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弱水
一、公開的秘密
有一個公開的秘密,那就是語言的聲音往往與特定的心情或物性掛鉤,而其極致的表現當然是在詩里。中國新詩史上,學者們最集中也最有效的討論,是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從吳世昌的《詩與語音》(1933)和梁宗岱的《論詩》(1931),到羅念生的《音節(jié)》和葉公超的《音節(jié)與意義》(1936)等。葉公超的文章發(fā)表在最后,持論也最為圓融。他認為:“文字是一種有形有聲有義的東西,三者之中主要的是意義,因此我們不妨說形與聲都不過是傳達意義的媒介?!?/p>
到了四十年代,顧隨論詩,也舉“形、音、義”三位一體以成其說,且認為三者“莫要于義,莫易于形,而莫艱于聲”:
日音者,借字音以輔義是。故寫壯美之姿,不可施以纖柔之音;而宏大之聲,不可用于精微之致。如少陵賦櫻桃日“數回細寫”,曰“萬顆勻圓”?!凹殞憽饼R呼,櫻桃之纖小也;“勻圓”撮呼,櫻桃之圓潤也。(《稼軒詞說》自序)
杜甫《野人送朱櫻》詩云:“西蜀櫻桃也自紅,野人相贈滿筠籠。數回細寫愁仍破,萬顆勻圓訝許同。”老杜當時是在成都草堂,鄰里農家送來滿滿一竹籃櫻桃,老杜收了,但要騰下來把籃子還給人家?!墩f文》段注云:“寫,置物也。謂去此注彼也?!薄皩憽钡谋疽饩褪前褨|西從這兒放到那兒去。謝赫六法之一,“傳移,摹寫是也?!狈催^來,“寫”也就是“傳移”。我們平時講寫生、寫意,就是把外界的形象和生意傳移到畫稿上?!皵祷丶殞憽笔欠謳状伟褭烟衣钩鰜怼烟沂亲顙赡鄣乃?,稍微碰一下就會破,破了很快就會爛,所以動作要精細??绅埵沁@么輕這么細了,還犯愁仍然會碰傷了。這些櫻桃呀,如此均勻,如此圓潤,詩人訝異于它們怎么大小顏色都如此相似。現在,仔細注意你的口型,“細寫”xi xie雙聲,都是齊口呼,發(fā)元音i時,舌尖流露的正是櫻桃的纖小和動作的輕微?!皠驁A”yun yuan雙聲,都是撮口呼,發(fā)元音u時,嘴唇撮圓了,正好張成櫻桃小口。你看,老杜用字精確到什么程度!
物性如此,心情亦然。周邦彥的《玉樓春》詞,寫劉晨、阮肇天臺山仙凡戀愛故事:“桃溪不作從容住。秋藕絕來無續(xù)處。當時相候赤欄橋,今日獨尋黃葉路。煙中列岫青無數。雁背夕陽紅欲暮。人如風后入江云,情似雨余黏地絮?!庇崞讲肚逭嬖~釋》分析此詞,極贊末句“情似雨余黏地絮”之聲情妙合無間:
末句“雨”“余”二字,雙聲疊韻,復同為撮口呼,與“絮”字亦為疊韻,而“絮”與“地”相鄰,“地”與“似”又為疊韻,七字之間,如絲引蔓,如漆投膠,是和膩也。故雒誦全章,尤其是到煞尾,唯覺“膩”字之的當,而猶病其不足,如飲醇醪,如邀明媚,豐若有余,柔非無骨也。于是“別饒姿態(tài)”之姿態(tài)也者,又隱躍而可會矣。
此詞首句說藕斷,末句卻道絲連。“情似雨余黏地絮”,qing si yu nian di xu,沒有一個字要你開口,全是唇、齒、舌之間最微細的廝磨與粘扯,卻已入骨地表現出那膠著、糾結、無法排解的癡情。周邦彥當日心中,準有釋道潛有名的贈妓詩句在:“禪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春風上下狂。”意象是相同的,意思是相反的,那大開大合的聲調也正好是相配的。
二、語言姿態(tài)觀
俞平伯所引“別饒姿態(tài)”四字,是從《白雨齋詞話》評《玉樓春》結句“上言人不能留,下言情不能已,呆作兩譬,別饒姿態(tài)”而來,卻讓我想起六十年前陳世驤寫過的一篇了不起的文章,《姿與ges-turc》,討論詩的語言本身的姿態(tài)。陳世驤說,一首好詩的生成,都會有最基本的情意的表達。受這一總體情意的支配,他的身體和意識中就會起一種總體的姿態(tài),這個姿態(tài)和原始人想要表達情思的時候全身肢體和口腔一起做出的姿態(tài)是同一的。有人說原始人出口就成詩,后來由于人的神經感覺越來越復雜,世界上的事物也越來越繁復,本來是簡單的生理姿態(tài)的表達,現在要從廣大的語匯中選擇構成語言,所以詩的語言特別微妙,變成一種心靈的姿態(tài)。
的確,人一旦進入忘我的狀態(tài),基本的情意姿態(tài)便籠罩并滲透一切。比如人們激賞的莎士比亞《麥克白》最后進入出神階段的恍惚,Tomorrow,andtomorrow.and tomorrow(明天,又一個明天,又一個明天),那絕望中的呆滯表露無遺。當我們開口說話,語音也就自然配合了情意的表達。我們唇齒的開合收放,舌頭和前后腭的位置移動,都是具體而微的肢體語言。肢體語言是下意識的流露,不會騙人。陳世驤舉了李清照的《聲聲慢》為例來說明,以開頭那十四個疊字為籠罩全篇。至于后文如何相應,夏承燾在《唐宋詞字聲之演變》中講得最全面而細致:
易安詞確有用雙聲甚多者,如《聲聲慢》一首,,用舌音共十六字:難、淡、敵他、地、堆、獨、得、桐、到、點點滴滴、第、得;用齒聲多至四十一字,有連續(xù)至九音者:尋尋、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時、最、息三、盞、酒怎、正傷心、是時、識、積憔悴損、如、誰、守、窗、自怎生、細、這次、怎、愁字。全詞九十七字,而此兩聲凡五十七字,占半數以上。當是有意以嚙齒丁寧之口吻,寫其郁悒惝恍之情懷。宋詞雙聲之例,此為僅見矣。
詩人就是要選用最吻合詩情的字眼,用聲音來配合意義的表達。最好的詩人總能讓一首詩成為意義與聲音巧妙結合的有機體。語音本身與特定的心理效果之間有對應性。如ou韻母較柔,r聲母最輕,所以“柔”“軟”“弱”聽上去天生就柔軟柔弱。而ang音較亮,“剛”“強”“壯”的聲音也硬朗。你要是說到“瓜”字,嘴巴就張大了;說到“果”字,嘴巴就包圓了。王力的《漢語史稿》說古代m聲母的字,如盲昧茂密冥蒙渺茫夢霾暮滅等,都與黑暗的意思相關。是不是因為發(fā)音時口唇先須閉合,給人郁卒之感呢?
從古以來,詩就是一種聽覺的藝術。它首先是一個聲音的組合,有音韻、格律、節(jié)奏、旋律,即《文心雕龍·情采》所謂“五音比而成韶夏”的“聲文”。從這個聲音的系列再生出意義。但我們現代詩特別強調意象和意義,聲音上至多留意口語的語調,而對單個字音以及整體的聲音圖式的設計很不上心。何況從阿波里奈爾的具象詩出現后,或者更早一點,從馬拉美為《骰子一扔并不能取消偶然》一詩作特別的排版之后,詩的視覺性漸漸占了上風。我們現在讀詩,往往強調詩的空間形式。加上現代詩人普遍重意象而輕聲音,突出語詞的感性呈現和隱喻的復雜設置,卻不大在意詩的節(jié)奏的長短、旋律的緩急,以及語詞的音質音色的呼應與變化。詩人不諳聲音之道,或許是當代讀者于新詩不親的主要原因吧。
但凡只要是兩句好詩,聲音也好,我們便忘不了,比如北島的《回答》:“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以及顧城的《一代人》:“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边@些詩句最打動人的地方,首先是單純的意象與深長的意義形成冷峻的張力。聲音有沒有幫忙?當然有。簡單分析一下,音韻最基本的規(guī)律即重復與變化,已經在起作用了。
方苞說:“詩、古文各要從聲音證人,不知聲音,總為門外漢耳?!边@是經驗談。顧隨引《楞嚴經》“妙音密圓。我于音聲,得阿羅漢。佛問圓通,如我所證,音聲為上”之說,認為“詩為心聲,唯其音節(jié)諧和圓妙,故能證知其心與物之毫無矛盾也”。心與物毫無矛盾,這就是自然而然。下意識的情思流露,其語言姿態(tài)必不造作矯飾,也不會騙人?!抖Y記·樂記》說:“唯樂不可以為偽?!?/p>
定型的格律和體式,其功用是將那些基本的情意姿態(tài)化約為大致的類型。比如說宋詞里的《賀新郎》,英詩中的英雄偶韻體,都屬于陽性的詩體,不宜寫沉吟纏綿的情思。明人小說里的“有詞為證”,用得最多的詞牌是《西江月》,因為它雙音節(jié)占絕大比例,口角兒爽脆,適合做總結性發(fā)言。但個人化的微調是無所不在的,大詩人往往能夠將一個平庸的形式點鐵成金。
比如說李清照的《一剪梅》。這個詞調,《蓮子居詞話》和《白雨齋詞話》都說它歷來被認為俗調,最不易工,詞人還是不填為好。吳世昌《詞林新話》解釋說,“《一剪梅》上下片各六句,句句平收,聲調低落,意緒消沉,不易為之”,但李清照卻將它寫得美到極致。下面我將這首詞特地做分行排列: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
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
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香、玉、羅、蘭、花、錦、云、月、水、樓,古典意象之最美者盡萃于斯,難怪前人評此詞為“精秀特絕”。又評其“低回宛折”,說得便是情意姿態(tài)了。就語言形式而言,七四四,七四四,仿佛優(yōu)雅的舞步,七個字往前走,然后,四個字一徘,四個字一徊;再七個字往前走,又四個字一徘,四個字一徊。在行進和徘徊之間,真是顧盼生姿。
聲音移入,絕不能掉以輕心,不信我們試著把每句最后四字句拿掉一個字,將它變成一首七言詩,意思都還在,但韻味就徹底變了,整首詞也就坍塌了: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上蘭舟。
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愁。
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上心頭。
調性完全不對了。由此可見,節(jié)奏以及擴展而成的旋律簡直是一首詩的生命。
但節(jié)奏微妙難言,特別是自由詩,因為通常的格律單憑眼睛也可以發(fā)現其節(jié)奏,自由詩更微妙的伸縮起伏就只有用靈敏的心靈才能夠捕捉。所以T.S.艾略特論自由詩中韻律的幽靈,說過一句妙語:“我們一打盹,它就欺身向前,我們一醒,它就撤。”(to advance menacingly£Ls We doze,and with-draw aswe rouse.)詩的節(jié)奏特別是所謂內在節(jié)奏,對于詩人而言,純屬運用之妙存乎一心的事。我講詩的聲音,重點在音韻的重復、對比與呼應的巧妙安排,節(jié)奏與旋律的問題說來話長,那就不說了。
三、有詩為證
二十世紀中國現代詩人中,前后有兩位頂尖的技巧大師,卞之琳和張棗,寫的都是最精確和考究的詩歌,對詩的聲音也格外敏感。我曾在《卞之琳詩藝研究》里專門討論過卞之琳詩中精巧的聲韻設計和密集的音型交織,這里不再贅言。本文只拿張棗的詩來分析舉例,來證明現代詩的聲音可以完美到什么程度。
張棗后期有一首詩《父親》,非??谡Z化,所以讀者不大會經意于其中巧妙的聲音:
1962年,他不知道該怎么辦。他,
還年輕,很理想,也蠻左的,卻戴著
右派的帽子。他在新疆餓得虛胖,
逃回到長沙老家。他祖母給他燉了一鍋
豬肚蘿卜湯,里邊還漂著幾粒紅棗兒。
室內燒了香,香里有個向上的迷惘。
這一天,他真的是一籌莫展。
他想出門遛個彎兒,又不大想。
他盯著看不見的東西,哈哈大笑起來。
他祖母遞給他一支煙,他抽了,第一次。
他說,煙圈彌散著“咄咄怪事”這幾個字。
中午,他想去湘江邊的橘子洲頭坐一坐,
去練練笛子。
他走著走著又不想去了,
他沿著來路往回走,他突然覺得
總有兩個自己,
一個順著走,
一個反著走,
一個坐到一匹錦繡上唱歌,
而這一個,走在五一路,走在不可泯滅的
真實里。
他想,現在好了,怎么都行啊。
他停下。他轉身。他又朝橘子洲頭的方向走去。
他這一轉身,驚動了天邊的一只鬧鐘。
他這一轉身,搞亂了人間所有的節(jié)奏。
他這一轉身,一路奇妙,也
變成了我的父親。
這首詩有很多聲音的“走”和“轉身”。開頭這段,ang韻很多,“理想”“新疆”“虛胖”“迷惘”,等等?,F代詩越來越不作興押腳韻了,有的詩人就把韻靈活穿插在不同的位置上。“他在新疆餓得虛胖,逃回到長沙老家”,如果把“新疆”和“長沙”對調一下,“他在長沙餓得虛胖,逃回到新疆老家”,味兒就變了,所幸正好老家在長沙?!敖薄芭帧薄疤印薄暗健薄吧场薄凹摇?,這些不起眼的同韻的字,雙雙對對起作用于你的耳朵?!白婺附o他燉了一鍋/豬肚蘿卜湯”,注意,這個豬肚蘿卜湯如果換成蓮藕排骨湯就完了,因為這里一定要zhu du lu6 bo才接得上聲口,以“豬肚”呼應“祖母”,以“蘿卜”呼應“燉鍋”,不說食材了,連聲音聽上去都很滋補。里面幾粒“紅棗兒”漂得真好,因為張棗就是棗兒,也暗自伏下最后一句主人公一不小心“變成了我的父親”。“室內燒了香,香里有個向上的迷惘”,五個同韻字,“香”“香”“向”“上”“惘”,非常密集,將這一節(jié)詩從聲音到意象都給聚焦了,寫出父親怔怔地發(fā)呆的情狀。“這一天,他真的是一籌莫展。/他想出門遛個彎兒,又不大想?!薄疤臁薄罢埂薄皬潯蓖崳跋搿弊钟洲D回到上面的ang韻了。
看起來是大白話,但卻精確無比。祖母遞給他一支煙,“他抽了,第一次”。這里有一點延宕,一點遲疑,要是寫成“他第一次抽了”就不好,過于平滑順溜了。再說,“次”與后面的“字”與“子”還松散地押了些腳韻?!八f,煙圈彌散著‘咄咄怪事這幾個字”,用東晉殷浩被黜放后終日書空作“咄咄怪事”四字的典。認為是怪事,那還是想不通。第二節(jié)就寫這想不通:走著走著又不想走,沿著來路往回走,兩個自己一個順著走一個反著走,寫內心的凄愴與精神的錯亂如活?!靶U左的,卻戴著/右派的帽子”,左右本來就在撕扯。到了第三節(jié),想通了。從第一句“他不知道該怎么辦”,到“現在好了,怎么都行啊”,出現了偉大的轉身?!八@一轉身”“他這一轉身”“他這一轉身”,三句排比,擋都擋不住,若決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
由此可見,新詩和舊詩,口語和書面語,聲音的講究是可以一樣的。文言詩詞的語義單位是字,多書面語,更容易人工化;現代漢語的語義單位是詞,語氣豐富微妙多了,很活,所以卞之琳與張棗的聲音設置,比杜甫和周邦彥難度更大。以張棗《父親》一詩這樣的大白話,聲音上的安排又難上加難,但好詩人就應該因難見巧。張棗在《秋天的戲劇》中,有一段自明心跡:
我潛心做著語言的試驗
一遍又一遍地,我默念著誓言
我讓沖突發(fā)生在體內的節(jié)奏中
睫毛與嘴角最小的蠕動,可以代替
從前的利劍和一次鐘情,主角在一個地方
可能一步不挪,或者偶爾出沒
我便賦予其真實的聲響和空氣的震動
以這樣高度的藝術自覺,張棗的語言的試驗非常成功。除了甜潤的聲吻口氣,他對音韻的安排細膩而精確,比如《而立之年》中有這樣三行:
雨意正濃,前人手捧一把山茱萸在峰頂走動
他向我演繹一條花蛇,一技之長,皮可不存
關鍵有脫落后的盈腴
“正濃”“捧”“峰頂”“動”,相同或相近的音密集投放在第一行,這是容易察覺的。不容易察覺但更令人眼花繚亂的是第三行,“關鍵有脫落后的盈腴”。你看,“關鍵”同韻,“脫落”同韻,“盈腴”同聲,“有”“后”又同韻,真有點炫技了。“盈腴”是張棗生造的詞,“盈”和“腴”聲母相同,意義相近。詩人詩興之來,等不及調用腦子里現成的詞匯,便突發(fā)奇想出一個新詞來,別致而又穩(wěn)當。又比如《到江南去》里的這樣三行:
解開人身上多年來的死結:比如,對一碗
藕粉之甜不恰切的態(tài)度,對某個細節(jié)的爭議,
對一個籃球場的曲解
這里有多少個ie音?。骸敖狻薄敖Y”“切”“節(jié)”“解”,就仿佛打在這個句子上的一個個節(jié)。再看《蝴蝶》中這樣的詩句:
現在一切都在燈的普照下
載蠕載裊,啊,我們迷醉的悚透四肢的花粉
“載蠕載裊”四字原是錢鐘書的生造詞,《圍城》寫鷹潭的飯店里伙計展示一掛肉,“肉上一條蛆蟲從膩睡里驚醒,載蠕載裊”。張棗一定很喜歡,便挪用在這兒,卻真叫化臭腐為神奇:“蠕”呼應“普”,“裊”呼應“照”,音韻交叉呼應,讀起來幾乎有尺蠖效應。他的《大地之歌》里還有這樣一句詩:
使秤翹向斤斤計較又
忠實于盈滿的東西
平時我們念成語時都不經意,沒想到“斤斤計較”居然四個雙聲。“秤翹向斤斤計較”,越翹越表明夠秤,你都能想象現場那個怕吃虧的買家眼光瞄著秤桿兒上揚的情景,但“又”字一沉,落到“忠實于盈滿的東西”,因為賣家也不能吃虧,要大致平衡,八九畢竟不離十。所以這個句子寫得真是絕頂聰明。
張棗喜歡這些音韻的小把戲。如“隔著晴朗/祖父穿著中山裝/降落”(《祖父》)“風的織布機織著四周”(《云》之五)都是。在后期《鉆墻者和極端的傾聽之歌》一詩中,張棗簡直是玩HIGH了:“浮云般渙散的暗淡”,“般”“渙散”“暗淡”,同韻字實在多,但我揣測,詩人這里不僅玩字音,還在玩字形:“浮”“渙”“淡”,三個水字旁。“機油的芬芳仿佛前方有個貝多芬”,這完全是音義游戲?!拔衣犚娔阍谝O果。,甜的細珠噴礴,又/繽紛地祝福般落下?!薄肮薄绊纭薄奥洹笔敲鞯暮魬爸椤薄白!薄案!笔前档墓催B。類似的聲音的巧妙組織,在張棗的詩中實在太多。
四、無譜可查
問題是,這些效果精確的句子,你說是不是詩人的刻意安排呢?這要看對什么人而言?!对姶笮颉酚性疲骸把灾蛔愎枢祰@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薄肮省笔瞧鋪碛凶裕安恢笔瞧涿钅?。作者是有意還是無意,關鍵在知還是不知。我傾向于認為杜甫和周邦彥,卞之琳和張棗,這樣一些擁有高度藝術自覺的詩人,一定是有意為之,因為他們都深知詩的聲音之妙道。而且,他們都屬于弈棋型詩人的典范,作風穩(wěn)、冷、狠,不像賭博型詩人那樣的誤打誤撞。
前面我說,大詩人應該因難見巧。然而,單是難,單是巧,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詩人固然以精巧的聲韻設計為能事,但聲音并非純然自足的因素,它必須配合整體的意義。陳世驤在《姿與ges-ture》一文中就聲明過:“凡是重言,雙聲,疊韻等等,其價值都不是在它本身,詩中不是有此便算好,而要看它使用時與全篇各部所生的有機(or-ganic)作用,即與貫徹全篇的基本情意‘姿態(tài)之適合?!甭曧嵓记膳c情思表達必須有機配合才行。一個詩人對于聲音層面的關注,一定是以對意義層面的關注為前提的。也就是說,聲音是服務于意義的,而不是反過來。
這樣一來,詩的聲音的效果是從所要表達的情思倒推上去的。“大廈將傾要梁棟,萬?;厥浊鹕街??!薄芭航z秋色淺,人勝參差剪?!笔遣煌囊庀蠛鸵饬x決定了不同的聲音。我們佩服詩人選對了聲音,表對了情,至于寫作時有意還是無意,其實都不重要了。顧隨說雙聲疊韻之妙,“此可無心得,不可有心求,且不可迷信?!边@話講得實在到位。為什么不可有心求呢?這不跟我剛才說的,杜甫和周邦彥,卞之琳和張棗,一定是有意為之,相矛盾嗎?顧隨的意思,只是說不能機械和教條:“地、時、人、事刻刻處處在變遷,詩人在創(chuàng)作時,雙聲、疊韻在字句中之運用以及音色、音量在旋律上之組合也必須隨之而改易?!币皇字忻恳粋€字的音色和音量之強弱、高低、寬窄、粗細以及其安排和搭配的問題,顧隨說,“這只有聲可尋,卻無譜可查”。
“有聲可尋”即是常態(tài),可以有意為之;“元譜可查”即非定律,只能無心得之。膠柱鼓瑟的搞法只能搞出“鶯鶯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風風韻韻。嬌嬌嫩嫩,停停當當人人”的笑話。但我說常態(tài)也容易引起誤會,像前面選取的詩和詩句在聲音方面令人稱絕的表現,并不是普遍情況,它們屬于詩人筆下的華彩片段。不可能篇篇如此,或一篇中旬句如此。愛倫坡在《詩歌原理》中說得對,一首長詩往往是真正的佳句與大量平淡無奇的詩句的結合。的確,一首詩必須由一些功能性的相對樸素的詩句鋪墊和過渡,到了特定時刻,聲音才開始華彩的表演。更多時候,語言并不需要聲音那種特殊的表演性,它們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墒菒蹅惼抡f得不錯,卻做錯了。他只要詩的紅花,不懂紅花還需綠葉襯的道理,結果他詩里的音韻泛濫成災,以至于愛默生給他起了個諢號,叫他“叮當的人”(the jingle man)。
所以,還是葉公超的《音節(jié)與意義》一文說得實在:音樂性不顯著的詩就別去注意它的聲音;音樂性太濃厚的詩呢,有時會過分引起我們的注意,反倒忽略了意義的傳達,于詩不但無補,而且有損了。T.S.艾略特提醒說,我們不能用豐富的詞把一首詩壓得過重,也是這個道理。何況語音給人的感覺往往是主觀的,相對的,因人而異,而且言人人殊,有人好這一口,有人完全感覺不到。劉半農日記1934年3月19日,記他夜讀吳世昌《詩與語音》一文,擬作長函“糾正其穿鑿處”。其實吳世昌也說自己的說法“有時簡直有點武斷(absurd)”。將一個詞的聲音看成對一個觀念或事物的直接模仿,本身就免不了穿鑿和武斷,也嚴重違背索緒爾的語言符號任意性原則。
可是話說回來,詩無達詁,接受者的直覺感受,解釋者的個人發(fā)揮,都是允許的。我們怎么也不能否認,語音即使不一一對應于特定的觀念和事物,至少具有引起人們感覺和聯想的家族相似。有些詩人甚至想借此建立一種聲音的秘教。羅蘭·巴特七十年代訪問中國,正趕上“批林批孔”,他一路聽人說pi lin pi kong,覺得很神秘。他要是細聽“上山下鄉(xiāng)”就更好了:shong shan xia xiang,兩對雙聲,正適合催眠。語音確實有法國象征派詩人所醉心的神秘的暗示和吸引。八十年代我聽麥當娜唱歌,physical attraction,chemical reaction,疊句的復合韻聽上去特別帶勁,真有身體的吸引,能起化學的反應呢。
總之,好聲音會帶來審美愉悅,好詩人能發(fā)出好聲音,而最好的詩人發(fā)出了最好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