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來信（6首）

葉舟

向晚時分

有一匹馬，遲遲未歸。

倒也不急，因為它叫銀子，

總愛去月光下，炫耀自己。

磨坊內(nèi)，一些青稞和玉米，

跟鴿子論法。關(guān)于秋天，

關(guān)于愛和酥油，了無新意。

這個時刻，鷹其實是盲人，

羊皮

用一卷發(fā)燙的羊皮，

送別落日的猩紅；

在角羚、雪豹、鷹

和佛陀的尾部，拾取

今日的徽章。用一卷

黯淡下來的羊皮，

包扎經(jīng)書，讓顫抖的秋天，

支撐起流徙的星群；

并指認(rèn)敦煌，說出

那些飛渡的芳名。

用一卷逐漸冰涼的

羊皮，擺下酒、神祇

與悲傷的遠(yuǎn)方；眼望

莊嚴(yán)的母親，

在寂滅的塵埃中，一步步

老去。用一卷

喑啞的羊皮，走進(jìn)

私塾，寫下最初的

光和字母；

如果大地蜿蜒，河川

盛開，就讓一朵蓮花代替，

走上講臺。用一卷

心靈的羊皮，

接引黑夜，保證篝火；

讓一塊持續(xù)的酥油，

去澄清風(fēng)車，以及流言。

且看，在嶙峋的早上，

一些曙色，

一些來日的羊群，走出了

隱忍的谷地。

驚訝

有一場暴雪，

從我們身邊劃過，下在了

對面的山上。一場暴雪，

胡子眉毛一把抓，

足足有半尺厚，像一個

浪蕩的酒鬼，

說了半晚上的知心話。

不出意外，華姆家的

帳篷塌了；

次仁和尕藏家里的狗，

已經(jīng)丟了魂。

這一場驚訝的暴雪，

下在了對面的山上，偏偏

漏掉了我們

和身后的寺院。那一刻，

佛前的油燈，

還在畢剝；

一碗凈水，深不可測。

早起時，對面山上的羊群，

深一腳淺一腳，

紛至沓來。我們點起了

灶火，開始款待

這些哭啞了的

窮親戚。

深山里

深山里，傳來了消息，

說一座寺院，已經(jīng)

被豹子和熊，秘密砌畢。

深山之中，一位菩薩

端坐鳥巢，哺育著

兩只鷹孤兒，不舍不棄。

深山不遠(yuǎn)，芍藥和牡丹

點起了一堆篝火，

悄然誦經(jīng)，以此取暖。

深山的右邊，埋伏著

秋天的土豆，帶著人世上

的疲倦，而左邊則靠近天堂。

深山的頭上是一片霧，

霧上面是天空，有人在擦拭

玻璃，更多的人在撿拾鉆石。

深山深處，有一匹

野馬已被馴服，而大群的

仙鶴止住哭泣，削發(fā)為尼。

深山叫扎尕那，意思

是“石匣子”?！嗌俣髑?，

多少慈悲，一直秘而不宣。

銀子或馬

馬叫銀子。銀子的馬，

被成噸的夜色捶打。

銀子亮了，亮在山崗上，

一時間披頭散發(fā)。

銀子是康熙年間丟的，

如果不是月光慈悲，就不會

失而復(fù)得。銀子的馬，

在月亮下，如同啞巴。

這么說的意思是，一塊

銀子，和月光下的白馬，

沒有兩樣。一個在供養(yǎng)，

另一個的身上，坐著菩薩。

這些鶴

這些鶴，身披

蓑衣，頭戴紅冠；

踩著秋天的羽毛，

棲落于理塘一帶。

這些遠(yuǎn)路上的

窮親戚，開始

梳妝打扮，收拾狼狽；

只不過駐錫幾天。

我們和往日一樣，

收割秋田，搬運

青稞；順手留下一把

口糧，算是招待。

這些鶴，將飛往

印度，要么取經(jīng)，

要么弘法；惟有天空

知道南下的使命。

這些僧人，來自蘇聯(lián)，

哦，不，應(yīng)該是俄羅斯；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

泡影，如露亦如電。

我們讓出了河灣，

讓出跑道和風(fēng)，去過

白雪的冬天；事實上，

誰的一生，都是一面之緣。

無視地上的旱獺、土撥鼠

和倒影。據(jù)說，佛攙扶著老鷹。

三年前，寺里走了一個小僧。

今天，彈三弦的藝人講，他在

《格薩爾》的說唱里見過他。

夕光落在大金瓦殿上，一些

護(hù)法，一些度母，正在粉墨

一氣，開始巡視黑下來的人世。

哦，阿媽在喊我，一鍋羊骨頭

米湯，和昨晚上一樣。如果那邊

出現(xiàn)了星星，一定是有人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