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閣
這位曾經(jīng)極愛繁華的少年,好精舍美婢,好孌童鮮衣,好美食駿馬,好華燈煙火,好梨園鼓吹,好古董花烏,在筆記《陶庵夢憶》里還寫過篇小文字《方物》。所謂“方物”,乃是各地名產(chǎn)。張岱筆下的“方物”,有北京的蘋婆果、山東的羊肚菜、福建的福桔、蘇州的山楂糕與松子糖,杭州的雞豆子、花下藕、塘棲蜜枯等,不可勝數(shù)。讓我們可以窺當時晚明繁盛的物質(zhì)文化景觀。
明代文人確實特別熱哀于對日常風物的記錄與描述。
以文征明之孫文震亨《長物志》一書為例,透過對于諸如書畫、青銅器、瓷器、玉器之類文人雅玩之于明代土紳精英文化生活的重要意涵的分析,進而為我們展現(xiàn)出早期現(xiàn)代中國的物質(zhì)文化與社會狀況。
在旁人看來純屬閑事的“長物”,最能彰顯出文人們的才情韻致——它們是才子們最耀眼的身份配飾。
這些對于日常事物的好奇與關注的細節(jié),正是與所謂“一事不知,儒者之恥”的文化傳統(tǒng)相合,但另方面,文人著述中大量出現(xiàn)的關于日用風物的甄別賞鑒,也確實表現(xiàn)出自明中期以來的中國社會所出現(xiàn)的一系列新因素:人口的急劇增長、紡織業(yè)的興盛、商品專門化的出現(xiàn)、奢侈消費的習尚以及整個社會重商意識的增強。而與這些社會現(xiàn)象的變化相呼應的,則是明代文化景觀的一系列轉(zhuǎn)變。
隨著物質(zhì)財富的迅速增長,越來越多的平民階層開始期待進入文化主流,雅玩的收藏購買也從原先為士紳階層特有的文化消費行為轉(zhuǎn)換成大新富們追逐升值的行為方式。
無可否認,這樣的需求讓明代有了“一個生機勃勃的市場,以及各種形式的藝術品交易”。諸如沈周、文征明、董其昌等知名畫家的作品,已然成為“一種濃縮的資產(chǎn)”,代表的不僅是貨幣價值,更是不凡的文化品位的象征。
而如《長物志》《格古要論》《遵生八箋》等賞鑒之書的出現(xiàn),其意義不僅在于對文人雅物作切實精要的紹介點評,更重要的是通過品評、鑒賞來區(qū)分社會地位。一如布爾迪厄著名的“區(qū)隔”理論所正確揭示的,文化資本是以趣味為基礎的貨幣,精英階層通過文化資本的使用來保持與較低階層之間的無形邊界,并使文化區(qū)隔繼續(xù)保持下去,而這種資本的關鍵內(nèi)容正在于對高雅藝術與知識的高度鑒賞能力。換句話說,不論明代有多少西門慶式的土豪可以一夕之間羅致各種奇珍名玩,但凡他們不具備這種賞鑒能力,那么終其一生,根本沒資格越過文化資本所嚴格界范的社會階層“區(qū)隔”。
還記得明代小說《金瓶梅》里對西門慶書房的描寫嗎?小至文具、銅爐,大至幾案、桌椅,處處綺靡華麗。那是他向上攀升,準備越過“區(qū)隔”的明證,
所以不能將士大夫們的賞鑒話語單純視為文人雅興的種表現(xiàn),或僅僅將之作為晚明士人對于嚴酷的政治現(xiàn)實的一種逃脫,而是將原本靜態(tài)的古董雅物置于一個與社會生產(chǎn)以及文化消費互為關聯(lián)的動態(tài)語境中去,那么這些“長物”也就不再是“無用”或者“多余”之物,相反它們成為一個時代物質(zhì)文化消費的最生動的講述者。
由此,到了今天,我們還是可以給西門慶點個贊,至少還是位有情懷的土豪。
(編輯/陳彥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