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之間

張國驥

我媽媽去世已經(jīng)三個多月了，但心情總是難以平靜，很想寫點(diǎn)文字，來紀(jì)念她老人家。

去年下半年，我媽媽就有點(diǎn)不好，感到雙腿無力，口干，想吃飯但又吃不下，總感到不舒服，但又說不出哪里不舒服。但她還是能走，雖然走得慢，也能吃點(diǎn)湯湯水水。記性還特別好，我媽已經(jīng)是四世同堂了，晚輩加起來幾十個，這幾十個的名字和生日，她都能記得清清楚楚。醫(yī)生說：“你媽心臟沒問題，血壓沒問題，身體沒有大問題?！蔽耶?dāng)時想：“看樣子，我媽媽大概還能活一年兩年?！毕氩坏?，剛剛過完農(nóng)歷年，她老人家就去世了，享年九十一歲，雖說是高壽，壽終正寢，但我還是感到有點(diǎn)突然，心中久久不能接受。

她走時，我不在她身邊。在中國的孝文化中，兒子是要為父母送終的，我沒有為我媽媽送終，心中很是遺憾。聽我老兄講，我媽走時，緊緊抓著我老兄的手，背靠在被子上，形態(tài)安詳，優(yōu)雅，并無痛苦之狀。

我雖然對她老人家的去世感到有點(diǎn)突然，不過，我媽媽自己似乎早有預(yù)感。在今年過年時，她做了幾件往年并不做的事情：一是給每個曾孫打了一個紅包；把自己的戒指和項(xiàng)鏈，給了我嫂子，我媽媽一直跟著我哥哥一家，我嫂子一直在照顧她，她們很有感情；還給了她娘家的侄媳婦五百元錢。她把平時積攢的零用錢給了我老兄，對我老兄說：“你困難些，拿去零用。”她似乎是感覺自己不行了，過年時做最后的安排。

我平時想，人生就是一本書。不過，對于蕓蕓眾生來說，這本書只是他自己在讀，別人是不會讀也讀不到的。所以，對古往今來死去的蕓蕓眾生，誰還記得呢？即使記得，也是零零散散，枝枝葉葉。我于我媽媽也一樣，我能回想得起來的，也只是我媽媽一生中的一些點(diǎn)滴，這就像一棵參天大樹，我看到的只是這棵大樹飄落的幾片葉子而已。

我媽媽一生愛干凈。老輩們都說，我媽從年輕時就愛干凈。家境雖然不好，但她總是穿得干干凈凈的。我們兄弟倆小時候也是穿得干干凈凈的。家里面，屋前屋后，總是打掃得干干凈凈。后來，晚輩們給她買了皮鞋，她穿的皮鞋也總是擦得發(fā)亮。我經(jīng)常笑我媽媽，好像她總是要出席什么儀式似的。

我媽媽也很愛美，愛漂亮。她穿的衣服始終是筆挺的，有棱有角。我問過我媽媽，她是怎樣做的？因?yàn)榧依锊o熨斗，在改革開放前，熨斗是奢侈品，不可能有。后來日子好了，她也沒有用過熨斗。她告訴我，每天晚上睡覺之前，她會把衣服折好，壓在枕頭下，第二天起床時，這些衣服就有棱角了。她一輩子都是這樣做的。

我媽媽很喜歡穿新衣服。原來很窮，沒有新衣服穿。改革開放以后，日子好了，晚輩多，經(jīng)常給她買新衣服，她很高興。她每天都換新衣服，甚至有時一天之內(nèi)換幾次新衣服。我經(jīng)常笑她，說她像是一位演員，她笑了笑，說：“我喜歡穿新衣服。”熟悉她的老人也是這樣說的，說我媽媽一輩子就是這樣愛美，愛漂亮。

在當(dāng)?shù)?，我媽媽是一個有名的能干人。比如說紡紗織布，我媽媽是能把棉花變成衣服的能人，這在當(dāng)?shù)厥呛苌偃四茏龅玫降?。棉花成為衣服，這其中要經(jīng)過好幾道工序：把棉花紡成紗，紗要織成布，布要制成衣服。這一條龍的技術(shù)，每一道工序都不是那么簡單。她操持家務(wù)精打細(xì)算，有很長的時間里，我們這個小家，包括我們兄弟兩個、我爺爺奶奶，一共六口之家，日子過得很艱難，但她能把窮得幾乎叮當(dāng)響的家打理得井井有條。

我媽媽善良，富有同情心。我記得小時候，有討飯的來到我家，我家有狗，我媽媽總是先把狗關(guān)在房子里，防止狗去咬討飯的，然后，叫我去舀一些米送給他們，或者是盛一些紅薯米飯給他們吃。我盛飯時沒有盛滿，她叫我回來，盛滿后叫我再送過去。她還對我說：“不要看不起討飯的，人不到?jīng)]有辦法是不會出來討飯的?！边@句話，我記住了一輩子。假如我一生中還能平等待人，還能設(shè)身處地為他人著想，是我媽媽這種言傳身教教育了我。

我媽媽一生愛憎分明，且不會改變。她喜歡的人，一輩子喜歡，不喜歡的人，一輩子不喜歡。我勸我媽媽說：“人是會改變的，您也要改變?！彼f：“不喜歡的人，裝作喜歡，我做不到。害了人的人，我不記他的仇，但是非得分清楚，善惡得分清楚，我無法喜歡他們?！?/p>

在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時代，由于我父親成分不好，是富農(nóng)，屬于五類分子，是階級敵人，我家的個別親戚與我家劃清界限，斷絕關(guān)系。改革開放時代開啟，政策改變了，敵人成為公社社員，我家的境況好轉(zhuǎn)，這些親戚又來我家，我媽媽十分不客氣，一臉的不好看，搞得這些親戚很尷尬。我覺得這樣不太好。我說：“媽媽，是那個時代，都是這樣，不能太怪人家。過去了，就過去了，不必在意?！蔽覌寢尣煌馕业目捶ǎf：“他們是大人，不是小孩，為什么有的人就比他們做得好？做人要有良心，他們自己做的事，自己要負(fù)責(zé)，不要怪東怪西的！”但對于在苦難時刻幫助過我家的人，她總是要感謝的。她自己走不動了，就要我們登門去感謝，幾十年如一日。她講：“人家的恩，不能忘記，永遠(yuǎn)不要忘記。要有良心。”我慢慢地體會到：良心，是我媽媽一生的底線，也是她一生的信仰。

我媽媽性情剛烈，從不低頭屈服。在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年代里，我父親挨批斗，被抄家，她也受牽連，她對著抄家的紅衛(wèi)兵大聲說道：“我們犯了什么罪？我家有什么罪？你們抄我們的家？批斗我們？”由于我媽媽在當(dāng)?shù)厝司壓?，那些背著紅纓槍的紅衛(wèi)兵也沒有為難我媽。

那時候，因?yàn)槲腋赣H是富農(nóng)分子，按照當(dāng)時的政策，我媽媽自然也應(yīng)是富農(nóng)分子，或者被稱作富農(nóng)婆，在那時，富農(nóng)婆是一種頗懷敵意、頗懷侮辱的稱呼。但當(dāng)時也有一個政策，你是嫁過來的，如果證明你娘家是貧下中農(nóng)，那你可以隨娘家的成分。我清楚地記得，我媽媽為了證明自己不是富農(nóng)分子，她無數(shù)次往返于自家與娘家之間，終于拿到了她娘家大隊(duì)（現(xiàn)在叫村的）上的證明，證明她娘家是上中農(nóng)，從而我媽媽是上中農(nóng)出身。這對于我媽媽來說，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從此，她不再是富農(nóng)分子了，或者富農(nóng)婆了，這意味著，她屬于貧下中農(nóng)的行列，而不是階級敵人了，不是階級敵人，這就免去了很多群眾批斗，免去了不少精神的侮辱和身體的折磨。

很長一段時間，我媽總是為我的前途操心。她有一些文化，她知道讀書很重要，但在那時，她是沒有多少辦法的。1979年，國家恢復(fù)高考的第三年，我不分白天晚上拼命準(zhǔn)備高考，每天只休息三四個小時。我媽媽看到我每晚都是學(xué)習(xí)到雞叫，悄悄來到我身后，看著我，很是心痛，她覺得應(yīng)該為我做點(diǎn)什么。有一次，天氣悶熱，我突然覺得背后一股涼風(fēng)吹來，才知道是媽媽在我身后為我打扇子，以后她經(jīng)常這樣做。她問我：“國驥啊，你能考起嗎？考不起，也沒關(guān)系，不要把身體搞垮了?！蔽艺娴牟恢牢夷懿荒芸计?，但我還是安慰她，說：“媽，您不要急，我會盡力，盡力就是了。”她默默站了一會兒，好像含著淚花，離開了。不多久，她端來一碗面條，面條上還蓋上一個黃黃的煎雞蛋。要知道，那時能有一碗面條和雞蛋，是十分奢侈的事，是要省吃節(jié)用才會有的。我媽媽說：“吃了吧，天快亮了，又快要去學(xué)校了，吃了就不餓了?！?/p>

我總覺得，人生雖然有歡樂，但也是多磨難的，命運(yùn)總是捉弄人！

改革開放年代，日子好過了，可是病魔又降臨到我媽媽身上。1983年的夏天，我媽媽突然聽不見，又看不見了。聽不見，醫(yī)生說是神經(jīng)性耳聾，很難治；看不見，是各種眼病導(dǎo)致的，其中最嚴(yán)重的是青光眼。這突如其來的病魔，使我們都不知所措?？h人民醫(yī)院沒有治好，反而治糟了，馬上轉(zhuǎn)湘雅附二醫(yī)院，經(jīng)過第二次治療，眼睛保留了一點(diǎn)點(diǎn)光，就是借著這點(diǎn)光，她能自理，維持了一生。每次醫(yī)生上門為她檢查身體時，都說我媽媽是一個奇跡，這么一點(diǎn)點(diǎn)視力，居然維持了三十多年。但聽力，卻沒有什么好轉(zhuǎn)，我們對她講話，要大聲說，還要順著說。我曾經(jīng)給她買助聽器，但她戴了效果不好。我懷疑是助聽器質(zhì)量不好，我買過聽說是美國老布什總統(tǒng)戴過的那種類型的助聽器，當(dāng)時很貴，但她戴了還是沒有用。醫(yī)生說，你媽媽的聽覺神經(jīng)損傷了，助聽器也沒有多大用。

我媽媽雖然視力、聽力都不好，一生卻幾乎沒有住過醫(yī)院。她一生暈車，坐車可以說是寸步難行。她有病，就請醫(yī)生到老家去，幸好她就住在縣城，不遠(yuǎn)，交通很發(fā)達(dá)，路很好，從長沙去縣城，一個小時就夠了。醫(yī)生經(jīng)常給我媽量血壓，每年做體檢。應(yīng)該說，這種醫(yī)生上門就診，既方便了病人，又節(jié)省了經(jīng)費(fèi)，也方便了我們這些晚輩。這是一種好方法，我們堅(jiān)持了二三十年，效果很好。

我想，人生總有許多無奈，再親的人都得離開。去年，我家還有三位老人，兩位九十一歲，一位九十六歲。我平時還想，我家可能會出現(xiàn)幾個百歲老人，因?yàn)樗ㄋ﹤儾]有致命的病。但不到半年，三位老人就走了兩位。我不禁悲從中來，唏噓不已，古時是人生七十古來稀，而今是人生要過百歲可就難啦。

我媽媽前大半生很是艱苦，改革開放后，生活好了，她晚年大約過上了二三十年的好日子，而且兒孫滿堂，其樂融融。她去世后，我為我媽做了一副挽聯(lián)：“一生唯善，一生唯真，真善化為高潔質(zhì)，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半世是苦，半世是甘，甘苦鑄就菩提仁，仁曾親歷更親為。”

我媽媽走了，我也在忙工作，但這段時間，我心中總是感到母子之間，似乎有一種心靈的感應(yīng)。在我媽媽去世前后發(fā)生的一些事情，更令我有這樣的感覺。

今年公歷2月25日，也就是我媽去世前的第十天，我在家里鍛煉身體時，不慎從凳子上摔下來，后腦袋摔到了瓷的花缽上，血流如注，縫了八針。我沒有告訴我媽，免得她為我擔(dān)心。當(dāng)時滿頭綁著白紗布，只剩下一張臉。受傷后不到十天，我媽媽就去世了。在老家辦理后事時，別人看到我頭上綁著白紗布，都以為我是為我媽媽戴孝。我在想，是不是在不知不覺之中，我在為媽媽提前戴孝呢？

醫(yī)生對我說：“像你這樣的傷勢情況，大都會摔成腦震蕩，顱內(nèi)出血，或者骨折，不死便殘，都是可能的。你都沒有，只有外傷，沒有內(nèi)傷，真是萬幸！”我很感慶幸，傷得這么重，居然沒有內(nèi)傷！事后我在想，是不是我媽媽在保佑我呢？有幾種可能：我本來有一劫難，是我媽媽的死化解了我的劫難；我本來會摔死，是我媽媽的死代替了我的死。我似乎感覺到，我既沒有死，也沒有殘，是我媽媽以她的死換來的。

母子的心靈感應(yīng)，似乎還有征兆。我受傷了，心里總是感覺不安，只好看看書。有一天，我看到《莊子·達(dá)生》中，有一個詞叫“靈臺”的，靈臺就是心?？吹竭@里，我突然想到我小時候，大約在上世紀(jì)六十年代吧，我看過魯迅的一首《自題小像》的詩，詩是這樣寫的：

靈臺無計(jì)逃神矢，

風(fēng)雨如磐暗故園。

寄意寒星荃不察，

我以我血薦軒轅。

于是，我想看看魯迅的書，我有好幾年沒有看魯迅的書了。我有了這個想法后，我走到書架邊，隨意從《魯迅全集》中取了第四卷。我又隨意翻到《二心集》，其中有一篇文章，叫做“為了忘卻的記念”。這篇文章我小時候看過，當(dāng)時并不怎么懂。此文寫于1933年4月1日，是魯迅為在兩年前犧牲的“左聯(lián)”五烈士即李偉森、柔石、胡也頻、馮鏗、殷夫而寫的紀(jì)念文章。文章寫得很感人，很沉痛，悲憤之情溢于言表。由于魯迅當(dāng)時與柔石有文學(xué)方面的書信往來，當(dāng)局懷疑魯迅，尋找魯迅。消息傳開，魯迅的媽媽很擔(dān)心兒子的安全，急得生了病。魯迅在文中寫了一首詩，來表達(dá)他自己此時的心情，詩曰：“慣于長夜過春時，挈婦將雛鬢有絲。夢里依稀慈母淚，城頭變幻大王旗。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吟罷低眉無寫處，月光如水照緇衣?！?/p>

我讀完這篇文章，尤其讀到“夢里依稀慈母淚”這句詩時，我想起我年邁的老媽媽，我受了傷，也有一段時間沒有去看她老人家了，不禁淚流滿面。沒有想到的是，沒過幾天，我就接到媽媽去世的消息！

我由讀《莊子》見到“靈臺”這個詞，由靈臺想到魯迅《自題小像》這首詩，由這首詩想到要看看魯迅的書，從而看到那篇“為了忘卻的記念”，看到“夢里依稀慈母淚”這句詩。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母子的心靈感應(yīng)？這是不是我媽媽傳給我的心靈信息？第一，我的傷，她是不是感知到了，而為我流淚；第二，她感覺自己不行了，而為自己流淚；第三，她要離開自己的親人朋友，舍不得啊，而在流淚。

我的生日是農(nóng)歷正月二十六日，我每年都在這一天，親人們簡單做做生日。今年，這天正好是星期五，我覺得星期五中午不好做生日，因?yàn)榇蠹乙习?，想改在晚上，但晚上，我又覺得晚輩要從老家趕來，不方便，也覺得晚上不安全，加之周五晚上，城里堵車。因此，我決定把我的生日改在星期六中午，也就是正月二十七日中午做我的生日。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推遲一天過生日。

人生總是有一些事情意想不到的。周六中午做完生日回到家里，不到半小時，我就接到我侄女打來電話，說我媽媽去世了。我心一驚，這么巧嗎？我剛做完生日，媽媽就去世了。她是不是要我安安心心、快快樂樂做完生日，才離開人世呢？我無法確定，但我是這樣想的。我流著眼淚，我突然覺得：我媽媽的去世日，就是我的出生日。她之死，即我之生；我之生，即她之死！我總覺得，這是我媽媽在以她的死，換取我的生。我感覺到，我媽媽至死還在保護(hù)她的兒子！

后來我進(jìn)一步想，人世間，大底上，子女對母親未必能做出這樣的犧牲，但母親，卻是毫不猶豫地可以做到以自己的死換取子女的生的！

在這生死之間，我深深地感受到母愛的偉大，自己的慚愧！

我寫完此文，默然良久，看看窗外，一片春意，鶯飛草長，鳥語花香。我在想，今年春天，我沒有與我媽媽一起感受到這大自然的美。我又想，生老病死，人生無可奈何。人生在世，有悲苦，也有歡樂。我愿媽媽在天堂沒有人世間的悲苦，而只有人世間的歡樂。我忽然有了一個祈求，我心里默默對媽媽說：“假如有來世，我仍然愿意做您的兒子！”我也想，我媽媽也是會樂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