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山（短篇小說）

夏青

黎貢嘎出生那天，他爸黎谷恩在貢嘎山上種了一棵樹。杉樹。

那天傍晚，天空飄起蒙蒙細雨，堂屋正中爐坑里的柴堆燃得正旺，火焰在風(fēng)中跳動起落，緊閉的臥室門上懸掛著一幅竹席，竹席掉了一角，被風(fēng)一吹，顫顫悠悠地晃動不已。農(nóng)歷二月的風(fēng)里還帶著料峭的寒意，刮在黎谷恩臉上，遍體生寒。

媳婦袁桂霞的慘叫聲從門里傳來，一陣陣扎進黎谷恩心里，加劇了他內(nèi)心的煩躁、焦灼和期待。黎谷恩背負著雙手，在堂屋中來回踱了幾趟后，穿過敞開的后門，走進吊腳樓上的回廊。

河對岸是一排沿河而建的吊腳樓，青瓦木架，懸空走廊，雕花格窗，鱗次櫛比地倚河而立。煤油燈和蠟燭微弱的光從吊腳樓中射出來，在響水河上灑下點點細碎的銀光，幾座古老的木水車在河邊“吱吱呀呀”轉(zhuǎn)動著，這單調(diào)冗長的響聲讓黎谷恩愈加心煩意亂。

媳婦的慘叫聲被一陣嬰兒啼哭聲打斷，哭聲高亢嘹亮，穿透層層封鎖的夜色，黎谷恩懸在心里的大石頭終于落地，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初為人父的滋味讓他感到莫名的亢奮、激動、欣喜。

臥室的門開了，接生婆跑出來，說，恭喜谷恩兄弟，是個放牛娃！趕緊給娃兒想個名字吧！

水霧從河面升騰起來，攔腰阻斷遠處的貢嘎山，只剩下幾座錯落起伏的山巒顯露在黎谷恩眼前。黎谷恩看著在水霧中半隱半現(xiàn)的貢嘎山，思忖一陣，說，就叫他黎貢嘎吧！

黎貢嘎出生后，黎谷恩在貢嘎山上種了一棵杉樹。這是響水村流傳下來的規(guī)矩，大凡村里有孩子出生，孩子的父母都要在貢嘎山上栽一棵樹，如果是男孩就栽杉樹，如果是女孩就栽桃樹。等來到世上的人過完他們的一生，又會在樹上刻下他們的名字，讓樹代替他們繼續(xù)活著。

沒人說得清這規(guī)矩起源于何時？就算村里年紀最長、威望最高的胡梭祿老爺爺也說不清楚。胡梭祿原是村里的巫醫(yī)兼寨老，精通占卜、草藥針灸之類的傳統(tǒng)醫(yī)術(shù)，為全村主持祭祀和神明裁決。解放后，政府要在響水村興建一所中心小學(xué)，考慮到響水村是由幾個自然村落組成的苗族同胞聚集地，學(xué)校采取雙語教學(xué)，同時用漢語和苗語教授學(xué)生。胡梭祿被政府聘為老師，主教苗語語文和苗語音樂。

在村里那幫小孩子眼里，梭祿老爺爺是個神一樣的人物，無所不知、無所不精?？墒?，這個渾身籠罩著神性光環(huán)的老人家竟然不知道栽樹刻名的規(guī)矩起源于何時？即便如此，這絲毫不影響黎貢嘎對梭祿老爺爺?shù)某绨葜椤Ｋ蟮摾蠣敔敹臇|西太多，苗族部落創(chuàng)世紀的神靈和圖騰，祖先們從中原南遷的歷程，從神話到歷史，從英雄到平民，聽得黎貢嘎如癡如醉。

同樣讓黎貢嘎崇拜不已的還有響水河和貢嘎山。響水村的民居倚響水河兩岸而建，街道由青石板鋪砌而成，兩邊是高低錯落的木瓦房和吊腳樓。整個村子很少有現(xiàn)代風(fēng)格的磚瓦房，最常見的現(xiàn)代建筑就是阻隔在木房木樓之間的風(fēng)火墻。直到解放后，村里才有了第一棟現(xiàn)代化建筑——中心小學(xué)的教學(xué)樓，二樓一底，磚泥結(jié)構(gòu)，院壩中心的旗桿上懸掛著一面五星紅旗，風(fēng)一吹，紅旗“唰唰”作響，威風(fēng)凜凜，神氣極了。只是，教學(xué)樓座落在一大堆木樓民居中，顯得格外刺眼，極不協(xié)調(diào)，讓黎貢嘎看著別扭、不舒服。

貢嘎山被鄉(xiāng)親們視為神山。據(jù)說，當年黃帝和蚩尤交戰(zhàn)，蚩尤部落戰(zhàn)敗南遷，部落的一支族裔逃到響水河邊定居下來，生息繁衍。貢嘎山險峻崔嵬，是絕佳的天然屏障，庇佑著這支族裔千百年來沒有遭遇到任何戰(zhàn)亂、匪患。這還是其次，聽梭祿老爺爺說，貢嘎山上居住著祖先的英靈，是一座萬神之殿。

黎貢嘎生平第一次鑒證貢嘎山的神跡，是在他剛滿十歲那年。這一年，阿爸去世，死于胃癌。

處理完阿爸的后事。那天，黎貢嘎和阿媽一起到貢嘎山上，按照當?shù)氐娘L(fēng)俗，把阿爸的名字刻在屬于他的樹上。

娘兒倆來到貢嘎山上，已是傍晚時分。阿爸的樹栽在貢嘎山上的鷹嘴湖邊，這個湖因狀似鷹嘴而得名，三面都是險峻的高山，崖壁如刀削斧鑿一樣陡峭，一道瀑布從山頂傾斜而下，注入湖中，濺起一道蒙蒙的水霧。幾只灰鸛、蒼鷺、白鶴，在潭上空低翔盤旋著，偶爾發(fā)出陣陣悠揚的啁啾。

阿爸的樹挺拔、修長，枝繁葉茂，樹枝上尖銳鋒利的杉葉張揚著活力。阿媽圍著杉樹轉(zhuǎn)了幾圈，樹身上有幾簇滋生的青苔，幾塊斑駁的樹皮懸掛著，風(fēng)一吹，搖搖欲墜。阿媽停下，伸手撫摸著樹身，就像尊石膏像，站在樹下一動不動。良久，阿媽回過身，從衣兜里掏出一把小刀，說，嘎，娘不識字，你把你阿爸的名字刻在樹上。

黎貢嘎接過刀，在樹身上歪歪扭扭刻下“黎谷恩”三個字。

阿媽摸了摸字跡上的凹痕，吹掉凹痕里的木屑，吹著吹著，她突然環(huán)抱著樹身，淚水噴涌而出。

阿媽站在樹下的陰影中，月光從樹木間的縫隙投入森林里，一束束皎潔明亮的光柱中，薄薄的霧氣裊裊升騰著。地面上積滿枯枝敗葉，散發(fā)著潮濕的霉腐之氣，低矮的灌木叢中飛出幾只螢火蟲，綠瑩瑩的光芒在夜空中時明時滅、變幻不定。風(fēng)拍打著樹枝 “嘩嘩”作響，這響聲時急時疏，仿佛是雨打芭蕉，又仿佛是阿爸和阿媽的竊竊私語，再仔細聽，更像是阿爸在隔空嘆息。黎貢嘎環(huán)顧著四周密密麻麻的樹木，這一刻，他堅信阿爸并沒有死，阿爸只是以另一種方式活著。

當天夜晚，黎貢嘎睡得很香，一半是因為，處理阿爸的后事讓他太過勞累，一半是因為，堅定阿爸沒死的信念緩解了他心里的悲傷。一覺醒來已是第二天正午時分，黎貢嘎坐在床上，推開雕花窗，陽光照在逶迤起伏的山脊上，給貢嘎山鍍上一層金光，大片大片的云朵在山脊后升起，浮在半空中，像游弋在響水河里的魚群。黎貢嘎遙望遠處的貢嘎山，就像目送著下地干活的阿爸的背影，定定入了神……

黎貢嘎起床，剛洗漱完，胡梭祿帶著他最小的孫子胡慶生來到黎家。

還在胡慶生九、十歲的時候，喜歡到山上抓雛鳥來養(yǎng)。胡慶生先用整顆整顆的苞谷喂養(yǎng)雛鳥，養(yǎng)不活。胡慶生將苞谷打成細面喂養(yǎng)，也養(yǎng)不活。最后，胡慶生從莊稼地里抓蟲子來飼養(yǎng)雛鳥，還是養(yǎng)不活。沒多久，胡慶生突發(fā)奇想，在苞谷面中加入自己的唾液，拌成稀糊狀，喂養(yǎng)雛鳥，這下奇了，雛鳥一個個養(yǎng)得肥肥胖胖的。村里人都很好奇，胡慶生解釋說，自己是從鳥媽媽用嘴銜食物喂養(yǎng)雛鳥得到的啟發(fā)，食物都是一樣的，唯獨欠缺的是唾液。

學(xué)會了“驚弓之鳥”這個成語后，胡慶生對成語的真實性產(chǎn)生質(zhì)疑。那次，胡慶生用彈弓在貢嘎山的松林里打傷一只松鼠，把松鼠帶回家養(yǎng)傷，一個月后，等松鼠右腿上的傷勢基本痊愈，胡慶生把松鼠帶到貢嘎山上放生。松鼠竄上樹叢，胡慶生在松鼠身后窮追不舍，一邊把彈弓拉得“啪啪”作響。松鼠越逃越快，胡慶生越追越急，彈弓越拉越響。最后，奔跑中的松鼠傷口撕裂，掉到地上。

一個月的實驗終于有了結(jié)果，胡慶生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跑回家中。阿媽正在廚房炒菜，胡慶生的聲音因沿途奔跑和過度興奮微微顫抖著，說，是真的！是真的！驚弓之鳥這事假不了！

回應(yīng)胡慶生的是阿媽揚手扇來的一記耳光。阿媽的聲音同樣因惱怒而微微顫抖著，說，砍腦殼的短命鬼！老娘辛辛苦苦拉扯你們幾個娃，是想你們多讀點書、多認得幾個字，不是讓你吃飽了逗松鼠玩！你倒好，為了只破松鼠竟然逃起學(xué)來了，現(xiàn)在老師都找上門來了！

胡慶生是他爸媽的一塊心病，村里的人不知是出于安慰，還是真心看好那孩子，紛紛安慰慶生爸說，慶生這娃將來是做大事的人，前途無可限量，至少比其他孩子要強。慶生爸在大家的安慰聲中漸漸舒展開眉頭，唯獨胡梭祿捧著煙槍，不緊不慢地說，刀磨得太薄太亮就劈不了柴，我還是更喜歡貢嘎！

胡梭祿爺孫倆進屋時，袁桂霞正坐在堂屋的一張矮竹凳上編背篼。見到胡梭祿，袁桂霞趕緊起身，泡了一杯茶。

胡梭祿留著一撮花白的山羊胡，眼簾半張半合，好像隨時都要睡著了，但眼神比鷹嘴湖里的水還清亮，似乎一眼就能穿透人的內(nèi)心，在這種眼神里，什么都瞞不住，什么都藏不了。

胡梭祿從腰帶間抽出一支煙桿，煙桿上懸吊著一枚磨得光滑圓潤的鵝卵石，從嘴里噴出一股長長的濃煙后，胡梭祿說，你一個人拉扯三個娃兒太不容易了，不如把貢嘎過繼給我做孫子，你曉得的，我是打心眼里喜歡這娃！

袁桂霞編制竹篾條的雙手停頓了一下，她將編了一半的背篼推到一邊，沉思片刻，說，梭祿老爹，你和貢嘎有緣，是娃兒的福氣。不過，我答應(yīng)過他爹，再咋苦也要把三個娃兒拉扯成人。老爹，你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貢嘎還是跟著我好些！

胡梭祿不說話了，抽了幾口煙，他起身告辭。臨走時，胡梭祿拍著黎貢嘎的肩，似乎有很多話想說，可一句話也沒說。胡梭祿對袁桂霞留下一句——往后有啥子難處，盡管和我說！

黎貢嘎是家里的老大，有一弟一妹，弟弟彪嘎和妹妹瑤瑤。黎貢嘎念完初中就輟學(xué)了，和阿媽一起在家務(wù)農(nóng)。黎彪嘎初中畢業(yè)后，考入南方的一所林業(yè)學(xué)校，畢業(yè)后分回廩峰自治縣林業(yè)局工作。黎瑤瑤初中畢業(yè)考入廩峰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后分配到縣城的一所小學(xué)任教。

黎貢嘎成年后，成為村里種莊稼的一把好手。每年春耕，和村里那幫年輕后生一起在田里插秧時，黎貢嘎弓著腰身，插得又快又齊整，把那些后生遠遠甩在了身后。

黎貢嘎體形彪悍、健壯，在地里干活時，鄉(xiāng)親們們常常可以看到這樣的情景，黎貢嘎光著上身，兩塊扇形的胸肌虬結(jié)怒凸著，六塊對稱堅實的腹肌壁壘分明，褲管卷到膝蓋處，兩條小腿上沾滿了黃泥，在地里揮動鋤頭挖土?xí)r，兩條手臂上的肌肉線條在一平一隆的不斷重復(fù)中，汗水從他身上滑落，像涂了一層橄欖油，那野性、陽剛、粗獷的美，看得村里那幫后生眼紅。梭祿爺爺說，是莊稼地里的土把他磨練成貢嘎山上的一棵松。

鄉(xiāng)親們都喜歡找黎貢嘎幫忙，大凡鄉(xiāng)親們有點什么難處，只要站在黎貢嘎家門口一喊，黎貢嘎就應(yīng)聲而出，有時候手里搖著一把蒲扇，有時候手里端著一個碗，他邊扒著飯邊聽來人說——貢嘎兄弟，我家屋頂漏雨了；我那短陽壽的男人又不曉得跑到哪家灌馬尿（喝酒）去了，你等會來給我翻翻瓦！聽梭祿老爹說，半夜里會有暴雨……

黎貢嘎咽下嘴里的飯，說，要得要得，我吃完飯就來！

過不了幾天，又有人來喊，貢嘎兄弟！貢嘎兄弟！

黎貢嘎?lián)u著蒲扇走出來。來人說，下個月初八我家蓋新房子，請梭祿老爹算過了，吉日，錯過了那天得等上好一段日子才能開工呢。嘎，到時候來幫幫忙，怕是要幫上一陣子喲！

黎貢嘎?lián)u著蒲扇，說，要得要得，到時候，你記得提醒我就行。

唯一令黎貢嘎苦惱不已的是自己不會唱歌，天生一副破鑼嗓，加上五音不全，唱起來難聽不說，還經(jīng)常跑調(diào)。黎彪嘎經(jīng)常拿著哥哥的痛處找樂，說，你唱歌呀，能把鬼都嚇跑，看你將來咋個找老婆！

苗家后生不會唱歌就好像老鷹沒有翅膀一樣，很難獲得女孩子青睞。每年的“游方節(jié)”是黎貢嘎最痛苦不堪的時候，這一天，苗家的后生都會在“游方節(jié)”上以歌示愛，向自己傾慕愛戀的對象互訴衷腸。有些甚至是從其他村寨長途跋涉而來，用歌聲向自己傾慕的對象傳情示愛。

在二十歲那年，黎貢嘎第一次參加村里的“游方節(jié)”，是被胡慶生生拉活扯拽去的。那天，胡慶生在家中對著鏡子精心打扮了一番，纏一條青絲頭巾，身著紫色對襟衣，下穿一條藍色寬腳長褲。胡慶生對著鏡子反反復(fù)復(fù)轉(zhuǎn)了幾個圈，這才心滿意足地來到黎貢嘎家。

一聽說參加“游方節(jié)”，黎貢嘎擺著手說，你這不是讓我出洋相嗎？

胡慶生只說了一句話，便刺中黎貢嘎的要害，他說，那你就等著打一輩子光棍好了！

見黎貢嘎開始猶豫了，胡慶生拉著他的手腕，把他拽出了家門！

每年的“游方節(jié)”都是在鷹嘴湖邊舉行。苗家小伙子和女孩子各排成一行，相對而歌。歌曲的旋律都是那幾套固定的模式，歌詞根據(jù)男女雙方的心情、意愿即興發(fā)揮。胡慶生拽著黎貢嘎趕到鷹嘴湖邊時，對歌正進行得如火如荼。胡慶生的目標只有一個——杜鵑。

杜鵑不光長得像貢嘎山上的杜鵑花一樣漂亮，唱起歌來就像貢嘎山林中的百靈鳥，她那嗓子一開，音色清甜透亮，歌聲高亢悠揚，簡直能把天空的云朵都撕裂、撕破，不光唱醉了響水河里的水，也唱開了村里后生們的心。

杜鵑脖子上戴著銀項圈，身著一件桃紅色的左衽上裝，系一條銀質(zhì)腰帶，下罩藏青色百褶裙，群擺上繡著魚鳥花草，高盤的發(fā)髻間插著幾根銀發(fā)簪，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仿佛會說話，看得黎貢嘎心里“怦怦”直跳，渾身熱血沸騰，就像體內(nèi)有一頭受驚的野馬，四處亂撞，怎么也馴服不了。

胡慶生率先用歌聲表達對杜鵑的愛意——

哎喲喂——鋼刀閃閃好砍柴，鐵犁尖尖好劃田

妹妹你若有心意，任你用上幾十年

杜鵑扯開嗓門應(yīng)答著——

一叢樹林選一根，千人當中選一人。

不選錢財和相貌，只求情同意合人！

用歌聲婉拒了胡慶生，杜鵑眼神掃視著場里的后生，最后把眼神落在遠遠坐在一邊的黎貢嘎身上。杜鵑理了理嗓子，敞開了歌聲：一蓬竹子一十三，六對成雙一根單，單的要等人來砍，情妹專等郎來攀。

眼見杜鵑主動示愛，一幫后生輪流用歌聲向杜鵑表達愛意，可在杜鵑態(tài)度堅決、歌詞犀利的拒絕聲中紛紛敗下陣來。

黎貢嘎站在一旁，背倚著一顆松樹，看著他們一唱一和，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就在黎貢嘎又羨慕又嫉妒的時候，杜鵑徑直朝他走過來，停在他面前，問，你咋不去對歌，沒有你喜歡的女孩？

黎貢嘎心里一陣恓惶，說，我……我不會唱歌。

杜鵑“撲哧”一下笑了，說，苗家的后生，哪有不會唱歌的？依我看，你是沒有遇到中意的姑娘。

黎貢嘎急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真不會唱。

杜鵑說，你不會唱也不要緊，可以用其他方法讓人家姑娘明白你的心意嘛！

黎貢嘎問，哪樣方法？

杜鵑有些生氣了，說，你咋這么窩囊？方法應(yīng)該你自己想呀！咋反過來問我？你還是不是男人？

一陣數(shù)落之后，杜鵑轉(zhuǎn)過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轉(zhuǎn)眼到了秋收時節(jié)。那天，黎貢嘎正坐在閣樓的走廊上編一個背篼，屋外有人來喊，貢嘎哥，在家嗎？

黎貢嘎走到屋外，杜鵑站在門口，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仿佛比鷹嘴湖的湖水還要深邃。黎貢嘎感到一陣心神激蕩，渾身的細胞莫名地活躍起來。杜鵑說，貢嘎哥，明天我家收谷子，想請你們幫幾天忙！

黎貢嘎一聽，恨不得立馬就拿著鐮刀去幫她家收谷子，說，行行行，我明天一早到！

深秋是田野的黃金季節(jié)，放眼望去，到處是一片金黃的稻谷。谷浪在風(fēng)里起伏，蜿蜒流淌的響水河撞在石灘上，流水拐了一個灣，帶起幾個漩渦，又一路歡騰著流向下游。遠處的貢嘎山樹影綽綽，峰巒疊翠，站在秋天的田野間，涼風(fēng)習(xí)習(xí)，流水潺潺，直讓人心曠神怡，這個季節(jié)，看什么都喜慶。

黎貢嘎、胡慶生和村里幾個年輕后生正在杜家田里收割著谷子，杜家的女眷提著竹籃，給大伙送來晚飯。

眾人暫時歇工，坐在田坎上抽著煙。杜鵑走到黎貢嘎身邊，蹲下身，從竹籃里拿出一大缽噴香的米飯，飯上蓋著爆炒回鍋肉、涼拌酸菜和幾片香腸。

黎貢嘎剛扒了一口飯，從飯下扒出一個荷包蛋，再一扒，扒出幾片又厚又黃的臘肉。胡慶生湊過來，一筷子夾走黎貢嘎碗里的臘肉，全塞進嘴里，嚼得兩個嘴角直淌油。

吃完飯，胡慶生不依不饒地嚷開了，說，杜鵑妹子，那個貢嘎兄弟碗里又是雞蛋又是臘肉，我們碗里的菜就那么少？都是請來給你家?guī)兔Φ?，大家干的是一樣的活，使的是一樣的勁，你咋能這么偏心眼？

杜鵑蹲在地上，把空碗裝進竹籃里，沒有搭理他。胡慶生圍著杜鵑轉(zhuǎn)了幾圈，一臉壞笑，說，難不成你是看上他了？

杜鵑起身，挎著竹籃要走。胡慶生雙手平抬著，攔住杜鵑，笑得更加邪惡了，說，貢嘎有哪樣好嘛？你還不如跟哥哥我，哥哥會疼人！

胡慶生說著，伸出手去摟杜鵑的腰。杜鵑后退一步，從地上撿起一把鐮刀，說，你再亂說亂動，姑奶奶砍斷你的手！

胡慶生一臉委屈，說，我咋就亂說了？大家伙都看見了，妹子，你就是偏心眼嘛！

杜鵑羞得滿臉通紅，推開胡慶生，一溜煙跑了。胡慶生看著坐在田坎上“嘿嘿”憨笑的黎貢嘎，說，還愣著干嘛？趕緊追呀！

黎貢嘎一路追在杜鵑身后，來到鷹嘴湖邊。杜鵑坐在河灘的一塊大石頭上，嗚嗚咽咽地哭起來，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看到黎貢嘎趕到，杜鵑一抹眼淚，惡狠狠瞪了他一眼，說，你來干嘛？

杜鵑一臉兇相，說話時咬牙切齒，仿佛和黎貢嘎有著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黎貢嘎壯著膽，坐在她身邊。杜鵑憤然起身，走到湖邊的一棵香樟樹下。就在那一刻，黎貢嘎突然像出籠的豹子躥上來，攔腰抱起杜鵑，鉆進湖邊密林里。

林中的一塊空地上，枯死的落葉鋪了一地。黎貢嘎壓在杜鵑身上，喘著粗氣，連撕帶剝，一層層褪去杜鵑的衣服。杜鵑在黎貢嘎赤裸的身體上狂抓亂咬，不是反抗，而是報復(fù)，報復(fù)黎貢嘎讓他們的這一天來得太晚！

黎貢嘎和杜鵑的婚禮是在胡梭祿的主持下進行的。胡梭祿很少為人主持婚禮，一輩子只主持過三次婚禮。這格外的優(yōu)待讓黎貢嘎有些受寵若驚，他永遠都沒能明白，為什么這個睿智、德高望重的老人會對自己如此青眼有加？

在黎貢嘎的婚禮上，胡慶生喝得酩酊大醉。喝醉后的胡慶生雙手搭在黎貢嘎肩上，淚流滿面地說了很多祝福的話。第二天，胡慶生離開村子，到縣城的一家酒廠打工。在酒廠里，胡慶生開始了他的創(chuàng)業(yè)之路。

酒廠污水處理系統(tǒng)凈化水質(zhì)后留下來的污泥，一直是困擾廠家多年的難題，廩峰縣大大小小的酒廠通常將污泥送給附近的農(nóng)民用于肥土。胡慶生得到啟發(fā)，既然污泥利于農(nóng)作物生長，一定也有利于苗木花卉的生長。胡慶生和省、市一些苗木花卉種養(yǎng)場做起了交易，將污泥賣給這些種養(yǎng)場。胡慶生收集污泥不需要花一分錢，幾筆無本盈利的買賣下來，胡慶生索性辭去工作，做起了污泥生意。

好景只持續(xù)了三、四年。后來，隨著環(huán)保制度的日漸完善，廩峰自治縣環(huán)保局將縣內(nèi)酒廠的污泥實行集中回收處理，不允許廠家私下處置，胡慶生斷了生意的門路。就在那時候，廩峰自治縣新開通從縣城發(fā)往各村的客運線路，胡慶生通過關(guān)系，弄到從縣城發(fā)往響水村的路線牌，買了一輛中巴車，跑起客運。

胡慶生成為村里后生中最早的暴發(fā)戶。每天收車后，胡慶生把自己打扮得體體面面，穿著一套銀灰色的西裝，黑白相間的皮鞋，拎著幾個礦泉水瓶裝的白酒、一只鹵鴨，四處串門，找后生們喝酒。

黎貢嘎和杜鵑婚后生育了兩個兒子，夫妻倆在家務(wù)農(nóng)，農(nóng)閑時節(jié)到縣城打點零工，日子風(fēng)平浪靜過了十多年后，響水村起了翻天覆地變化。

怒灘鄉(xiāng)鄉(xiāng)政府給響水村的父老鄉(xiāng)親帶來了發(fā)展新思路——在響水村開發(fā)旅游，依托村里得天獨厚的自然資源，結(jié)合少數(shù)民族的風(fēng)土人情，打造一張靚麗的旅游名片。

縣交通局斥資擴建、硬化了從怒灘鄉(xiāng)到響水村的通村公路。鄉(xiāng)政府對響水村進行整體規(guī)劃，在響水村外圍修建了商業(yè)一條街、小吃一條街和一個文化廣場。又從村里選出能歌善舞的組成演出隊……最后，鄉(xiāng)政府從市旅游學(xué)校和市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校請來老師，對即將開餐廳和旅館的人家戶進行短期培訓(xùn)，培訓(xùn)內(nèi)容包括廚藝、禮節(jié)禮儀、病疫防控。

黎貢嘎一家正吃著晚飯，胡慶生闖了進來，頭上戴了一頂純白的廚師帽，腋下夾著幾本培訓(xùn)資料。胡慶生敞開嗓門嚷著，今天我來混頓飯吃。

趁著村里大力搞旅游發(fā)展的契機，胡慶生雇了一個司機為自己跑中巴，他報名參加了村里的培訓(xùn)班，準備開一家鄉(xiāng)村旅館。胡慶生扒了一口飯，說，嘎，現(xiàn)在全村年輕人大都參加了培訓(xùn)班，你娃咋沒有響動？

黎貢嘎默然扒著飯，沒有回答。胡慶生說，不是我說你娃，一輩子種地有啥子出息？不如好好抓住這次機會，謀點事業(yè)，總比種地強！

黎貢嘎說，我只會種地，不會其他的！

胡慶生說，不會可以學(xué)，你看人家狗剩、海九，哪一個不是農(nóng)民？他們現(xiàn)在學(xué)習(xí)的勁頭比我還高！

黎貢嘎說，我還是守著土地踏實些。

胡慶生嘆了一聲，轉(zhuǎn)過頭對杜鵑說，他不去就算了，你是村子里歌唱得最好的，不參加村里的演出隊太可惜了，聽說，演一場就可以分到現(xiàn)錢，和游客合影也有鈔票拿，聽海九家媳婦講，和人合拍一張照片可以拿到十五至二十元。

杜鵑說，我不想去。

胡慶生再次苦笑一聲，徹底無語了。半晌，黎貢嘎突然說，慶生，你該成個家了！

胡慶生興奮的勁頭一下癟了，面對滿桌冒著熱氣的飯菜，他久久沉默無語。

兩個月后，胡慶生和村子里的一個姑娘結(jié)婚。接著，他們的鄉(xiāng)村旅館正式開業(yè)。

夜幕低垂。黎貢嘎站在文化廣場正中，偌大的廣場中央是一個祭壇，祭壇四周立著八根大理石柱，柱身上雕刻著傳說中面目猙獰的圖騰。演出隊正在廣場排練，狗剩和海九也在其中，他們和一群后生一起吹著蘆笙，跳著斗腳舞，圍著祭臺邊跳邊有規(guī)律地往一側(cè)移動。

地板是大理石鋪砌而成，石板間水泥剛干不久，傳出一股潮濕的刺鼻的異味。廣場太大，有種過于開闊的冷清，黑夜就像一塊巨大無邊的磐石，讓黎貢嘎感到壓抑。演出隊的成員興致勃勃地排練著，一個比一個興致高，每個人對未來的生活都充滿美好的憧憬。黎貢嘎仔細審視著面前的一張張面孔，這些面孔都是他以往很熟悉的，但現(xiàn)在，自己似乎完全不認識他們了，好像自己離他們越來越遠，遠得被一陣馬蹄揚起的塵土掩蓋。

越看越感到索然無味，黎貢嘎轉(zhuǎn)身離開廣場，沿著河邊溜達。沿河而建的觀景臺正在加緊施工。觀景臺凸出河面，觀景臺上木椅、路燈、花臺一應(yīng)俱全。路燈下，連夜趕工的工人在給木欄桿上漆，電鋸鋸斷木條的聲響，釘釘子的敲打聲交織在一起，劃破寧靜的夜空。

怒灘鄉(xiāng)鄉(xiāng)政府又出新招，準備把貢嘎山下的土地流轉(zhuǎn)過來，連片打造一個花海觀賞基地，種植薰衣草、扶?；ǖ然ɑ堋Ｕ畯脑颇弦M一家公司，經(jīng)過政府挨家挨戶上門游說，當?shù)乩习傩斩纪獍淹恋亓鬓D(zhuǎn)出來，唯獨黎貢嘎不愿意，任政府官員說破嘴皮子，黎貢嘎死活不同意。

怒灘鄉(xiāng)鄉(xiāng)長申萬城來到黎貢嘎家的時候，身后跟著狗剩和海九。眾人在堂屋里坐成一圈。

申萬城喝了口茶，潤了潤嗓子，說，貢嘎兄弟，現(xiàn)在大家都同意把土地流轉(zhuǎn)出來，就差你一家了，你還是多支持一下家鄉(xiāng)的發(fā)展。

狗剩搶過話頭，說，是呀，嘎，政府這么做也是為了大家好，旅游搞好了，對大家都有好處，你說是吧？

黎貢嘎低垂著頭，神情肅穆，不說話，也不正眼看大家。申萬城說，貢嘎兄弟，你不用擔心生活的問題，政府和花卉公司都協(xié)商好了，只要你愿意，公司聘請你為長期合同工，月工資兩千多元，年底還有分紅。

黎貢嘎終于有了回應(yīng)，說，我在土地上辛苦慣了，離了土地，心里不踏實！

正說著，胡慶生攙扶著胡梭祿走進屋。黎貢嘎趕緊起身，扶著胡梭祿坐到一張竹椅上。胡梭祿抽出別在腰間的煙桿，“吧嗒吧嗒”地抽起來。一袋煙抽完，胡梭祿嘶啞地說，嘎，把土地給他們吧。

胡梭祿的眼神里有酸楚，有無奈，更多的是痛惜。黎貢嘎黯然了，頭無力地聳搭在雙膝上……

黎貢嘎把六畝多地流轉(zhuǎn)出來。簽完合同，黎貢嘎來到自家的田地里，正值苞谷成熟的時節(jié)，苞谷稈上掛著一顆顆橢圓的苞谷。整個苞谷地在陽光里散發(fā)出一陣清香，黎貢嘎用力一嗅，這香味甜絲絲、涼浸浸的。遠處傳來陣陣蛙叫，和潺潺流動的水聲一唱一合，黎貢嘎環(huán)顧著莊稼地，突然蹲在地上，雙手捧著頭，嚎啕大哭起來。

村子的平靜被打破了。最先到這里觀光旅游的，只有從省、市、縣、鄉(xiāng)里來的游客，隨著響水村的名氣越來越大，全國各地的游客紛至沓來。除了游客，省內(nèi)外各級政府、旅游部門的領(lǐng)導(dǎo)也組團前來觀摩學(xué)習(xí)，考察團一茬接著一茬。不到兩年時間，這條少數(shù)民族風(fēng)情游成為全國旅游線路中的一條精品路線，響水村的旅游業(yè)迎來了鼎盛的黃金時期。

月光灑在商業(yè)街的青石板上，給石板蒙上一層薄薄的銀光。夜色籠罩在響水村上空，兩邊的商鋪燈火通明，蠟染店、銀器店、工藝店、咖啡店、茶樓……一個接一個的店鋪鱗次櫛比。黎貢嘎沿著商業(yè)街信步走著，眼前的景象讓他感到陌生。村子越熱鬧，黎貢嘎就感到越孤獨，孤獨中伴有一種難言的惶惑，就像一個人活在四面環(huán)海的孤島上，四周都是望不到邊的冰涼刺骨的海水。

黎貢嘎走到一家旅館前，門前立著一根木樁，木樁上懸掛著一面飄揚的錦旗，上面寫著“山野客?！?。客棧的老板是胡慶生，從他做起生意，兩家的走動越來越少了，最多就是在街頭巷尾碰到打個招呼。

黎貢嘎走進客棧，進門是一個小天井，天井四周是半人高的木柵欄，柵欄上爬滿牽?；ê鸵恍┎恢奶俾参?。鵝卵石砌成的花臺里種滿郁金香、薔薇和扶桑花?？蜅樗膶痈吣緲?，金黃的木柱，雕花格窗，金黃的琉璃瓦，走廊上懸掛著一排紅燈籠，看上去古色古香，別有一番情趣。

胡慶生站在走廊上，穿著一件白色的真絲短袖襯衣，米灰色的七分褲，戴一條粗得可以用來栓狗的金項鏈，正滿臉笑容地招呼一對拖著皮箱前來入住的年輕夫婦。

黎貢嘎正要走，突然被胡慶生叫住。胡慶生走上來，問，嘎，有事？

黎貢嘎說，沒事！路過，順便來看看。

胡慶生笑得很勉強，說，你先到屋里坐坐，等我招呼好這些客人就來！

黎貢嘎說，你忙你的！我也沒啥事，就是順道來看看，你忙你忙，我先走了！

胡慶生說，那好，等空了我們抽時間聚聚，好好喝幾杯！

沒多久，村里德高望重的胡梭祿去世。臨終前，他把黎貢嘎叫到床前。黎貢嘎坐在床邊一張椅子上，握著胡梭祿的一只手。胡梭祿躺在床上，身體單薄得像一張紙片，嘴巴半張半合，唾液順著花白的山羊胡淌下來。窗外，隱隱傳來游客盈盈不絕的歡聲笑語和狗的狂吠聲。

胡梭祿半睜著眼，有氣無力地說，嘎，世道變了，村子也變了……

黎貢嘎沒說話，用力握著胡梭祿干枯的手掌。胡梭祿說，嘎！你要看護好貢嘎山！它是我們的神山，別讓它給糟蹋了！

胡梭祿眼巴巴看著黎貢嘎，眼神渙散迷離，渾濁無光，像蒙了一層淡淡霧瘴。黎貢嘎鼻子一酸，熱淚盈滿眼眶，他下意識地將胡梭祿的手掌握得更緊了，用力點點頭……

響水村的成功經(jīng)驗讓怒灘鄉(xiāng)鄉(xiāng)政府信心大增。鄉(xiāng)政府決定乘勢而上，開發(fā)更多的旅游資源，打造更多的旅游路線。按照鄉(xiāng)政府的規(guī)劃，新開發(fā)的項目就落在鷹嘴湖邊，政府將在此修建一座五星級的度假賓館，配套開發(fā)的項目有水上游樂園、水上滑道、快艇體驗游等項目。黎貢嘎由此聽到一個全新的稱呼——高山度假游。

方案敲定，鄉(xiāng)政府從成都引進了一家實力雄厚的集團公司，和度假酒店、水上游樂園一起動工修建的，還有從鷹嘴湖到響水村的道路擴建。

從鷹嘴湖到響水村有兩公里多的山路，只是一條三、四米寬的泥石道，勉強能通行一輛貨車。公司全額出資，將路拓寬到六米后再行硬化。

工程正式啟動后，挖掘機、推土機、大大小小的貨車每天在通往鷹嘴湖的路上來回穿梭。道路兩邊的珍稀樹種被移栽到別處，普通樹木被推土機碾壓得一片狼藉。度假酒店在湖邊的一塊空地上倚山而建，為防止山體滑坡，建筑方挖坡砌坎，用鋼筋水泥壘起堅固的防護堤。每天天一亮，放炮聲“轟隆隆”響徹云霄，泥土和大大小小的樹從半坡滑落，山體面目全非的慘狀看得黎貢嘎撕心裂肺地痛。

黎貢嘎走進鄉(xiāng)長申萬城辦公室，申萬城坐在一張深褐色的辦公桌后正在接電話。黎貢嘎坐在一邊的沙發(fā)上，耐心候著。陽光從窗戶間射進來，照著玻璃茶幾上的那盆仙人球，球體渾圓通翠，虎頭虎腦的模樣顯得愚鈍笨拙，憨態(tài)可掬里又透點朽木難雕的頑劣。犬牙交錯的尖刺被陽光鍍上一層金黃的鎧甲，一根根張力十足，看久了，又有種過度囂張的面目猙獰。仙人球身上的精神，匯集的是冰火兩重天。

申萬城通完電話，在黎貢嘎身邊的沙發(fā)上坐下，說，大兄弟，我們都不是外人，有啥話趕緊說，我馬上要去縣里開一個會。

黎貢嘎說明來意。申萬城皺緊眉頭，說，大兄弟，你說句實話，以前大家的生活狀況咋樣？

黎貢嘎一怔，說，不太好！

申萬城問，那大家現(xiàn)在的生活狀況咋樣？

黎貢嘎說，還行！

申萬城說，要是政府不發(fā)展旅游業(yè)，鄉(xiāng)親們能有今天的好日子？我們鄉(xiāng)有豐富的旅游資源，政府的職責(zé)就是如何有效地利用這些旅游資源發(fā)展經(jīng)濟，帶動老百姓發(fā)家致富。這些年來，大家的日子過得有多滋潤，你應(yīng)該比我更清楚吧？

黎貢嘎正要分辨，申萬城適時打斷了他，說，有時候，發(fā)展難免要做出點犧牲。可能我這比喻不一定恰當，要是當初沒有革命先烈的犧牲，我們今天還在舊社會做牛馬。好了好了，我真不能再耽擱了，有啥事回頭再說！

回到響水村，黎貢嘎在進村的吊橋上遇到胡慶生。黎貢嘎劈頭蓋臉地說，慶生兄弟，晚上到我家來一趟，我找你有事！

晚上九點，胡慶生來到黎家，帶了兩個礦泉水瓶子裝的散裝茅臺酒和幾袋鹵雞爪和鹵鴨脖。杜鵑下廚炸了盤花生和干魚。黎貢嘎和胡慶生坐在堂屋的八仙桌前對飲起來。

酒過三巡，黎貢嘎有了醉意，說，他們把貢嘎山挖得稀巴爛，這事你咋看？

胡慶生啃著一支鴨脖子，說，由他們挖唄，只要對老百姓有好處，怎么挖我都無所謂！

黎貢嘎嘆了一聲，說，可那里面住著我們的老祖宗！

胡慶生放下鴨脖子，語氣尖銳得像一根針，說，我們的老祖宗早就埋進土里喂了螞蟻！話音剛落，胡慶生似乎意識到自己的態(tài)度有些過了，語氣軟下來，說，嘎，聽我一句勸，時代不一樣了，做人還是別太死心眼！

黎貢嘎犯了犟脾氣，說，不能由著他們胡來，我要找地方說理去！

胡慶生苦笑著，說，嘎，別犯傻，聽我一句，你找誰都沒用！

第二天一早，黎貢嘎乘坐早班車來到縣里，徑直來到縣政府大院。黎貢嘎剛走進政府辦公大樓的一樓，門衛(wèi)室里一個矮胖的中年保安攔下他，問，你找誰？

黎貢嘎說，我找縣長。

保安問，你找哪個縣長？

黎貢嘎說，分管城建的縣長！

保安說，哦！找雷縣長。你找雷縣長有啥事？

黎貢嘎說，上訪！

保安說，要上訪到信訪局，一有點事就來找縣長，還不把他累死呀？

黎貢嘎說，事關(guān)重大，我一定要找縣長！

看到黎貢嘎態(tài)度果斷堅決，語氣里毫無回轉(zhuǎn)的余地，保安猶豫一下，說，你等等，我先聯(lián)系一下。

保安撥通電話，“嗯嗯啊啊”地應(yīng)答了一通。掛上電話，他說，你來得不巧，雷縣長帶團到浙江考察學(xué)習(xí)去了，他的秘書在，我?guī)闵先ァ?/p>

保安領(lǐng)著黎貢嘎走進三樓的一間辦公室。秘書是一個三十多歲、像水仙花一樣亭亭玉立的女人，穿著一套黑色女士西裝，大翻領(lǐng)、寬褲管，氣度雍容，姓袁。

袁秘書給黎貢嘎泡了一杯茶，坐到黎貢嘎對面的沙發(fā)，半側(cè)著身子，雙掌交叉著放置在腰部，目光溫和地平視著黎貢嘎，面帶親切的微笑。

黎貢嘎把連夜準備好的材料交到袁秘書手中。袁秘書粗略瀏覽了一遍材料，說，雷縣長率團到浙江學(xué)習(xí)去了，主要是學(xué)習(xí)他們在小集鎮(zhèn)建設(shè)方面取得的寶貴經(jīng)驗，要一個星期才回來。等縣長回來后，我會立刻向他匯報情況！

兩個星期過去了，縣政府沒有一點回音。黎貢嘎沉不住氣了，就像一只無頭蒼蠅到處亂撞，林業(yè)局、住建局、國土局、環(huán)保局……不是被三言兩語打發(fā)回來，就是相關(guān)領(lǐng)導(dǎo)避而不見。一連奔波了半個多月，黎貢嘎突然安靜下來，成天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就這么一動不動地倚在雕花窗上，眺望著遠處的貢嘎山。

神山終于發(fā)怒了。那天深夜下起了暴雨，黎貢嘎生平很少見到這么大的暴雨?！稗Z隆隆”的雷聲里發(fā)泄著積蓄已久的憤怒，黑魆魆的天幕上，面目猙獰的閃電一閃而逝，龍走蛇行，像破水而出的珊瑚，瞬間消失在幽暗的海平面。密集的雨點砸在屋頂上“啪啪”作響，狂風(fēng)肆虐大地，卷起掛在回廊墻壁上的蓑衣、斗笠飛到半空。響水河河水暴漲，洶涌的波浪拍打著河堤，“嘩嘩”作響。黎貢嘎披著一件衣服，站在窗前，看著窗外的滂沱大雨，感到莫名的驚悸……

第二天一早，黎貢嘎獨自來到鷹嘴湖邊。經(jīng)過一夜的暴雨，度假酒店后的堡坎還沒有砌好，出現(xiàn)大面積的山體滑坡，大量泥石流和樹木滑落，堆在施工現(xiàn)場。幾十個施工人員正在清理現(xiàn)場，推土機、挖掘機將泥石和樹木裝在貨車上運走。

眼前的景象讓黎貢嘎接近崩潰――泥石流中的樹大多被連根拔起，有的攔腰折斷，就像一群缺胳膊少腿的親人，氣息奄奄地橫置在路邊。黎貢嘎心臟劇烈地抽搐著，他踉踉蹌蹌后退幾步，倚靠在一棵大樹上，虛脫地閉上眼睛。

過了一會，黎貢嘎才緩過神來，他沿著湖邊四處奔跑，一邊跑，一邊叫喊著，爸！阿爸……

叫聲凄厲悠長，在風(fēng)聲的傳送下四處回蕩，驚起密林深處的一群鳥拍打著翅膀，一路哀號著飛向天空……

從那次和黎貢嘎喝完酒，胡慶生就一直過得心驚膽戰(zhàn)、惶恐不安，心里總有種不祥的預(yù)感。提心吊膽地過了幾天，胡慶生擔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那天清晨，黎貢嘎在鷹嘴湖邊的施工現(xiàn)場抄起一截鋼管，見人就打，見車就砸，工地上的工人上前阻止，被他重傷三個，輕傷兩個……

據(jù)鄉(xiāng)親們說，兇器是一截施工現(xiàn)場廢棄的鋼管……

責(zé)任編輯 劉 妍

夏 青：貴州湄潭縣人，70后，貴州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先后在《北京文學(xué)》《莽原》《山花》《貴州作家》等刊物發(fā)表作品，有中篇小說《竹骨傘被》被《小說選刊》轉(zhuǎn)載，曾獲遵義市市政府文藝獎三等獎，做過工人、政府職員，現(xiàn)供職于《遵義日報》社，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