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成
他是個黑人老頭。她是個白人老太。他和她,坐在花壇邊。離他們十步開外,我就清楚地看到,他在說著什么,嘴巴不停地動。她的眼角,還有嘴角,擠滿了笑。
我微微傾身,說:“我是新來的義工。我可以分享你們的快樂嗎?”老頭看看我,輕輕點頭:“我在講述我對她66年的愛,你愿意聽嗎?”
“我是蘇丹人,1940年坐船來到澳大利亞,最初的落腳地是塔斯馬尼亞島。很巧,我住的出租房旁邊就是漢娜的家……我叫約書亞,她叫漢娜。”
“從到塔斯馬尼亞的第一天起,我就認(rèn)識漢娜了。可是,她不認(rèn)識我。那時,我只有13歲。漢娜比我大一歲。那時漢娜正在學(xué)騎自行車,她騎不好,老摔在草地上,可她從沒哭過,每一次,我都聽到她咯咯地笑,然后爬起來,扶起自行車?yán)^續(xù)騎……”
“漢娜從沒發(fā)現(xiàn)過我。我總是躲在樹后,伸出腦袋,悄悄看。漢娜白白凈凈,眼睛又大又圓。她的頭發(fā)金黃金黃,好長,風(fēng)一吹,就飛得老高。她是天使,而我是黑人,是從蘇丹逃出來的難民。我怕我從樹后面走出來,會嚇壞漢娜。只用了6天,漢娜就會騎車了。她飛快地踩著自行車,像一陣風(fēng)卷過去。我仍舊躲在樹后,癡癡地望。偷偷地對著樹洞一遍又一遍說:‘漢娜,我愛你?!?/p>
“漢娜16歲那年,他們?nèi)野崛チ四珷柋?。我只身來到墨爾本。我不知道漢娜住在哪兒,可我對自己說,我一定能夠找到她?!?/p>
“后來,我進(jìn)了一家鞋店打工,有天早上,我剛上班,一個熟悉的身影閃進(jìn)了鞋店。天啊,我快要暈過去了,那正是我日思夜想的漢娜!我拼命用手撐住墻壁才沒倒下??墒俏液芸煊旨钡靡蕹雎晛?,因為,漢娜的手緊緊地挽著一個高大的小伙子。哦,漢娜,原來她戀愛了!”
“我終于找到她的家了。每天下班后,我從鞋店出發(fā),走過三條街,穿過一個小花園,去漢娜家的對面望望。偶爾,我能見到漢娜站在家門口張望,她在等男朋友。有時,不見她人,但可以聽到她在屋子里笑。更多時候,我看不到漢娜的身影,也聽不到她的聲音。我就在她家門口站一會兒,再轉(zhuǎn)身往回走?!?/p>
“后來,漢娜結(jié)婚了,換了新家。不是每天,但是經(jīng)常,我會開車去看漢娜。我將車遠(yuǎn)遠(yuǎn)停下,透過車窗,目光越過低矮的木圍欄,看到漢娜和她的丈夫在花園里澆花、談笑。很快,一個小女孩加入了漢娜和她丈夫的歡樂隊伍,那是他們的孩子。我敢說,她是我見過的最可愛的小天使。我很奇怪,我的心底早已沒有了被鋒利的刀子一下一下割裂的感覺,酸楚也漸漸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欣慰和情不自禁地歡喜?!?/p>
“知道漢娜的丈夫和孩子去了天堂,很突然。漢娜的丈夫開車載著全家出去度周末,出了車禍。漢娜受了傷,而她的丈夫和孩子因失血過多去世了……”
“我辭了鞋店的工作,拿出所有積蓄,和朋友合開了一家蔬果店,從那兒走路去漢娜家只要一分鐘。26年里,我以義工的身份,每周兩次出現(xiàn)在漢娜面前,開開心心陪她說話,替她照料花園里的花草,采購生活用品。當(dāng)我不是義工時,我就以鄰居的身份來替漢娜完成這些工作?!?/p>
“26年過去了,我將自己的股份全部賣給了蔬果店的合伙人。因為,漢娜要搬到悉尼來,我也就悄悄地追隨著她來到悉尼。在悉尼的溫雅,我開始了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每天,我都能見到漢娜。因為我們租住的房間門對門,一開門,就見面了。”
“直到兩年前,我們老了,住進(jìn)這家老人院。你相信嗎,她一直不知道我是她當(dāng)年在塔斯馬尼亞的鄰居,曾悄悄躲在樹后看她學(xué)騎自行車;也不知道我是她住在墨爾本時,一直堅持幫助她的義工和鄰居;更不知道我是追隨她來到溫雅,并想方設(shè)法租住和她門對門的房子的人……”
“在那次車禍中,她失去了光明。漢娜的聽力也嚴(yán)重受損。前些年,她還能憑助聽器勉強聽到一些聲音,近幾年,則完全與聲音絕緣了。”
我滿心疑惑地問:“可是,我明明看到,她一邊聽你講故事,一邊面露微笑?!?/p>
“她用手來聆聽。”約書亞說。此時,我才注意到,兩位老人的手,輕輕地,又是緊緊地,握在一起。一雙手,黑白分明的手,安靜地擱在老頭的左膝上。
(摘自《遇見你,是我一世的春暖花開》中國華僑出版社 圖/豆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