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演王元逵出兵澤潞的原因歷來以杜牧的“仇恨說”為主。然而,一生從未踏足過河北且站在主戰(zhàn)立場上的杜牧,對于成德與澤潞的仇恨難免有想象與夸飾的成分。通過對河朔藩鎮(zhèn)關系網絡的勾勒,我們不難發(fā)現藩鎮(zhèn)之間因為仇恨而興起的戰(zhàn)爭并不多。因為利益的驅使,“轉寇讎為父子”的事件卻是屢見于史乘。以殺戮田弘正而掌權的王廷湊,其權力合法性有著天然的缺陷。王元逵興兵澤潞的動因,也應該置于王氏家族謀求權力合法性的延長線上加以考量。
關鍵詞演王元逵,澤潞,成德,藩鎮(zhèn),權力合法性
中圖分類號演K24 文獻標識碼演A 文章編號演0457-6241(2016)16-0031-08
武宗平澤潞作為中晚唐歷史上唐廷對河朔藩鎮(zhèn)最后一次戰(zhàn)爭,歷來不乏學者所措意。就目前成果而言,站在中央的立場探討武宗興兵的原因已較為習見,而以地方藩鎮(zhèn)為視角的論述卻并不多。①這一方面歸因于地方性史料的闕如,另一方面則是由于杜牧“仇恨說”的提出,使得研究河朔藩鎮(zhèn)出兵澤潞顯得題無剩意。
然而,作為主戰(zhàn)派的杜牧,他所提出的相關申論到底是歷史的原貌,還是摻雜了個人情感上的修飾與渲染?如果講“仇恨說”只是一種杜氏為了論證自身觀點的夸張,它并不足以全然概況王元逵出兵的原因,那么王氏興兵的真正目的又是什么?本文在嘗試性復原當時歷史語境的基礎之上,通過對史乘的排比,辨析“仇恨說”,進而指出形塑合法性是王氏興兵的主要原因之一。
在平叛澤潞一戰(zhàn)中,關于王元逵出兵澤潞原因的記載,最為重要的材料是杜牧《上李司徒相公論用兵書》:“成德一軍,自六十年來,世與昭義為敵,訪聞無事之日,村落鄰里,不相往來。”②這一論斷不僅被當世史家所反復援引,實際上,在當時也是被武宗君臣所認可,在下達王元逵的詔書中就強調:“卿當道,頃為盧從史、劉從諫所敗,與昭義素是深仇?!雹鄞送猓瑵陕罕霍推揭院?,“昭義屬城有嘗無禮于王元逵者,元逵推求得二十余人,斬之”。④王元逵的這一報復性舉動,似乎也進一步坐實了這一觀點。
然而,針對杜牧的仇恨說,歷來就有質疑之聲,馮金忠先生就說:“(杜牧)他根本沒有在河北和澤潞(即昭義)生活的經歷。這種說法并非來源于他親身所見所聞,只是道聽途說?!雹俣拍烈簧闹饕嘶路秶趦删?、宣城、越州、揚州、黃州、池州、睦州、湖州等地。會昌三年(843年),杜牧正是以黃州刺史的身份上書給李德裕。②“訪聞村落鄰里,不相往來”這種生活實態(tài)性的描述,完全是他客觀經驗或者是臆想而來。這樣的文辭,自然難免有想當然或夸飾性的成分。
成德、澤潞二鎮(zhèn)的結怨最早可追溯到建中二年(781年),李抱真、馬燧、李晟的聯軍攻打臨洺之時,李惟岳統(tǒng)轄的成德軍就參與了協助田悅的戰(zhàn)斗。臨洺之戰(zhàn)以后,田悅再次向成德求援,“惟岳遣兵三千人救之”。③當王武俊縊殺李惟岳成為成德的主帥,成德與澤潞之間并未走向和睦,而是繼續(xù)敵視。王武俊倒向了朱滔的陣營,直接加入了與李抱真聯軍的戰(zhàn)斗?!榜R燧、李懷光、李抱真、李芃等四節(jié)度兵退保魏橋。朱滔、王武俊、田悅之眾亦屯于魏橋東南,與官軍隔河對壘?!雹?/p>
在盧從史、郗士美主政澤潞期間,成德、澤潞二鎮(zhèn)的仇怨進一步惡化。憲宗第一次討伐成德之時,昭義節(jié)度使盧從史“首建伐王承宗之謀”。⑤憲宗第二次討伐成德之時,“諸軍討王承宗者互相觀望,獨昭義節(jié)度使郗士美引精兵壓其境……士美奏大破承宗之眾于柏鄉(xiāng),殺千余人,降者亦如之”,⑥ 同時,郗士美還向憲宗獻出所俘成德軍士三百。⑦正是郗士美的種種忠勇之舉,史書稱其“最先有功”,憲宗更是發(fā)出了“固知士美能辦吾事”⑧的感慨。戰(zhàn)爭的殺戮必然是雙向的,當郗士美對成德軍多有殺獲的同時,成德也自然有所反擊。柏鄉(xiāng)之戰(zhàn),郗士美拔營而歸死者千余人。這里尤為值得注意的材料是:“(元和十二年)七月,昭義故將衛(wèi)重興等三十二人以死難并贈刺史(鎮(zhèn)州用師也)?!雹釋Τ傻轮壑袘?zhàn)死將領如此大規(guī)模的贈官,就足以說明成德、澤潞之間矛盾之激烈。如果說李抱真與李惟岳、王武俊之間的戰(zhàn)爭只是集團與集團之間的矛盾,并不能直接視為二鎮(zhèn)之間的仇怨,那么郗士美與王承宗之間的殺伐則是二鎮(zhèn)結仇無疑。
及至劉氏家族掌權于澤潞,成德與澤潞的矛盾逐漸發(fā)展到勢同水火。長慶二年(822年)王廷湊作亂,澤潞軍參與了討伐,劉悟進兵圍臨城;太和二年(828年),王廷湊再次反叛,劉從諫頗為積極,主動請戰(zhàn),在臨城、昭慶兩敗成德軍,決潭水淹深州、冀州。⑩通過以上對史乘鉤稽,我們不難發(fā)現成德、澤潞的確有累世為仇的跡象。然而,杜牧所謂的“六十年為敵”是歷史的實際?還是包含了一定的夸張?
以杜牧上書的會昌三年(843年)為坐標,向上回溯60年,應該為建中四年(783年)。這一年,不但成德與澤潞沒有結仇,反而是化敵為友的年份。王武俊與李抱真握手言和、共建社稷。關于這一事跡,《資治通鑒》記載的尤為翔實。
武俊軍于南宮東南,抱真自臨洺引兵會之,與武俊營相拒十里。兩軍尚相疑,明日,抱真以數騎詣武俊營,賓客共諫止之……武俊嚴備以待之,抱真見武俊,敘國家禍難,天子播遷,持武俊哭,流涕縱橫。武俊亦悲不自勝,左右莫能仰視。遂與武俊約為兄弟,誓同滅賊。武俊曰:“……滔所恃者回紇耳,不足畏也。戰(zhàn)日,愿十兄按轡臨視,武俊決為十兄破之?!北д嫱巳胛淇ぶ?,酣寢久之。武俊感激,待之益恭,指心仰天曰:“此身已許十兄死矣!”遂連營而進。{11}
此后,正是基于政治利益的一致性,成德王氏先后兩次將女兒嫁于澤潞李家,“景襄公(王士真)以愛女聘于司馬(李抱真之孫李承鼎),修舊好也。爰及司空,以猶子之念,又歸夫人于李生,姻不失其親(王承宗之女王柔之嫁于李承鼎之子)”。{12}常理而度,就改善或鞏固藩鎮(zhèn)之間關系而言,兩次或兩次以上的聯姻比一次聯姻的意義要大得多。因為諸多一次性婚婭都是沒有達到預想效果的,如李寶臣家族與田承嗣家族的聯姻,最終以田承嗣杖殺李寶正而結束;李寶臣家族與令狐彰家族的聯姻,也以李寶臣彈劾令狐建,兩家交惡而收場。而藩鎮(zhèn)之間的連續(xù)兩次通婚,則是在充分肯定第一次婚姻的基礎上的行為,足以說明這種婚婭關系,無論是親情勾連還是政治效應都是成功的。親上親的建立,通過累次的血緣滲透,使得藩鎮(zhèn)之間的利益關系更為盤根錯節(jié),也是兩鎮(zhèn)非同尋常關系的標志。
成德王士真家族除了與李抱真家族多次聯姻以外,和澤潞的薛氏家族也有婚婭,薛嵩的兒子薛昌朝就娶了李抱真之女。深耕澤潞多年的薛家,在當地有著非常的政治人脈,其故吏的力量也不容小覷。在檢討藩鎮(zhèn)之間仇恨過程中,我們不能將兩鎮(zhèn)的結怨簡單等同為節(jié)度使之間的私怨。王士真家族與薛嵩、李抱真家族皆有聯姻,當然就有理由相信王士真家族與澤潞的普通將校也會產生千絲萬縷的聯系。作為成德王氏家族聯系最為緊密的對象,也就說明,最起碼到貞元十年(794年)李抱真棄世,李氏家族不再管理澤潞為止,由于婚戚關系的存在,兩鎮(zhèn)之間應該是極為融洽的。實際上,這種融洽的關系,一直要延續(xù)到德宗、順宗的相繼厭代,憲宗繼位欲收復河北之后。也就說,兩鎮(zhèn)之間的交惡最多也不過三十幾年罷了。
當然,我們也應該知道藩鎮(zhèn)之間的仇恨是不具有遺傳性的,簡單而言,郗士美所統(tǒng)領的澤潞與成德有仇恨,并不意味著郗士美的繼任者辛秘所主政的澤潞也會與成德為敵。事實上,辛秘之所以可以成為昭義節(jié)度是因為“朝議以兵革之后,思能完復者”。①這樣一個以復興澤潞為使命的統(tǒng)帥,自然不可能與成德結怨。即便我們說劉悟家族與成德不睦,也不能說劉悟出任節(jié)度立馬就有了嫌隙,至少還要到劉悟出兵攻打王廷湊才開始有矛盾。
綜上可知,杜牧所謂的60年仇恨完全是一種夸飾性的描述。在這60年的前30年,作為成德王氏家族聯姻最為頻繁的對象,澤潞無疑是成德最為和睦的盟友。此后的30年,雖然兩鎮(zhèn)多有殺戮,但是矛盾也并非是線性發(fā)展的過程。其中既有相當長的平和期,也有互為唇齒的糾結。在廓清了兩鎮(zhèn)關系之后,接下來筆者意欲去檢視藩鎮(zhèn)之間的仇恨能否是相互作戰(zhàn)的根本動因。
如果將軍事上的沖突作為衡量藩鎮(zhèn)之間結仇的標尺,那么與成德鎮(zhèn)有怨隙的就不止?jié)陕阂绘?zhèn)。以成德鎮(zhèn)為中軸的仇恨網絡,不僅關涉到魏博與幽州,甚至連河朔的其他藩鎮(zhèn)也均有牽連。顯然,無論是結怨時間,還是殺戮的程度,澤潞鎮(zhèn)都不是成德最主要的敵人。
與魏博之間的交惡,肇端于田承嗣鞭殺李寶臣之弟李寶正。
寶正,承嗣婿也,往依魏,與承嗣子維擊球,馬駭,觸維死,承嗣怒,囚之,以告寶臣,寶臣謝教不謹,進杖,欲使示責,而承嗣遂鞭殺之,由是交惡。②
之后,成德軍與魏博軍戰(zhàn)與邢州、宗城,李寶臣斬魏博軍“二千級”、擒田承嗣心腹大將盧子期。成德軍將領張孝忠破宗城,斬殺高嵩巖。從此,兩鎮(zhèn)矛盾進一步激化。當王武俊提出“養(yǎng)魏以為資”,李寶臣就認為兩鎮(zhèn)聯合的最大障礙是——“趙、魏有釁”。二帝之亂時,由于成德的最早歸降,王武俊與田悅也就有了短暫的軍事沖突。及至憲宗興兵成德之時,二鎮(zhèn)之間的矛盾徹底發(fā)展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在憲宗沒有正式下詔進討之前,田弘正就多有表現,“魏博節(jié)度使田弘正屯兵于其境,承宗屢敗之,弘正忿,表請擊之,上不許。表十上,乃聽至貝州。丙午,弘正軍于貝州”。③下詔之后,田氏則是更為積極,“弘正以全師壓境”,④進而攻陷了成德的固城與鴉城。元和十五年(820年),田弘正調任成德軍節(jié)度使,其以魏兵兩千為護衛(wèi),原因就是“新與鎮(zhèn)人戰(zhàn)伐,有父兄之怨”。⑤不久,王廷湊襲殺弘正并家屬、參佐、將吏等300余口,則是進一步惡化了兩鎮(zhèn)之間的矛盾。
李寶臣生于范陽而有吞并該地之志,應該是早期成德與幽州為敵的主要原因。大歷三年(768年),朱希彩、朱泚、泚弟滔謀殺李懷仙之時,李寶臣就出兵討其亂。①其后,當李寶臣與田承嗣結怨,王武俊認為要通過擒獲朱滔來謀得田承嗣的信任:
寶臣謬謂滔使曰:“吾聞朱公貌若神,愿繪而觀可乎?”滔即圖以示之。寶臣置圖射堂,大會諸將,熟視曰:“信神人也!”密選精卒二千,夜馳三百里欲劫滔,戒曰:“取彼貌如射堂者?!睍r二軍不相虞,忽聞變,滔大駭,戰(zhàn)瓦橋,敗,衣佗服得脫。②
從此,二鎮(zhèn)開始結仇。二帝之亂時,阻擊朱滔與回紇兵南下的主力就是成德軍。在兩軍作戰(zhàn)過程之中,王武俊甚至一度被流矢所傷。③元和年間,第一次興師成德,諸道皆逡巡不進,唯獨幽州節(jié)度使劉濟“率先前軍擊破之,生擒三百余人,斬首千余級,獻逆將于闕,優(yōu)詔褒之。又為詩四韻上獻,以表忠憤之志。明年春,將大軍次瀛州,累攻樂壽、博陸、安平等縣,前后大獻俘獲”。④經過這一系列的軍事沖突,二鎮(zhèn)矛盾已經發(fā)展到了“燕、趙為怨,天下無不知”⑤的地步。
除魏博與幽州外,成德與淄青、易定、河東、橫海諸鎮(zhèn)也多有攻伐?!巴跷淇⊥图街?,將擊趙鎬,鎬帥其屬奔鄆州。李納分兵據之……武俊怒,遣其子士清伐貝州,取經城等縣。”⑥“定州富庶,武俊常欲之,因是遣兵襲取義豐,掠安喜、無極萬余口,徙之德、棣?!雹摺昂訓|將王榮拔王承宗洄湟鎮(zhèn)”,⑧“范希朝、張茂昭大破承宗之眾于木刀溝”,⑨“義武節(jié)度使渾鎬奏破成德兵于九門,殺千余人”,⑩“橫海軍節(jié)度使烏重胤奏敗成德兵于饒陽”。{11}
通過以上對史籍的勾勒,筆者廓清了以成德鎮(zhèn)為中心的整個仇恨圖像。那么,仇恨是否真的都能成為興兵的動因呢?歷史所呈現的面相,顯然并沒有這么簡單。成德與魏博以李寶正之死而交惡,卻以李寶臣養(yǎng)魏固位而收場。不僅如此,在田承嗣離世傳位于田悅之時,為魏博求斧鉞的正是李寶臣。從此,兩鎮(zhèn)互為黨援,彼此支持。田悅與李惟岳聯兵抵抗唐廷的理由就是:“蒙淄青、成德二丈人保薦,嗣守伯父業(yè),今二丈人即世,其子不得承襲,悅不敢忘二丈人大恩,不量其力,輒拒朝命。”{12}其后,雖然魏博屢次出兵助唐廷興討成德,但是田季安出兵不過是“各收一縣,遂不進軍”。{13}更為重要的是,待到第二次出兵成德,在憲宗與王承宗之間起到緩頰轉圜作用的正是田弘正。除了魏博以外,幽州、淄青亦是沒有因為結怨而出兵的事件,反而積極為成德說項?!白颓?、盧龍數表請赦,乃詔浣雪,盡以故地畀之,罷諸道兵”。{14}“李師道等數上表請雪承宗”。{15}
關于河朔藩鎮(zhèn)之間的關系,李絳在上呈憲宗的三次討論鎮(zhèn)州的奏折中有著較為精辟的論述:
竊以鎮(zhèn)州專有土地四十余年,軍鎮(zhèn)人情,久已附著,今若別議割隸,即成不安……鄰近數處,情狀皆同,料其中心,亦憂分割,若潛計會,必有拒違。
……
鄰境事同,必相扶會。當其無事,則相疑沮,見有改易,則卻同心,意者以子弟為謀,他日還慮及此。
……
范陽、魏博、易定、淄青,皆是父子相承,實同流類。鎮(zhèn)州若有革易,此輩必不自安,茂昭雖有所陳,亦恐未得甚信。竊料四鄰節(jié)度,多有此心,必謂進退之間,皆有所利。何者?若鎮(zhèn)州除人,入得其便,以此為功名,若敕命萬一不行,因此卻相交結。{16}
矛盾的形成源于利益,矛盾的消散也肇源于利益的驅使??梢哉f,對于戰(zhàn)爭而言,河朔藩鎮(zhèn)之間的矛盾所帶來的驅動力是有限的,而利益消解矛盾、化敵為友的力量卻要大得多。平素藩鎮(zhèn)之間容易結怨,一旦遇到唐廷利益的伸張就會團結一致,凝結成一股共同利益體。這就是王武俊所謂的“轉寇讎為父子,咳唾間耳”。①
需要指出的是,河朔藩鎮(zhèn)之間不僅有鎮(zhèn)與鎮(zhèn)之間的矛盾,也出現過多鎮(zhèn)互為攻訐的現象?!皠⑼跏空?、張茂昭爭私隙,迭相表請加罪……以給事中房式為幽州、成德、義武宣慰使,和解之。”②這一事件的發(fā)生是在“夏、蜀既平,藩鎮(zhèn)惕息,多求入朝”的背景之下,三鎮(zhèn)在此時無故發(fā)生矛盾到底是歷史的實像還是為了消釋憲宗的戒心還未可知。實際上,這種幾乎于政治操演的行徑不僅僅表現在這三鎮(zhèn)之間。此后,昭義節(jié)度使盧從史外表上恭順朝廷,“內與王士真、劉濟潛通,而外獻策請圖山東,擅引兵東出”,以及魏博田季安表面上出兵,內在卻是得到堂陽之后就按兵不動,真是如出一轍。也就是說,眾多史料記載的所謂藩鎮(zhèn)之間的仇恨,不一定就是真相,這些材料并不能直接視為坐實藩鎮(zhèn)結怨的證據。
在實際的政治運作過程之中,中央與河朔藩鎮(zhèn)之間是最容易有隔閡的。相形之下,河朔藩鎮(zhèn)之間冰釋前嫌卻不難。關于中央與河朔藩鎮(zhèn)的隔閡,可以從《柏元封墓志》窺視一二。
念承宗祖父有破朱滔安社稷之功,釋其罪,詔承璀還師。路出予魏。魏將田季安屈強不順,亦內與承宗合。承璀不敢以兵出其境,請由夷儀嶺越太原而來。上以王師迂道而過,是有畏于魏也,何以示天下。計未出,公使來京師。上召對以問之,公曰:“非獨不可以示天下,且魏軍心亦不安,而陰結愈固也。臣愿假天威,將本使命諭季安,使以壺漿迎師?!鄙舷?,即日遣之,駐承璀軍以須。公乃將袁命至魏,語季安以君臣之禮,陳王師過郊之儀。季安伏其義,且請公告承璀無疑。師遂南轅。③
誠然,墓志材料為我們展現了與史乘全然抵牾的面相。王師途經魏地都有種種的顧慮,遑論神策軍可以與魏博兵協心出伐成德。從這個意義上,我們也更容易理解河朔藩鎮(zhèn)之間相互沆瀣,通過諸多政治操演來共同對抗唐廷。
回紇王氏家族之所以能夠執(zhí)掌成德全然仰賴于謀殺田弘正的軍亂,關于這場軍亂的緣由與經過,《資治通鑒》有著詳盡的記述。
弘正厚于骨肉,兄弟子侄在兩都者數十人,競為侈靡,日費約二十萬,弘正輦魏、鎮(zhèn)之貨以供之,相屬于道。河北將士頗不平。詔以錢百萬緡賜成德軍,度支輦運不時至,軍士益不悅。都知兵馬使王庭湊,本回鶻阿布思之種也,性果悍陰狡,潛謀作亂,每抉其細故以激怒之,尚以魏兵故,不敢發(fā)。及魏兵去,壬戌夜,庭湊結牙兵噪于府署,殺弘正及僚佐、元從將吏并家屬三百余人。庭湊自稱留后,逼監(jiān)軍宋惟澄奏求節(jié)鉞。④
與《資治通鑒》所不同的是,《舊唐書》記載王廷湊的身份是衙將,⑤《新唐書》是寫大將、兵馬使,⑥《太平廣記》則是部將。⑦這幾個記載看似殊異,實際上卻完全可以理解的通。王廷湊作為王武俊養(yǎng)子五哥之的后人,與王武俊家族就有了虛擬性的血緣關系與宗法關系。在王承宗主政成德之時,由王廷湊出任衙軍的將領完全符合邏輯。當田弘正帶領數千魏兵來到成德之后,充當衙軍作用的就自然成了魏兵,魏兵被調離之后,王廷湊繼續(xù)充任衙軍將領。在成德鎮(zhèn)權力更易的過程中,王廷湊的身份很有可能發(fā)生了幾次變動。從王承元離開鎮(zhèn)州而沒有帶走王廷湊可以推斷王廷湊并不是成德鎮(zhèn)的重要將領之一,很有可能只是中下層的將校。
王廷湊的身份問題在穆宗給成德的詔書中也有所透漏。王承元離開成德時,穆宗所下達的《宣慰鎮(zhèn)州制》就羅列了幾位重要將領,像史重歸、牛元冀的名字,其中并沒有王廷湊。⑧鎮(zhèn)州發(fā)生兵亂最主要是因為朝廷的賞錢沒有下達以及田弘正家族耗費巨多,這些都在本質上攤薄了底層兵士的利益。也正是基于此,才有了牙兵的作亂之舉。換句話說,在穆宗給予成德軍高級將領“都加厚賜,普示深恩”的背景之下,高層將領是沒有作亂的動機。兵亂之后,冀州刺史王進岌、深州刺史牛元翼皆站在唐廷這邊對抗王廷湊。只此一端,就可以說明成德鎮(zhèn)高級將校的態(tài)度。
如果說以上對王廷湊身份的研判帶有一定的臆測色彩,那么當時穆宗群臣的看法則應是最為直接的證據。在穆宗給牛元冀的詔書中稱王廷湊為“山東一叛卒也,非有席勛借寵之資”。①王涯則是認為“廷湊阘茸,不席父祖之資”。②沒有祖上不世功勛的蔭庇以及自身的叛亂行徑,中下層將校出生的王廷湊在獲得權位之初,就缺失了統(tǒng)治的合法性。
在王廷湊之前,李寶臣與王武俊執(zhí)掌成德鎮(zhèn)都有一定的合法性來源。李寶臣“率東諸侯囗(原文缺)出復命”,③有土門納王師之舉。王武俊則是在二帝之亂時,抵御了朱滔與回紇聯軍的南下。可以說,李寶臣與王武俊都是以芟夷內難的方式獲位,有著匡危扶傾的功勛。相形之下,王廷湊不但對社稷沒有貢獻,反而是以殺害唐廷指派的節(jié)度使田弘正而奪權。
除了橫向的內部對比之外,縱向的共時性比較,王廷湊掌權的牢固性也要遜色于幽州的朱克融、魏博史憲誠。朱克融乃朱滔之孫,是在眾將合力推舉之下襲位,他統(tǒng)治幽州有著血緣上的合法性以及較深的將校基礎。更為重要的是,幽州兵變只是囚禁了張弘靖,而王廷湊則是殺戮田弘正,正是基于此,當時的廷臣就認為“罪有重輕,請赦克融,專討庭湊”。④史憲誠的上位是在其掌握了三軍的前提下,“乘亂以河朔舊事動其人心,諸軍即擁而歸魏,共立為帥,國家因而命之”。⑤以中下層將領起家的王廷湊顯然就不具備全然掌控成德軍的能力,大將王儉等五人謀殺王庭湊就是很好的說明。
雖然史乘致力于將王廷湊刻畫為“兇毒好亂,無君不仁,未如廷湊之甚也!”⑥的單向度形象,但是通過對資料的排比也不難發(fā)現他仍然有著諸多恭順之舉。在穆宗派遣韓愈宣慰鎮(zhèn)州之時,王廷湊就表現的極為禮遇。韓愈的神道碑與墓志銘中,甚至將王廷湊記述成了怯懦的武將:“賊眾懼伏。賊帥(王廷湊)曰:‘惟公指?!雹摺爸临\營,麾其眾責之,賊恇汗伏地”。⑧除此以外,寶歷二年(826年)二月,克融、王廷湊皆請以兵匠助修東都。⑨三月,“王廷湊請于當道立圣德碑,是日,內出碑文賜廷湊”。⑩大和四年(830年)四月,“鎮(zhèn)州王廷湊請修建初、啟運二陵,從之”。{11}其中,請立圣德碑,修建初、啟運二陵頗值得關注。
樹立圣德碑的歷史最早可追溯到秦始皇時期,“自堯舜禹湯文武,并無建碑之事,至秦始皇荒逸之君,煩酷之政,然后有罘、嶧之碑”。{12}從現存的《柳公權神策軍紀圣德碑》《長陵神功圣德碑》可以推論,一般的圣德碑涵括的內容主要有皇帝的身世、體貌、學問、品德以及文治武功,偶爾也會旁涉皇后的品德以及治理宮闈的情況、兼敘帝后的子女以及孫男。建圣德碑主要的目的就是通過“揚誅伐之功,紀巡幸之跡”,{13}贊揚皇帝、宣洽王化,進而讓整個帝國的黎民得以沾溉圣德。
就筆者目力所及,史乘之中關涉古代建立圣德碑的記載并不多,有唐一世也不過只有五次。其中元和年間的安國寺圣德碑還因李絳的上書而最終擱淺,真正最終得以成型的只有安北大都護府圣德碑、神策軍紀圣德碑、幽州武宗圣德碑以及王廷湊所樹的圣德碑。常理而度,站著皇帝立場進行書寫的史書,對于立圣德碑的記載應該會不吝筆墨。由此觀之,很有可能唐人設立圣德碑的次數本就是不多。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因為圣德碑的樹立往往要以某件重大的事件為依托,比如神策軍紀圣德碑就是以回鶻汗國滅亡和安輯沒斯來降為背景,吐突承璀倡議立安國寺圣德碑則是以憲宗皇帝相繼平定西川與鎮(zhèn)海為契機。另一方面,也應該與修建圣德碑的成本有關。圣德碑是以皇帝為文本書寫對象的石刻,其規(guī)格自然是普通德政碑、神道碑、墓志所不能媲美的。安國寺的圣德碑是以玄宗朝的華岳碑為參考,華岳碑“高五十余尺,闊丈余,厚四五尺,天下碑莫比也”。①憲宗下命停立圣德碑,需要“百牛倒石”,②其規(guī)格之巨可以想象。這樣一塊巨碑,從采石、搬運到文本的刻錄以及樹立,在當時的條件下所需的人力物力,真是不言而喻。也正是因此,地方上意欲立圣德碑一般實力較弱的藩鎮(zhèn)就無法承擔,以上所舉的幾方圣德碑也都是立于雄鎮(zhèn)。
作為當時成德鎮(zhèn)乃至河朔唯一的圣德碑,定然會成為一道獨特的政治景觀。王廷湊將此碑立于道旁要津,勢必引來更多的觀眾,從而讓更多人沾溉圣德。誠如仇鹿鳴所言:
除了碑樓、碑亭這些永久性的建筑之外,在碑落成的時候,往往伴有盛大的迎碑儀式,紀念碑被有意安排在城市的主要街道中巡游展示,這種典禮則成為點燃整個城市的節(jié)日。③
正是通過立碑以及與之相關的儀式性活動的開展,王廷湊借此向成德的軍民呈現了他對唐廷的政治認同。
建初、啟運合稱隆堯唐祖陵,是安葬唐獻祖李熙、李天賜之處?!矮I祖宣皇帝諱熙……廟號獻祖,葬建初陵……懿祖光皇帝諱天賜……廟號懿祖,葬啟運陵。”④隆堯唐祖陵始建于貞觀二十年(646年),麟德元年(664年)竣工。開元十二年(724年),在田再思帶領下對“陵園之福田”光業(yè)寺進行了整修與擴建。從此之后,就再也沒有修建與維護的記錄。王廷湊此次的修陵,很有可能是從開元年間以降,唯一的一次大型修繕工程。
相較于圣德碑的樹立,帝陵的修整自然要耗費更多的人力物力。就時間上而論,在道路要津之處立碑,工期往往比較短,而帝陵的修整則需長達數月甚至數年的時間。更為重要的是,作為陵園附屬品的光業(yè)寺很有可能也在此期間修整的。寺廟作為地方性精神信仰的重要一環(huán),對于當地民眾的生活有著非常重要的影響。田再思擴建光業(yè)寺就得到了邢、趙二州之象城、任、柏仁三縣士民的支持?!洞筇频哿旯鈽I(yè)寺大佛堂之碑》之上,嵌刻了大量施主信客的名字。由此可知,對隆堯唐祖陵的修繕應該是一件民眾參與度較高的行動,其產生的政治效應遠非樹立圣德碑所能比。
在圣德碑與帝陵修繕后的紀念性碑刻中,要么是像《大唐帝陵光業(yè)寺大佛堂之碑》,將主修者的名字直接刻在碑陽之上,要么是像《長陵神功圣德碑》把相關官員的名錄嵌入碑陰之內??梢韵胂蟮氖牵サ卤c帝陵的紀念碑之上除了歌頌皇帝的文治武功以外,肯定會對王廷湊對管內的治績以及對唐廷的忠順之心大書特書。這樣一來,通過紀念碑的樹立,皇帝的權威與節(jié)度使的忠順得以共構。它們也會成為地方性知識的一環(huán),無聲地提示著王氏家族對成德統(tǒng)治的合法性。
地方節(jié)度使謀求權力合法性的形式是多樣的,其中與皇室的聯姻應該是最為有效的。因為它不僅與皇權建立了直接的共構關系,同時也會以血緣流傳的方式將合法性傳遞給家族的子孫。王元逵與皇室的聯姻需要放在從王廷湊以降王氏家族謀求權力合法性的延長線上加以考量。出兵澤潞正是在與皇室聯姻不久后發(fā)生的,從這個意義上說,澤潞戰(zhàn)場就是雙方聯姻可靠性的試金石。故而,王元逵出兵澤潞就具有雙重政治功能,一方面,它是向藩鎮(zhèn)內部軍民以及鄰藩展現自身駙馬身份的機緣。節(jié)度使與駙馬身份相統(tǒng)一還要追溯到田緒時代,這種貴族型節(jié)度使的形象,也向整個河北軍民乃至于整個帝國提示著自身權位的合法性。另一方面,他通過這次戰(zhàn)役中的表現,可以塑造自身忠勇的形象。在上奏與下旨的往復中,加深整個帝國對成德王氏的印象。進而在軍功層面,加固統(tǒng)治成德鎮(zhèn)的合法性。
也正是基于形塑合法性的需要,王元逵對澤潞的作戰(zhàn)尤為積極。在其被武宗任命為北面招討使的當日,即出師討伐澤潞鎮(zhèn)。當其他諸道逡巡而不敢進之時,①又首先進攻堯山并打敗了澤潞鎮(zhèn)劉稹派來的援軍。為表彰王元逵在平澤潞一役之初“始擒伏莽之戎,遽拔升天之險;尋又陳兵原野,漸洗堯山”②的功績,唐廷為其添加了“中書門下平章事”之官銜。不久,王元逵接受了澤潞鎮(zhèn)堯山都知兵馬使魏元談等人的投降,結束了堯山戰(zhàn)役,且“攻邢州降之”。③在與澤潞鎮(zhèn)正面交鋒之外,王元逵還參與了平定太原兵亂的戰(zhàn)爭,出騎兵五千,配合王逢平定太原兵亂,防止了太原亂軍與澤潞劉稹互為犄角局面的形成。在戰(zhàn)爭后,大量逃往其他藩鎮(zhèn)的澤潞百姓需要唐廷重新安置,這時,王元逵也與其他節(jié)度使一起參與了安撫流氓的工作。在墓志資料中,關于澤潞一役王元逵的功績有這樣的描述:“間有潞人小子,敢肆猖狂。承命招討,不時功就,連時天德,臺袞以登?!雹艽蟮植皇钦樐怪~。
“姻連王室”⑤“卿國之懿戚,時之信臣……朕之于卿,固無愛惜……卿是朕之必腹”。⑥“久蓄忠志,為國除殘”⑦在以上臚列的詔書之中,武宗屢次申明王元逵的皇親身份以及在這場戰(zhàn)役中的功績??梢哉f,憑借此役,王廷湊給世人留下的成德王氏的跋扈形象得以扭轉,王元逵塑造皇親、功臣形象的政治目的在出兵澤潞后全然得到了實現。王氏家族統(tǒng)治成德合法性不足的問題,得以根本解決。
【作者簡介】秦中亮,復旦大學中國史流動站博士后,中共合肥市委黨校教師,主要研究方向為隋唐政治史、中共黨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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