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迎春之死”說家庭暴力（上）

紀萍

2016年3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反家庭暴力法》正式實施。家庭暴力不再是家務事，反家庭暴力是國家、社會和每個家庭的共同責任。

金陵十二釵之一的迎春是《紅樓夢》中唯一一個死于家庭暴力的大家閨秀。曹雪芹筆下的迎春代表著一種女性的類型，這種類型的女性往往成為家庭暴力的受害者。時至今日，迎春的悲劇還在一些姐妹身上重現(xiàn)。

性格懦弱是長期遭遇家庭暴力女性的通病

迎春是賈府二小姐，大老爺賈赦與小妾所生，庶出，且生母早死，因身世卑微在賈府沒有地位，她“溫柔沉默，望之可親”，但天性懦弱，更乏才情，對周圍的一切不聞不問，木然處之，這就有“二木頭”的諢名，用小廝興兒的話來解釋就是：“戳一針也不知噯吆一聲?！碧幨罏槿松嫌褐恢俗?，任人欺侮，她的貴重首飾被奶媽拿去賭錢她不追究；下人當她面大吵大鬧她無法勸止；父親賈赦欠了孫家賭債五千兩銀子，硬把她嫁給孫家抵債，她沒絲毫反抗，如此懦弱無能，誤嫁中山狼孫紹祖的命運也就無可扭轉(zhuǎn)了。迎春命薄，遭丈夫百般蹂躪受盡折磨，婚后僅一載即悲慘死去。

懦弱隱忍是長期遭遇家庭暴力女性的通病，承辦跟蹤數(shù)十起因長期遭遇家庭暴力而奮起殺夫的案件，幾乎所有被告人（妻子）都強忍了十年以上的肢體暴力、冷暴力、性虐待三重摧殘，這種由先前家暴的被害人轉(zhuǎn)變?yōu)楸桓嫒说默F(xiàn)象我們稱之為“惡逆變”犯罪。

伍媛媛大學本科畢業(yè)，擔任事業(yè)單位中層干部。她端莊賢淑，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各方面優(yōu)秀的她并沒得到丈夫沈儒的尊重愛護，女兒8個月時第一次遭遇家庭暴力，雨點般的拳頭劈頭蓋臉砸來……中國人的面子很重要，小知識分子更愛面子，伍媛媛不愿外界知曉她不堪的婚姻，忍了。第一次施暴行為輕易得逞，事后又沒嚴肅對待，施暴行為會逐漸升級，丈夫的暴行愈演愈烈，一聽到丈夫回家的腳步聲，伍媛媛就驚恐萬狀渾身顫抖……忍，忍，忍，忍到最后都白搭，因為悲苦、怨恨、復仇并沒消弭，反而疊加起來，猶如一顆毒瘤，越長越大，最終裂變了，她像一頭發(fā)瘋的母獅，歇斯底里地撲了過去……

聯(lián)合國的一份調(diào)查顯示，中國超過九成的遭受家暴的女性對自己的經(jīng)歷難以啟齒，這種集體性的沉默既可以歸結(jié)于中國社會文化的壓制、社會性別角色的倒錯，也源于法律的缺失。調(diào)查還表明，相對于土生土長的美國人，在美國的中國女性在遭遇家暴的時候很少求助，或是忍耐多年后才開始尋求幫助?！凹页蟛豢赏鈸P”的傳統(tǒng)思想在中國社會根深蒂固，即使漂洋過海嫁到西方的中國女性也難以立刻轉(zhuǎn)變觀念。

此刻我想，如若被關在下房的迎春姑娘咬咬牙一跺腳破窗而出，說服老家丁打開后花園那扇小門，飛奔而去，遁入妙玉的櫳翠庵，出家的惜春也在那兒，姐妹相依為命那該多好。邢夫人說迎春“心活面軟，窩囊無能，不及探春一半”。迎春是處處消極順從，不與人爭，循規(guī)蹈矩，賤視自己，悲悲切切花落去。而同樣庶出、賈政小妾所生的三姑娘探春則積極應對繁雜的人際關系，爭得了一些尊嚴、地位和自由。命運主要把握在自己手中，你反抗了爭取了，人生就是另一番天地。

反家暴法出臺，撐起了一把保護傘，然而法律是不會主動撲將過來保護你的，權益要靠自己爭取，美好的人生豈能斷送在一個暴虐的男人股掌之間？

男權意識倒錯 助長暴力真兇

無論是古代還是現(xiàn)代，夫妻之間的家庭暴力或多或少都摻雜著性暴力的成分。

丈夫?qū)ζ拮拥男员┝v史久遠。母系社會過渡到父系社會，女性的地位每況愈下，女人就是個會說話的物件，供男人玩賞，遭男人虐待欺凌，而性暴力是最原始最野蠻的家庭暴力。男性憑借生理、經(jīng)濟和社會角色的強勢地位占有女性，“妻子被交到丈夫手里，成為他的動產(chǎn)”。他們肆無忌憚地發(fā)泄對女性的統(tǒng)治欲、征服欲、戰(zhàn)勝欲，如猛獸捕食羔羊一樣天然合理，而不留下一丁點兒歉意愧疚。而她們，力量弱小，不得不軟弱無力地屈服，祈求片刻安寧。

從《紅樓夢》一些零星字句中，可看出孫紹祖對迎春的性虐待傾向。《紅樓夢》第5回這么形容孫紹祖：“中山狼，無情獸，全不念當日根由。一味的驕奢淫蕩貪還構(gòu)。覷著那，侯門艷質(zhì)同蒲柳；作踐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嘆芳魂艷魄，一載蕩悠悠。”孫紹祖是個世襲軍官，孔武有力，熟悉弓馬，于詩書上則并不通達，無非有幾斤蠻力氣而已。柔弱的迎春，畢竟出身名門大戶，靦腆羞澀，豈能迎合滿足那廝變態(tài)的獸欲，忍無可忍時會拒絕、爭吵、反抗，這就遭來拳腳，性欲不得滿足的孫紹祖便在日常生活中折磨虐待妻子，還不許妻子干預他的濫淫行為，他“一味好色，好賭酗酒，家中所有的媳婦丫頭將及淫遍”。妻子略勸過兩三次，他開口便罵出手就打。迎春被關禁閉鎖在下房與下人同住，身心憔悴得了重病，孫紹祖不給請大夫，甚至不給飯吃，大冷的天只穿幾件舊單衣……迎春死前回娘家兩次，但并沒敘說遭遇性暴力，所謂：“中媾之言，不可逆也，言之羞也?！弊鳛榉饨ㄉ鐣拇蠹议|秀，她難以啟齒，這很好理解，可悲的是，現(xiàn)代女性遭遇性虐待后絕大多數(shù)也不對外述說，獨自默默忍受，以致長期遭遇蹂躪。

伍媛媛忍了十幾年，她說身體的傷害能忍，最難忍受的是性暴力……現(xiàn)代中國，特別對已婚女性而言，性生活是不可以拿出來說事的，直至案發(fā)，伍媛媛沒對任何人說起她遭遇的性暴力。

過度忍耐無疑姑息養(yǎng)奸，伍媛媛的丈夫無數(shù)次將情人帶至家中，當著妻子的面發(fā)泄獸欲。更惡劣的是嫖娼得了性病傳染給妻子，伍媛媛痛斥丈夫的惡行，被強行脫光衣服跪著挨打，耳底穿孔，渾身傷痕累累。丈夫眼里，妻子是沒有性權利而言的工具，他氣焰囂張：“敢管老子，老子讓你看看我是怎么玩女人的！”任何形式的家庭暴力都會給被害者一方的身體及精神造成雙重傷害，其中以性暴力最為肆虐殘酷。

“女人是人，而不是玩偶”

一百年前，易卜生的《玩偶之家》猶如一顆炸彈，投向占統(tǒng)治地位的男性世界，打開了全世界討論女性人身權利的話題。易卜生的結(jié)論是：女人是人，而不是玩偶！一百年后的今天，夫妻在性方面的不平等現(xiàn)象還在延續(xù)，性暴力的根源是男權意識的倒錯，是社會對男性濫情的寬容度無限放寬，男尊女卑、男根崇拜、性奴役等封建倫理死灰復燃，助長了一些男性毫無底線地縱欲，合法配偶的尊嚴被一次次踐踏，包二奶、婚外情、嫖娼等現(xiàn)象無處不在，睡的女人越多越“英雄”。他們振振有詞：“一個茶壺總得配上幾只茶杯吧?！币恍┡愿试赋洚斈行缘耐嫖铮栏接谀行陨?，出賣肉體和靈魂。而人類與獸類的區(qū)別在于：人是具有靈魂、道德和尊嚴的。

伍媛媛決然提出離婚，丈夫持刀威脅：你們?nèi)一钅伭?，再要離婚，就捅了你家十幾口！丈夫還對老丈人大打出手。家無寧日，苦不堪言的伍媛媛與胞弟商量：整死他！胞弟親眼目睹姐姐15年備受欺辱，搞科研高智商的他腦子灌水了，雇傭朋友將姐夫給“做”了。拿了重金的朋友被判處死刑，伍媛媛姐弟倆均被判處死刑，緩期兩年執(zhí)行。一個女人最美好的年華被攔在了大墻深處，案頭是一疊她發(fā)自女子監(jiān)獄給我的長信，每年一封，每次拿出這些信件，心情沉重……以暴制暴，用非法手段懲罰施暴者，只會讓自己愈加悲慘。

（涉案人物為化名）

（未完待續(xù)，未經(jīng)作者同意，其他媒體及網(wǎng)絡不得轉(zhuǎn)載）

責任編輯：劉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