恢復傳統(tǒng)的趨勢,但在他看來會離世界尤其西方的小說經驗愈離愈遠,他認為中國現代小說仍未獲得現代形式,他認為當代中國小說應該對傳統(tǒng)與創(chuàng)新有更深刻的認識,“漢語小說創(chuàng)作不只是要從舊傳統(tǒng)里翻出新形式,也能在與世界文學的碰撞中獲得自己的新存在,從而介入現代小說的經驗”。陳曉明的理論思考和闡述,是結合近年最新作家作品,文本分析細致而微,所有思考和探討,都是接地、及地、在地的。
與陳曉明這番思考相對維度的學理性思考或者說回到文學本體的另外一種維度的接地、及地、在地的理論探討,是重新思考當代文學與傳統(tǒng)經驗、傳統(tǒng)文學資源的關系。張清華《“傳統(tǒng)潛結構”與紅色敘事的文學性問題》(《文學評論》2015年第2期),就是一篇從紅色敘事“文學性”問題層面談文學與傳統(tǒng)的關系問題。文章認為:重建紅色敘事的文學性研究,需要我們從無意識結構切入。所謂“傳統(tǒng)潛結構”即是隱藏于革命文學中的老模式與舊套路,作為民族根深蒂固的集體無意識,它們經過改頭換面,又在時代與意識形態(tài)色彩的裝飾下再度復活,大量潛伏于這些敘事之中,并且成為支持其“文學性”的關鍵因素所在;提升革命敘事之研究水準的途徑在于透過敘事學與精神分析的研究將這些“傳統(tǒng)潛結構”挖掘出來,找出其與古典小說之間的關系,歸納出其若干敘事的模型與母題、結構與功能要素;“傳統(tǒng)潛結構”的分析方法,需要結合敘事學、結構主義、文化詩學與細讀理論等,從內部梳理紅色敘事與傳統(tǒng)結構與母題之間形形色色的改裝關系,并且建立若干分析模式;在此基礎上,可以重新鑒別并調整原有的經典化秩序,將當代文學的知識譜系、評價尺度予以重新規(guī)劃,以嘗試重建一個真正具有“文學性”原則與含量的當代文學史。
而李遇春《“進步”與“進步的回退”——韓少功小說創(chuàng)作流變論》(《文學評論》2014年5期),已經開始做結合某位當代作家?guī)缀跞縿?chuàng)作實踐,來做當代文學與傳統(tǒng)關系之理論思考和探討,文章認為,韓少功在新時期之初以認同西方的“進步主義”姿態(tài)登上文壇,但他隨后走上了以反思現代性為前提、以中西融合為目標的“進步的回退”的文學道路。在李遇春《“傳奇”與中國當代小說文體演變趨勢》(《文學評論》2016年第2期),文章開篇即提出:“長期以來,我們習慣于從外國文學角度審視和評判中國現當代文學,而有意無意地忽視了對中國現當代文學與中國古代文學傳統(tǒng)之間內在關系的深入考察,這顯然是一種單向度的學術研究路徑,需要中國現當代文學學科內部做出及時的調整。如今我們必須破除那種‘成見,即把中國現當代文學純粹視為外國文學的中國翻版或日東方支流的理論預設,進而從古今文學演變的角度深入探究中國現當代文學與中國古代文學之間的深層血緣?!蔽恼抡J為:中國當代小說60年來的文體變遷一直與中國古代小說的“傳奇”文體傳統(tǒng)之間存在著或顯或隱的藝術關聯。中國古代小說的“傳奇”文體以史傳性為核心,兼具抒情性和哲理性,屬于“文備眾體”的“跨文體”寫作。在20世紀50-70年代,中國革命作家在文藝民族化和大眾化方向下集體進行中國古代小說“傳奇”文體傳統(tǒng)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其中最醒目的是“革命英雄傳奇”與“農業(yè)合作化小謝”,二者以或明或暗的方式轉化了明清通俗“后傳奇”的中心主義樹狀人物結構模式,但存在著“奇”(情節(jié)性)過于“傳”(史傳性)的流弊。進入改革開放以來,中國作家在吸納西方現實主義、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文學觀念與技法的同時,也在以不同的方式創(chuàng)造性地轉化中國古代小說的“傳奇”文體傳統(tǒng),中西融合成了他們普遍的小說文體追求。從晚年孫犁和汪曾祺的新筆記小說到“右派”作家的文化民俗小說,從“尋根”作家的小說到“新寫實”作家的小說,從“先鋒”作家的小說到“后先鋒”作家的小說,從歷史小說到新(后)革命英雄傳奇,無不取徑于民族的傳奇文體資源與西方小說美學的化合。它們或者直追漢魏六朝“前傳奇”的古雅簡潔文風,或者借鏡唐人傳奇的詩化小說或散文化小說的精英文人趣味,抑或借用明清長篇“后傳奇”的中心人物樹狀結構模式和多元^物塊莖結構模式,但無不以野史雜傳為宗,以抒情和哲理交融為境,具有廣闊的文體現代轉換空間。
理論的接地、及地、在地,還要求理論與材料、理論與文本分析的水乳交融,不照搬或者斷章取義使用西方文藝理論和各種貼著“外國”銘牌的理論。理論是學理性批評往縱深度開掘的有效手段和途徑,卻不應該成為炫技手段、令批評走向了“基于某種時髦理論的義理之闡發(fā)”的歧途。陳曉明、郜元寶等批評名家的文學批評,理論并不是他們的目標和目的,只是他們手法靈動、刀刀見巧的“庖丁解?!钡慕馀V夥?,理論是潛于行文當中的,看不到理論的生硬嵌套。富有理論深度和行文中幾乎看不到單獨的理論闡發(fā),本應是學理性批評并行不悖的兩個方面。西方文藝理論和各種^文社會科學思潮,包括借鑒其他學科的方法,對我們研究中國文學很有助益,但總還要回到文學,回到文學本體。現在的批評文章,走出了文學,在所謂的“理論”叢林乃至密林,繞了一圈,回不來了的現象,比比皆是。但也有學者,在文學批評中,尤為注意了理論的接地、及地和在地,能夠巧借西方文藝理論來令其學理性批評往縱深度拓展。能夠走出去,又能回得來,而且走走得得體,回回得巧妙,就尤為可貴和難得。劉旭《隱含作者與虛構:趙樹理文學的深層結構分析》(《文學評論》2013年第3期),文章從后經典敘事學出發(fā),分析趙樹理文學敘事模式的超越性意義,從隱含作者和預期受眾角度發(fā)現趙樹理的鄉(xiāng)村和農民定位,分析趙樹理超越同期的解放區(qū)文學的敘事語法規(guī)則。劉旭《汪曾祺小說的敘事模式研究:“汪氏文體”的形成》(《文學評論》2015年第2期),文章運用后經典敘事學理論和文人意識形態(tài)分析法,認為汪曾祺小說的重大價值在于其獨創(chuàng)了“汪氏文體”,它在敘事模式上表現為:一是敘事特征散文化,文本表現為風景大于人物,風景和人物客體化。二是敘事視點固定化,敘事過程中幾乎沒有現代小說的視點轉換。三是隱合作者被動化,隱含作者相對于外部世界是一個被動的觀察者。四是虛構的淡化,不斷地重寫和自我重復是方法之一。上述所有特征最終形成“汪氏文體”的先鋒性—一上聯明清小品文,下至后現代主義,與自由式文人意識形態(tài)相合,給當代漢語寫作帶來無限的啟示。大量借用西方后經典敘事學的理論,卻免除了時下很多批評文章理論與文本兩層皮的弊病,理論讓批評者更加深入地進入了文本,理論讓作者的文本分析和文本細讀,擁有了別樣的角度、維度和有效性,細致入微又兼獲深度,是理論助益文本細讀與分析的范例。
三、文本分析、文本細讀與批評學理性的呈現
學理性批評離不開文本的解讀,也就是廣義上的文本分析,史料、材料分析和理論的落地、在地,往往也要和文本分析相結合。而文本分析尤其文本細讀,在文學批評中的重要性,已經為陳思和、程光煒、陳曉明、孟繁華等學者和批評家意識到并且反復闡說乃至切身力行。陳思和認為:“評論家把作家創(chuàng)作的文本看作是—個獨立而封閉的世界,可以像醫(yī)學上做人體解剖實驗一樣,對文本進行深度拆解和分析,闡釋文本內部隱藏的意義”。程光煒是:“最近三四年,除正常教學和科研之外,我陸續(xù)寫過一些最近三十年重要小說家作品細讀的文章?!标悤悦鲃t是用了整整八年時間,完成了專著《眾妙之門——重建文本細讀的批評方法》,孟繁華認為他“試圖用細讀的方法構建中國新時期以來的文學經典的努力,還是有跡可循的”。文本細讀有多重要呢?陳曉明在書的導言就已經開宗明義,“中國當代文學理論與批評一直未能完成文本細讀的補課任務,以至于我們今天的理論批評(或推而廣之——文學研究)還是觀念性的論述占據主導地位。中國傳統(tǒng)的鑒賞批評向現代觀念性批評轉型,完成得徹底而激進,因為現代性的歷史語境迫切需要解決觀念性的問題”,這幾乎是陳曉明結合自己的批評實踐而發(fā)出的感同身受的體會和總結。他已經意識到并且強調文本細讀的重要性:“在當今中國,加強文本細讀分析的研究顯得尤為重要,甚至可以說迫切需要補上這一課。強調文本細讀的呼吁,實際上從20世紀80年代以來就不絕于耳,之所以難以扎扎實實在當今的理論批評中穩(wěn)步推進,也有實際的困難。”對文本細讀在理論批評中推進難度,孟繁華也深為認同:“這個困難不只是說,觀念性的批評經過半個多世界的浸淫,其慣性強大而難以改變;而文本細讀的批評在西方已經日益式微,這個源于西方也式微于西方的批評方法,對熱衷于追新逐潮的中國批評界來說其吸引力也逐漸失去?!钡拇_如他們所說,強調和堅持文本細讀的研究方法,在時下常常理論先行、觀念先行的批評風氣中,難度很大。但也恰恰是文本細讀文本分析,可以作為一種批評方法,是助益批評學理性呈現的有效手段。
時下各路文學批評尤其針對當下寫作的即時性文學批評,觀念性批評浸淫導致的弊端是那樣地清晰可見。很多的批評文章,文本分析文本細讀的外衣下,行的依然是觀念性批評之實。而且,即便看似通篇是在作文本分析、文本細讀,批評者也有可能在理論尤其觀念的路徑上愈行愈遠……很多批評者甚至來不及細細讀完作品,就開展起了無比細致的“文本細讀”,從他們常常錯誤地闡釋和陳述作品的一些細節(jié)、情節(jié),就可以知道作者并沒有真正地進行文本細讀。這種并沒有細讀過文本的“文本細讀”文章,量大而且來勢洶洶。這樣的文章泛濫,尤其令我們對當前的批評現狀倍覺堪憂。
文本細讀的方法,陳思和、程光煒、陳曉明等人的主張,各有不同也各有側重點。陳思和、程光煒都強調直接讀作品、不受他人對作品解讀和研究影響的重要性。這種主張,很有合理性。但是學理性批評的文本細讀,可不可以有這樣一個前提和路徑呢?在文本細讀一部作品之前,至少要認真仔細讀完這部作品,這恐怕還不夠,盡量熟悉這個作家此前的所有作品,如果時間允許的話,最好將作家此前的作品全部通讀、重讀一遍。在研究一位作家之前,大量瀏覽或者研讀已有的研究資料。這樣,至少可以免除這樣一種情況:自己所寫和自以為是“新穎的發(fā)現”,其實別人已經寫過,甚至寫得比自己還要深入、還要更好。然后在以上所說這些細致工作的基礎上,再做出自己的文本細讀文本分析,若能如此,往往既可規(guī)避重蹈別人覆轍,又可令自己的文章達致更深入乃至深邃的批評深度,令文章呈現學理性批評有價值和富有深度的一面。很多學者,在文本分析文本細讀之前,往往都是做足了這方面的功課。有的學者,會在寫文學批評、甚至只是一篇作家新作的批評文章之前,再次通讀作家所有作品或者說重讀其絕大部分作品,然后再尋找切入的角度、維度和論題。這樣的批評文章,很費工夫,卻可令文章免于具有通常的即時性批評文章常常無法免除的弊病,文章更加耐讀,更具學理性,而且往往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研究本身,更具有批評的價值和意義。郭洪雷《講述“中國故事”的方法——賈平凹新世紀小說話語構型的語義學分析》(《文學評論))2015年第1期),作者用了足足3個月的時間,心無旁騖,再次通讀了所有賈平凹所有作品,才得以選題和開始寫作。何平《中國最后的農村——<極花>論》(《文學評論》2016年第3期),雖然是對于作家新作的批評文章,作者幾乎重讀了賈平凹所有作品。
陳曉明《在歷史的“陰面”寫作——試論(長恨歌>隱含的時代意識》(《文學評論》2013年第6期),是重讀王安憶《長恨歌》并予以“舊典重釋”的文學批評。文章認為:“王安憶在《長恨歌》里反復描寫陰影、暗處和陰面的表意策略,揭示它不僅僅是表達了一種特殊時期的懷舊情緒,還可以看出它所折射的更為復雜的時代意識。對陰面的書寫可能意味著在歷史陰面書寫,它表達了一種與現實疏離的、無法給予肯定性的態(tài)度。但是,王安憶更愿意選擇在肯定性的意義上來表現現實,這就使她不能停留在《長恨歌》創(chuàng)造的美學經驗上。她隨后在創(chuàng)作中對現實感的追求,對未來指向的理解,是否真正開啟了自己的創(chuàng)新路徑,這依然是—個值得疑慮的問題。通過王安憶的創(chuàng)作,也可以思考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作家處理現實的態(tài)度和方式”。文章牢牢立足《長恨歌》作品文本的分析,又能夠隨時抽身出來,以俯瞰的眼光來提出問題和探討問題,同時還兼具文學史的眼光和視域。甚至聯系陳忠實《白鹿原》和賈平凹《廢都》以及王安憶作品,指出了20世紀90年代知識分子和作家的思想困惑與寫作難題,饒有意味地指出,在歷史的“陰面”并非王安憶本人所喜歡的,但正是為王安憶和上海評論界不太喜歡的《長恨歌》,卻是讀者和研究者所最為喜歡的她的作品——“不管如何,遭到王安憶自己和她的上海同仁否定的《長恨歌》,目前可能還是最受讀者和研究界欣賞的,雖然這不是王安憶所愿意接受的,但這是—個事實。這究竟是因為圍繞《長恨歌》的經典化工作更為充足,還是因為這部作品本身包含了某種文學品相?至少在我看來,在90年代初歷史歇息的時期,寫作《長恨歌》的王安憶沒有那么明確的歷史意識,沒有強烈的要給歷史下論斷的企圖,沒有那種把握住現實走向的信心。她呈現陰面,加不了那么多的東西,想不了那么多的大是大非的問題,她只專注于她的‘感性和詩情,故而有某種氣質散發(fā)出來。固然,陰面并非什么永久的正當的棲息地;但是站在陽面,而對八面來風,作家就果真能夠保持明晰、確定的現實意識了嗎?這就是中國當代文學的難題所在?!蔽恼陆Y尾的這段話,意蘊多層而繁富,值得我們細細品味,可以引發(fā)我們許多深入的思考。學理性的批評,價值和意義,大抵如此和在此吧。
再比如,徐勇《以象征的方式重新介入現實一論蘇童(黃雀記)的文學史意義》(《文學評論》2014年第2期),陳曉明《他“披著狼皮”寫作——從(懷念狼)看賈平凹的轉向》(《文學評論》2015年第1期,《新華文摘》全文轉載),郜元寶《為魯迅的話下一“注腳”——<白鹿原)重讀》(《文學評論》2015年第2期,這是一篇在提出問題、揭示問題并對當代文學寫作做出反思做得非常細致綿密和鞭肌剔骨非常深入、到位的文章),等等,都是文本分析文本細讀做得非常好的文章,從中可以窺見批評的學理性,如何倚借文本分析、文本細讀并最終得以呈現。而且,很多學理性批評文章,耐讀之外,也好讀,是有點美文特征的論文,行文流暢,筆法清健,不乏鞭肌剔骨的深刻和睿意。
做好學理性批評的文章,在實際的批評實踐中,選題和角度也很重要。比如,同樣是對余華小說《兄弟》的評論,單純的無原則的吹捧和一味地“給余華拔牙”予以棒殺,都不足取不可取。有沒有人從特別的、別樣的、能夠開拓不同維度和視域的角度來分析剖析《兄弟》呢?董麗敏《當代文學生產中的<兄弟)》(《文學評論》2007年第2期)。文章認為,當代文學與以出版為核心的文學生產機制存在著密切的關系。20世紀90年代以后,中國文學的生產機制發(fā)生了巨大變化。余華的《兄弟》,相當程度上印證了以出版為核心的文學生產機制的變化對文學產生的影響。包括出版政策、編輯、作家、讀者、媒介、批評家等因素在內的當代文學生產機制,為制造文學暢銷書,吸納/調和/消解了各種文化勢力之間的沖突?!缎值堋窡o論在主題、人物,還是結構、敘事等美學追求上,都自覺地回應了當代文學生產機制轉變的要求,使其無法被簡單地納入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新批評格局。
在這種種情形之下,我們希望的是什么樣的文學批評呢?能夠立足文本又不局限于文本、可以以小見大以一斑窺全豹、能夠發(fā)現問題解決問題即便不能夠立即解決問題起碼具有“問題意識”并可以以問題來給創(chuàng)作和研究以啟示和思考、能夠在談論具體文學作品時候兼具文學史的眼光和開拓視域,實現西方文藝理論接地氣和“在地”的學理性批評。做文學研究,無論是偏于文學史的研究,還是偏于問題、現象、逐漸經典化的作品研究,抑或是即時性文學批評,唐弢先生的文學批評精神——注意史料與史論的結合、材料分析與審美分析并重,嚴謹實證的學風和清新剛健的文風,等等,依然是我們做現當代文學研究學人哪怕是當代文學批評所應該秉承的傳統(tǒng),應當視為己任,肩負并傳承下去。對于有著已近60年歷史的《文學評論》,文評老前輩們說到文評刊用文章的標準和特色,可能無一例外都會想到“學理性”標準。總而言之,學理性批評,對于當下,仍然而且非常具有價值和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