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慶
一
老婆打過來電話時,我正在陽臺上。一盆花快要枯萎了,我想著怎樣把它救回來。或許該將花搬到另外的地方,離窗外的霧霾遠些。老婆的聲音變得低沉,我給你說一件事,非常突然的一件事。我的心慌起來,我想到了父親,父親的年齡大了。老婆仿佛猜到了我的心思,說,老人很好。然后,她吞吐著,說,我們,我們的佑全叔不在了。我捂了一下胸口,的確意外,我需要確認,我說,是,是佑全叔,不在了嗎?她說,是,這事兒沒法和誰開玩笑。我看了看那盆即將滅絕的花,心口揪疼。我知道這和我的佑全叔有關(guān),他太年輕。
佑全叔是我三爺?shù)膬鹤?,可我從來沒有正式地喊過他叔,我們年齡相仿,相處得像兄弟??墒牵鋈徊辉诹?,我得回家,為他守靈,守在那種租賃的,有燈光,彩飾,畫著二十四孝或八仙過海圖的靈堂里。靈堂放著他的照片,現(xiàn)在叫做遺像。
老婆還在電話里絮叨,佑全叔其實已經(jīng)掙到了急救室門口,應(yīng)該是看到希望了……老婆的聲音弱下去,嗓子像那盆花快要旱干了,我聽出了她的悲傷,我把電話掛了?;剡^頭,兒子站在我的身后,看著我,問,媽說了什么?我說,你的那個爺爺不在了。說完,眼淚到底落了下來。
二
接到葦子的電話。佑全叔死后的那幾天里他也一直在打。第一次給我打電話,他說到墓志。我一時沒有緩過來,他怎么突然告訴我什么墓志。他接著說到一個名字--李光燦!我說哪一個李光燦?他說就是陳城的那個名人。我想起來了,他還有一個名字叫李時修,民國人物,陳城的一所學(xué)校是他和幾個同道創(chuàng)辦的,學(xué)校已有一百多年的歷史。對方說,另一個重要人物叫王大明。我說你怎么知道?他說,墓志上有,學(xué)校的前身叫正輝書院。你怎么研究起墓志來了?你到底在干什么?他說,墓志是在一個老墓里發(fā)現(xiàn)的,李光燦的家墳。我好像明白了,或者更加疑惑。我放低了聲音,因為這個電話是夜晚打來的,我能看到幾個幽靈穿過黑暗的夜空。我說,你,你們盜墓?他馬上說,叔,別誤會,我們是挖出來的。挖,不還是盜嗎?我看過那些盜墓的電影,月黑風高之夜,潛入墓地,還有南派三叔的《盜墓筆記》,我兒子特別愛看那種書,看完了對我復(fù)述,最近對我說,不再看這類書了,改看《大秦帝國》。對方說,我們在城郊,合伙辦一個小廠,掘地基時挖了出來。我還是懷疑,怎么那么巧讓你們挖到了?葦子說,后代遷墳,沒有挖凈,墓志是丟下的。
我說你往下說。繞來繞去,他終于將意思說出來了,是想找一個地方換錢。我說,我不懂這些,文化圈倒有幾個熟人,可以問問。他說,能找到李光燦的后人嗎?那樣最好。葦子說,我查了,他的一個后人在南方,是個老板。
三
這個叔叔朱佑全,比我小兩歲或者三歲。問題是,我們沒有輩分的隔閡,從小一塊兒上學(xué),又住得佷近,他家的小樓我隔著窗戶就能看見。我在車上的時候想象著他死去的樣子,可我睜眼閉眼還是那個活靈活現(xiàn)的佑全叔。他開了多年的大車,家里的小樓是他開車掙來的,兩年前買了一輛小車,實用的那種,每次出去權(quán)當他的交通工具。我回老塘南街,我們會一齊聊天,喝一點小酒。
回老塘南街得轉(zhuǎn)幾次車:坐公交到車站,從車站到陳城,再從陳城坐城鄉(xiāng)中巴到老塘南街。我和兒子,先坐公交車到了車站。暑天,太陽早早就毒,天格外蒼白,好像整個地面都是地膜,人從地膜里長出來。我看了一眼孩子,站在一棵法桐下,沒有睡醒的樣子。暑假期間,他每天上午都在睡覺,他補習(xí)的英語在下午的4-6時,來之前我給補課老師打了電話,告訴她我們回老家吊唁。如果不是暑假或者春節(jié),孩子很少回家,村里人對他已經(jīng)陌生。
一個多小時后,我們到了陳城。從陳城到老塘南街的班車有一輛停在那里,整點發(fā)車。在車上待著煩,下去轉(zhuǎn)。兒子不下去,他被手機吸住了,頭發(fā)綹兒粘在手機屏上,一路上他都盯著手機。車上另外幾個孩子,都是一副要把手機吃掉的樣子。
我對陳城有些陌生了,自我去了旗城,在陳城的朋友逐漸疏遠。如果此刻,和誰短暫的見面我該找誰?我在大腦里,迅速地過著曾在陳城的朋友,他們所在單位,住在那里?當我頂著毒日去過廁所,肚里的那泡尿撒出去后,這個欲望也隨著肚子癟了下去。我在廁所外看看表,離整點發(fā)車還有半個多小時的時間。我向候車大廳走去,候車廳冷冷清清,沒幾個人。站到候車廳門口,看見路邊的樹陰下站滿了出租車和出租三輪。我突發(fā)奇想--去那個醫(yī)院的急救室,看看佑全叔離急救室到底的距離。
我打了一輛三輪。其實,縣城的三輪車和出租車價格沒多大差別。我好長時間沒坐過三輪了,想再體驗坐三輪的感覺。開三輪車的是一個半老的女人,她和我要5塊錢,我問她到醫(yī)院得多長時間,她回答說要七八分鐘,我又一次看看表,我說快走,我要趕整點的車回家。她在發(fā)動車的同時問我,那你去那里干嗎?幾分鐘能干點什么?還什么東西嗎?還是見一面情人?我說,去他媽的情人,也不還什么東西。那里住著你的熟人或者親戚?我懶得回答,車子在咯咯噔噔的前行,路還是老樣子,像跳皮筋。幸虧我剛才尿過了,不然會顛出來。她說話大著嗓門,我一會兒還把你送回來嗎?我說可以,記著我要趕整點的車。她說,那你再加回來的錢。我沒忘討價。她大著嗓子,少給兩塊錢,八塊錢行吧。我答應(yīng)了,八塊就八塊。實際上,沒用八分鐘就到了。急救室在醫(yī)院的大門口,大門一側(cè)一溜的房間,我站在急救室門口,停車場外是一個十字路口,幾條路通往陳城的幾個方向,而通往急救室的路只有兩條,獲救或者死亡。我想著佑全叔的車到底停在哪一個地方,怎樣被抬進去,施救無效。又一輛120停在門口,擔架抬下來,護士手里舉著吊瓶。我進了急救室,看著幽暗胡同里的那些房間,我走向值班的柜臺,問值班的護士,這里每天收多少病人。她沒抬頭,說,幾十個。她問,你是家屬嗎?我支吾著,我說,我想問一下前幾天在這里搶救過的一個人,他叫朱佑全……護士抬了抬頭,你到底想問什么?我說,我,我想問,他到了這門口怎么還是死了?護士接一個電話,一只手在本子上記錄,接完電話她繼續(xù)說,來這里的人都佷危險。她的話讓我害怕,我想了想,問她獲救和死亡的比率,她手里又握住了話筒,沒有回答。
兒子打過來電話,你在哪里?車要開了。我掂著手機,看見三輪車女人朝我招手。從一輛小車上剛抬下一個人,我朝著小車步量,大概十五六步的距離。也就是說,可能是在這個地方,佑全叔的生命戛然而止。
四
拐入胡同,看見佑全叔家的大門白紙封了。大門口擺了十幾個花圈,過道里撂滿了桌凳,靈棚搭了起來。路過佑全叔家門口,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先回到家,和父親打一聲招呼,再過來吊唁。父親八十多了,他每天佝著腰,像一張弓,屋里屋外拖拉著腳步。走過佑全叔門口時我心里可難受,馬上要看到他的遺容了,好好的一個人,面容成了遺容。想想那些爾虞我詐,勾心斗角,明槍暗箭,有他媽的什么意思。父親沒有在家,推開門,三輪車沒在屋里;在他老了之后,三輪車成了他的腿、他去大街上買東西找醫(yī)生看病,和老伙計聊天,騎著三輪車比走路快。我把給他買的奶粉放在了柜子上。老婆回來為我們開門,說,馬上到那里去,領(lǐng)你們的孝帽孝衣,就你們爺兒倆沒有領(lǐng)了。
進門看見的是一副水晶棺。這個家我來過多次,春節(jié)回來我們的電視壞了,還在這里看的春節(jié)晚會。可是,現(xiàn)在放了一副水晶棺,里邊躺著的身體變成了遺體。我和孩子去了里屋,領(lǐng)了孝帽孝衣。我們穿上后,老婆低聲說,看看咱叔吧!出了里屋,看見了嬸子、他們的兒子朱斌和女兒朱燕。嬸子沒有說話,我看見了叔叔朱佑全,還是那樣一副面容,慢長臉,寬鼻梁,厚嘴唇。只是,他閉上了眼睛。我的眼淚嘩一下出來了,我的腿一軟跪在了靈柩邊,我聽見嬸子、嬸子的女兒朱燕、兒子朱斌,包括我老婆,屋子里所有他的侄兒、侄女、侄兒媳婦們都嗚哇嗚哇地哭起來。
父親說他去看了佑全叔,沒有走到跟前就老淚縱橫了。
那兩天我一直都守在孝堂里,和我守在孝堂里的都是我的堂兄堂弟們,每一次為長輩守靈,陪孝的都是我們幾個,朱民、朱光、朱偉、朱強、朱輝……靈堂里排成了兩個陣勢。沒有客人時我們沒事,在那里守著,不多說話,愛吸煙的會燃起一根煙。外邊的天陰陰晴晴,好像在醞釀一場大雨,天熱,且悶。靈堂放了一個吹風機式的風扇,靈棚呼啦呼啦直響。
我守在靈堂里知曉了佑全叔最后的全過程:佑全叔連續(xù)出了兩趟車,兩趟車半個月。第二趟回來他對老板說,我得回家休息兩天。老板答應(yīng)了。佑全叔準備回家時,老板又喊住他,說你和汪師傅把車保養(yǎng)一下再走吧。佑全叔脫下衣服再換上工作服。車保養(yǎng)好了,佑全叔告別老板,不知道這一次告別會是永遠。老板那個地方是和陳城接界的津縣,回家要兩個小時。佑全叔最后看了一眼車,開上車他給嬸子打了一個電話,說我準備回家了。那時候大約是下午的三點多,嬸子掛斷了電話,想叔叔已有半個多月沒有回家了,有些想念叔叔。她往村口望了望,往南的那條路是佑全叔每次回家的必經(jīng)之路,再過一個多小時她計劃去村口等佑全叔,反正在家也是無聊。兩個孩子平常都在學(xué)校里,女兒今年就該畢業(yè)了,已開始實習(xí),前一段回來過,那一次她沒有見到爸爸,他們父女只是在電話里說了幾句話。嬸子想象著佑全叔開車回來的情景,每次出車回來他身上的衣裳都會沾滿了油漬和汗腥,況且天正熱的時候。這樣想著嬸子打開衣柜,沒費多大功夫找出了兩身佑全叔的衣服。她又看了一眼床鋪,床頭的兩個枕頭,她想著他每次回來都心急火燎的樣子,身子甚至有了發(fā)緊的感覺。佑全叔的電話就是這時候打過來的,佑全叔說,我這會兒突然覺得特別不舒服。嬸子的心一沉,說你怎么不舒服?佑全叔說,心悶,出氣粗,難受。嬸子的心也沉起來,她想飛過去,馬上飛到佑全叔的身邊,把他送到醫(yī)院。她催促叔叔,快到醫(yī)院去,離縣里醫(yī)院不是不遠嗎?你快去醫(yī)院。佑全叔掛了電話,開著車路過一個村莊,在十字路口遇見了曾經(jīng)一起開車的司機。他把車停下來,喊住那個司機。司機看見他,叫了一聲老朱,朱師傅。佑全叔胸悶得更加厲害,一塊石頭樣堵著,他說,你,你快帶我到你們村的醫(yī)生那里去,我,特別難受。那個司機趕忙帶他找到了村里的醫(yī)生。醫(yī)生看一下他的臉色,丟下了他手頭的另一個病人,在他的心口聽了聽,催他趕快往大醫(yī)院去,說可能是心肌梗塞。叔叔已經(jīng)不能開車了,只顧捂著胸口,他求那個司機馬上送他到醫(yī)院,兄弟,你快,我覺得不能耽擱了,救我,救我,我會謝你。他手里握著電話,嬸子的電話又打過來,他說,你別說了,我難受,難受哩狠,正往醫(yī)院去。那個司機有點怕,他想找一個伴兒,他掏出手機給別人打電話,可接電話的人去不了。他只好求自己的老婆,開車路過家門口,讓老婆上了車,風馳電掣地往醫(yī)院開。佑全叔越來越難受,接電話都沒了力氣。嬸子不斷打電話來,他勉強地舉起手,說話聲越來越弱,接最后一個電話時手已經(jīng)酸軟,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我沒勁兒,接,接電話了……嬸聽到了手機落地的聲音。
五
叔叔的朋友,我們家族的親戚陸續(xù)地過來祭奠,我們陪孝,跪在地上,哭聲此起彼伏。明天就是佑全叔殯葬的日子,這種氛圍里我不想說話,手機一直在震,嘟嘟嘟,震得我肌肉疼。如果不是那幾天等另外一個消息,我會關(guān)機。葦子一直在打,在打。
祭奠的間隙接了他一個電話,我說我在老塘南街,在佑全叔的喪事上。他可能知道了佑全叔的事,沉默幾秒鐘,哦了一聲,說那我回去見你吧。我說,沒時間,明天就要殯葬,我在守靈,守靈,我是孝子,我不能離開。他說,夜里,夜里回去,夜里沒有了客人你不用守靈,我只和你說說話。我拒絕,我說這個時候,我沒心情,你那些東西,如果有價值遲早會換成錢的。他猶豫,最后說,那好吧,你認人多,多幫著問問。我說,有消息會告訴你。他嘆口氣,說,叔,你在家可千萬不要說我找你的事。我把電話掛了,聽見了街上又響起了鞭炮聲,每一次來吊唁的親戚朋友都會在街頭先放一掛鞭炮,路上落滿了繽紛的炮屑。
弄不清楚葦子到底在干什么,他告訴我又淘到了另外的東西,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墓志。這個孩子,包括他的老婆,都是風風火火,神神秘秘。原來他們在村子里搞了個小作坊,為別人加工服裝,服裝廠不辦了,在什么地方養(yǎng)鴨子,鴨子嘎嘎地叫,往一個大水塘里趕,鴨子放棄了,現(xiàn)在和幾個年輕人在陳城的邊緣辦一個什么廠。他說那個墓就是在廠基下發(fā)現(xiàn)的。他們是不是真在盜墓?我想了想,沒有將我的疑問說出來,現(xiàn)代人的愛好五花八門,不能盡往壞事上想。
我給安萍打電話。安萍在陳城的文物局,也算舉足輕重的人物。我和安萍的關(guān)系,是我還在陳城的時候同是陳城的政協(xié)委員,我們在一個文化組,每年政協(xié)會上聚幾天,年中有一兩次的基層或行業(yè)調(diào)研。安萍答應(yīng)幫我問,后來安萍回過一個電話,說她問好后要看實物,或者通過微信發(fā)圖片給她。
我和葦子的關(guān)系,怎么說呢,他父親是我初中的班主任。因為在一個村里,每次回來都見見我的老師。按說葦子應(yīng)該叫我哥,可因為我的一個侄兒認了我的老師作干爹,他就喊我叔了。這次回來太緊張,沒有來得及去見我的老師,如果晚上有時間,倒是想和我的老師見一面。我想著下午和夜里的程序,殯葬前的一天特別忙,守靈的人是離不開的,絡(luò)繹不絕的吊唁者都要到靈堂來,對著亡靈叩頭,鞠躬,我們得規(guī)規(guī)矩矩地陪著,跪下來哭??蘼暬旧贤2幌聛恚粨芙又粨?。晚上呢,晚上要去路祭,去老墳地上請祖先,十字路口迎祖。這些儀式結(jié)束要在晚上的九點以后。
我見到了老師,在晚上祭奠禮后。祭奠時他一直都在等我。我把身上的孝衣脫下來回家,老婆沒有回來,還在陪嬸子說話。那天晚上我們喝著茶,聊天,聊到了葦子,我問他葦子到底干啥?他說這孩子,這幾年一直折騰,好好的服裝廠不干了,又去養(yǎng)鴨,養(yǎng)鴨掙了幾個小錢,又去辦什么廠。老師搖搖頭,說年輕人瞎折騰,越折騰越窮,管不了。我和他說到葦子給我打電話的事。老師停頓了一會兒,喝了口茶,說對這件事不清楚,難得見葦子一面,倒知道他收集過毛主席像章老糧票什么的。我猶豫了一下,問老師,葦子這事兒我?guī)筒粠停克肓讼?,嘖嘖嘴,說,我不知道。過了幾秒鐘,又嘖嘖嘴,說,能幫就幫幫他吧。那天夜里老師走后我加了葦子的微信,讓他把圖片發(fā)過來。
六
我看見了左輪。其實我回來當天就見到了左輪,他趔著一條腿,在喪事上忙來忙去。他和佑全叔是好朋友,左輪以前當過車老板,紅火過,他現(xiàn)在的老婆就是當車老板時換的,佑全叔曾經(jīng)給左輪開過幾年的大車。但直到嬸子把我和朱民幾個叫過去,我才知道左輪這幾天一直忙乎的事情。我們進去時看見左輪在吸煙,我們的家長,佑全叔的大哥貴全叔莊重地坐在沙發(fā)上,嘴角的一顆黑痣格外醒目。我叫了一聲貴全叔,貴全叔指了指他旁邊讓我坐下。坐下后嬸子開始說話,嬸子說那個老板一直聯(lián)系不上,出事后他接過兩次電話后就打不通了。嬸子一副頹喪的樣子。左輪說,第二次是他聯(lián)系的,他讓老板最好過來,人不在了見一個面,朱佑全畢竟是從他那兒回家的,畢竟是連續(xù)出了兩趟車出的事。老板開始答應(yīng)過來,后來再也聯(lián)系不上了。
嬸子說,找律師問了,對方不能說沒有責任,畢竟人是半途上出的事,沒有回到家里。嬸子說讓人查了,按照現(xiàn)在的工傷條例,人在回家的途中被列入工傷范圍。雖然給私人開車,道理一樣。
左輪說知道他的家,左輪說,不然,我們現(xiàn)在就組織人開到他的家里,全穿著孝衣去。他瞥了一眼水晶棺,說,把佑全也拉到他們家里。
氣氛一下子凝重了。
我看了一眼嬸子,問,嬸子,你的態(tài)度呢?
嬸子看了看我們,嬸子低下頭,哽咽起來,我,我能說什么呢?人已經(jīng)不在了,畢竟沒有死在出車途中,是在回家路上出了事,如果老板知情達理,有個說法,過來有個表示,也就算了。嬸子說著,眼淚啪嗒啪嗒地掉,頭低得更低,頭發(fā)凌亂著,我忽然看見她的額前有了那么多白發(fā),再細看,耳根的頭發(fā)也白了,滿頭的黑發(fā)好像正刷刷變白……
這是殯葬前一天的下午,如果傍晚老板再不露面,怕是不會來了。
左輪站起來,踮著一條腿續(xù)了一根煙,不瘸的那只腳落在地上,格外響。左輪還是主張過去,把尸體拉到他們家,老板太不懂人情世故了,怎么可以連一個面也不照,不是當老板的姿態(tài)。我看看朱民、朱光、朱偉,聽見朱民說,不行就按左輪說得過去。貴全叔不說話,我們就等著貴全叔表個態(tài),他如果要點火,火馬上會熊熊燒起來,幾個兄弟身上都冒著火。
貴全叔左手抓著右手,看一眼嬸子,看一眼左輪,說,不要拿佑全去說事,明天按時殯葬,入土為安,按風水先生瞧好的時辰。貴全叔站起身,說,如果殯葬前還不見他的人,殯過了我們都穿著孝衣,披麻戴孝開到他們家,弄他個人仰馬翻,雞犬不驚。然后說了那天的細節(jié),對出現(xiàn)情況的預(yù)測和應(yīng)對的辦法。
事情就這樣確定了。我們又回到靈棚下。左輪攆到我們靈棚,還在慫恿著當天過去,逼老板露面。正說著,貴全叔出現(xiàn)在靈棚前,他喊住了左輪,說就這樣吧,我們順順利利地把人殯葬了,葬完了人,鬧多大的事也不怕了。
那天下午我們一直盼著老板能過來,左輪又撥了幾次電話都沒有打通。不斷有吊唁的人過來,靈棚前,喊著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再鞠躬,一遍又一遍喊,喊事的人嗓子都要啞了。靈棚里,朱斌一直哭著爹,眼淚和鼻涕混在一起。女孝子守在棺材旁,有女客來,房間里會驟然爆起一陣陣哭聲,哭在最后的,每次都是佑全叔的女兒朱燕。
事實上,我們沒有路祭,祭奠的儀式改到了家里。傍晚的時候下雨了,雨下得又猛又大,正是雨季,天說下就下。這種鬼天又潮又熱,穿著裹在身上的孝衣捂得難受,好在靈棚下有一個大風扇。雨來得猛,靈棚被雨夾風刮歪了,電風扇停止了轉(zhuǎn)動,嘩嘩的大雨將靈棚下的草紙沖跑了。下水道擠不進那么多雨,院子被大雨泡住了。我們都端盆子、拎水桶往外舀水。人多,院子里很快整理好了。晚上本來要路祭的,路上淌滿了白洼洼的水,家長們商量著簡辦,沒法走,迎祖、請祖的事兒都改在家里。去祖墳上的人定好了,朱民和朱偉,我們家族里有白事,每次去祖墳上都少不了朱民。朱民和朱偉準備好了香,多拿了兩個打火機,天潮,怕不好打火。他們開了機動三輪,天黑前朝村外的祖墳上去。
老板始終沒有露面,看起來沒有指望了,明天真的得穿孝衣到他們家去鬧一場,不鬧不行,得給他點顏色看,現(xiàn)在的老板都他娘的為富不仁,摳屁股刷指頭,非把事兒弄大他才低頭。晚飯是大鍋面,每個人踩著下過雨的院子,去大鍋里撈面吃,一時間全是吸吸溜溜的吃面聲。孝子們繼續(xù)守在靈棚里,等待著嬸子的娘家人過來。電燈亮了,夜色里的喪事更加凝重。街上響起了鞭炮聲,鞭炮聲響著響到了門前,嬸子的娘家人來了。我們跪下來陪孝,嗚嗚嗚的哭聲此起彼伏,哭姐夫的,哭姑夫的,哭姑爺?shù)模抟魂?,被攙起來。我偷偷地瞭了他們,淚是真的,一道道在臉上掛著。女客在屋子里哭,夜晚的哭聲尖厲而更凄涼,像撕裂黑夜的利器。這種事情上,女人的哭聲總是哀傷而又真誠。我聽見嬸子,在娘家人面前嚎啕大哭了??蘼暵湎?,最后哭的是嬸子和她的女兒。靈棚下,一直在哭的是叔叔的兒子朱斌。我們不勸,我們讓他哭。
葦子又打來電話,你明天回旗城么?能不能在陳城停一停?
七
最后的悲痛即將到來之前,我們聽見了那種預(yù)示著起靈的炮聲,一聲,砰--炮飛上了天,變成碎屑落到地面。接著會有第二聲,第三聲,炮聲中間有一定的間隔。我是在第一聲炮響后,看到了貴全叔的,他站在大門口,指揮著放了第一聲炮,木然的臉上沒有表情,但我看到淚水滾下了他的眼角。我走到貴全叔跟前,才上午的十一點鐘,我說,現(xiàn)在就起靈嗎?他沒有抬頭,說,風水仙兒說午后一點以前下葬,反正早一點吧。我說,這么早,十二點就可以下葬了。貴全叔說,本來可以晚一點,但還要去找老板,所以提前。
一大晌都沒見左輪了,他昨天在禮賬桌上,和另一個人記禮賬,他說他的字不好,讓另一個記錄,他收禮錢。這天上午他坐的位置上換了一個人,佑全叔的另一個朋友。我問靈堂里的人,幾個弟兄都搖搖頭。
第三聲炮響過了。貴全叔在院子里大喊,劊手們(抬棺的人)準備--孝子們幫把手--院子里亂了,哭聲驟起,紙扎嘩嘩啦啦響。嬸子的哭聲爆出來,她攔住了棺,手在棺材上啪啪啪拍打,棺材咚咚響著。哎呀,我可怎么辦啊,天塌了啊,你拋下我們不管了呀,我們孤兒寡母的咋過啊,好狠心啊,哎呀呀,我也不活了啊……嬸子的頭朝棺材上撞過去,撞過去,一下,兩下,血流出來了,棺材前一片殷紅。嬸子的頭發(fā)一瞬間白完了,披散著,像一窩雪……幾個侄兒侄媳婦將她攙到了旁邊,她還在哭,娘家的兄弟姐妹們哇哇地哭著,跑過來,妹妹摟著她,叫著姐,姐,不哭,不哭,不哭啊……叫姑姑,叫姑奶的,叫妹妹的都圍過來。嬸子最后被抬到了另一間屋子里。
抬棺的人把繩子、杠子伸到了棺材上,他們互相喊著口號,黑漆的棺材抬出了屋門,前后都是白花花的孝子,潮水一樣的哭聲。棺材出了大門,孝子們跪在棺材前哇啦哇啦哭,佑全叔的兒子朱斌手里握著老盆,在棺柩綁定,準備起動前,啪--摔在一塊早已備好的石頭上,地上散滿了瓦礫,老盆里的紙灰飛起來。他手里握著的紙幡在熱風中拂動。男孝子走在棺材前,夏天的太陽好熱,但我們只記得悲傷和哭泣,雨積在路上,我們穿著鞋往雨水里趟,鞋子和褲腿都濕了。我抬頭看一眼,朱斌的淚水和鼻涕淌到了前襟上,我的弟兄們都在哭,貴全叔在哭,哭著他年輕的兄弟。我也一直在哭,在那場合里你禁不住,再硬的心腸都會融化,況且佑全叔和我是兄弟樣的叔侄。后邊的女孝子哭聲更厲害,我老婆的哭聲我聽得出來,她這幾天一直在和我回憶佑全叔的為人,隨和,大方。我的兒子跟在我的旁邊,不時地拉我一把,水深的地方拽我往水淺的地方走,路邊站滿了人,很多人都在掉淚。十字路口有一次祭奠,我們跪在泥水里陪孝,客人們,村里的街坊鄰居,佑全叔生前的同學(xué)朋友,都要在十字路口盡一盡親戚之情,朋友之禮。我們在泥水里跪了半個小時,哭聲不絕,身后的觀看者不斷有人抽著鼻子。
我們出了村,我聽見,我的那個弟弟,佑全叔的兒子朱斌在一直哭訴,爹呀,你咋就不管了我呀,爹呀,你咋就說走就走啊,以后你可是不管我們了啊……后邊女孝子的哭聲如泣如訴地傳來,佑全叔的女兒朱燕也在哭訴……
棺柩進了墳地,玉米一人多高,棒子能燒著吃了,地里提前割出了一條路,地里淤,拉棺柩的四輪車走得艱難,突突突冒著黑煙,我們的人兩邊推著,要把小四輪架起來……
進地前,看見了幾輛車已經(jīng)路在站邊,準備著拉我們到老板家去。
左輪就是這時候出現(xiàn)的。佑全叔的棺材已在墓穴里擺正,馬上就要覆土了,哭聲更加凄厲,我們看見,左輪和佑全叔另兩個朋友拽著一個人匆匆地向地里來,遠遠聽見左輪喊,停一停--停一停--停一停--我們停住了哭聲,看見左輪他們押著那個人,朝墳地來,左輪的腿一瘸一拐的,不斷地搡著那個人,一條好腿朝他的腿彎處蹬著……
八
沒有想到會是這樣,我是說關(guān)于葦子。
有些事是后來聽說的,葦子去見安萍,安萍和他約了一個地方,葦子走近安萍時突然猶豫,腳步怯起來,想轉(zhuǎn)身離開。安萍叫住了他,和他招呼,說你是葦子么,朱馬的親戚。葦子那天本來想說的話憋住了,沒有多說,或許他有了預(yù)感,葦子心緒不安,東西也沒有拿出來,他改變了主意。后來,葦子就消失了。
接到老師的電話,告訴我,葦子抓起來了。我一驚。老師說,那些東西是從一個團伙手里弄過來的,那個盜墓的團伙,專盜各地名人,富人后代的寶物,葦子和他們一塊被抓的。而發(fā)現(xiàn)重大線索的是我找的安萍。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我佷慚愧。我對老師說,我,我,對不起老師。老師說,這不怨你,他做了錯事,該。后來我知道了更多的細節(jié),見過安萍后,他把手頭的東西移到了老塘南街。而且,裝在箱子里,埋在了佑全叔的墓地。我想象著,他這樣做,也許是那幾天,他和我聯(lián)系時冒出的想法。
我收到安萍的短信:對不起,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
可我還是想見葦子。他不是挖出來的東西嗎?怎么會牽扯上盜墓或者盜竊,現(xiàn)在的好多事情,真真假假,讓人疑惑,也許有什么貓膩或者隱情??傊疫€是想見一見葦子,如果可能,我或許會為他找一個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