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芳
離散場還有半小時
房子左上角擱著了一個大爐子,爐子里燒著十一塊煤。底下兩層分別四塊,最上一層三塊。旺旺的火照得半個房子紅亮紅亮的。八個大茶瓶沿墻根兒一字排開。
“色色王”瘸著左腿。從麻將桌邊斜著身子穿過來,拎起瓶,倒上一杯,再斜著身子穿到自己的麻將桌前。兩張桌子間的空隙,足夠他通過,他偏要斜側(cè)著。這一斜,左手就蹭到“嚼嚼婆”的背上,順勢摸 過去,嬉笑一聲“自摸”。“嚼嚼婆”反過身來抓他,罵“你個老不死的?!薄吧酢弊笸纫蝗?,右腿一跳,躲過了。“你個老不死的?!迸赃呑赖凝R婆婆也罵。她也被摸過?!吧酢敝皇翘笾樞?。
“滿月嫂”拎著茶瓶過來,給“嚼嚼婆”添茶。一邊添茶一邊念叨“贏錢,贏錢”。
“贏個鬼喲,五十塊錢眨個眼輸完了?!薄敖澜榔拧倍窔獾卮蠛纫豢?,燙得嘴巴打顫,“你要謀財害命啰?!薄敖澜榔拧睂⒁粡堢垭u“砰”地一下?lián)サ阶郎??!盀觚攧ⅰ毙Σ[瞇起身攤牌,另一個牌友幫他叫出“清一色”?!盀觚攧ⅰ焙偷氖乔逡簧珬l子。一張四條一張五條一張六條,一張六條一張七條一張八條,三張二條、兩張九條,一張二條一張三條,正好贏一條幺雞。
“輸死了,輸死了,屁股都坐木了?!?/p>
“嚼嚼婆”嚷起來。一下午,她只贏了兩把小牌。這“卡五星”麻將的規(guī)矩是,贏家才有資格下場休息一會兒,喝個茶,遛個彎,輕松一刻,下一場從容上陣,有可能又繼續(xù)和了。這叫“吃肉又喝湯”,好事占盡??蓱z那輸錢人,眼睜睜看錢落到別人抽屜里,還釘子一樣釘在板凳上,不得喘息,輸?shù)眯募被鹆菬岷沽鳌T郊笔謿庠奖?,越發(fā)不得離凳輕松。這叫“剝皮又抽筋”,死無完尸。
正面墻上的掛鐘,時針指到了四點(diǎn)半,離五點(diǎn)散場還有半小時。
色色王
“色色王”王爹爹,七十歲,“夕陽紅”麻將館的主力軍。日日報道,場場不誤。“滿月嫂”待他亦不薄,泡茶時,自是與他人另眼相待。麻將館的茶葉,毫無看相,碎屑,不成葉片。一袋茶葉,喝到最后,袋子里只剩茶粒了。碎小碎小的,味同嚼蠟,但終聊勝于無,喝著茶呢。喝著茶,打著牌,老人們的頂級享受?!皾M月嫂”在碎屑里揀出葉片稍大的,給“色色王”泡上。
王爹爹住后湖東路十八號,與后湖東路十號的“夕陽紅”隔了不過百米左右。他出門一把鎖,進(jìn)門一孤影。“夕陽紅”里大聲的“碰牌”,大聲的“和了”,還有繚繞的煙霧。此起彼伏的咳嗽。都是熱鬧的?!盁狒[”是盞燈。王爹爹是趨燈的蛾。
館里熱鬧爹爹還有幾個。彼此揍兩拳頭,摸一摸對方的光頭,把對方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藏到烏龜盆那里,搶過對方的煙發(fā)給全場老爺子。諸如此類。有句老話是怎么說的來著,說老小老小。老了,老了,就慢慢回到小時的作派。逗著玩。
“色色王”愛逗婆婆們。多用言語上的指涉。來,來,要不要我的“幺雞”?!扮垭u”是麻將牌的一條,影射男人褲襠里那玩意。摸了,摸了,摸了兩坨坨。兩坨坨就是兩筒,指向女人胸前兩堆東西。也有動動手腳的時候,摸“嚼嚼婆”的背。戳汪婆婆的腰,捶張婆婆的肩。
“你個老不死的,老色鬼?!逼牌艂兠刻炝R他不下二十次。
“你個老光棍,摸沒摸過兩坨坨喲?”一個知他根細(xì)的人揭他老底。
他不惱,呵呵地笑。不說摸,也不說沒摸。
“色色王”和他的光棍大哥是后湖東路這條老街上的原始老住戶。大哥九歲時右腿患小兒麻痹,瘸了。十二歲時高燒燒得腦袋有點(diǎn)兒拎不清,人稱“王傻子”。倆兄弟光棍了一輩子。
社區(qū)工作人員上門扶貧慰問,推門,一股霉氣撲面而來,幾十年沒照進(jìn)過太陽。一床,一桌,兩椅。床頭邊一桶。桶是大木桶,半人高。桶里滿是煙蒂。社區(qū)書記估摸起碼有兩千個煙蒂。想必是一個老光棍靠在床這頭吸。一個老光棍靠在床那頭吸。也不曉得吸了多少個日夜。書記鼻腔一陣泛澀,拉著大光棍的手問,老人家高壽。大光棍愣著,不曉得“高壽”是個什么東西。老人家,您是哪一年出生的?大光棍使勁搖頭,說,我屬雞。屬雞?不,我屬狗。呀,我屬狼,屬狼。
大哥沒走前。“色色王”一手提凳子,一手扯著瘸腿大哥,天天到后湖東路十號報到。一個左瘸,一個右瘸,身子各向一邊傾著。竟有種奇特的齊整。大哥安頓在樟樹下,傻笑,流哈喇子,打瞌睡?!吧酢贝蛭迕X一牌的“卡五星”。
三年前,大哥走了,“色色王”仍住在后湖東路十八號。社區(qū)動員“色色王”的侄子接他回去住,社區(qū)給一定補(bǔ)助。侄子同意,“色色王”不同意。社區(qū)工作人員說,您這么大年紀(jì),一個人住,我們不放心。“色色王”說,政府放心,我不會給政府添亂的,死在屋里臭了都沒人知道。你們看,這麻將館隔壁左右都是人,保證有人曉得我死沒有死。
你到底為么事不搬走,你那個鬼屋里還能住人?有人問“色色王”。
住了幾十年,習(xí)慣了唄?!吧酢睒泛呛堑卣f。
樹老怕挪根,人老怕挪窩。人們都明這個理,便不再問不搬走的緣由。
今天,“局長張”不知哪根神經(jīng)出了問題,贏牌的間隙,神神道道地將“嚼嚼婆”拉到門外問。
“老了,不想動嘛。”
“這老家伙,肯定還記掛那個歐陽婆婆。才不肯搬?!薄熬珠L張”一臉詭異。
“人半邊身子都埋在黃泥巴了,還扯這雞巴事?!绷硪粋€老頭不屑地反駁。
“他要是搬走了,哪天歐陽婆婆回來。咋辦?”“局長張”說。
“你在說評書吧,搞得這神乎?”
“那哪個曉得哩。歐陽婆婆不是來找過他嗎?”
“找了又么樣,你又不是沒看到?!薄敖澜榔拧眹@了口氣。
“哎,再以后怕是要死心了哦。”“局長張”也嘆了口氣。
“什么死心不死心,他又不是小偷。”“嚼嚼婆”頂“局長張”一句。“局長張”卻不往下說了。過了一會兒,問“滿月嫂”:“小高,你還記不記得半年前,歐陽婆婆來找他?!?/p>
“哎呀,莫提,莫提?!毙「呓o“局長張”續(xù)完茶,匆匆走開。走到“色色王”身邊,輕言細(xì)語,王爹爹,您老喝點(diǎn)茶。
“喝呀,喝?!薄吧酢睉?yīng)著?!巴醯闶遣皇遣皇娣?,沒精神啦?!薄皾M月嫂”不放心。又問了句?!皼]事,沒事。”“色色王”游離的眼神收回一點(diǎn)兒,笑道,“你只管去招呼別人,莫管我。”
滿月嫂
老板“滿月嫂”,18歲時,人們叫她小高,38歲時,人們叫她小高,今年48歲了,人們還是叫她小高,不叫小高叫什么呢?麻將館里的牌手們,隨便哪一個都是六七十歲,七八十歲。半年前,在她館里死去的汪老爺子,92歲。你說,這些牌手總不能叫她老高吧。
“滿月嫂”整個人的味道與“小高”之間其實(shí)還是蠻對等的。強(qiáng)悍的臉,扛過地心引力,仍鼓鼓的圓圓的,滿月似的。這滿月的臉,與18歲的滿月,唯一迥異之處,是月亮生了銹,銹跡斑斑。然而,她燙了大大的波浪卷,女孩子們一般流行的板栗色。一件大紅毛衣,開衫的,胸口處開得低。一條黑色皮裙,屁股包得緊。胸前掛一個包,花蜜蜂一樣在十幾張麻將桌間穿梭。
“王爹,喝個茶喲?!薄袄钇?,今天手氣好哇?!薄皾M月嫂”的每句話后面都帶一個語氣詞,揚(yáng)上去,拐下來,嗲嗲的,糯米一樣。等到十五張麻將桌人員坐定,張張陷入鏖戰(zhàn),“滿月嫂”趴到自家小賣部柜臺前緩上一口氣。
小賣部供應(yīng)“康師傅”方便面,農(nóng)夫山泉礦泉水。還有一塊錢一根的火腿腸,五毛錢一個的小面包。此單生意并不紅火,只充當(dāng)麻將館的一個點(diǎn)綴,照顧某些人的特別之需。有人一連贏了上十牌。不破費(fèi)買幾個面包分給同桌者,面子上說不過去。也有一些老摳門的,贏十牌,也不肯破費(fèi)?!跋乱慌?,下一牌再買?!彼麄円慌婆仆峦?,推到下一牌輸了,就理所當(dāng)然不用破費(fèi)了?!吧酢眳s是逢贏必買。一買一大堆,同桌者吃。觀戰(zhàn)者也吃。他越買,越贏錢?!皾M月嫂”給他揀的茶葉片越發(fā)大了。有一次、單獨(dú)給他泡了一杯“碧螺春”。“局長張”將杯子重重地擱在桌子上,說小高,你這是么意思,一樣的客人兩樣對待,我們打牌沒給你場子錢嗎?”“滿月嫂”尷尬笑笑,答不上話來。
“色色王”這樣的好老爺子讓小高很省心。館里來了新人,摸不清底細(xì),不知新人是溫和性,還是急躁性。遇上急躁的,輸了十塊八塊,拍桌罵娘,恰巧對手也是急躁類,這場牌不免狼煙四起,最終不歡而散。新人再也不會到“夕陽紅”,小高就白白損失了一個穩(wěn)定客源?!吧酢弊鐾谰腿f誤一失。輸了不急,贏了分紅,皆大歡喜。
安排誰和誰同桌,讓小高頭疼?!袄膳洹币涞萌巳藵M意,大有學(xué)問。張婆婆先到館里,她喜歡的同桌人楊爹爹沒來,小高趕緊打電話。楊爹呀,您老怎么還不來,等著您贏錢哩。楊爹爹說,這幾天手氣背,今天不打,歇一場。小高接上一句,贏久必輸,輸久必贏,您老爺子今天就轉(zhuǎn)手氣。楊爹爹說,唉,輸不起喲。小高說,誰不知道您是大款啦,一個月退休金一兩千塊。楊爹爹說,哪是什么大款,幾個養(yǎng)命的錢。小高說,張婆婆就夸您老氣派,牌風(fēng)好。張婆婆等您老等好半天哦。楊爹爹在電話里呵呵地笑。不到十分鐘,楊爹爹來了。同來的還有楊爹爹的老伴“嚼嚼婆”?!敖澜榔拧庇袕垍柡ψ彀?,輸了也嚼舌,贏了也嚼舌。這個難不倒小高,牌場里自然有抗嚼功能強(qiáng)的老爹爹。老爹爹和老婆婆同桌,男女搭配,干活不累。這是“拉郎配”首要法則??醋约依掀抛永蠣斪涌戳艘惠呑樱贀Q另一張老臉看看,也算得上打麻將的一個樂趣。
說起這拉郎配,還得感謝“局長張”的“么意思”。
待幾張麻將桌人員坐定,總有那么幾位遲遲不肯就座,做觀客。觀客中有如“局長張”類的,自持品相非凡,不肯隨意屈就。端著自家茶,在十幾張桌子間溜達(dá)。沒有旗鼓相當(dāng)?shù)倪x手,他們寧肯空著。和局長相匹配的對手起碼也應(yīng)該是個科長、院長、廠長之類的,如“局長張”那樣赤裸裸通報“我是局長”的畢竟類屬奇葩,但小高經(jīng)了“么意思”的敲打,眼里看人更添了三分火候。對方一舉手一投足便透出他們這輩子營生的痕跡。局長是局長的味道,科員是科員的味道。瞄準(zhǔn)了,拉郎配。
另一類觀客則是將錢看得重的老者,輸一塊錢也要懊惱一晚上,十三張麻將牌在夢里不停打架。他們在桌間躑躅,實(shí)在斷定不了今天哪一個的手氣會比自己還背。也有第一次經(jīng)過后湖東路十號的路人,進(jìn)門瞧個熱鬧,打探個虛實(shí)。小高笑盈盈端茶讓座,比對已入座者更熱情一些。這些潛在客源,馬虎不得。“局長張”一桌的場子錢是20元,“色色王”一桌的場子錢是10元,多少都是收入。
元宵節(jié),送碗小湯圓;端午節(jié),送個小粽子;中秋節(jié),送個小月餅。小高兒女一樣殷勤,送到每個老爹爹老婆婆手上。殷切切地叫,婆婆,爹爹,您們放心哦,糖分不多。哪家這樣大格局,幾十號人一起過節(jié)呢?幾位情感脆弱的老牌手眼眶都紅了。小高,來添杯水。小高,給我來一根火腿。再叫喚小高時,牌手們粗大嗓門柔軟了許多,像叫自己的兒女。
后湖東路有五家麻將館,“夕陽紅”的生意最紅火。房里擺十張桌子,另五張桌子擺到馬路邊的樹蔭下。后湖東路是條老街,街這邊,做鋁合金門窗的、廢舊回收的、修自行車的、一塊錢賣一斤舊書的書攤的、兜售民國碗清代瓷器地攤的……街那邊,一順兒香樟樹。枝葉欣榮,樹冠楚楚。樹下,二十張老臉咳痰,摸牌,喝茶。
今天的十五張桌子照樣坐滿,都是老搭檔,知根知底,輸多輸少也不大起爭執(zhí)。“局長張”卻是神經(jīng)出了問題,竟然扯著“色色王”坐了一桌、也不如往日一樣大談國事,只引“色色王”談些老街舊事舊人?!吧酢眳s是興頭不足,敷衍言語。
局長張
“局長張”確實(shí)是一介局長,現(xiàn)年68歲。以市農(nóng)機(jī)局副局長身份退休。農(nóng)機(jī)局有三個副局長,張副局長排第三位,負(fù)責(zé)辦公室接待一項(xiàng)。
局促的麻將桌間,“局長張”端著杯,挺著背,不屑一切地踱。邋里邋遢的,寒寒磣磣的,他都不屑為伍。許多人也不樂意與他為伍。
坐在他上家的人,若是碰牌,他會不高興。人家一碰,他就失去了翻牌的機(jī)會。坐在他下家的人,若是跟著他出牌,他也不高興。跟著出,么意思,沒新牌了?
“么意思”是“局長張”的口頭語。
小高第一天和他打交道、就遭遇了“么意思”。
“爹爹,您啊坐呀?!毙「咝χ粡埬樣?。他端著杯不理?!暗?,您坐您坐?!彼€是不理。小高甩著兩手,不知如何是好?!懊匆馑?,這么多爹爹,我曉得你在叫我?”“我叫您呢?”“我是農(nóng)機(jī)局張局長?!毙「呲s緊改口:“張局長,您坐?!?/p>
“張局長,我給您泡杯茶?!毙「哒f著,便去抓茶葉屑。抓了兩片。停了。“局長張”舉起他的杯,晃給她看。杯里的茶綠著立著?;沃倪€有“局長張”無名指上的方形金戒指,晃得小高眼花。
“張局長,來,來贏幾牌?!?/p>
“看看,看看?!薄熬珠L張”繼續(xù)踱。踱來看貓。
貓是小高的貓。全身烏黑,只頭頂一塊淡淡的白。整日趴在小賣部柜臺上,老僧入定似的,一聲不出。大概是活到了一定年歲,不太屑于與人親昵。到底有幾歲,又說不準(zhǔn)。小高撿到它時,是一只流浪貓,瘦骨嶙峋,蹲在“夕陽紅”門口,趕都趕不走?!敖澜榔拧闭f,小高,這是老天爺送給你的“財喜”哦。湖北有句老俗話,豬來窮,狗來富,貓子來了開當(dāng)鋪。貓到了就帶來好運(yùn),帶來財富,俗稱為“財喜”。小高的館子剛開張不久,正需吉祥兆頭。小高抱起這“財喜”,一抱就抱了幾年。
通常是在晚上七八點(diǎn)鐘時,一地的煙蒂瓜子痰茶葉末掃凈,小高笑了一天的臉不笑了,說了一天的嘴不說了,小高的男人窩在電視前看永遠(yuǎn)也看不完的戰(zhàn)爭片。男人木訥,一天說不上三句話。十年前,工作的棉紡廠倒閉,男人下崗失業(yè)?,F(xiàn)在“夕陽紅”專事點(diǎn)頭,笑,抹凳子,爐里添煤,倒茶。小高抱了貓坐在香樟樹下歇著,手撫著貓,從貓頭到貓尾,一遍遍地?fù)帷X垜袘械卦谛「邞牙?,眼里發(fā)出幽幽的藍(lán)光。偶爾,路人上前來摸摸貓頭貓身,說洋洋乖。小高回應(yīng)一聲洋洋乖。洋洋曾是小高兒子的小名。洋洋武漢大學(xué)畢業(yè),又考到上海讀博士,交了上海女朋友,連著三年都沒回后湖東路了。一屋的老人氣,回不得。小高將十八萬零三千塊打到洋洋賬上,說,倪鐸宸,媽只能幫襯這點(diǎn)了,你看能不能付個首付、買個房。(為清晰地叫出“倪鐸宸”這個名,小高練了些日子的普通話,拗口,讀不太準(zhǔn)。小高從小到大習(xí)慣了叫他洋洋。倪鐸宸說媽,再別叫洋洋,土氣。小高就不敢再叫了。)
“局長張”用手碰了碰貓背。貓趴著不動。再碰,不動。再碰,貓扭過頭,冷冷盯了“局長張”兩眼?!懊匆馑?,你這貓?!薄熬珠L張”嘟嚷一句,悻悻離開。
因?yàn)椤熬珠L張”的存在,“夕陽紅”里總有一股政壇氣息。
“公交改革,改個么事,熱門線路爭著上,冷門線路開不通。政府的統(tǒng)籌兼顧,宏觀規(guī)劃呢。我們哪個時候,才是真正的為人民服務(wù)?!彼纫豢诓瑁^續(xù)開炮,“搞什么公立醫(yī)院藥品集中采購。藥品價格也沒見到降下來,老百姓受了多大實(shí)惠?我們那個時候,有得這些亂七八糟的病,也有得這貴的!”
“局長張”胸口揣著一挺機(jī)關(guān)槍,動不動抽出來。瞄準(zhǔn)“今不如昔”一番射擊。因?yàn)楦哐獕?,“局長張”常年面色潮紅。一旦指點(diǎn)江山,臉色就像豬干一樣烏紅烏紅。小高看得心驚膽顫。
館子里有病的老人多了。前列腺增生的,直腸位置出現(xiàn)異物的,胸部透視可見陰影的,肺氣腫的,冠心病的,幾乎每個人都?xì)埲辈蝗?/p>
常年喜歡坐在外面打牌的一對夫婦,老爹爹胃癌,切去了三分之一的胃。老婆婆乳腺癌,左乳及腋下淋巴全部切除。塌陷的半邊胸,衣服總是扭向一邊。老夫婦好斗嘴。因?yàn)槔系宦犜?,嘴饞。路邊賣各種小吃,湯圓,油炸餅,臘肉炒豆皮,越是不能吃的,他越想吃?!袄献铀蓝家懒?。還不讓老子吃?!崩蠣斪有行U。老婆婆說,你死,死干脆利落些,把胃都切了算了。老爺子就不吭氣了。過不了一會兒,又有賣糯米糕的推著車過來。老爺子起身招手。老婆婆瞟他一眼,說,糯米糕,糯的,胃消化得了?老爺子低頭,惡狠狠地看自己的牌。
“局長張”的高血壓算不上大病,但是個隱性炸彈??赡苄募」H?,可能腦出血。種種可能讓小高對“局長張”恭敬有加,不引爆他的血壓才好啊。哎,倘若人有老貓老烏龜?shù)亩ㄐ浴4蟾啪蜕倭嗽S多隱性炸彈的威脅吧。
烏龜劉
龜是“烏龜劉”的龜?!盀觚攧ⅰ?,啞巴。他天天賣烏龜,賣同一只烏龜。一只大烏龜。渾身烏黑,背面直徑達(dá)七十厘米左右,腦袋有一個壯漢的拳頭那么大,爪子張開時,與壯漢的手掌大小相似。眾人圍觀,議論紛紛。不知道千年烏龜是不是這個樣子?
有人問價格。劉老頭伸出右手,作個九的手勢。九十?劉老頭搖頭。九百?劉老頭搖頭。另一個人比畫出九,說九千。劉老頭點(diǎn)頭。九千?搶錢噦,誰買?劉老頭就是不改手指。九千的龜從何而來?“色色王”與劉老頭手腳并用,連比帶劃,搞清楚龜是劉老頭在一個水庫弄到的。到底是不是事實(shí),人們不能確信,劉老頭又不能言語,更增加了龜?shù)纳衿?。人們只是指點(diǎn)圍觀,不買。千年的東西熬成精,不是普通人消受得起的。
劉老頭每天拎著繩,笑瞇瞇站在市場入口處。繩下面系著那龜。
集市散場了,劉老頭牽著龜,穿過一條馬路,到“夕陽紅”。小高將龜保管在一個大腳盆里。貓從柜臺上跳下,趴在盆邊看龜。看一會兒就埋頭睡,睡一會兒再看。龜兀自不動,不曉得它是不是也在看貓。
一件闊大的舊夾克套在劉老頭身上,風(fēng)一吹,衣服就一蕩。夾克的袖口和領(lǐng)口都磨破泛白了,額頭上還纏著一條灰不拉嘰的毛巾。整個館子里,“色色王”第一寒磣,劉老頭第二寒磣,可許多老婆婆都愿意和他同桌。輸牌贏牌,總是一臉笑瞇瞇的。
笑瞇瞇的劉老頭剛開始并不會打“卡五星”。他牽龜經(jīng)過麻將館,那些沒打牌的老頭子們攔住他,看龜。順帶議論下這些年他們看過的許多稀奇古怪的東西。小高適時地端茶送水,拉到牌桌邊。他擺手。不會?我們教嘛,老婆婆們免費(fèi)教?!吧酢鄙縿印!敖澜榔拧敝鲃诱埨t。教了三天,劉老頭就贏了“嚼嚼婆”三四十塊錢。一和牌,劉老頭就立馬站起,攤牌,攤手指。一個指頭表示一塊,兩個指頭表示兩塊。大伙取笑“嚼嚼婆”:這叫教會了徒弟打師傅。
劉老頭家住離城十幾里的陡河村,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在深圳做內(nèi)衣生產(chǎn),小兒子在西安做建筑業(yè)。前些年,兩兒子創(chuàng)業(yè)、劉老頭和老伴幫忙看管丟在老家的孫子。后來,孫子大了,分別被接到深圳、西安去了。劉老頭和老伴失業(yè)。再后來,老伴腦出血走了,大兒子接他到深圳去。住了一個月,吵著要回來。住在35層樓上,懸得高高的,接不了地,不踏實(shí)。西安也不想去,同樣的高樓,懸著,孤零零一人,高空鐵牢。村子里至少還有一些和他一樣的老頭老太太們。
然而,這兩年,老頭老太太們也像老樹葉,活的時日到頭了,經(jīng)不住風(fēng)吹。每到冬天,寒風(fēng)一刮,就刮走幾個。連著兩年,刮走了八個。淋巴癌的,直腸癌的,胃癌的。有一個前列腺癌的,疼得受不住,用褲帶把自己掛在自家窗欞上吊死了。有一個老太太死在家里三天,才被另一個老太太發(fā)現(xiàn)。兩個老太太原本是邀著一起上教堂拜圣母瑪利亞。村里幾個膽大的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收拾老太太。老鼠摳空了老太太的兩個眼眶,惡臭散的滿屋都是。
劉老頭打了十天“卡五星”后,小高接到了他大兒子的電話。“我們那,三村四寨的,方圓五里。湊不齊一桌打牌的老人。在你這兒打牌,好,好。我們放心。我爸要是哪一天沒去賣龜,沒去打‘卡五星,麻煩你一定一定給我們打個電話?!贝髢鹤訉⒓依镒鶛C(jī)電話、公司辦公電話、兩個手機(jī)電話一并告知?!案呱┳?,你放心,放心,我給您打電話費(fèi)過去。”當(dāng)天下午,小高手機(jī)上多出了三百元電話費(fèi)。小高打電話過去,說:“你不能這個樣子,我可沒有照管你爸的責(zé)任?!薄吧┳?,好嫂子,我們是擔(dān)心他死在家里爛了沒人知道?。∏竽懔?。他哪一天沒來打牌,一定一定給我們打個電話?!贝髢鹤釉陔娫捓镉质乔ФHf囑又是千恩萬謝。
想象力還未減退的“嚼嚼婆”猜測烏龜?shù)恼鎸?shí)來路:大兒子買的,供劉老頭遛龜,消遣?!熬珠L張”嘲笑,只聽說遛狗,沒聽說遛龜?shù)?。呵,短見識了吧,不光是遛龜,還有遛貓,遛豬的,遛什么的都有?!敖澜榔拧苯K于逮住了“局長張”也有弄不清的地方,狠狠地恥笑。“局長張”盯著腳盆邊的龜看了會兒,么意思,這世道,烏龜比兒子還親。
過了些時日,“滿月嫂”給“烏龜劉”的大兒子打電話。你爸,現(xiàn)在有個伴啦。男伴,女伴?男伴。男伴?那也好,那也好。大兒子的言外之意是,若女伴,兩個人搭伙過日子就最好了。
這男伴不是別人,是“色色王”。散了場,“色色王”和“烏龜劉”兩人鉆進(jìn)后湖東路十八號,陰暗的房子里,炒菜煮粥,火光明亮。兩張老臉舉筷夾菜、比一雙筷子要生動得多。
嚼嚼婆
館里難得有安靜的一刻,人聲比自動麻將機(jī)清洗麻將的聲音還要大。牌手們大都耳朵不大好使,說起話來,吵架似的,嗓門都大?!敖澜榔拧鄙らT最大。
“我這樣好的一手牌,大和的牌,都怪你拿錯了牌,真是的,我這么好的一手牌,大和!”莊家不小心多叫了一手牌,只好推牌重來。“嚼嚼婆”氣壞了,多好的一手大和牌浪費(fèi)了。
“你說了碰牌的,咋不碰,說了碰就要碰?!鄙霞以f要碰牌,又沒碰。一張牌決定一場牌的生死,怎么能說碰不碰哩。“嚼嚼婆”不依不饒。
“嚼嚼婆”對幾個牌手不依不饒,對自己也不依不饒。
“這一張,這一張?”她抽出一張牌,看了看全場的牌,手晃了晃,收回牌,又抽出另一張。
“和了?!睂艺f。
“哎,我說這張不能打就不能打,臭手,臭手?!薄敖澜榔拧卑脨赖刈笫执蛴沂帧?/p>
“嚼嚼婆”和“色色王”是館里最熱鬧的兩個角。一個熱鬧在手,一個熱鬧在嘴。小學(xué)教師退休的“嚼嚼婆”,嘴巴“嚼功”了得。楊爹爹被嚼了一輩子,嚼得蔫蔫的,在牌場里類同“烏龜劉”,輕易不開口,像個活菩薩。
嚼嚼婆的兒媳不受這嚼,兩人戧著呢。兒子結(jié)婚七年多,才得一子。一家人自是使出百般武藝伺弄小家伙,怎奈媳婦是媳婦一套,婆婆是婆婆一套。媳婦抱小家伙出門曬太陽,她說,不行,外面細(xì)菌多病菌多。媳婦晚上睡覺打開窗,她說,不行,夜風(fēng)重。兒子媳婦將小家伙放在中間睡,她說,不行,你們兩個大人瞌睡沉,一翻身,壓著孩子了。媳婦把小家伙放在床一邊睡,她說,不行,孩子掉到床下你們都不知道?!敖澜榔拧痹趦合贝才赃厰R一張單人床。房間里的四人睡覺格局形成,兒子最外邊,其次兒媳,再其次孫子,再個最外邊“嚼嚼婆”。媳婦喂奶,她一旁記一夜流程:九點(diǎn)睡,十一點(diǎn)喂奶,哭了三分半鐘,拉了屎,黃色的,一點(diǎn)半喂奶,撒尿,換尿片。剛才是不是十一點(diǎn)二十五分拉的屎,你看清楚了是黃色的?她搖醒昏昏欲睡的兒媳。您煩不煩啦。煩?你們年輕人就不曉得摸索規(guī)律,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多記幾天,就曉得孩子什么時候吃奶什么時候拉屎。
兒媳扔下三個月大的孫子回娘家。臨走,甩下一句話,您一個人帶,我歇幾天。
歇了不到兩天,一貫孝順的兒子臉色陰沉,您能,您能,小寶喝了牛奶再不吃母乳,看您怎么辦?“嚼嚼婆”告饒:算了、算了、我的好心當(dāng)驢肝肺,你們想怎么弄孩子就怎么弄。單人床撤了出來,每天下午準(zhǔn)時赴“夕陽紅”——媳婦將娘家媽接來,娘倆有說有笑逗小家伙。
“嚼嚼婆”也生了氣,不光將單人床從兒媳房里撤出來,也將自己和楊爹爹撤到了后湖東路十五號,住進(jìn)他們的老房子。單獨(dú)住著,自在。兒子兒媳倒巴巴地,隔個三五天,打了電話來親近。真正應(yīng)了“近了是家,遠(yuǎn)了是親戚”的古訓(xùn)。
“媳婦不知好歹呀,不知好歹。”提起媳婦,“嚼嚼婆”一頭肚子的火。婆婆牌手們哪一個沒有與媳婦戧戧呢?一人說,眾人和。麻將館的又一個好處就體現(xiàn)出來了、討伐媳婦、想怎么討就怎么討。一屋子的婆婆,一屋子的辛酸淚。
麻將館里被“嚼嚼婆”嚼得最多的,當(dāng)首推“局長張”。
“今天又抹了幾多嗜喱水,頭發(fā)光光的,張局長?
麻將字打出來,落地生根,莫要打出來了又反悔。領(lǐng)導(dǎo)要有領(lǐng)導(dǎo)的派頭。張局長想清楚了沒有哦?
今天又有么國家大事。張局長發(fā)布新聞嘛?!?/p>
“嚼嚼婆”這是在報仇哩。
想當(dāng)年,自家楊爹爹身為楊干事,市農(nóng)機(jī)局辦公室一名普通辦事員,受了“局長張”多少劈頭蓋臉的呵斥。購買煙酒的標(biāo)準(zhǔn)不對,擺領(lǐng)導(dǎo)座位席的位置不對,為領(lǐng)導(dǎo)拉開車門的時機(jī)不對。統(tǒng)統(tǒng)不對。楊爹爹之所以今天蔫蔫的、“嚼嚼婆”將罪過全算在“局長張”頭上。
“局長張”只笑聽,不反擊。婦人嘛,最大能耐不過就是口舌功夫,她不怕費(fèi)口水,讓她說去。何況,她也不過是刀子嘴而已。那天散場時,“嚼嚼婆”走到“局長張”身邊,小聲說句“頭后面也要抹一點(diǎn)兒嗜喱水”。原來,“局長張”的頭發(fā)也存貨不多。頭上東一塊西一塊的,呈禿禿之勢,全靠喑喱水抹抹掩蓋。后腦門那沒抹水,露出一大塊的白?!敖澜榔拧笨吹皿@心,“老了哇,老了,不服老也得老。”
“色色王”領(lǐng)受“嚼嚼婆”的軟心腸最多(盡管被罵“老不死”的也最多)。家里燉了排骨藕湯,泥鰍老黃瓜湯,指派楊爹爹先送一碗到十八號。逢年過節(jié),約幾個老人去“色色王”那坐坐。
她是在代替歐陽婆婆分擔(dān)呢。歐陽婆婆肯定托付過他。有兩位長舌婆婆私下嘀咕。
“嚼嚼婆”作為這條老街上的原始居民,是歐陽婆婆出閣前的閨密,也是“色色王”與歐陽婆婆當(dāng)年情事的見證人。今日替歐陽婆婆分擔(dān)也在情理之中。
“老鬼,你這兩天七魂丟了六魂的,咋個弄的?”相比起一天被罵二十次的色鬼表現(xiàn)。這兩天“色色王”手腳老實(shí)許多,像個霜打的茄子?!敖澜榔拧辈环判?。
坐在下手的“局長張”欲言又止。捏著一張一條、叫,幺雞,幺雞,誰要幺雞。
五點(diǎn),
散場
身著深藍(lán)色薄外套,戴一副咖啡色眼鏡的李婆婆來到“夕陽紅”,整場的人出每張牌就更加謹(jǐn)慎了。不用看鐘。李婆婆一來,就表示即將散場。贏者要保住勝利成果,輸者盡可能挽回最后兩局,趕回幾個本錢。
“局長張”的老伴李婆婆曾是一名婦科主任,現(xiàn)在被醫(yī)院返聘坐專家門診,每天下午上二點(diǎn)到四點(diǎn)半的班。下班后,到麻將館來和“局長張”一道回家。小高說,婆婆,你好性子,每天都來接爹爹,恩愛喲。李婆婆說,誰接他了,順道的事。李婆婆瞥了一眼“局長張”,又撞了撞小高胳膊,笑著說,我家那個是不是事多,難招呼?小高連忙說,哪里,哪里,很好的爹爹,哦,不,不,很好的張局長。李婆婆說,死老頭子,退休了上十年。還沒適應(yīng)過來。李婆婆又望著“色色王”笑,問道:“今天又贏了幾多?”
臨近散場,小高忙得飛轉(zhuǎn),要收每一桌的場子錢,要幫他們算賬。小高拿著本子,一個個核實(shí)他們支取的撲克數(shù)。打牌時,牌手們不直接付現(xiàn)錢,而是付撲克牌。一張撲克牌相當(dāng)于五毛錢。打牌前,先到小高那里支取撲克牌。結(jié)算時,如果支取的成本撲克是三十張。最后只剩下十張,那就輸二十張,共計(jì)十元。如果成本撲克數(shù)是二十,最后六十張,那就贏四十張。共計(jì)二十元。
“嚼嚼婆”最后半小時,轉(zhuǎn)敗為勝。十張牌換回五塊錢。又到楊爹爹這邊算賬。算了后,罵爹爹,你本錢二十張,現(xiàn)在十六張,只輸四張撲克牌兩塊錢,怎么輸四塊錢?老糊涂了。贏家張婆婆堅(jiān)持說贏八張撲克。小高趕過來,重新?lián)炱鹕弦粓雠?,幫他們看牌算錯了沒有。一個五角兩個五角好算,五角錢一多,老牌手們就犯糊涂。
一五得五,二五一十,三五一十五,小高正在念乘法口訣,忽聽得背后一聲大叫“老鬼”。再回頭,“色色王”踉蹌幾步,人晃了幾晃,木板一樣后仰倒地,牙關(guān)咬緊,渾身抽搐。李婆婆從人群里擠出,眾人慌忙讓路,她伏身察看“色色王”的瞳孔,又掐他的脈搏。
“嚼嚼婆”大叫,小高你快點(diǎn)打電話,快點(diǎn)。小高說,打了打了。門口,“烏龜劉”和另外幾個爹爹趕緊將桌子椅子往一邊挪,給120急救車清出過道。李婆婆又看了看瞳孔,搖頭,問,他平時沒說哪不舒服?
這哪個曉得哩。
死了好,死了好。受了一輩子罪,總算死得痛快。
死得痛快是每個老牌手的暮年心愿。半年前,在這兒走的汪老爺子,92歲。他摸到一張牌后就突然趴在了桌上。小高趕緊從他口袋里掏出一粒“救心丸”往他嘴里塞,但幾分鐘后,汪老爺子就停止了呼吸。桌上攤著他的一副“清一色杠上花”大和牌。
老爹爹老婆婆們眼紅汪老爺子有福氣。幾分鐘就死掉了,真正的功德圓滿。這樣的死,自個兒舒服,子女也舒服。若在病床一拖幾個月幾年,想想都可怕。
王老頭要是倒在家里,鬼才曉得。楊爹爹說。
他沒有說頭疼發(fā)暈啦。同桌牌友還在努力回憶“色色王”今天的表現(xiàn)。
這下好了,一前一后死了?!熬珠L張”突地冒出一句。
誰一前一后死了?有人問。
“局長張”抬眼找老伴李婆婆。李婆婆按著“色色王”的脈搏,說,那個歐陽婆婆前天喝農(nóng)藥,送到醫(yī)院,搶救無效死了。
咋走這絕路?
宮頸癌晚期。半年前我給她看的病。
哦。
哎呀。
大伙恍然大悟,只知道哦哦哎呀了。憶起半年前,歐陽婆婆來找“色色王”的情形,不勝唏噓。
“后湖東路十號,十號,快點(diǎn),快點(diǎn)?!毙「哂衷诖?20。
“你是不是告訴了他歐陽婆婆的事,我讓你不要多嘴的?”李婆婆厲聲問“局長張”。
“我哪個說了,我沒說,我不會那么多嘴?!薄熬珠L張”急著辯解。
緊緊抓住“色色王”另一只手的“烏龜劉”也急,急得啊啊啊亂叫,眼眶發(fā)紅。
昨天,他的兒子從西安回來看他,找到“色色王”家里,說到村里老人死得差不多了,又說到剛喝農(nóng)藥死的一個歐陽婆婆。隔壁村,李家灣的。“色色王”一連聲地詢問那家人情況。幾兒幾女。做何營生。
走了好,走了好?!吧酢边B道兩個走了好,臉色發(fā)白。
120來了,一行人急急往醫(yī)院趕,留下烏龜和貓,一個趴在盆里,一個趴在盆邊,懶洋洋的。墻上的鐘敲響了。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
五下。散場。
補(bǔ)記:
半年前的扒骨灰之說
半年前,一位婆婆從“夕陽紅”走過。驚起一群人。
老是老態(tài)了,該有的褶皺紋路全齊了,眼角的,臉頰的,嘴角的,邊邊塊塊的,都是。消瘦得很,滿臉蠟黃。神色眉梢卻輕盈,透出“萬古長空”的安平靜止。
回了?
回了。
問話的是“嚼嚼婆”。答話的是歐陽婆婆。
歐陽婆婆淡淡笑著,徑直沿后湖東路向前走。左手拎著一個包裹,右手拎著一個包裹。舊時的包裹樣子,碎花布,裹得嚴(yán)實(shí)。包裹看上去不甚重,大概是衣物之類。
歐陽婆婆娘家早就沒人了,老祖屋也賣到別人名下。她這是回哪呢?
這下,兩個老家伙要在一起了?
再不在一起,死了,沒戲。
一群人眾星捧月圍了“嚼嚼婆”,聽她往幾十年前的情事里開講。
“色色王”與這歐陽婆婆同在后湖東路這街上長大,自有“青梅竹馬”的意思。到愛情萌發(fā)時,兩人眼對眼,心對心?!吧酢奔覅s沒有一條適合姻緣的理由。腦袋拎不清的哥哥,兩個待嫁的妹妹,腦袋也有些拎不清的老父親。誰家愿意女兒落在這苦窩窩里?歐陽女子許給了一個李姓木匠。嫁日前幾天,“色色王”第一次扔下父親兄長不管,獨(dú)自出門。人們說,出去散幾天也好,心里憋屈。嫁日正當(dāng)天,“色色王”回來了,人清瘦了不少,眼里也少了些精神,然而,嘴里嚼著喜糖,臉上掛著笑,幫助歐陽家抹桌抹椅擺酒席,又幫著挑嫁妝送到村口。“這娃心硬著哩?!崩先藗冋f。
李姓木匠是個敦實(shí)青年,田地活計(jì)做得漂亮,木匠活也做得漂亮。和歐陽女走在大路上,也是郎才女貌的妥當(dāng)般配。歐陽女開始幾次回娘家見了“色色王”,笑著,赤紅了臉,說不出合適的言語。
“色色王”接過李姓木匠遞過來的煙,也笑。不多話。等到歐陽女生下兒子,腳底下有了村野婦女倉促零亂的步姿,兩人再見面,能問一聲“吃了嗎”,“明天要下大雨”。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招呼寒暄里,歷史翻過了“青梅竹馬”這一頁。只是“色色王”還光棍著。誰愿意進(jìn)我這窮窩呀。“色色王”自我解嘲。
李姓木匠35歲那年,騎自行車去王灣打家具,鄉(xiāng)間公路上一輛東風(fēng)大車橫沖過來。當(dāng)場沒了命,丟下歐陽女子和四個孩子。逢到農(nóng)忙,“色色王”就早早趕到李家莊,沒日沒夜地做。收谷,打場、晾曬。歐陽女子讓四個孩子叫他舅舅。李氏宗族的人起初對這娘家大舅也客氣親熱。一個女人拉扯幾個孩子不容易,多虧了這娘家大舅幫襯。幾年下來,李氏家門有些微言,又不是親舅舅,為的是哪般。李氏的大兒也長到十五六歲,滿臉的青春痘,斗雞一樣橫眉冷對“色色王”,再不肯叫他舅。農(nóng)活還是要做的,只不過改到了夜里。月光下,“色色王”一個人割谷,打場。天亮了,一個人回后湖東路。
后來呢?后來。眾人問究竟。
后來,左腿瘸了。這條瘸腿有幾個版本,一說是李氏家門的幾個族人把他按在稻田地里打瘸的,另一說是族人們把他按住。讓李氏的大兒子掄起楊樹棍子打瘸的。誰掄起的棍子是版本之爭的中心,反正是瘸了。
再后來呢?后來。眾人再問。
你們沒長眼睛,沒看到哇?“嚼嚼婆”吼道。
是的,事實(shí)就是大伙長眼睛看到的,再后來,歐陽女變成歐陽婆婆,王后生變成王爹爹。一個再未嫁,一個從未娶。
沒意思啊。眨個眼,一生就過去了。眾人感嘆著,散到各自麻將桌前,一二三條,一二三萬,摸字打字。不到四點(diǎn)鐘,“嚼嚼婆”提前散了場,其他桌上幾位老原始住戶也散了場,一起相跟著去后湖東路十八號。
歐陽婆婆袖子挽起,藍(lán)白相間的罩衣圍起,擦桌擦椅。那只曾裝有一兩千根煙蒂的木桶已被洗凈,擱在門口,露出暗啞的漆,三分的黃、七分的黑?!吧酢狈职l(fā)著煙,只是嘿嘿地笑?!袄瞎?,還不去買糖我們吃。小白兔糖哈。”“嚼嚼婆”一邊嘮叨一邊也挽了袖子,幾十年沒照過太陽的房子,要統(tǒng)統(tǒng)翻過來大曬一場。
彼時,進(jìn)入黃昏。泄了勁道的日光照在長了青苔的老墻角根兒上,照著一群人的白頭發(fā)上,一切都是緩的,軟的。人們扯起往事。某某哪一年病死了,某某哪一年老年癡呆走丟了,某某哪年跟兒子去美國定居,臨走前帶著一袋子黃土?!熬珠L張”不是土著,不清楚有些人物去向,很有耐性地問個仔細(xì)?!敖澜榔拧币残宰雍?,耐性地解釋。大好的日子,人人都是好脾氣。事后,老人們回憶起來,用了一個詞形容那天下午的光景。“鬧洞房?!闭f笑間,真正是“鬧洞房”的味道。與年輕人的“鬧”不一樣的,他們回味的是昨天,年輕人鬧騰的是明天。
往事一件一件地扯,一輛金杯小面包車哧的一聲停在后湖東路十八號門口,跳下來兩個人。
四五十歲。臉上雖是掛了一層寒霜,細(xì)看眉眼。仍看出類似歐陽婆婆。來人一個是李氏大兒子,一個是李氏小兒子?!吧酢便读艘粫海剡^神來,拿過一張剛擦過的方凳,又很快地用袖子抹了抹。坐。坐。一個兒子禮節(jié)性地沖一圈人笑了笑,對“色色王”說,你也莫勞神,幾十年了,你莫想這個心事。歐陽婆婆蒼白著臉,小聲說道:“凡兒,不要鬧事。”“誰鬧事了,我們是來接你回去的?!币粋€兒子從屋里提出還沒來得及拆開的兩個包裹。
走啊。
“我,我……”歐陽婆婆哽咽不語。
走啊。
歐陽婆婆抖著手,解背后的罩衣帶子。一解,再解,還是不開。
“嚼嚼婆”一行人后背發(fā)涼,噤聲不語。
包裹怎么樣來,又怎么樣回。
包裹的最下層,有張?jiān)\斷單子沒來得及拿出給“色色王”看。不看也罷,免得他傷心。單子原本是大兒子藏著,被她找出來。倒是不怕那單子,不就是死嘛,哪個人不死,不被各種病弄死?自己揣著單子,吃了定心丸,收拾包裹,為自己活一次。
兒子卻是要將骨灰都扒回去。他說:
媽,你莫以為,你離家出走就可以與他在一起。你死后,我照樣把你的骨灰扒回來,和我爸葬一塊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