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臨婧
松戶在哪兒?
簡單來講,它與東京隔江相望,屬千葉縣管轄。古時候,松戶是下總國與武藏野聯系的要沖,也是水戶街道進出江戶路上重要的宿場。從東京市區(qū)搭乘JR要先后跨過隅田川、荒川、江戶川三條大河,記得爸爸說過,九十年代時每天從東京坐上常磐線,就是這么一條條河地數著,一點點計算著到松戶家的時間。
九二年,我在松戶有過一年的小學經歷。
2011年,當告別了近二十年后再次有機會去東京的時候,爸爸問過我是否愿意到松戶溜溜,再拜訪一下我當年的小學。他當時的建議是,我們不僅要故地重游,而且可以隆重地來一個“come back”演講!我一時間心里潮起潮落,說實話,不僅演講絕無可能——我無法想象如何對著一群今天的日本小學生訴說我當年那些刻骨銘心的事——,哪怕只是故地重游都好像要把記憶深處的碎片強行拼湊起來似的。
那一年,似乎我還沒有準備好。
在日本的一個月里,我們?yōu)榱恕皩W習歷史”而奔波于京都、奈良,好像偏偏要避開松戶。但同時,那次的提議又仿佛在心中敲開了一扇門,點燃了一支蠟,光暈一圈圈擴散開,漸次照亮了記憶的曠野。我發(fā)現松戶依然是鮮活的,并已在我心中蘇醒。我已不可能再繞過它,就在隅田川、荒川、江戶川的盡頭,在二十年漫漶了的時空彼岸,一切都在等著我,等著我再次走上那些橋、那片河岸,為回憶里從未褪色的風景再次刷上一層上光油,并邂逅二十年前的自己。
江戶川
九二年的時候,我只有九歲。
要說九歲前在北京的小學生活,那真是糟糕透頂。
用一句話概括,我每天都被教育體制的大山壓得透不過氣,雖然語文尚且喜愛并成績不錯,但那些無聊而聽不懂的數學題,以及我到現在都記得姓宋的那個操河北口音、動輒罵人“沒心沒肺沒羞沒臊”,菜場大媽一樣的數學老師讓我對學校充滿了恐懼。
突然聽說可以去日本時我瞬間樂開了花。原因說來可笑,但我童話世界般的孩子心靈曾千真萬確地以為,只要離開北京,上學就將永遠結束,從此天天玩就是我的人生!
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里,徜徉最多的地方就是江戶川。
說實話,那并不是一條多么美或多么雄偉的河。不是可可西里海拔5000米的夏季荒原上蜿蜒的、蔚藍清冷的楚瑪爾河,也不是晉陜交界、冬日枯水的灘涂中依然茫茫莽莽的遲暮黃河。江戶川平緩而靜謐,把藍色的天和藍色的水分割開的是點綴著低矮灌木的河岸一浪浪金黃搖曳的蘆葦蕩(ススキ,可能并不是蘆葦,或者是荻,更可能的一種解釋是日本芒草)。河堤的慢坡上是一條自行車、行人兩用的散步道,我經常在那條散步道上拍一個紅皮球、假裝投籃,偶遇和一只幾乎和我一樣大、毛茸茸的白狗合過影……
沿著散步道在更遠一點的地方有一個名為“矢切の渡し”的江戶時代渡口,記得我在當回小學生后帶著美術課的水彩畫盒去那里寫過生。前兩天剛剛發(fā)現,鄧麗君還唱過一首以《矢切の渡し》為名的演歌,內容大體是相戀的男女為父母所不容而離家出走,頂著哀傷的北風、黃昏的暮雨,把命運交付給矢切渡口的小船。與矢切隔河相望的是東京葛飾區(qū)的下町(傳統(tǒng)平民區(qū))柴又,據說幾年前拍《寅次郎的故事》時就是在柴又取的外景。
我最終是在2013年再次踏上了江戶川的河岸。
晴川歷歷,蘆荻金黃。
居然有二十年不變的風景。
我貪婪地飽覽著那一片片在藍天下搖曳著,搖曳了二十年的金黃色。是冥冥中的某種安排么?一切都從這里發(fā)生,又都在這里終止。九二年的深秋,我在這里翻開了旅日的一頁,一年后的深秋又是在這里告別了日本。二十年后,今天的松戶又是秋天……
我趕緊讓爸爸幫我拍照留影。
一條從江戶時代流來的河,在不變的風景中,在時空的曠野上,在金秋的蘆葦里,我終于可以和那個拍紅皮球的小女孩相遇。就像岡林信康唱過的歌詞:“山被紅紅的、紅紅的染上顏色……蘆荻在風中、在風中搖曳著……總有一種不可思議的、不可思議的感覺……而這個秋天,我已經26歲……”
加藤莊
我們當年在松戶的落腳處,是一個白色兩層,叫加藤莊的アパート(appartment,中低檔公寓),是在決定舉家赴日后,為了作為孩子的我不至于太艱苦,爸爸專門換的房子。加藤莊的一層常年停放我們的兩輛自行車,每天咚咚咚地踩著已經發(fā)銹、黑色的薄鐵皮旋梯跳上二樓,中間的屋子就是我們的小窩。
日本アパート的面積往往拿榻榻米為單位計量,比如,一間能對鋪4條榻榻米的房間,面積4疊。我們的小窩是一間六疊的臥室加四疊半的門廳兼廚房,洗澡需要去外面的公共“風呂”,記得因為這點不便父母還一度擔心我不能適應。
加藤莊雖然小,卻無比溫馨。
比北京還暖和許多的冬天,我們擠在日本獨有的コタツ(暖桌?桌下鋪一層棉被,并配有發(fā)熱裝置)里,媽媽端上熱氣騰騰的餃子;蒸籠一樣的苦夏,我們縮在クーラー(cooler,低級制冷機,也是為了我專門購置的)能吹到的一角,比著誰能先打通任天堂的游戲;為了讓我不至于因為離開中國而生疏了母語,也不知爸爸從哪兒找來艾克多·馬羅的名著《苦兒流浪記》,九歲的我就在加藤莊二層的走廊上,貪婪地讀著另一個叫雷米的九歲男孩在巴黎賣藝謀生的故事。
印象特別深刻的是雷米有一條與他有過命之交、名叫卡皮的狗?!以谌毡緯r也有一個小狗朋友,那是一條典型的日本柴犬,被加藤莊前面一座アパート的某個日本人養(yǎng)著,整日拴在樓前的院子里。雖然不是我的卡皮,但我們也做了一年的鄰居。在我進入小學之后,從反正不會日語、索性享受各種優(yōu)待的早期,到漸漸因為日語好了,不僅優(yōu)待全無,更日日體驗日本小學是“嚴峻社會的后期”,每天上學下學,晨鐘暮鼓里都是這只小狗兩眼接送。
狗自然不能活過二十年。即便是加藤莊也在不知多少次房屋改建中悄然解體。故地重游時我們已不剩多少方向感,找到了當年的吉岡木材店和看板已經完全褪色的食品店后,在應該是加藤莊所在地的位置上,矗立著一棟陌生的紫色的樓。
北部小
我在松戶過了沒幾天孫悟空暢游蟠桃園的好日子,就毫無爭辯余地地做回了小學生。之后的每個早上,從加藤莊出來和小狗打個招呼后,經過櫛比鱗次的辦公樓、團地,看著天空交織著密密麻麻的電線,從過街天橋上越過鐵道,最終離開干道并跨過一條水渠后,就能到達松戶的北部小學。
為了讓我能以一種正常的方式上學,父母頂回了校方借口不會日語讓我上一年級的建議、堅決插班四年級,又咬牙買了價格高達兩萬日元的ランドセル(randsel,日本小學生專用書包,詞源可能是荷蘭語的ransel,據說源于明治維新時代),使我不至于被其他小孩兒瞧不起。
上學第一天,老師介紹后新鮮感十足的同學把我圍了個水泄不通。我一句日語不會,又是怎么釘下的這第一天呢?兒童學外語說不定是這世上最神秘的事,好像懂與不懂間的大門某一天突然就打開了。一個我早已忘記卻被父母記了很多年的細節(jié)是:有一天在家接到同學的電話,我在問對方能不能出來玩時,居然使用了“遊べる?”這個五段動詞的能動形式。似乎就是從那一陣開始,午餐時漸漸能和同桌的男生聊得火熱,本來不用我參與的日文課也不再給我特別優(yōu)待了。
我在北部小除了昂貴的書包還擁有一套體育課專用運動服、一支音樂課專用豎笛、一套美術課使用的水彩盒,這些東西回國后漸漸都找不到了。但要說北部小真正讓我印象深刻并感到自豪的,是我們擁有一首樸素而像樣的校歌。那是昭和年間一個叫巽圣歌的文人在參觀了學校周圍環(huán)境后用日語文語所做:
白鷺,白鷺,白鷺成群的葛飾
香氣充盈,槐花驕傲地綻放著
這就是我們松戶的北部小學校,北部小學校
(白鷺の、白鷺のむるる葛飾 / 香りもたかく、アカシヤの花咲き誇る / われら松戸の北部校、北部校)
說來慚愧,因為是文語,九歲的我根本不能理解。但即使死記硬背,那種悠揚而內斂的曲調、那些即使不懂也能意會其優(yōu)雅的修辭仍讓我記憶了許多年。
而國內的學校普遍是沒有校歌的。相比之下,我國的學校必不可少的是校訓。這就注定了學校對于學生從一開始就枯燥而乏味再加上無休止的考試、補課,教師獎金與升學率直接掛鉤的評估制度,我們和學校連緣如潮水都談不上。畢業(yè)的時候學校批量散發(fā)證書,而我們也只求拿到一紙文憑了事。
重新來到夾在密集住宅區(qū)里的小學門口,看到也就是200米的那個操場;看到操場對面已經陳舊的三棟教學樓依然局促地排列著;看到小學生依然不畏寒風、光腿穿著運動短褲分成紅白兩隊;看到我永遠也不能像日本小孩一樣逆時針一圈圈連續(xù)倒轉的那些單杠……必須承認,初中、高中、包括大學的影子都淡薄如灰色,記憶里鮮活的唯有北部小。從一個秋天到另一個秋天,摻雜著新鮮與緊張、自豪與自卑、單純與危險的小學歲月,和期間見過的日本、中國、巴西、秘魯小孩兒的臉……這一刻都仿佛活了的精靈,在料峭的秋風中悄然聚攏并向我問好。
數學課
之前已經說過,我在出國前倍受數學課的煎熬。說得具體一點,我當時在班里數學成績倒數第三,我們那位宋老師的“沒心沒肺”三次里有一次就要算到我頭上。
差距是莫名其妙產生的。
八十年代興起、到現在估計依然長盛不衰的奧數學校,恐怕我是唯一沒有踏入其大門的一個。由此產生的結果是,老師上課講的東西居然都讓班里同學未卜先知了!最夸張的例子發(fā)生在幼兒園的一次數學考試,題目里記得住的是:求24和18的最大公約數,求19和31的最小公倍數……說實話,我是在上小學很多年之后才明白那天的數學卷子到底在考什么,神一般的題我看不懂、自然交了白卷,而班里居然有“超人”能考100……后來一次和某法國大學的數學老師提及,他瞬間明白了為什么班里成績最好的永遠是中國學生。
——沒辦法,誰讓我們從胎教時代就在背圓周率啊。
毛澤東曾批評六十年代的教育制度是“與學生為敵”,就沖這句話,我一直為自己沒能生在他那個年代而惋惜不已。
背著這個陰影,我不愿上學、不愿看老師同學的白眼,直到被父母通知到了日本也要上小學時,最讓我擔心的還是數學課。
真沒想到,竟然就是數學課讓我徹底翻了身。
戰(zhàn)戰(zhàn)兢兢看我們的算術課本,看著那一片片的1000000、10000000000000、9999999999999999……我完全不知所云。把爸爸叫來翻譯課本內容,半晌后得出結論:本課介紹的概念是“大數”?!按髷怠辈皇呛瘮狄膊皇欠e分,說白了,就是讓日本小學生知道,世界上在一千、一萬以外,還有百萬、十億、兆,以及無限大數這樣的存在,僅此而已。
發(fā)現堂堂一節(jié)課居然就講這個我簡直樂翻了天,并暗暗感到自己的好日子就要開始。果不其然,算術課上考四則運算,日本小孩兒居然全體先加減后乘除。美滋滋地看著他們居然好幾個禮拜就教個除法,我突然發(fā)現北京小學變成了我的奧校,而日本學校講的內容,不好意思,我也全“未卜先知”啦。
接下來的一年里,最害怕的數學課變成了最期待上的課。不管怎么考,只要能看懂就沒有我解不出來的題。班主任上課時常說,為什么ファーさん能做對你們就不能?(ファーさん就姑且音譯為法桑吧)……最后,我的數學成績似乎還驚動了教導主任,讓他產生過“中國的教育如此超前,日本需要深思”一類的感慨。
這一年的數學課帶給我的收獲是無法衡量的。
若說真正學到了什么,我想,最大的收獲應該是自信。被中國小學的“與學生為敵”的制度摧毀的自信,在日本不可思議地重生了。正是這種自信的重拾,讓我在回國后成功自學了國內落下的數學課,最后通過考試粉碎了校方要我留級一年的要求。
也正是這種潛移默化的自信,在隨著時間的推移、日本小學也變得越來越復雜和真實后讓我沒有被壓垮。包括多年后留學法國、畢業(yè)工作,在人生每遇逆水行舟的時刻,那曾經建立的自信都一次次支持了我,并促我前行。
學游泳
數學課帶給我的除了自信外,還有另一種情節(jié),就是我憑自己的能力讓教導主任對中國產生了感嘆。也許那就是兒童在身處異國的懵懂中被激發(fā)的愛國和自尊吧。地理課上,老師在日本地圖的旁邊掛上世界地圖,中國那么大,我心里甜了許久;書法課上我盡量伸展筆畫,為的是不要讓日本人覺得中國人寫漢字不好看;哪怕是最頭大的日語課我也讓爸爸私下輔導,主動放棄了讀課文時逢我甩過的優(yōu)待……不知從何時開始,這一切漸漸不再只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了要給中國爭口氣。自己是中國人的意識在日本強烈地覺醒著,我?guī)缀踝兂伞盀橹腥A崛起而讀書”的高玉寶了。
當然,身在日本,很多時候想貫徹自己是一個中國人是艱難的,同時也是微妙的,畢竟日本人也有自己的民族主義。有那么些時候,大家為了各自的歸屬、身份、各自的民族主義,會以一種貌似波瀾不驚的方式對峙一下,這當中的意義和滋味也只有自己懂得。
我在日本“為國爭光”,耗時之長堪稱一場戰(zhàn)役的是學自由泳。
從沒想到我們地方不大的北部小在實驗樓后面居然還有一座游泳池!最糟糕的是,我在去日本之前連蛙泳都不會,而他們居然全民普及自由泳,害得我在第一次水平測試就被分進“游程3米”、也就是倒數第二的組里,之后的每次體育課于我都是度秒如年。
別人不會游泳最多是體能低下,在我這兒含義卻是不同的。因為當時我們學校其他年級還有兩個中國人,偏偏他們似乎也不會游泳,夏季游泳課又是不同年級混上,誰強誰弱一目了然。這樣一來日本小孩兒就直接得出結論了:中國人個個都是東亞病夫。
那一年暑假前我只得委身于屈辱的3米組,為了暑假后為我、為祖國掙回面子,整個一個夏天我?guī)缀醢l(fā)了瘋。
蒸騰的八月苦夏,每一天我都和媽媽兩人騎車到松戶市立運動公園的露天泳池,花100日圓狂練一個下午。那個暑假我曬成了黑人,瘦了三圈,頭發(fā)也剪短了。從照片上看,那個時期開始我不再像一個外國人,而像極了日本小孩兒,而且是小男孩兒。露天泳池里的所有人都在消遣,偏我在掙命。好像某一天遇到過一個愛聊天的日本小姑娘,但大多數情況,我就像很多日本運動類動畫片里表現的,就是重復性、機械地劃水、換氣……自由泳是個體力活兒,說實話有時候我游得肺疼,但不管怎么說,一點點地,我可以堅持10米、15米、最后終于在暑假末尾的一個下午,就在工作人員拖著嗓子喊即將閉館的前一刻,我像一只小狗一樣,哈著氣,頂著落日游完了25米,可惜那一刻沒人給我放國歌。
秋季開學的時候,我的曬得黝黑、剪短了頭發(fā)的新形象給班里同學嚇了一跳。在之后的游泳課上,我一舉從3米組跨進了自由組。其他兩個中國人有沒有學游泳我不知道,但哪怕只是我一個人也好,感覺總算為自己的祖國做了點什么。
日本語教室
我的北部小因為不同年級里分散著好幾個第三世界國家的學生,因此也是個國際社會。
就國籍而言,除了我之外,五年級和二年級另有一男一女兩個上海人。二年級那個小女孩胖胖的,好像老是心里有事。有一陣我放學后總與她結伴回家,熟識后她開始透露一些讓我坐臥不安、汗毛倒豎的事,比如,她在班里一個朋友也沒有;比如,她在班里怎么被同學欺負……
那個學期我恰恰命好,分配同桌時分到了一個叫小出石正道的男生。一開始,我倆合不來。但在一個周末后,——就是爸爸開著玩笑讓我教育教育他,幫他“正道”一下后的周一,我倆幾乎同時變了個人。午休時全班就見我倆熱火朝天地侃天侃地,記得他每次都是以“ファーさん,中國的XXX是怎么樣的”這樣簡單又友好的句子開頭。多虧他,那陣不僅日語突飛猛進,而且,一股暗地里已經悄然萌發(fā)的、被稱為“いじめ”的欺負弱勢學生的行為尚未立刻作用到我身上。
不知天高地厚的我給上海小女孩兒介紹經驗,讓她至少要找一個好朋友幫襯時還沒料到,就在夏季結束秋季開始,也就是我瘋狂練會了游泳后的新學期里,比她絲毫不差的いじめ終于也劇烈地、毫無例外地降臨到我的身上。
五年級的那位就不怎么樣了。
要說什么叫“漢奸”,當真無人能出其右。我們在日本都用自己的中國名,偏是那小子有個日本姓:杉原。問他為什么,云,她媽媽(連日語都不會)嫁了個日本姓杉原的老頭,所以人家和我們不同,是日本人。家里除了日本爹還有個異父異母的日本姐姐。
他也和他媽一樣不會一句日語,但已經毫不遮掩地用看二等公民的眼神看我們,并且宣布當年日本要是多侵略中國點土地就好了,這樣日本現在還能更大些。我們厭惡他,罵他是走狗,但他好像自得其樂。不過游泳課時他也是一個人,現在想來,不管他怎么裝,我們所經歷的、更盛行于日本男學生之間的いじめ,不論早晚最終也會光顧到他的頭上,而這也許是對他的日本夢最好的回應。
除了中國人外,北部小還有一個黃頭發(fā)、叫西爾維婭的巴西女孩兒和一對四年級還是五年級的秘魯兄弟。校方設立的日本語教室就是為了我們這伙人,而教日語的是個叫瑪利亞的墨西哥女老師。
說實話,這個日本語教室沒給我一絲好印象。
首先,那個瑪利亞老師給我的感覺特別像我的班主任山仲,也就是說,她們都是干練的中年女性,擦著白粉,面帶微笑,外表理性但骨子里有點兒兇。我總覺得她們致力于教授的并非知識,而更多的是一種紀律:什么是可以做的,什么是不可以做的;什么可以說,什么不能說。我在班里對山仲老師已經多少陪著小心,課后再面對一個并不熱情的墨西哥山仲,實在讓人提不起興趣。
其次,我說不清那個日語教室到底教了我什么。我的四年級課本已經在學《鶴的報恩》一類的課文,我已經在用能動、使動等語法和小朋友約著玩了。但在日本語教室里,我們一群人成天傻子一樣地讀“みみ是耳朵,はな是鼻子”……也真虧那位瑪利亞老師能找著這么份差事。
更糟糕的是這個日語教室阻礙了我正常的班級俱樂部活動。當小出石君等一干男生參加了足球部,班里其他女生幾乎全體參加了音樂部時,我被校方指定只能參加日語教室。而日語教室也是個復雜的社會,上海小姑娘太壓抑,漢奸杉原又太無恥,那幾個南美學生包括老師也沒有因為我們都來自第三世界而成為朋友。
——同樣是外國人,同樣來自窮國的我們?yōu)槭裁礇]能成為朋友?這是這幾年我偶爾會思索的問題。
印象中,我們這個小聯合國里最投緣的是巴西的西爾維婭和那個老師。在我們這個強行拼湊、從第一天就分崩離析的教室里,只有她倆有一種默契??赡埽撬齻兌颊业搅俗钋‘數淖袷厝毡疽?guī)矩并得到承認的方式吧。西爾維婭明明和我一樣大,卻甘愿按照學校的安排上一年級,明明日語比我還好,卻不反對來日語教室;那個墨西哥老師也一樣,好像南美人應有的熱情都被她鎖進了博物館,她每天的努力就是像一個日本老師一樣,教我們怎么當好日本人……
我在日語教室真正的危機源自那對秘魯兄弟里的哥哥。
用最簡單的話說,他對我構成的威脅是一種小男孩青春懵懂時期的“流氓行為”。雖然這種行為并未造成實質性的傷害,但對任何一個小女孩來講,那至少是惡心的,而且是令人恐懼的。更糟糕的是我沒有辦法和人說,而且就算說了也不會有人來阻止。記憶猶新的是一次他突然心血來潮從后面拖住我的腰,拉扯之間,西爾維婭、瑪利亞老師就在一邊看著,就像后來我遭到本班男生欺負,其他同學也是在一邊,就那么看著一樣。
我不記得最后爸爸是用的什么理由迫校方改變規(guī)定,放我離開了那個日語教室。然而應該感謝它,讓我看到了九十年代旅日外國人的一角縮影。不管是以可笑的方式裝日本人的中國杉原,還是以更圓滑的方式裝日本人的墨西哥老師,抑或是似乎已經摸著竅門的西爾維婭,其實我們所有人都沒能真正融入日本,雖然彼此懷揣不同的心情。
很遺憾,同是窮國出身的我們沒能成為朋友。而為什么我們沒能成為朋友,依然是值得長久思考的問題。
いじめ
記憶里總有些東西,不管時光如何荏苒都不會磨滅。那種感覺就像品一杯咖啡,在香甜與苦澀飄過味蕾后,永遠不會漫漶而消散的是沉淀的渣滓。
いじめ到底如何翻譯我一直說不好。它最直接的意思是“欺負”,但好像“欺負”還不足以表達它內涵的全部。いじめ也是日本初高中生間廣泛存在的一種倚強凌弱的現象,雖然每個國家都不乏學生間的欺負行為,但只有在日本它發(fā)展得最恣意、最毒惡,電視里不時有いじめ的受害者匆匆留下遺書、在學校的廁所上吊自殺的報道,它就像一種難以消滅的病毒,抑或一種變異的癌癥,一代代折磨著每一個弱勢的日本孩子,以及每一個生活在日本的,弱勢的外國孩子。
在北部小的后期,我親身經歷過所謂いじめ的雛形。
好日子的結束是從新學期分配座位開始的。
仔細回想,自從小出石君調走后,我好像先后經歷過兩任同桌。第一任是全班最丑的一個女胖子。我至今不理解,山仲老師是在什么樣的思想下把那個全班最討厭、最愛教訓人、叫川端的女熊安插到我旁邊??傊?,她從第一天起就開始給我立規(guī)矩(ルール,就是英語的rule),而且總是專門放慢語速,好像我聽不懂似的非要一字一句地告訴我,日本學校的ルール是什么樣,在重復了一堆一加一等于二的話題后還要神色莊重地加一句“わかる?”(聽懂了嗎)記得有一次我實在忍受不了,直接回了她一句“わからない!”(不懂),她居然沒好氣地又原話說了一遍。如果我不妥協,她就一遍遍地說。
游泳課上給我最大壓力的就是這個川端,她一會兒嘲笑我的毛巾像是澡堂子里用的,一會兒又挑釁地問中國人是不是都不會游泳……而最糟糕的,是她用語言暴力人為制造了一種差別感,就是從這一時期開始,同學邀玩的電話越來越少,一股不友好的氣氛漸漸在班里凝聚起來。
最后一次分配座位,我連川端都分不上了。
哪怕輪不上小出石,至少我們班還有一群死人一樣悶不吭氣的男生,如果和他們同桌即使沒有友誼至少可以安穩(wěn)度日。偏偏我的新同桌是個叫安藤的家伙,說話尖聲怪氣,常常莫名其妙就發(fā)飚。我之前就幾次見識過他打班里最老實的男生,那一瞬間他真是全身惡意滿盈。
時間已經是到日本后的第二個秋季。兒童是冷酷的。新鮮感喪失后,隨之而來的就是厭煩。原來還邀我去家里做客的幾個女生都疏遠了,我的學生生活漸漸步履維艱。
通過川端的先例我已經知道,不管我遭遇什么老師都不會給我換同桌。山仲老師只要求我遵守日本的規(guī)矩。所以攤上安藤后我只有盡量自我保護,言語挑釁也好、尖聲怪氣也好,我只有能忍則忍。記不清多少次他突然發(fā)作,借口我占了他的課桌而把我的鉛筆盒、書掀得滾落一地。而這些時候,不管是曾經的小出石還是曾經被他打過的那個男孩,抑或是我曾經的那些女生朋友,大家都遠遠地、就那么看著,就像日語教室的西爾維婭和老師那樣。
我記不得多少次在屈辱的,看殺般的眾目睽睽下撿散落一地的鉛筆。這個時期說日語變成了一件折磨人的事,我的日語既沒有好到可以像他們那樣自由變換、直白地或隱晦地罵人,也沒有壞到聽不懂那些閑言惡語露骨的意思。那陣子我變得不愛交往了,事實上也沒有主動和我交往的人。好幾次我都在回到家后專門去和小狗待一會兒,好像和人已經無話可說。
然而不管怎么躲,該來的還是會來。
已經記不起是什么莫須有的由頭了。只能說是安藤的惡意像巖漿一樣暗涌了太久,終于達到了噴發(fā)的一刻。他已經不再滿足于只掀翻我的文具,我記得他突然暴怒、尖聲怪氣地罵了句什么,然后連推帶擰把我打倒在地上,而當我憤怒質問時,那個川端胖子居然還跑過來補了兩句:安藤君打你可以,你打他就不行,這是日本學校的ルール!
我們全家認真討論回國應該就是這次事件后的不久。
いじめ是沒有道理可說的。既不可能和施暴者論理,也不可能向旁觀者求救;盡管所有人都知道這樣不對,但不會有一個人站出來制止。在沉默的、苦澀的看殺下,いじめ的受害者毫無辦法。即使向老師申訴,班里的學生也會迫于無形的壓力做偽證。
這就是集體性的游戲規(guī)則,也就是ルール的強大。
很多時候,直到他們含恨死去,老師家長甚至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有時不禁胡思亂想:如果我那天豁出去和安藤、川端拼命會怎么樣?結果難以預料。面對集體性的ルール,一個人實在是太微小,也太蒼白了。但如果,——雖然只是亂想,如果我們的日本語教室不是那樣自顧自地隔膜而分裂,如果我們所有中國人、秘魯人、巴西人能團結在一起,那么哪怕只有一次,我相信至少可以沖擊一下日本的所謂ルール,抗議一下文明社會的野蠻。
二十年前的松戶,來自窮國的我們缺乏意識。
二十年后的今天,似乎我們的意識依然淡薄……
但是,我并不為自己一度成為いじめ的受害者而自卑或哀怨。人生有時需要這樣的經歷,只有一度親身成為弱者才能體會他們的遺恨,正是這刻骨的體驗讓我在日后時時警醒自己,當身邊出現弱者的時候至少不要無視。
惜別
我的短暫的松戶一日就在秋日的藍天和紅葉的映襯下匆匆結束了。
記憶就像漲起的潮,不管是找到了的還是找不到的,那些地點、那些名字,無數片段都紛亂而有序地奔騰而至,眼前的場景熟悉而陌生:
小小的只有一座滑梯幾個單杠的中町公園;已經廢棄、當年因媽媽打工而可以去蹭一碗天婦羅的日本飯館;作為音樂部成員穿上禮服參加的音樂大會;被媽媽飯館好心的店長爺爺招待、全家去熱海看富士山;群樓的夾縫里靜若處子的密林和鳥居;七夕夜江戶川燈火輝煌的河岸……豎笛、校歌、水彩畫盒、兩萬日元的ランドセル書包,紅皮球和加藤莊的小狗……
就要離去,這一次估計會是永別了。
離開江戶川的河岸,在秋季清澄的視野里,在蔚藍的河面和金色搖曳的蘆荻旁,一個小女孩兒拍著紅皮球與我交臂而過。
數學課、學游泳、江戶川、北部小,她在異國以一個九歲兒童纖細的心靈感知過、思考過、盡自己的可能奮斗過,歷練了人生,豐富了自己。二十年還能邂逅真的太好了。此刻,在最后看一眼松戶、踏上歸程的時候,我好像看見她轉過頭,開心地笑了,并對我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