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郎爺姓曹,名大郎。
大郎足有1米8的個子,人長得還算精神:消瘦的身軀,筆直的腰板,五官端正濃眉大眼,大耳朵、大嘴,兩道濃眉比別人長了些;如果臉長得短點就好了——可惜,臉長得有點長了些,加之郎與驢發(fā)音相近,也有人背地喊他“大驢”。
大郎平日里說話高音大嗓,在村里有把好人緣。他那筆直的腰板保持到文革后期的一九七一年,一腳被當(dāng)時的村支書踹成骨裂兒。從此大郎的腰就再也沒有挺起來。
關(guān)于大郎被踹的起因,村里上點年紀(jì)的人至今記憶猶新。
我們村里有所古建筑,它的建造者是我們村的一位曹翰林。據(jù)史書記載,明代末年,這位曹翰林深得崇禎皇帝寵愛并委以重任。曹翰林衣錦還鄉(xiāng)便修建了這所雄偉的宅第,起名為“文昌書院”。隨著時光的遠(yuǎn)去,后來這所華麗壯觀的“文昌書院”變成了我們村的小學(xué)校。
這座古建筑很有氣派,主建筑三層,雕梁畫棟,前后左右有廂房,主建筑的后院靠門房處有一口一人多高的大銅鐘;學(xué)生們上課、下課均有專人拉響以作報時。據(jù)說這口大銅鐘是響銅所鑄,發(fā)出的聲音清脆悅耳,方圓幾十里聽得非常清晰。
我上小學(xué)一年級的時候便是在這所古建筑的一樓度過的,到了放麥假準(zhǔn)備讀下半學(xué)期的時候,不知何種原因,村支書和貧協(xié)代表帶領(lǐng)民工要將這所古建筑拆除。當(dāng)民工爬上樓頂準(zhǔn)備動工的時候,大郎突然而至:“不能拆!不能拆!” 支書和貧協(xié)代表嚇了一跳,待定下神來,怒斥大郎:“你算個什么東西,竟敢管我們黨支部定下來的事情?”“你別管我是什么東西,反正這所古建筑不能拆,幾百年歷史的文物怎能說拆就拆呢?更何況大清朝的康熙爺和乾隆爺曾到此小??;抗日時期這所建筑被日軍占領(lǐng),八路軍為了不破壞這所古建筑沒敢用大炮轟,為此還犧牲了好幾位八路軍戰(zhàn)士;而這幾位烈士就埋在咱村北的大堤上,你身為支書能不知道嗎?”
大郎的一席話,惹得支書大怒,一指大郎:“好你個曹大驢,看我怎么治你!”而后支書急匆匆奔向大隊部。不一會兒,大喇叭就鬧開了:“全體社員注意,全體社員注意!放下手里的活兒,馬上到大隊開會,馬上到大隊開會!開批斗大會!”
人們聽到支書的廣播,從田里、家里紛紛涌向大隊。支書早已命基干民兵把大郎押往大隊部的戲臺上,兩個民兵擰著大郎的胳臂使勁按著頭;大郎掙扎著,頭剛昂起,即被民兵按下。此時,支書站在戲臺前沿高聲講話:“社員同志們,咱們這所學(xué)校,是封建思想殘余的產(chǎn)物,剛解放的時候,國家也曾提倡廢廟興學(xué),咱這所老建筑是三百多年的老建筑了,拆了它,可以用拆下來的舊磚多蓋幾排平房擴大我們的學(xué)校有什么不好呢???可這位壞分子曹大郎卻極力反對,你們說曹大郎該不該游街?”
此時,大郎頭一昂:“你說的不對!這所建筑歷經(jīng)幾百年,有歷史,是文物!遠(yuǎn)的不說了,一九一七年我們敬愛的周總理年輕時曾經(jīng)來此避難,從而躲過了反動派的追捕,留下古建筑,就是留下了歷史文物!……”沒等大郎說完,就被民兵踹倒在戲臺上,大郎趴在戲臺上嘴還不斷的申辯著:“拆了古建筑,對不起老祖宗,更對不起未來呀!”
支書見大郎還沒完沒了,便親自上陣,高抬腳,一腳踹向大郎的后腰,大郎“啊呀”一聲昏死過去了。
到后來,這座古建筑還是被拆毀了。而大郎的腰被支書踹成了骨裂,在那缺吃少穿的歲月,大郎的腰沒有康復(fù)就被生產(chǎn)隊派往城里拾馬糞。在七十年代拾馬糞是每個生產(chǎn)隊都有的活計,農(nóng)忙種田、農(nóng)閑積肥,會騎大鐵驢的當(dāng)天往返,而大郎不行,大郎沒有大鐵驢,大郎用小拉車步行,好在大郎光棍一人,索性在城邊上搭一簡易窩棚,將每天拾到的糞堆在一起,待存有百八十方便通知隊長,隊長便派馬車日夜兼程往村里拉。大郎腰有傷干不了出河工的重體力,可撿糞倒比別人強——因為他拉著糞車滿城轉(zhuǎn)的時候別人還呼呼睡大覺呢。
然而,好景不長,大郎又闖禍了。
夏秋好辦,到了冬天,大北風(fēng)一嚎,滴水成冰,簡易窩棚實在冷。無奈,不管白天黑夜大郎拉起糞車連跑帶顛往返于城里與住處。
生活是苦了點兒,但大郎生命力極強,加之肚子里有點墨水,便用撿來的粉筆頭在馬路邊上作詩一首:
來津整半年,
稻草鋪身夜難眠。
拉起小車滿城轉(zhuǎn),
衣服單薄怨天寒。
作完詩,卷棵紙煙兒,絲拉絲拉地吸著,瞅著馬路上自己的大作,心情舒服極了;然而大郎卻被幾個造反派圍住了。造反派圍住大郎指著地上的詩非讓大郎承認(rèn)是反動詩歌,反黨、反社會主義。大郎嘴硬:“我沒反黨反社會主義,我天天拉著小車拾糞,一來整潔了馬路,二來還為生產(chǎn)隊積肥,我什么時候反黨了?”
造反派指著地上的詩喊到:“你這衣服單薄怨天寒你不會穿棉猴嗎?怨天寒就是怨社會主義不好,就是反黨!”
大郎被造反派押解著遣返村里,交由生產(chǎn)隊看管,后來被關(guān)進了牛棚。
關(guān)起來好辦,可誰給大郎送飯呢?生產(chǎn)隊長可為了難,總不能把大郎餓死吧?生產(chǎn)隊長動了同情心:“快跑吧!跑得越遠(yuǎn)越好,光棍一人無牽掛,只要別給村里惹麻煩就行了?!?/p>
大郎被赦免了。
從此,大郎從人們的視線中消失了。
大郎到底去了哪里?村里的百姓不知道,但基干民兵明白,大郎有時就住在村南的機井房里邊,房里墻上有大郎作的詩為證:
夜宿南菜園,
乞討武霸安,
地瓜除舊歲,
薯干迎新年。
(二)
到了一九七八年,我初中畢業(yè)了,就參加了生產(chǎn)隊勞動。從少年步入了小青年行列,這一年,我16歲。
此時,村里各方面漸漸有了好轉(zhuǎn),自由市場也熱鬧起來,會做買賣的做起了買賣,有的能人還與城里的工廠聯(lián)系上了業(yè)務(wù),或做些外加工,或派社員到工廠打工。到1981年生產(chǎn)隊解體,社員們各奔前程,人們再也不怕割資本主義尾巴,被強制攏在一起,各懷心事的時代一去不復(fù)返了。
在一次出差路過靜海縣城的時候,我意外地碰見了大郎。
大郎已經(jīng)有了一輛破舊的自行車,此時的大郎正在縣城的集市上為人們鋸盆鋸?fù)雰骸?/p>
大郎正拉著他那把烏黑發(fā)亮的小木鉆,鉆頭在瓷器上磁磁地唱著歌兒。打完眼兒,來個小鋸釘,對好兩個眼兒,再用特制的小榔頭輕輕敲打——一件瓷器補好了。
大郎抬起頭,發(fā)現(xiàn)了我。彼此住在一個村,互相都認(rèn)識。
“干嘛來啦?”郎爺問。
“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從這兒路過!”
我發(fā)現(xiàn),大郎四十多歲的年齡卻顯得很蒼老,顯得有些老態(tài)龍鐘了。
臨走時,我對他說:“大郎……不對,我應(yīng)該喊您郎爺,回家吧!咱村跟原先不一樣了,咱們公社采購站與市里文物局合作對外收購瓷器、木器,您懂得文物知識,也許您大有用武之地呢?!?/p>
“是嗎?收瓷器木器?”大郎像是在問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在我將要登上自行車的一剎那,郎爺喊住了我:“你去哪呀?”“我去河間、南皮轉(zhuǎn)轉(zhuǎn)!”
“去干嘛?”
“我去那邊收購舊字畫!”我答。
“好!好!”郎爺那特顯蒼老的瘦長臉露出和善的笑容。
“你以后發(fā)現(xiàn)硬木家具和細(xì)路瓷器你不收的話請通知我,我收!”大郎說。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和大郎說話。
我這次出差回來的時候,大郎真的回來了,是在采購站見到的,此時的大郎被市文物局和采購站共同請為臨時工,負(fù)責(zé)收購各類文物。
按大郎的看貨水平,尤其硬木類和瓷器,到大郎手上很容易辨別,按水平,大郎的本領(lǐng)不低于文物局專職水平。拿瓷器來說可分為官窯與民窯,官窯器型規(guī)整,瓷細(xì)、畫工好;器底有官款。而清早期康熙官窯除官款外還有雙圈、柳葉款等等,學(xué)問大了去了。瓷器的年代越久遠(yuǎn)越好,可除康乾清三代一路上漲外,道光、咸豐、同治卻賣不過民國的“珠山八友”的淺絳,而到了清末光緒卻又出現(xiàn)了回光返照的一些精品瓷。中國的制瓷業(yè)博大精深,大郎在方圓百里,很有些名氣了,因喜愛古物,大郎吃過虧,好在吃虧的年代過去了,大郎的一技之長終于派上了大用場。
那幾年,我們村,包括周圍村鎮(zhèn)的一些人,騎著鐵驢去山西、山東,跑關(guān)外,方圓一兩千公里都有人去收購,瓷器、木器源源不斷地從天南海北匯集到我們公社的采購站,其中不乏有明代黃花梨架子床、明代紫檀琴桌等精品,據(jù)說直到現(xiàn)在市文物部門的百十件文物精品均出自當(dāng)時我們村的采購站。
當(dāng)然,這些文物精品大都經(jīng)過了大郎把關(guān)。這場轟轟烈烈的文物大匯集一直熱鬧了好幾年,在這幾年當(dāng)中,大郎也脫胎換骨,不但住上三間大瓦房還成了家,女方是位端莊的女人,三十幾歲,帶過來一個女兒,這對于近知天命之年的大郎來說非常知足,不到兩年又為大郎添了個寶貝兒子。女人持家,干凈利落,把個小家收拾的窗明幾凈。一般人過了知天的年齡干重體力好像是過了口兒,然而大郎有著一技之長,就是靠眼力。他每月都要出門幾趟,圍著德州、衡水、太原等地轉(zhuǎn)轉(zhuǎn)。由于大郎懂得古董知識且又有實戰(zhàn)經(jīng)驗,每趟回來都能撿漏轉(zhuǎn)手賣出,大票到手,按鄰居的話說,大郎不是人,就像是搖錢樹,而且是長青的搖錢樹。有時候古董販子花高價買東西,到哪個年份吃不準(zhǔn),便拿東西到郎爺家讓郎爺過眼,郎爺一上手,答案全落實?,F(xiàn)在這年頭誰都不愿意白求人,往往好煙好酒往郎爺家里拎。大郎是聰明人,好酒自己喝,好煙拿到超市換些柴米油鹽副食品回來,老伴高興地許下諾言:“下輩子一定頂花帶刺地嫁給郎爺?!崩蔂斒且娺^世面的人精:“這輩子有緣就行了,哪來的下輩子!”
郎爺家中有一臺老座鐘,那是郎爺八十年代花三百元從山西榆次淘換來的,幾年中查資料反復(fù)研究最終得知這臺座鐘是1830年法國巴黎L.VAYU制作的。鐘的底座內(nèi)藏有鳥鳴機械結(jié)構(gòu),每逢報時,鐘內(nèi)的鳥籠罩會自動打開,小鳥會自己跳出來,一邊搖頭擺尾抖動著翅膀,一邊張開小嘴發(fā)出清脆的聲音報時,郎爺深知,這不是一般的座鐘,而是一臺精美絕倫罕見的宮廷古鐘。
郎爺每天晚上沏上壺好茶,坐在他那明末清初海南黃花梨的大圈椅上,晃動著他那特有的大長腦袋,瞇著眼,品著茶,盡情地享受,享受著生活的巨變給他帶來的一切順暢。
郎爺從內(nèi)心感到很知足。
桌上的座鐘分分秒秒地擺動著,月月、年年,時光被大郎這座古董座鐘無情地擺到了二○○○年。
(三)
一個地方的發(fā)展離不開辦企業(yè),辦企業(yè)要有廠房,蓋廠房需要土地。剎那間,村外的公路兩旁幾年的工夫便廠房林立,企業(yè)也五花八門,總的來說是以自行車為產(chǎn)業(yè)中心,叉架廠、各種輔料廠、衣架廠、拔絲廠等等。據(jù)鎮(zhèn)行業(yè)協(xié)會數(shù)據(jù)統(tǒng)計,我們一個鎮(zhèn)里從事此行業(yè)的有四百余家,成為名副其實的全國自行車生產(chǎn)基地,就連國內(nèi)許多名牌產(chǎn)品都與我們村的廠家合作,所以樹大招風(fēng)。集裝箱、大卡車日夜兼程運往全國各地,更有部分產(chǎn)品銷往國外。
村中央有一塊十幾畝的開闊地,村民們叫做大操場,這是對面學(xué)校用來上體育課的專用操場。由于這幾年廠房劇增,過去不被人們重視的土地變得十分金貴了。
這塊操場被一家烤漆廠看中了,要在操場上建一座烤漆廠。至于這學(xué)校的大操場誰主張賣的,大郎不知道,村民們也不知道。然而,這烤漆廠建在人口密集的村中央可萬萬使不得,更何況學(xué)生們沒了操場,上體育課怎么辦?
已近古稀的大郎這下又吃嘛嘛不香了。
約摸半年的工夫,學(xué)校整體遷到了村外,新學(xué)校有四層樓的規(guī)模,學(xué)校的大操場也比原來的大,地點是遠(yuǎn)了點,但農(nóng)村的孩子都有一雙好腳板,孩子們每天嘰嘰喳喳往返于家與學(xué)校之間。
大郎到了這把年紀(jì)也就不經(jīng)常出門了,和幾位上了年紀(jì)的老伙伴一起到村外遛彎兒。
出村必須要經(jīng)過一條公路,而這條公路是國道。國道北側(cè)是數(shù)百年的老村莊,國道南是新建的學(xué)校。也就是說,村里好幾百學(xué)生每天要在這條繁華的國道上穿行,這條路口一沒交警指揮,二沒紅綠燈指示,時間久了不出事才怪呢!
郎爺在與老伙伴們遛彎的時候,總也打不起精神頭兒,唉聲嘆氣的,真惹得老孫頭兒不滿:“我說你別成天愁眉苦臉的好不好?你的孩子都出息了,孩子都在市里工作,又在市里買了房子,隔輩人也有了。家里又存著老古董,且還有個賢惠能干的妻子照料你,你老家伙放著福不享竟找不順當(dāng)!”
“唉,不是我找不順當(dāng),你說那么多孩子天天往返于國道上,這實在危險?。 ?/p>
“嗐,我也知道危險,可咱左右的了嗎?縣城離咱這八十里地,每次事故突發(fā)十次有八次死人,沒個把小時交警都到不了,你說縣交通隊好幾百交警,咋地就連一個交警都不往咱這派呢?”
(四)
由于郎爺?shù)呐畠骸鹤佣荚谑欣锞幼?、工作,郎爺?shù)睦习闀r常去市里女兒、兒子家輪番居住,為的是照顧孫子及外孫。女兒、兒子的住房都是郎爺出資購置的。那些年買房便宜,二十萬就能買兩室一廳。老伴的意思光給兒子買,女兒畢竟已出嫁了。可郎爺不干,說:“你別跟我來那套離根愣,你心里怎么想的我知道,女兒雖非我親生,可咱倆既已搭了伙,我就得拿女兒當(dāng)親的一樣,更何況我這歲數(shù)留那么多錢有什么用?”
老伴聽了,感動得直掉眼淚。
沒幾年的工夫,女兒、兒子的住房已升值過百萬了。
老伴特佩服郎爺?shù)暮眯哪c,更敬佩郎爺具備的超前意識。
老伴到市里輪番照顧孫子及外孫,但是每月都回來幾天陪郎爺,畢竟郎爺已是年過古稀之年了。
女兒、女婿、兒子、兒媳都很孝順,每次開車回來,大包小包的土特產(chǎn)沒少給老父親往家?guī)?,每次郎爺都勸說孩子們,有什么好東西你們別光顧了往家?guī)В銈冊摳纳凭透纳?,我平常一個人吃不了多少,就是別虧了我的孫子外孫,隔輩人長的白白胖胖我就美著呢!
女兒、兒子曾多次勸說郎爺:“爸,您年齡大了,該去市里享享清福了,在市里花園遛早,市里的環(huán)境好極了。再說啦,不光我媽不放心,我們也惦記呀!一家和和美美天天聚面多好呀!”
兒女的孝心郎爺明白,可郎爺?shù)男乃祭习楦私猓蔂敳惶?xí)慣市里的生活習(xí)慣,在農(nóng)村待了大半輩子,更舍不下的是上了年紀(jì)對家鄉(xiāng)的那份“戀家”的心結(jié),更何況老宅里還有郎爺?shù)谋都有膼鄣睦瞎哦?/p>
郎爺早晚就在村外閑遛,中午飯后總愛沏上壺好茶,坐在他那好幾百年的老黃花梨的大圈椅上,晃動著他那特有的大長腦袋,半瞇著眼。半導(dǎo)體里正唱著京劇,偶爾還字正腔圓地跟著哼上兩句:“卻原來是司馬發(fā)來的兵……”
嘭嘭嘭……傳來了敲門聲。
郎爺睜開眼,準(zhǔn)是外人,因為老伴或孩子回來總是提前打電話告知一下,這么大勁敲門一準(zhǔn)兒是外人。
郎爺站起身,打開門,見是本村的村長領(lǐng)著一個不認(rèn)識的外鄉(xiāng)人。
村長很是熱情地介紹著:“這位就是您想見的郎爺!”村長一指來人:“這位是電動車行業(yè)的龍頭老大,黃老板!”
還沒等郎爺反映過來,黃老板一雙肉乎乎的大手伸了過來:“久仰、久仰,黃某早就聽說過您的大名了?!?/p>
郎爺客氣地將客人讓進屋內(nèi),落座。村長介紹道:“郎爺,這位黃老板對您早有耳聞,千里迢迢從廣州趕來,黃老板不但企業(yè)干得好,對老古董也很著迷,以后您老二位好好切磋切磋吧!”
郎爺這把年齡了,場面上的事情見得多了。
郎爺沏上茶,麻利沖上兩杯,放在桌上,很客氣地讓道:“遠(yuǎn)道而來,二位請用茶!”
村長捏起小杯飲了一口說:“行啊,郎爺,今非昔比了,簡直趕上神仙的日子了。”
“一般般吧,還過得去!”郎爺很謙遜,但流露出對村長的一絲不滿。
再著那位黃老板,輕輕呷了一小口,而后捏杯子的右手舉在眼前對郎爺說道:“郎爺,黃某走南闖北幾十年,享受如此高級別的禮遇還是第一次,多謝郎爺了。”
“哪呀,老農(nóng)的茶葉不過是六元一兩的普通茶而已,不必客氣,您是客人,請用請用。”
村長坐在一旁,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村長了解黃老板,黃老板非一般的商人,其公司下屬子公司就有十幾個,生意已做到了國外,就是咱們市中心的城中城也乃黃老板承包。西湖龍井家常便飯,郎爺?shù)牟杞裉煸趺淳吞厥饬耍?/p>
黃老板站起身,小心地將杯子放在桌上:“郎爺,黃某雖然初次來訪,但本人十幾年在天津的生意從未中斷過,市里有幾套住房,家雖然在廣州,但每年有一半的時光是從天津度過的,故此天津及周邊的一些古董行家部分有過交往,其中有一位宮爺,您是否認(rèn)得?”
郎爺眼睛一亮:“認(rèn)得認(rèn)得,好幾年未見面了,聽說腦袋出了問題了?!?/p>
“對的,對的,宮爺患了腦梗,雖然搶救及時保住了性命,但已癱瘓在床,講話也含糊不清,兒女都很孝順,受洋罪可沒人能替得了啊?!秉S老板一席話,郎爺不禁想起了宮爺。
宮爺不姓宮,宮爺?shù)睦霞以诤颖卑残?。鬧日本那年,宮爺?shù)母赣H參加了雁翎隊,有一次奉命帶領(lǐng)一班戰(zhàn)士護送二七支隊魏大光首長過境,當(dāng)護送任務(wù)完成返回途中與日軍一個中隊遭遇,十幾只短槍哪擋得住日軍一個中隊輕重機槍的火力,宮爺?shù)母赣H與另一名戰(zhàn)士留下拖住日軍,其余戰(zhàn)士安全轉(zhuǎn)移,而宮爺?shù)母赣H和另一名戰(zhàn)士不幸陣亡。
宮爺?shù)拇蟛疄榱糇⌒值艿倪@棵獨苗兒,帶宮爺一路討飯來到楊柳青。大伯在宮姓的一個商號謀了“車把式”的活計,不到半年,大伯突然患傷寒不治而亡。可憐的宮爺當(dāng)時不滿八歲,一時只知嚎啕大哭,不知所措,所幸宮姓這家商號心腸不壞,將大伯發(fā)喪,并將不懂世事的宮爺收為養(yǎng)子,自從宮爺將本姓改為姓宮……
想起宮爺,郎爺特傷心:“唉,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幾十年光景,都轉(zhuǎn)眼即逝呀!”郎爺傷感道。
“可不是嘛,所以,人生在世該掙就掙,該享受就享受,到了顛不動爬不動的時候,再多的錢也花不了啦,是不是這個理啦?”
“有道理!”郎爺答道。
“郎爺,黃某斗膽提個請求,您能否賞臉找個酒店坐坐?”黃老板的意識是想宴請郎爺。
“不必了,老農(nóng)這歲數(shù)了,牙也不行了,不去那種地方了。再說老農(nóng)每天有睡午覺的習(xí)慣。”
“那好的,咱改日再會?!秉S老板明白——主人該休息了。
黃老板站起身,腰微彎握著郎爺?shù)氖郑骸敖裉齑驍_您了,晚輩改日再來拜訪!”
村長和黃老板坐在轎車上,不解的問到:“黃總,您這些年走南闖北什么好茶沒見過?今天郎爺?shù)牟韬迷谀牧???/p>
“我說的不是茶有多好,好的是那兩只杯子!”
“噢。”村長想起來了,杯子上有一對老夫妻的照片,且有一行小字:紀(jì)念哈同先生、咖玲夫人百三十零合慶紀(jì)念字樣,杯子的底部有紅款“聽松齋”。
“很值錢嗎?”村長問。
“百八十年的老東西了,錢倒不是很貴,但換輛天津產(chǎn)的‘夏利沒問題!”
“呦,看來這老家伙還真有點玩藝兒?!?/p>
“是的,好玩藝兒還都夠檔次,你可知道郎爺?shù)哪菍θσ蝺r值如何呀!?”黃老板問村長。
“總不會值輛奧迪吧!”
“還得搭上你那套別墅!”
“那對破椅子是金的,銀的?”
“都不是,但是真正的海南黃花梨,明末清初的老東西啊!”
(五)
大約過了半個月的光景,黃老板獨自來到了郎爺?shù)募摇?/p>
郎爺自然是以茶相待。
黃老板靜靜地注視著杯子上的內(nèi)容對郎爺說道:“郎爺,這對小杯,關(guān)于它的背景您可知道?”
“噢,略知一點兒,這對杯子原是宮爺?shù)牟仄?,因為宮爺?shù)酿B(yǎng)父解放前就經(jīng)營著一家古玩鋪,價值不菲的藏品很多,這對小杯子乃民國十一年七月哈同先生與夫人羅嘉陵女士共同祝壽時所定制的一批瓷器。宮爺?shù)酿B(yǎng)父去世時家中尚存不少,豈料文革中抄走一部分,砸毀一部分,這對小杯之類的不起眼的民國之物在當(dāng)時沒人要,宮爺見風(fēng)頭兒不好,便在院中大槐樹下埋藏了一部分,一直到八十年代初,宮爺才將刨出來的藏品賣給了公社采購站,這對小杯便是宮爺所贈!”
“噢,是這么回事,難怪行里人說每件古物都有著一連串的故事呢!”
“郎爺,關(guān)于小杯上那對老夫妻的歷史您可知道?”
“往深處說我就不清楚了!”
黃老板此時來了精神:“關(guān)于杯子上的老夫妻我倒知道一些,是聽我祖父講的!”
“是嗎?看來咱倆有緣,不妨說說,咱長長見識!”
“好的,是這么回事,我的祖父年輕時在上海的‘愛儷園做事,‘愛儷園就是照片上那對老夫妻的家。老頭兒名叫毆司·愛·哈同,一八五一年生于土耳其,一八七三年年青的哈同揣著六塊銀元抱著發(fā)大財?shù)膲粝雭淼街袊纳虾L越?,剛開始哈同找到了正在上海某處當(dāng)差的同鄉(xiāng),給安排了一個打雜的臨時工,后來哈同來到‘老沙遜洋行當(dāng)門衛(wèi),他很快學(xué)會了上海話,并與洋行做生意的各大老板混熟了。從此,哈同開始搞錢。門衛(wèi)的權(quán)力是放人進出,誰付小費就先讓誰進去談生意,每天都有數(shù)十人等著與‘老沙遜洋行談生意,這個看似不起眼的小門衛(wèi)每天都有大把的額外收入。十年之后,這位哈同先生居然能一幢一幢的買房子、請傭人了。在哈同最大的人生轉(zhuǎn)折點,他娶了一位好老婆——羅嘉陵。這對中西結(jié)合的夫妻在不長的日子里創(chuàng)造了一個驚人的奇跡,一九零二年,哈同與羅嘉陵在上海靜安寺路共筑一個愛的樂園——愛儷園,杯子上的照片就是愛儷園的主人哈同先生與羅嘉陵女士……”
郎爺聽得入了神,想不到這位黃老板知識面滿寬的呦;至此,郎爺對這位黃老板充滿了好感!“儒商,一代儒商??!”郎爺贊嘆道。
“哪里的啦,這是最基本的知識啦!”黃老板很謙虛。
“郎爺,您看,今天就咱兩位,您能否賞臉,到市里我的家里坐坐,順便看看我的一些藏品?”
郎爺有些猶豫。
“不要緊的啦,從您這兒到我的住處不過三十分鐘的路程,看看我的藏品,也好給晚輩指點指點啦!”
郎爺不好推辭,鎖好院門,隨黃老板上了奧迪。
約摸半個小時,奧迪開到了黃老板所居的樓群,此地名曰老城廂。黃老板將車直接駛進地下車庫,而后從車庫直接坐電梯到達(dá)十樓,黃老板打開房門攙扶著郎爺進入客廳。黃老板的居室為三室一廳。
客廳很寬敞,起碼有四十多平米,迎面墻上掛有民國張善孖所繪十八平尺橫幅百虎圖,畫中百虎姿態(tài)各異,頗為壯觀?;㈦m為百獸之王,卻個個憨態(tài)可掬,又不失不怒自威之感。百獸圖兩側(cè)為善孖胞弟張大千所書對聯(lián),書畫合璧,相得益彰。
觀畢書畫,黃老板照顧郎爺落座,從廚房取來茶具,壺為紫砂,郎爺略懂,郎爺雙手捧起茶壺,感到此壺非凡,觀壺底,落款為顧景舟制!郎爺暗暗吃了一驚,心想,好個黃老板,光這把壺就值一所樓房??!再看一對茶碗,那是一對光緒粉彩。
黃老板從廚房端來電熱壺,取西湖龍井放入紫砂壺內(nèi),沏上熱水,一會兒工夫,茶的香氣撲鼻而來。
郎爺品著龍井,眼睛卻注視著居室的房門。郎爺發(fā)現(xiàn),黃老板的居室與常人有異,不像其他住戶木質(zhì)包廂或斷橋鋁之類,而是像樓道進門時一樣,一律鐵質(zhì)防盜門,以致大客廳稍顯暗了些。
黃老板解釋道:“我這兒幾間臥室并非住人,而是放了我一部分所藏瓷器,故此平日里都是鎖了的啦。”言畢,黃老板走到南側(cè)臥室打開了房門,說到:“郎爺既然到此,就慢慢看看我的藏品吧!”
郎爺站起,在黃老板的引領(lǐng)下步入臥室,好家伙!真是大開眼界,只見兩側(cè)擺放著硬木古玩架,三層的古玩架上錯落有致的精美瓷器,有清康熙青花卷缸、康熙成對的青花花盆、精彩折枝花卉水盂等,在其古玩架的頂層上擺有十幾對康熙三百件碩大的纏枝蓮將軍罐。郎爺欣賞著巧奪天工的藝術(shù)品,心里暗暗佩服,不算那十幾對大將軍罐,光是小件的文房用品就有百十件之多,且都為康熙年之物,“夠檔次夠檔次!”郎爺不禁脫口而出。
黃老板見郎爺高興,心里也覺得痛快,“請郎爺回頭向上看!”郎爺回過頭,只見門口的上方有塊木匾,木匾上刻“康熙堂”,即室內(nèi)所藏皆為康熙年之物也。
黃老板打開對面的臥室,布局與“康熙堂”相似,只不過所藏之物皆為乾隆年之物,有乾隆御題詩文粉彩壁瓶、青花天球瓶、粉彩御題詩文雞缸碗,再看其它之物,雖有大有小,但所藏之物沒有一點瑕疵,實在難得,按黃老板的說法,有一點毛病也不夠擺上古玩架的資格,夠得上是“真、精、新”!正經(jīng)八百的清三代的玩藝兒呦!
待打開第三間藏品室,陳列格式照舊,只不過是民國之物了。
郎爺上手拿起個淺絳小水盂,別看器物小,但畫工極細(xì),底部落款“王大凡”。
郎爺看呆了,心里砰砰直跳,郎爺放下小水盂,環(huán)視著這間“民國堂”,好家伙,這間民國堂的藏品除少數(shù)幾對淺絳大瓶外,其余皆為文房器,文房器物雖小,但件件完美無缺,幾乎囊括了“珠山八友”的精美之作,郎爺暗想,今天算是遇見高人了,這二三百件“珠山八友”的東西聚在一起,舉世少見,就是大型拍賣會組織幾十件“珠山八友”的東西都很難,可他黃老板自己就擁有數(shù)百件之巨,神奇,太神奇了!
淺絳粉彩瓷是在清末才出現(xiàn)的一種畫法,是由汪野亭、王大凡等人開創(chuàng),是用國畫的形式表現(xiàn)在瓷器上,頗具文人氣息。采用低溫?zé)疲蜏赜缘拇善鹘?jīng)常擦拭,會造成脫色現(xiàn)象。現(xiàn)如今汪野亭、王大凡等“珠山八友”的淺降瓷件件價格不菲,其價值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道光、同治年間的同等瓷器價值。
郎爺早年見過“珠山八友”的東西,但只是偶爾碰到一、二件,但這么系統(tǒng)有規(guī)模的觀賞還是第一次。“奇跡,看來‘珠山八友的東西到你這群英匯萃,全國首屈一指啦!”郎爺贊嘆道。
“哪里的啦,搞這行,天外有天啦。”黃老板很謙虛。
郎爺暗想,今天出來,真是不虛此行啊。
這時,黃老板從古玩架底層拿出只小杯遞給郎爺:“您看這小杯是不是和您家里的那兩只一模一樣?”郎爺一眼就認(rèn)出,杯子上的老夫妻正是哈同與夫人羅嘉陵女士。
“你是怎么得來的?據(jù)我所知,這種特定的紀(jì)念瓷不會太多”郎爺說。
“十年前,從您的老友宮爺處所得,共有六只。”
郎爺這才想起,自己的兩只是宮爺所贈。
“哈哈哈,看來不僅咱倆有緣,所藏之物還同出一處呢!”
郎爺與黃老板回到客廳重新落坐,此時,郎爺打心眼兒里喜歡眼前的黃老板了。
郎爺喝口茶,對黃老板說道:“既然有康熙堂、乾隆堂,怎么未見光緒堂呢?嘉、道之后瓷器是在走下坡路,可光緒瓷畢竟有一段回光返照呀!”
“噢”,黃老板答道:“光緒瓷有一部分,在我的另一套宅子里,那里有一部分雍正的東西,有看頭兒,至于光緒瓷有幾對粉彩天球還可以,其余的藏品檔次較低,沒啥意思,我的思路當(dāng)時有問題,光注意清三代的東西而忽略了晚清的東西,當(dāng)認(rèn)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好的光緒瓷價格已到了嗓子眼兒,干脆,趁人不注意‘珠山八友的時候,我把精力放到‘珠山八友的淺絳瓷上了?!?/p>
“那就對了,‘珠山八友的淺絳瓷從晚清到民國輝煌了幾十年,隨著‘珠山八友的逐漸離世而煙消云散,興起的時間雖短,但獨具文人氣的淺絳瓷在制瓷業(yè)有著重要的一頁光輝歷史呀!”
黃老板站起身,高興地說:“郎爺分析的太對了,對此近幾年我特別留意淺絳瓷的行情,前幾年上海敬華拍出一對淺絳瓷瓶,幾十萬啦”。
黃老板流露出滿臉的笑容。
“那,光黃老板的‘民國堂就得值市中心的兩套豪宅了吧?”郎爺說到。
“值是肯定值啦,但不能隨意出手的啦。房子拿錢就能搞定,可這民國堂的幾百件藏品,全國各地搜尋了十幾年的啦!”
“是的,聚在一起不容易。最主要的是你黃老板具有獨特的超前意識,動手晚了再成系列、成規(guī)模就難了。”
“這主要感謝黨的政策好啦,如果沒有寬松的好政策,企業(yè)做不大,沒有足夠的經(jīng)濟做支撐是不行的啦!”
“是呀,這行業(yè)特殊,有錢不愛不行;喜愛沒錢不行;有錢喜愛沒有眼力也不行,缺一不可呀!”
“您總結(jié)的太精到啦”,黃老板站起身:“郎爺,這精神享受擋不住肚子餓,咱該找個地方解決一下溫飽問題啦!”
郎爺今天格外興奮,黃老板一提,郎爺這才覺得確實有點餓了,高興地說道:“客隨主便吧,只是簡單為好?!?/p>
黃老板攙扶著郎爺下了電梯,坐上奧迪,奔食品街方向駛?cè)ァ?/p>
(六)
自打參觀了黃老板的藏品后,郎爺心里一直處于亢奮狀態(tài)。開眼了,平生第一次。在私人的藏品擁有量還真沒人和黃老板比,分門別類,存放有序,存的是智慧,存的是錢啊,沒有足夠的錢也只是隨買隨賣,從中漁點小利罷了。
就拿郎爺自己來說吧,早年也就是隨買隨賣,本小,買完好東西玩賞幾天就得出手,不然的話,下次收貨就沒了本錢,當(dāng)時公社采購站收舊貨時,干這一行的很多,貨沒到家直接就奔了采購站,加之文物意識處在空白階段,誰都不笑話誰,只在乎這一趟賺了多少錢。
郎爺?shù)墓哦姾湍菍γ鞔|S的大圈椅總算留住了。那是沾了郎爺那時還是光棍一條的光,八十年代初買對椅子花一千塊錢那可就是大價錢了。
那年代,一千元可以蓋三間大瓦房,一千元可以娶媳婦??衫蔂斠灰а?,日子挺過來了,花一千元買的圈椅價值好幾百萬了,三百元買的座鐘至少也是幾十萬了。發(fā)大財?shù)娜擞袝r靠機遇,也有人靠的是天意!
應(yīng)該說郎爺兩者全占了,迷迷糊糊地成了百萬富翁。
由于老伴兒這幾日去市里的兒女家,郎爺又成了臨時光棍兒,早起村外遛早兒,在外面吃了早點。回到家里,沏上一壺茶,打開收音機,坐在海黃的大圈椅上,晃搖著他那特有的大長腦袋,隨著半導(dǎo)體里播出的京劇唱腔,有板有眼的左右晃悠著,安享著幸福的晚年生活。
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中午,黃老板開著奧迪來到了郎爺?shù)募依?,郎爺熱情相待。自打上次的“黃府”之行,郎爺已深深地喜歡上了這個比自己小了十幾歲的黃老板。
郎爺正要為黃老板泡茶,黃老板從手提包里拿出一個瓷罐,瓷罐畫得很漂亮,上面的字為“中國杭州西湖龍井”,郎爺一見樂了:“你給我拿這么好的茶,待我喝習(xí)慣了我可買不起呀!”
“哪的話啦,有您這對海南黃花梨的大圈椅作資本,您往后天天喝龍井也夠您喝上八百年的啦!”
郎爺心中有種預(yù)感:黃老板看上這對椅子了。
時間已過中午,郎爺說道:“茶咱先不喝了,還是找地方吃飯吧,郎爺要盡地主之誼,也好邊吃邊聊?!?/p>
村里有家百年老字號名曰“長興齋”,每當(dāng)有客人來訪時,郎爺總愛在“長興齋”招待。
“長興齋”的自制粉腸和燉肘子是拿手的佳肴。郎爺和黃老板來到二樓臨南窗落座。四菜一湯,郎爺一瓶半斤的小津酒。黃老板開車不能喝酒,飲料代酒。
此刻,二人對面而坐,邊吃邊聊,雖然相識不足三個月,二人均覺得大有相見恨晚之感。二人彼此敞開心扉,談了很久……
原來,黃老板在九十年代以房地產(chǎn)起家,走南闖北高樓大廈不知蓋了多少棟,時間久了,黃老板有些厭煩了,大城市的高樓越蓋越多,多的連地球都快支撐不住了,房沒少蓋,可價格越來越高,不等房住的十套、幾十套地囤積,急需住房的一套也買不起。此現(xiàn)象不正常啊!于是黃老板解散了幾支施工隊,只留下一支繼續(xù)承攬工程。二十幾年來自己所囤積的二十幾套住房除自己留幾套存放藏品外,其余全部出手。收回的現(xiàn)金不能停轉(zhuǎn)呀,有本事的人就是讓資金不斷地轉(zhuǎn)起來,于是黃老板把富裕的資金搞起了自行車廠與收藏。
全世界的人大都知道中國是個自行車大國,黃老板便在開發(fā)區(qū)建起自行車和電動車兩個廠區(qū)。他依靠幾十年的人脈關(guān)系,幾年的時間就在此行業(yè)中又成了鷹頭,村長就是在近幾年中認(rèn)識黃老板的。由于黃老板資金雄厚,其電動車的生意已經(jīng)做到東南亞地區(qū),本鎮(zhèn)包括村長在內(nèi)的幾家電動車零部件也供給黃老板。黃老板的廠內(nèi)緊張地組裝,其成品電動車源源不斷地進入國際市場。而村鎮(zhèn)的小型企業(yè)生產(chǎn)的部件則源源不斷地運往黃老板的廠內(nèi)……
郎爺與黃老板正聊到興頭上。突然,一陣南風(fēng)吹來,隨風(fēng)飄過來一股難聞的氣味。郎爺站起身,將窗門關(guān)上,半貓著身子尋找異味兒的來處。黃老板也緊跟著站起,黃老板發(fā)現(xiàn)了目標(biāo):“郎爺請坐吧,這是南邊不遠(yuǎn)處的烤漆廠隨風(fēng)刮過來的氣味兒?!秉S老板指著不遠(yuǎn)處的一片高出民房許多的紅色彩鋼板的廠房房頂說:“那就是你們村長的烤漆廠?!?/p>
郎爺站在二樓上有些轉(zhuǎn)向,本來在此地生活了七十多年的郎爺對村子的地理位置了如指掌,只不過站在二樓上換了地形,竟將這家烤漆廠都分辨不出來了。
郎爺目視著烤漆廠,長長地“唉”了一聲,與黃老板重又坐下繼續(xù)閑聊。
見郎爺長嘆,黃老板不解:“郎爺,為何長嘆,難道您有不順心的事情嗎?”
郎爺放下剛剛拿起的筷子,伸手捏了個花生仁放在嘴里慢慢地嚼著,說:“這烤漆廠原址是一座明代古建筑叫‘文昌書院,本村人習(xí)慣地稱之為南閣。這南閣為明代翰林院大學(xué)士曹老先生所建,這所古建筑歷經(jīng)三百多年風(fēng)風(fēng)雨雨依然巍然屹立。然而在文革期間卻被村長他爹——當(dāng)時的村支書下令拆除,古建筑擴建為小學(xué)校,再后來學(xué)校又遷到了村外,學(xué)校建的不錯,可村里的孩子每天上學(xué)都要經(jīng)過這條公路,這條公路是國道,國道上車輛很多,往來頻繁,孩子們天天往返于國道上,近幾年好幾個孩子死于車禍,可悲,可憐啊!”郎爺說著,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大長臉慢慢滑下兩顆淚珠兒。
黃老板見郎爺如此傷心,覺得郎爺好心腸,具有同情心,更加覺得郎爺可親、可敬、可交。
郎爺慢慢恢復(fù)了平靜,二人相扶著下樓,上了奧迪,幾分鐘時間,便回到了郎爺?shù)募摇?/p>
郎爺一小瓶津酒并不多,但郎爺今天話多,二人分坐在圈椅里,郎爺還在不住嘮叨:“這改革開放確實好,先讓一部分人有了企業(yè),而企業(yè)又招收一部分就業(yè)者,拉動了地方經(jīng)濟,好是好呀!可后邊的環(huán)節(jié)怎么就跟不上了呢?烤漆廠是污染行業(yè),理應(yīng)建在村外,統(tǒng)一管理,建個污水處理廠,辦法不是沒有,可實施起來怎么就這么難呢?”
“是的,是的,這要在我們家鄉(xiāng),政府早把企業(yè)封停啦,你們北方好像不怎么重視環(huán)境污染問題。我去年到河北出差,有一家鋼廠就建在國道旁,工廠的粉塵四散,國道上好幾公里黑乎乎一片。國道兩邊的莊稼枯黃發(fā)黑。百姓找到廠里,只能按畝數(shù)賠點兒錢了事,再說啦,當(dāng)時建廠選址就有問題,調(diào)查地理位置,上億的資金投在那里,拿污染環(huán)境換取那點可憐的鈔票,代價太大啦?!?/p>
郎爺聽黃老板講的很有道理,可平頭百姓又管不了,管得了的又不管,無可奈何呦!
郎爺?shù)木坪鹊貌⒉桓?,不知怎的竟有些晃悠悠,但他的腦袋并不糊涂。待黃老板臨走時,他把一個錦盒送給黃老板,黃老板打開錦盒一看,正是畫有哈同和羅嘉陵女士的那對兒小杯。
黃老板重新坐到大圈椅上,說:“郎爺,這對小杯我可以收下,但這是民初的東西且又是訂制的紀(jì)念瓷,起碼值點價兒啦!”說著拉開手提包取出兩捆百元鈔票說:“郎爺,這兩萬元您必須留下!”
郎爺接過鈔票,塞在黃老板的手提包里,然后把拉鎖拉上:“錢,我是一分不能要,你有六只,六六大順,加上這兩只,八路進財!你是商人,儒商,只當(dāng)圖個吉利吧!”
“可我白要您的東西,受之有愧啦!”
“對了,不是白送你,如果村長與你交情深的話,適當(dāng)?shù)臅r候你能否說服村長把烤漆廠遷到村外,然后建個污水處理廠,這對現(xiàn)在將來都大有益處?。∵@對杯子就當(dāng)做你說服村長遷廠的費用,事情辦成了,等于為村里的子孫后代積了大德,如辦不成,這對杯子就是咱哥倆友情的見證!”
“唉,郎爺您能夠鐵肩擔(dān)道義,我黃某沒理由不助您一臂之力,據(jù)我所知,烤漆廠的廢水通過深水井往地下排污,而你們村里吃的都是地下水,污水與地下水相連那可全完了,后代子孫不可能刷鍋洗碗都用桶裝水吧!”
“正因為如此,烤漆廠遷走越快越好!”郎爺說道。
“您放心,郎爺,建污水處理廠的事個人建有點難度,但我讓他把烤漆廠關(guān)掉應(yīng)該沒問題,如果我說服不了你們村長,我將斷絕村長與你們鎮(zhèn)客戶的一切業(yè)務(wù)往來!”
“可別介,千萬別硬來,一個外鄉(xiāng)人硬來可要吃虧的?!?/p>
“放心!郎爺,我自會有分寸的啦!”
(七)
自從送走黃老板后,郎爺除早起村外遛早外,又多了一條路線,即圍村中心轉(zhuǎn)轉(zhuǎn),其目的是看看烤漆廠有沒有動靜。有時郎爺也勸自己,慢慢來,黃老板一定會想辦法的。但愿別干起仗來,如利用四九年和平解放北平的方式再好不過了。
轉(zhuǎn)眼一個月過去了,烤漆廠依然沒有停產(chǎn)的跡象。
又過了半個月的光景,終于有人看見烤漆廠的汽車往村外拉設(shè)備,日夜奔忙了好幾天,有人看見整車整車的設(shè)備運往外縣,地下排污井也填埋了,把整個廠區(qū)清理得干干凈凈,廠房粉刷一新——整個烤漆廠改為庫房了。
郎爺心里明白,是黃老板起作用了。
想起黃老板,郎爺來了精神,心想,這家伙快兩個月沒來了,忙肯定忙,商人不忙不壞菜了么?
轉(zhuǎn)日,郎爺午睡后,沏上茶,每天下午播放京劇的點兒郎爺從不放過,此時,郎爺將身子埋在大圈椅里晃動著那特有的大長腦袋,悠然自得的聽京劇,突然,黃老板來了。
郎爺喜出望外,黃老板坐在大圈椅上,郎爺高興地說道:“大功一件,大功一件??!”說著將大碗龍井遞到黃老板的手上,“來!在郎爺?shù)恼永锲菲纺泓S府的龍井!”
黃老板說道:“郎爺!咱以后就是終身的好朋友了,論年齡您是長輩,不必對晚輩太客氣,不然的話,我都不好意思的啦!”
“好!也罷!那你趕快跟我說說你說怎么迫使村長搬遷烤漆廠的?”
黃老板喝口茶,說道:“我是規(guī)規(guī)矩矩做商人。至于用了什么辦法,很簡單。你們村里的產(chǎn)品,包括你們村長企業(yè)的產(chǎn)品一個月內(nèi)一件不要,好幾個老板往我那跑斷了腿,問我怎么回事,我說沒怎地啦,就是你們個別廠房建在村子里對村里的環(huán)境造成了污染,有人將問題舉報到國家環(huán)保局,環(huán)保局責(zé)成市環(huán)保部門采取行動,對環(huán)境造成污染的個別廠家一律封停。重點檢查往地下排污的企業(yè),恐怕個別人要承擔(dān)法律責(zé)任的啦!你們村長急急火火地問我消息是否可靠?我說我也是聽市里的朋友講的啦,不管真假我必須暫停從你們那調(diào)零部件,不然的話處理你們時把我也捎帶上那就得不償失的啦!你們村長啞口無言,回去連夜召集工人將設(shè)備拆除,污井也填埋啦,廠房粉刷一新改作庫房的啦,這是我親眼所見——因為你們村長中午請我吃的午飯的啦!”
“哈哈哈……”郎爺放聲大笑,郎爺似乎好長時間沒這么開心過。
“看來你黃老板比空城計還空城計,這么難辦的事情幾句話就解決了,看來還是外來的和尚會念經(jīng)??!”
“我可沒有那么高的境界啦!”黃老板見郎爺今天這么開心,話題一轉(zhuǎn)對郎爺說道:“郎爺,您看您這對大圈椅是不是擺在我的客廳里更合適的啦?”
郎爺心里早有準(zhǔn)備,“是啊,這對大圈椅是該換個新主人了。”
“那,您就開個價,錢不是問題啦!”黃老板想趁熱打鐵。
“老天對我不薄啊,想當(dāng)初這對椅子才一千元,三十年,轉(zhuǎn)眼的工夫,迷迷糊糊又要成百萬大戶,真是一順百順,想當(dāng)初我不惑之年才成家,老伴還為我留條根,眼下孩子們都生活在城里,隔輩人也有了,我現(xiàn)在知足啦,要那么多錢干什么?”
黃老板一聽,感覺不對勁兒,不需要用錢就意味著不賣。
“這么著,郎爺,這對圈椅我計劃出二百萬,考慮幾百年沒動手的玩意兒不易得再加六十萬,您看怎樣啦?”
“確實不少了?!?/p>
“是的啦,北京古玩界的大亨王世襄老先生的一對明代黃花梨圈椅也就是拍了三百萬,可還得扣除稅和手續(xù)費用和我出的價差不多的啦!”
“這對椅子你黃老板若真心想要就這么定了?!?/p>
“二百六十萬?!?/p>
“對!二百六十萬,但價格要修正一下?!?/p>
黃老板有些迷糊,“怎么個修正法啦?”
郎爺此時來了精神:“成交后,我只要一百萬足矣,余下的一百萬算你捐贈,再余下的六十萬歸你黃老板自己算作辛苦費!”
黃老板明白了,等于自己出二百萬就能搞定郎爺這對海黃大圈椅,自己還能落個捐贈一百萬的好名聲。只是郎爺虧了,到郎爺手中的錢只有一百萬。
黃老板覺得,買賣人做買賣往里糊涂正常,可往外糊涂就不正常了。
“郎爺,做買賣都想掙高價,可您怎地就往外扔錢的啦?”
“哈哈哈……錢是好東西,可要是沒有好政策你有天大的本事也翻不過身來,半截入土的人既討了老伴又子孫滿堂,孩子們有房有工作不用我惦記,老伴比我年輕,給老伴留下一百萬也就足夠了,錢再多了咱是不是該做點善事,文詞叫感恩!”
“感恩?”
“對!感恩!”
黃老板明白了。“郎爺,您是不是想要干點什么事情的啦?”
“哈哈哈……讓黃老板你猜中了,我想在公路口建一座人行天橋,這樣村里的孩子們就能平平安安地上學(xué),家長們也不必一天往返兩趟接送了?!?/p>
“好事,天大的好事!”黃老板說,“可這橫跨國道的天橋可不是簡單的事,公路局、交通局、市政,說不定還有市容委等等都要審批,感恩社會出發(fā)點是好的,可這得先打報告審批的啦!”
“你黃老板不必親自去,只要出面找村長就行了,村長的堂哥是交通局局長,局長再出頭就好辦了?!?/p>
黃老板通過幾個月和郎爺交往,覺得郎爺真是個大好人,某些事情一眼就看到底且又懂得感恩,只可惜這樣的人太少了。
黃老板對各類工程預(yù)算很在行,畢竟干了幾十年的工程,輕車熟路。此時他的腦子里閃過的是各種數(shù)字:在國道上水泥預(yù)制不適合,必須借鑒市里的人行橋經(jīng)驗。人行橋大多為鋼鐵結(jié)構(gòu),堅固美觀。城市的道路有限高,農(nóng)村沒有,所以在農(nóng)村建天橋必須比市里的天橋要高,否則的話要影響大型車輛的通行。
從圖紙設(shè)計、到鋼鐵材料,再加上請專業(yè)的施工人員,整個工程造價不會低于二百萬元。
“郎爺,這天橋的工程造價最低也需二百萬元,咱所捐的一百萬還差一半的啦!是否需要我再出點呢?”黃老板畢竟是商人,點點滴滴想得周全。
“不用你黃老板出資,差價的問題不用你管,你是高人,再說了,外來的和尚會念經(jīng),你出面找村長協(xié)調(diào)就可以了,要差小額的話,我可以出頭組織村民募捐!”
“您的意思是村里也出點兒?”
“村里沒有企業(yè),只能找個人企業(yè)捐贈,只要村長帶頭,每家出點不會有問題!”
“村長若不愿出頭呢?”
“說實話,我讓你黃老板出頭,就是你還能罩住他,且又有生意上的往來,你說話比我們?nèi)魏稳硕脊苡谩8螞r為村里辦事也是為他村長臉上貼金,兩全其美呀!”
“我得考慮考慮怎樣說才能有力度。”
“黃老板,這就需要開發(fā)你這商人的智慧了?!?/p>
“建天橋兩個月就差不多,就是審批手續(xù)不知得辦多久的啦?看郎爺?shù)囊馑继鞓蛭唇ǔ芍霸圻@對椅子不能成交的啦?”
“咱現(xiàn)在寫個協(xié)議,天橋建成立馬成交!”
黃老板笑出了聲:“郎爺呀,您這樣做事是不是有點‘脅迫的意思啦?”
“‘脅迫?有點兒,但不全是。說句掏心的話,我是把你當(dāng)做知心的朋友,是把你當(dāng)做救命的稻草,不論是村長還是企業(yè)的小老板,他們都能買你的賬,因為你就是他們的財神爺,你一搖頭就斷了他們的財路,我這就是想利用你這棵大樹乘乘涼,明白了嗎?前幾天,一輛拉砂石料的大汽車搶行,把一個路過的村民當(dāng)場軋死,慘不忍睹啊!再不快點想法子建這天橋,下一個悲劇還不定是誰呢!”
“也罷!”黃老板見郎爺有些激動,站起身說道:“郎爺!我就是誰也不朝著,就朝著您自己我也要把這事促成!”話音一轉(zhuǎn),又說道:“郎爺,您可別忘了您的承諾,天橋建成后立馬成交大圈椅!”
郎爺也站起身:“我郎爺吐口口水都是釘,你不信的話,你現(xiàn)在找車,現(xiàn)在就成交!”
“郎爺,有您這句話,我就吃了定心丸啦,我與您交朋友不是單單買賣道上的朋友,而是終身的知心朋友!”
“我也總覺得你黃老板是干大事的人?!?/p>
“謝謝郎爺夸獎!我以最快的速度與村長協(xié)商,再說啦,這是為了全體村民的利益,按民意來說十之八九都贊成的事,即使他村長不愿意我也要捏著他的鼻子也讓他把事辦成!”
“哈哈哈……”郎爺和黃老板都笑了,兩雙大手握在了一起。
郎爺最近心情不錯,挨個地往老伙伴家中串門報喜:“天大的喜事,村長帶頭捐款,要為咱村公路口建一座人行天橋!”一傳十,十傳百,建天橋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全村。
郎爺很久沒有作詩了。由于這些日子興奮,郎爺忽然來了靈感,鋪好宣紙,從筆筒里拿出那桿買了十幾年沒怎么用的中楷毛筆,默吟片刻作順口溜一首:
老翁今年七十七,
時日不多將歸西,
再渾的主兒都不怕,
只差一副棺材皮。
寫罷此詩,郎爺用圖釘按在墻上,歪著大長腦袋,欣賞著大作。毛筆字比不上書法家,可多少有些“柳體”的影子呦,郎爺感到很得意。
郎爺沏上茶,將身子埋在大圈椅里,半瞇著眼正享受半導(dǎo)體播放的唱腔,忽聽門外有人敲門,敲門的方式很不文明。郎爺踏拉著鞋出來,嘴里小聲嘀咕著:誰呀!屬日本的。
郎爺把門打開,是村長。
“歡迎村長光臨!”
“不歡迎也得來!”村長沒等讓座,自己就坐在了大圈椅上:“我說你老人家可真夠忙的,先是鼓搗黃老板擠兌我跑修天橋的手續(xù),又到處散布我捐款,這是成心給我下拌子!”
郎爺明白了,找自己撒氣來了。
“人家毫不相干的外鄉(xiāng)人能拿出一百萬為咱辦事,咱本鄉(xiāng)本土的做點貢獻(xiàn)不應(yīng)該嗎?”
“可這天橋修起來是一百萬的事嗎?建天橋起碼需要二百萬!打報告審批哪個部門不得打點?手續(xù)還沒辦完我已搭進好幾萬了,到了最后一個關(guān)節(jié)了,你老家伙猜猜人家要什么?”
“要你腦袋了?”郎爺冷冷地問。
“嘿,你真會說話!人家要一幅何家英的畫,否則,公章蓋不下來!”
“那趕緊買一張不就結(jié)了,最后一關(guān)了千萬別卡殼?!?/p>
“買一張?說得輕巧,我問了,買一張何家英的畫至少一百萬!你拿吧,反正你也有老古董!”
“我沒有企業(yè),我要有企業(yè)我全包了!再說了當(dāng)官不為民做主,不如滾蛋賣紅薯!”郎爺把詞改了,語氣很硬。
“老家伙!”
“你說誰老家伙?”
“要不看你上了歲數(shù)……”
“你敢怎么著?”
“大嘴巴早抽你了!”
“嘿嘿,反了你個小BKD!告訴你天橋建不建無所謂,你聽好!你烤漆廠往地下排污的事不算完。我就是告到國務(wù)院也要把你污染地下水的事抖落出來,不罰你個底兒掉不算完!”
村長只想拿郎爺撒撒氣,沒想到把郎爺惹急了。
村長見勢不妙,要走。
“走?哪走!”郎爺真的急了:“我近80歲該死的人了,我倒要見識見識,40年前你爹一腳把我踹成羅鍋,特定的環(huán)境不了了之,今天是法制社會你抽回試試,咱今天哪說哪了連你爹的賬一塊兒算!”
村長倒退著,心想,沒打著黃鼠狼,反倒惹身騷。退到門口一轉(zhuǎn)身跑了,郎爺拖拉著鞋右腿一抬,鞋“嗖”地飛了出去……
此事過去了十幾天,黃老板來了,郎爺滿面笑容地迎了出來。當(dāng)看到身后跟著村長,郎爺?shù)哪樍⒖剃幊料聛?,黃老板真會來事兒:“郎爺呀!今天不用說您也知干嘛來啦,我是陪著父母官來賠禮道歉來的啦!”說著,黃老板瞅瞅村長,村長心領(lǐng)神會,忙上前深深一鞠躬,“對不住了郎爺,前幾天我惹您生氣了,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只是您千萬別氣壞了身子!”
“我身體好著呢!只是沒挨上你的大嘴巴心里不舒服!”郎爺沒好氣地回答。
“年輕人說話氣盛,嘴上沒把門的,郎爺就消消氣吧!既然他一個大村長能上門賠不是就表示是誠心誠意的啦?!秉S老板一勁兒地為村長開脫,一邊安慰著郎爺。
“郎爺,這些日子,村長跑咱村建橋的事也沒少碰釘子,這不總算批下來啦,如果沒有村長出頭,恐怕辦好事不知要拖多久呢!”
郎爺聽說建天橋之事審批下來,心里的火氣消了很多,加之黃老板從中說和,說話也變?nèi)岷土艘恍骸鞍?,村大人多,樹林子大了嘛鳥都有,你這村長不混點兒還真干不了?!?/p>
村長見郎爺消了氣,便對郎爺央求道:“求您郎爺看在黃老板的面子上,我原先排污的事咱就別再提了好不好?”
“是呀!這往地下排污之事是老黃歷啦,不要再翻啦,抓緊時間讓村長踏踏實實操持建橋的事情吧?!秉S老板一旁不住點地幫村長解圍。
“得!一了百了吧!抓時間干正事吧!”末了,郎爺指指墻上的自作詩問村長:“詩作得怎樣啊?”
“毛筆字不錯,內(nèi)容有點啰里吧唧的味道!”
接下來的事情還算順利,建天橋的事很快動工了。
建天橋這樣的事情在城市不算什么稀奇事,可在農(nóng)村尤其是在我們村可稱得上破天荒。人們聽說在公路口建天橋比過年還高興,這不僅方便了行人,主要是村里的孩子們有了安全保障。
一個多月的時間,天橋就搭建成了。主體吊裝還請來了民警指揮往來車輛。全部竣工后,黃老板與村長請來噴漆工將這座天橋裝扮得漂漂亮亮,天橋噴成淺綠色,綠色象征著春天一片生機,也預(yù)示著綠色通道暢通無阻。
天橋正式通行的那天,鎮(zhèn)里主管文教的鎮(zhèn)長和學(xué)校的學(xué)生們身著整齊的校服在老師的組織下前來慶賀,好像正月十五鬧花燈似地?zé)狒[了一上午。郎爺也和村里人心情一樣,心里美極了,更讓郎爺高興的事是這座寶貝天橋的“始作俑者”就是他郎爺自己!郎爺近幾天吃完早點就待在天橋旁眼瞅著來往的車輛正常通行,而孩子們背著書包行走在天橋上,與車輛互不影響。郎爺打心里美,連喘氣都覺得舒服!
約莫過了一星期,黃老板來了,郎爺心里明白,黃老板來履行諾言來了。
黃老板今天是開著箱貨來的,黃老板招呼著郎爺上了副駕駛,說:“咱去銀行,100萬不是小數(shù)目,直接存銀行安全,大數(shù)定期,余下幾萬活期,方便您隨用隨取,您看如何?”“就依你了?!?/p>
從銀行回來,黃老板喊出貨箱內(nèi)的兩位民工,民工從貨箱內(nèi)抬下一只嶄新的搖擺椅,“郎爺,這只搖擺椅是我買來送您的,我怕您坐了幾十年的大圈椅,突然間屋內(nèi)空落落的一時不適應(yīng),很舒服的啦!”“還是黃老板想的周到,謝謝了!”
送走了黃老板,也送走了跟了自己幾十年的老古董,郎爺心里還真的有些空落落的,不過想念歸想念,趁自己還明白,將心愛之物找個好主,也不失為一件明智之舉。再說了,人家不是白要啊,7位數(shù)的存款不已經(jīng)落在自己的戶頭上了嗎?
這天吃過中午飯,郎爺坐在搖擺椅上,有節(jié)奏地晃動著,靜靜的注視著桌上的老座鐘,座鐘內(nèi)的鳥籠罩自動打開,一只小鳥自己跳出來,一邊搖頭擺尾抖動著翅膀,一邊張開小嘴發(fā)出清脆的聲音報時,已是下午兩點鐘了。
郎爺此時有些困意,坐在搖擺椅上,覺得這搖擺椅比那對大圈椅要舒服得多,閉上眼,想起了天橋,想起了走在天橋上露出天真燦爛的孩子們的笑臉……
搖擺椅前后慢慢有節(jié)奏地晃動著,沒幾分鐘的工夫,郎爺那特有的大長腦袋一歪,想起了呼嚕聲……
徐潔民,天津武清人,作品散見于《北京文學(xué)》《十月》《小說月報》《西北軍事文學(xu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