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情花木，明代文人的崇古與遣懷

雨田

佛語道“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參透萬物，一花一草便是整個世界。明代的文人，比起緊張的仕途官場生涯，更熱衷于閑暇如素的人生。他們在自己小天地中，以文學(xué)詩詞之心，哿睛花木，物我兩忘，這便是遣懷傳情的明代文人插花。他們的閑情逸趣無意中造就了中式插花步向鼎盛，將人帶入一個清幽高雅、饒富情趣而又神思無窮的意境。

花，亦通華，華夏人喜花、插花習(xí)俗古已有之。先民折枝于自然，精心布置于居室，以求天人合一。唐代，插花之藝已步入成熟，追求富麗堂皇的效果，而文人插花受禪宗與道教精神的影響，也逐漸興起；宋時出現(xiàn)了理念花，用名貴素雅并富于象征性的花卉，表達作者對人生、對社會的愿望和抱負，但“理念花”只是注重品格昭示，卻無法傳遞文人更復(fù)雜微妙的心境和情感；于是至元代，又出現(xiàn)了“心象花”“自由花”等，花材運用更廣泛自由，主題也多是抒發(fā)個人心態(tài)和情趣。

到了明代，仕途的多不得志使插花這件燕居閑事成為文人日常生活的情趣之一，在繼承前人的基礎(chǔ)上加以發(fā)展并步入鼎盛，其時，諸多關(guān)于插花藝術(shù)的著述相繼問世，如張德謙《瓶花譜》、袁宏道《瓶史》、高濂《瓶花》三說等，他們以文人品位與內(nèi)涵，將插花的美學(xué)提升至更高的層次，追求插花更純粹的藝術(shù)樂趣。

花之品格，取花如取友

明代文人插花與文人畫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相信物我本屬體，崇尚自然，將自然作為心靈的寄托和歸依，由此也形成了中國文人插花最典型的主題——遣懷，即抒發(fā)內(nèi)心的感情。在花品選擇上，明代文人插花延續(xù)宋代“理念花”的理論并加以發(fā)展，多選如梅、蘭、竹、菊、杉、柏、水仙等象征性花材，賦予人性的品格，如臘梅的迎風(fēng)傲雪、幽蘭的高潔傲岸、秋菊的清雋高雅等，借物抒情。只有那些品德高尚之花才能入潔供。明代文人袁宏道就提出“取花如取友”的獨到之見，而另一位對插花藝術(shù)頗有見解的文人居本唆進而指出：“不得相投者，則花之情性不協(xié)也”，即以為花也有自己的情性，插花賞花者須與花的情性相投，方得其宜。

另一方面，明代文人插花在花形還表現(xiàn)在對自然淳樸的推崇備至，愛“天然”而忌“雕飾”，每枝花的自然形態(tài)都要充分舒展和體現(xiàn)。風(fēng)格追求簡約淡雅，講究以少勝多，雖不至于“不著一字，盡得風(fēng)流”，但確是力圖通過疏密、虛實的巧妙安排，在小天地里做大文章，一花一木傳遞天地人和。

如袁宏道在《瓶史》中談道：

插花不可太繁，亦不可太瘦。多不過二種、三種。高低疏密，如畫苑布置方妙。置瓶忌兩對，忌一律，忌成行列，忌以繩束縛。夫花之所謂整齊者，正以參差不倫，意態(tài)天然，如子瞻之文隨意斷續(xù)，青蓮之詩不拘對偶，此真整齊也。若夫枝葉相當(dāng)，紅白相配，此省曹墀下樹，墓門華表也。惡得為整齊哉？

也就是說，插花所用種類不宜過多，一次只用二三種；搭配上，講究花材的賓主之分，插作者應(yīng)明示以哪一種花為主體，作中心，以哪些花作客體，作陪襯；手法上，需參差錯落、力求突出主體，避免喧賓奪主。袁宏道還以花喻人，對于花材搭配，有獨到的見解。同時他也強調(diào)“意態(tài)自然、如子瞻之文隨意斷續(xù)，青蓮之詩不拘對偶”可見明代文人插花藝術(shù)崇尚自然、不拘一格的美學(xué)觀。

花之精舍，崇古而尚雅

明代文人稱插花的花器為花之金屋、精舍，它與花卉映照互襯聯(lián)袂成一個審美整體，故一件好的插花作品必賴精當(dāng)花器與之相配，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明代文人插花常以瓶為主（古銅尤佳，陶瓶次之），忌金銀華麗；以典雅、樸實、溫潤為要，忌刺眼粗俗、勿太大或太小、勿形色繁褥；以簡明、實用、美觀合乎自然本性為原則。

明朝中葉，由于土人階層“銳復(fù)三代”、“慕古王政”，以圣賢自期，鄙視平庸茍且的生活，在文學(xué)上發(fā)起了明代文學(xué)復(fù)古運動，倡導(dǎo)“文必秦漢，詩必盛唐”。同時，士人階層的生活觀念和思想情趣發(fā)生了變化，娛樂主義盛行。因而文化復(fù)古理念與娛樂休閑美學(xué)得以結(jié)合，由此誕生了“清雅”的美學(xué)觀。按照這審美情趣，在瓶器材質(zhì)選擇上，文人雅土“貴磁、銅，賤金、銀”；在器物中，銅器必推夏、商、周時期的青銅禮器，崇古之風(fēng)盛行。

張謙德在《瓶花譜》中寫道：

銅器之可用插花者日尊、日彝，日觚、日壺。古人原用貯酒，今取以插花，極似合宜。

古銅瓶缽入土年久，受土氣深，以之養(yǎng)花，花色鮮明如枝頭，開速而謝遲?；蛑x，則就瓶結(jié)實，若水秀。傳世古則爾。陶器入土千年，亦然。

可見，明代文人深信埋于地下的銅器，受土氣深，更適合養(yǎng)花。從傳世的一些描繪文人生活的古畫中，不論書齋文案還是居室床榻，以銅瓶插花的身影隨處可見。

除了古銅器，典雅潔凈的瓷器也頗合明代文人“清雅”的準則，張謙德在《瓶花譜》器具部分寫道：

尚古莫如銅器。窯則柴，汝最貴，而世絕無之。官、哥、宣、定為當(dāng)今第—珍品，而龍泉、均州、章生、烏泥、成化等瓶，亦以次見重矣。

瓷器以各式古壺、膽瓶、尊、觚、一枝瓶為書室中妙品。次則小蓍草瓶、紙槌瓶、圓素瓶、鵝頸壁瓶亦可供插花之用。余如暗花、茄袋、葫蘆樣、細口、匾肚，瘦足、藥壇等瓶，俱不入清供。

明代文人對宋代名窯的瓷器推崇備至，尤喜以天青色的瓷器、仿古瓷瓶來充當(dāng)花器，正好體現(xiàn)了崇古理念與燕居美學(xué)的最佳結(jié)合，此類瓷器色澤淡雅、造型優(yōu)美，與所插之花相得益彰。有趣的是，他們對于本朝瓷器的珍品也尤為喜愛，“得宣、成等窯磁瓶各一二枚，亦可謂乞兒暴富也”。說明明代文人插花的美學(xué)追求不僅“崇古”，還“尚雅”，其品格之奢華不言而喻。

花之道，當(dāng)今亦可取

明代文人把插花藝術(shù)推向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不僅對日本花道影響甚深，其美學(xué)法則、養(yǎng)花經(jīng)驗至今仍可借鑒，如《瓶花譜》對于插貯部分詳細道出花與瓶在高低、大小上的合理搭配。

大率插花須要花與瓶稱，令花稍高于瓶。假如瓶高一尺，花出瓶口一尺三四寸，瓶高六七寸，花出瓶口八九寸，乃佳，忌太高，太高瓶易仆，忌太低，太低雅趣失。

小瓶插花，宜瘦巧，不宜繁雜。若止插一枝，須擇枝柯奇古，屈曲斜裊者。欲插二種，須分高下合插，儼若一枝天生者，或兩枝彼此各向，先湊簇像生，用麻絲縛定插之。

瓶花雖忌繁冗，尤忌花瘦于瓶。須折斜欹花枝鋪撤小瓶左右，乃為得體也。

瓶中插花，止可一種兩種，稍過多便冗雜可厭。獨秋花不論也。

堂廈宜大，書室宜小，插花形式要因地制宜。

又如，他們主張花瓶春冬用銅，搭配臘梅，秋夏用磁，搭配青竹，這些均符合人體的視覺美感。

誠然，明代文人推崇的插花以古銅器為瓶等做法，對現(xiàn)今的我們似乎過于奢靡，但其對一花一木的專注，一器一物的講究依舊是值得我們?nèi)〉乐?。試想，在清幽的居室中，一件雅器，傾心插上嘉卉一二株，其收藏之趣則又上一層了。

（編輯/董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