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灰
拉隆·貝多的種馬
嘶嘶嘶嘶
嘿兒嘿兒
呼哧呼哧
——關(guān)于馬的擬聲
1
坦白說,我在康北的東谷寺想起了拉隆·貝多。
拉隆·貝多跟東谷寺有什么關(guān)系呢?打個比方,你家院子里的天竺葵繁茂,我家的蚊蟲也變得稀少了。這關(guān)系多少有點牽強。但是,我確實想起了他。尤其是他的那匹馬,一路奔騰,塵煙滾滾,叫人迷糊。我認(rèn)為是一匹種馬。當(dāng)時,我有幸瞻仰畫師朗卡杰的唐卡作品《如意寶藤》。作品內(nèi)容是釋迦佛的本生傳記,體例類似于漢地的巨幅卷軸畫。三百多年前的礦物顏料繪制的人物、山川、花卉、鳥獸等散發(fā)著靜謐而祥和的光芒。也許是作品缺失了兩小件(紅色運動時期遭竊),瞻仰過程變得不連貫,甚至是跳躍式的。您應(yīng)該知道,這種跳躍會叫人失落至極。我的腦子里憑空架起了放映機,有人在扯它里面的黑色膠片。膠片上的影像,是我關(guān)于拉隆·貝多逃亡時的一個腹稿:
夜已深,整個山頭仿佛被一個陶罐子給罩住了,遠天屈指可數(shù)的幾顆亮斑,好像是說陶罐子是破的漏的。
整個山頭只剩一匹馬了。
他朝那破漏處吁了口氣,翻身下馬,仿佛從一片云朵上下來,腳上軟綿綿的。走幾步,身子才顯踏實,但是寒冷接踵而至。弓著腰,一手撐地,往稍微凸起的石坡上摸索;循著直覺,正前方應(yīng)該是山洞。他喊了一聲,原本清脆的聲音驟然變得渾厚而冷鈍。坐在洞里,才覺得西北風(fēng)并非什么可怕的東西。那匹馬安靜地站立著,鬃毛隨風(fēng)擺動,像哈達圣潔的須邊。十天前它是黑色的,過河的時候變成了白色,也許再挨幾天,它就會死去。
我怕死嗎?
很怕很怕。
我不是苦修之人嗎?
活人都怕死的。
活著究竟有多重要?
釋迦佛說過,人身難得,佛法難聞。
釋迦佛還跟我說過什么?
人身難得,佛法難聞。
可是,我剛剛殺了人!殺了人!
我有罪。
僅僅是殺的人嗎?
殺的是國王,我有罪。
一箭斃命,好厲害的奪命術(shù)。
我有罪。
僅此而已嗎?
……
他跪著,身子向前傾,額頭抵住石壁。在黑暗中,淚水純粹是一種多余的東西。如果不是聽見連續(xù)清脆的叮咚聲,他才不相信自己原來會落淚。在他過去的人生經(jīng)驗里,淚水只能往肚子里流,即使有再大的悲憫之心,發(fā)愿時的啼血與落淚,旁人是看不見的。過了半晌,他直起身來,看了看那匹馬。那匹馬仍舊安靜地立在風(fēng)中。他蜷起食指,在眼窩與鼻梁兩側(cè)的溝溝里揩了幾下,又摸了摸懷中,掏出一塊薄餅,朝那匹馬走去。他將薄餅放在馬鼻子前,那匹馬嗅了嗅,頭偏向另一邊。他用腳蹭了蹭地面,盡是碎石屑。
他心里想,這窮山惡水的,也許它挨不了幾天了。
我跟你一樣,也挨不了幾天。
想到這里,他本能地回頭望向山腳,以及更遙遠的地方。全是一片漆黑。并不見藏區(qū)群山綿延之美。并不見官兵夜行時的火把。就著那匹馬的光照,他拾起韁繩,把馬往洞里牽。那匹馬腦袋倔著,不肯動。他使勁一扯,那匹馬還是不肯動,并發(fā)出低沉的鼻息聲。他踢了它一下,將它往山下趕。它還是不肯動。他以韁繩為鞭,猛抽它的身子,而它小心翼翼地躲閃著,那低沉的鼻息聲更渾濁了。
要么進洞,要么下山。
那匹馬腦袋晃了晃,嘴巴干嚼了幾下。
滾,趕緊滾下山!
那匹馬慢騰騰地轉(zhuǎn)過身子,朝山下去。他盯著那白色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處。同時,他聽到那匹馬奔跑的聲音,馬蹄子踩踏碎石的聲音——
噠,噠,噠……
他顫顫巍巍地從驚恐中醒來時,陽光要比昨天在路上時看到的更顯渾圓,仿佛那就是一尊懸浮在天空的巨大佛頭,輻射出絲絲縷縷的金色光芒。遠處的山坡上,斑駁的綠色露出反光。風(fēng)舒緩多了,帶著溫暖的味道。肯定是凍著了的緣故,渾身各個關(guān)節(jié)都很酸痛。他幾乎是爬到洞口的。腦袋往陽光里伸過去,卻見一彪人馬涌了過來。他的心猛的縮了一下,然而,轉(zhuǎn)瞬又變得格外輕松。他再次看過去,發(fā)現(xiàn)領(lǐng)頭的正是昨晚下山的那匹馬,它通體潔白,不染一絲塵埃,跟在它身后的人們,山呼海嘯,端著果盤,牽著肥羊、牦牛,好像是要去參加一個盛大的節(jié)日。
他一動不動地趴在洞口。
他抬頭端詳著那一尊懸浮的巨大佛頭,直到眼前金星撲朔,恍惚覺得它正在崩裂,顆顆粒粒,灰塵撲撲。
2
不管怎么說,一千多年后,南平原的一個晚生碰到了你。你是逾越種族穿過時空,直撞晚生的內(nèi)心。即使是一個念頭——這與你多年的修行方式相悖,你強調(diào)苦行,你覺得身體與外界充滿敵意,大可斬斷之,你相信某種漸進的力量——你又活了過來,連同空氣中肅穆的鼓聲,以及河面聒噪的水汽。你肯定能理解晚生為何總在莊嚴(yán)的場合走神。你肯定熟稔走神的妙處,及其要訣。
你是迷戀那匹馬的。那匹馬體態(tài)較中原的要小,但馬頭很大,頸高昂,鬃、尾、鬣毛豐長,肌腱發(fā)達,蹄質(zhì)堅實。那匹馬在群山間穿梭,極像精靈。
那匹馬是你的智慧的化身,只有你知道它的毛色是黑還是白?,F(xiàn)在,它儼然一個傳奇人物的心臟所在,引領(lǐng)你走出囹圄,將善男信女帶到你跟前。那天,你被抬著進了村。灌滿山谷的凜凜威風(fēng)因為聲勢浩蕩的純善男女,仿佛被馴化了。落葉在空中翩翩起舞。你在人群的歡呼聲中,雙目緊閉,遲遲不愿相信久違的歡快到來得如此突然。這歡快,類似狂歡。哦,你還沒經(jīng)歷過狂歡。你給外人的表情,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你心中有仇嗎?難以考究。不過,你深知一旦它被點燃,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昨晚,你在洞中落淚,那匹馬是知道的,你所篤信的神靈也是知道的。你在人群的簇?fù)硐?,顫顫巍巍,像三十年前的那個小沙彌。當(dāng)然,你可能已經(jīng)預(yù)感到了接下來會有更加凌厲的驅(qū)逐甚至廝殺?!@個念頭,跟晚生想到你,多么相似。endprint
報復(fù)是瘋狂的。你當(dāng)時僅是預(yù)感到了(預(yù)感是不真實的),就連后來,你也是道聽途說的。你沒再回到從前的地方。南平原來的晚生,通過各種古籍,知曉了一個大概的情形:贊普死后,政權(quán)對僧侶的報復(fù),堪稱摧枯拉朽,政權(quán)能有控制的地方,僧侶無一幸免,或被屠殺,尸橫遍野,或遭驅(qū)逐。有的到了古印度,有的到了古涼州,更多的是停留在人煙稀少的象雄國,并且建立了不可一世的古格王朝。像中原歷史一樣,偏居一隅的小政權(quán),開始與中央相制衡,戰(zhàn)亂持續(xù)了上百年,最終中央土崩瓦解,進入藩鎮(zhèn)割據(jù)時代。你無疑是這場動亂的制造者。你結(jié)束了贊普制度。
不過,南平原來的晚生可沒這么想。他不配置評你的功過是非。他只對你本人感興趣,就像對那匹馬感興趣一樣。如果他說你就是一匹馬,而且是一批種馬,你會怎么想呢?
無所謂吧。
3
從東谷寺出來,我徑自下了山。說實話,我上山,本是特意溜出來的。在山腳下的“西康風(fēng)情”家庭旅社里,有兩位前來探望我的老朋友。男的叫盛洪,女的叫李鄔英。他們是兩口子。他們是我在南平原少有的朋友。挺奇怪的,按理說,人越閑,人緣越好,然而,閑著的我,人緣雖不糟糕,但絕對不算好。我這么說,絕對沒有說那些沒來探望我的,就不是朋友。我隨著羊腸小道一路蜿蜒向下。我隔三岔五就得走一遍。有時候是自己一個人,打發(fā)時間,有時候是給寺廟背東西。我給很多寺廟背過東西,山頭、木材、糧食之類的。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多長時間,我一會說是三年,一會說是五年。
我覺得吧,無所謂。
有個女人對我說過,說“無所謂”的男人是有魅力的。起初,我遍尋自己的身體,硬是沒有找到她所說的魅力的發(fā)源地。后來,這個女人離開了,極度悲憤的,仿佛我就是一坨扶不上墻的爛泥巴。這件事情對我的刺激挺大,盛洪夫婦知曉這其中的典故。所以,我們關(guān)系一直不錯。
我一言帶過那個女人之于我的刺激(準(zhǔn)確說,是傷害),就是規(guī)避外人同情與憐憫的心思,當(dāng)然,更多的是鄙視與嘲弄。我實在受不了長久壓抑的環(huán)境。我想,這一點,直接導(dǎo)致我永遠不會成為一個真正厲害的大人物。雖然我干過一件大事。
女人離開的當(dāng)天下午,我在屋子里東翻西扒,想看看她有沒有落下什么東西。她得開始新的生活,舊的東西或許能幫她渡過短暫的難關(guān)。我翻了很久,都沒發(fā)現(xiàn)她落下什么,倒是找出一根兩指粗、米把長的麻繩。對,是麻繩。幾乎是本能,我仰頭望向屋頂。格子板拼裝起來的天花板上,孤零零地懸著一只吊燈。吊燈功率六十瓦。有麻繩,卻沒有屋橫梁,我偶爾冒出來的自殺的念頭旋即逝過。我拎著麻繩在屋子里晃了一圈,一邊晃一邊甩麻繩。后來,我兩只手各拽麻繩一端,比劃著。我是猛然想到擒拿術(shù)的。當(dāng)時的電視劇里,總有這樣的橋段,用麻繩練功。所以,我決定練習(xí)擒拿術(shù)。
擒拿術(shù)之于我,就好像是上蒼預(yù)謀已久的,為我量身定制的。我早年間搜集的小人書、畫冊,還有影碟,都派上了用場。我仿佛找到了小時候的夢想。少年所在的那個村莊叫紅花莊。聽上去跟一個反清復(fù)明的組織挺像的。那時候覺得做一個與清兵對著干的大俠挺有意思的。不過,少年扛不住大人們的棍棒,只得讀書去。
一朵小火苗被捂熄了。這多叫人悲慟!
我說這些,是想說我并不是除了寫字作文,就什么都不會了,我練習(xí)擒拿術(shù),我是有根底的。女人離開的當(dāng)天傍晚,我就開始練習(xí)。屋里只剩下我一個人了。進展很順利。畫冊上提到的七十二路擒拿手,一夜之間,我就學(xué)會了三手。第二天又學(xué)會了兩手……差不多小半年吧,我學(xué)會了十七手——拿纏背卷壓展蹬抱轉(zhuǎn)鎖分抓推搬摳托點。
最后一招,“點”,我還不熟練。要出一招去點人死穴,感到很為難。
也就是在我為“點”感到心灰意冷的那天,女人回來了。當(dāng)時我正用手指往墻上戳。墻上掛著一幅人體經(jīng)脈腧穴圖。圖上嚴(yán)格標(biāo)明了人體的108處要害穴,其中36處便是死穴。
是要弄死我么?女人說。
如果我說我練習(xí)“點”,尤其是刻苦鉆研死穴,并不是想弄死誰,你肯定不會相信。但是,我真的不想弄死誰。女人在我耳邊嘮叨、埋怨了十多年,我他媽的就像一截木疙瘩,就像一條死魚,我沒絲毫暴力還擊的心思,甚至都沒想過辯駁。我是一個與世無爭的人。
我說,弄死誰呢?
女人說,愛誰誰。
女人看了我一眼,然后進了房間。我坐在地上,發(fā)現(xiàn)手指頭在流血,胳膊肘、腿子上青一塊紫一塊,但是一點都不疼。外練筋骨皮。我覺得我的功力算是了得。
我說,你說吧,要我弄死誰?
女人在房里,懶懶地應(yīng)了一句,你看誰能被你弄死,你就弄死誰。
我知道女人瞧不起我。我知道她瞧不起我。雖然,我可以輕而易舉地叫她永遠閉嘴,但我絕不會這么做。她是女人,是我曾經(jīng)的女人。何況她現(xiàn)在回來了,很可能會成為我永遠的女人。說實話,當(dāng)時的我是高興的,發(fā)自肺腑的,就像看到頑皮的孩子離家出走一段時間后,自己回家了。我想,我這里,還是有安全感的。
女人對過去小半年的經(jīng)歷,閉口不提,包括為何又回來了。這情形,持續(xù)時間越長,我越感到窒悶,好像總有一個人藏在暗處。我對女人說,我現(xiàn)在是有功夫的人了,我會把那個躲在暗處的人給揪出來。
女人盯著我。
我以為她又要奚落我。但她沒有。她只是盯著,直到淚水慢慢地滲出來。那淚水滲得很慢,直到它呈極飽滿的顆粒滾落到地面上。這一天晚上,我生平第一次萌生了去打一場硬仗的念頭。我開始留心女人的夢話?;侍觳回?fù)有心人。我知道是誰傷了她。當(dāng)天晚上,我溜出了門。在青石橋小酒館外面,我撞見了一個可疑人物。不過我沒有著急動手。高手一般都不輕易出手。一連七天,我時不時在小酒館外面守一會。
第七天,也就是八月十五月圓夜,風(fēng)輕云淡,秋高氣爽,我看到女人挽著他的胳膊從酒館里走出來后,箭步上前,幾招就將他放倒在地,他蜷縮著向我求饒?!f的是,這只是我的臆想。天地良心,我知道那個男人的名字,但是從未見過那個男人!不過,這并不影響這個八月十五月圓夜成為我的深刻記憶。那時,我悻悻然地順著內(nèi)津河往家里走。在西邊的草坡上,聽到有個女人在發(fā)牢騷。我豎著耳朵聽了一會,盡是這個女人的聲音。我想,或許女人間光剩下此般話題了。剛打算離開,聽到了男人的聲音。那男人說:“我改,還不行嗎?”那男人的語氣像極了我。我愣在原地。那女人又開口了,你就不能去爭取嗎?你說你怎么不去爭?我望向那男人,只見那男人腦袋低垂著,像一只可憐兮兮的小公雞。那女人站了起來。我想是他們要離開了吧。說實話,那一瞬間,我頭腦一片空白。我箭步上前,將那女人放倒。而那男人,似乎身手與我不相上下,護著那女人。女人在尖叫。男人悶著嗓子與我搏斗。四十九個回合后,我們?nèi)詻]分出勝負(fù)。endprint
我是被圍觀的人群給摁住的。
那一年社會治安嚴(yán)打,我因此進了監(jiān)獄。
4
進監(jiān)獄可不是小事!
關(guān)了多久?
小半年吧。
那還好,不長。
進監(jiān)獄可不是小事!
好吧,不是小事。
……
如果不是盛洪,我肯定不會認(rèn)識眼前這個看上去有點瘋癲的小老頭。他年紀(jì)跟盛洪夫婦差不多。只是多年的高原生活,顯得蒼老了。我跟盛洪夫婦是在路上認(rèn)識的。算不上交情,但出門在外,彼此很客氣。我們也不知道怎么就將話題轉(zhuǎn)到了小老頭身上?,F(xiàn)在,我們坐在旅館的天臺上,音樂、啤酒,陽光照得昏昏欲睡。且容我仔細想想。318國道的“天全—瀘定”段上,山體滑坡造成堵車,無論是騎行的,還是自駕的,齊刷刷一長溜,儼然一次大型戶外車展。我蹲在空草地上抽煙。盛洪夫婦一前一后走了過來。也不知道是誰先開口說的話。好像這一開口,我們?nèi)齻€人的話語如流水一樣酣暢。其中幾句是這樣的:
——要是有匹馬騎過去就好了。
——天馬行空永遠是在路障的那一頭發(fā)生。
——那一塊橫亙在國道中央的巨石,像不像血管里的血栓?
車流不知何時通了。聽見盛洪在叫喚,我迷迷糊糊地從睡袋里爬出來。我在他車?yán)锼硕嗑??夜空如洗。我的單車靠在路邊的一塊石基上。我向盛洪道謝,準(zhǔn)備繼續(xù)上路。李鄔英說,天斗沒有亮,別騎了。盛洪說,沒事,捎你一段。我想我當(dāng)時是有些尷尬的。對于意外的幫襯,我總是內(nèi)心感激,而口頭羞澀。我將單車斜塞進后備箱,上了車。
盛洪說,你小子真能睡,一路顛簸,你那個鼾聲快蓋過發(fā)動機的聲音了。
我說,騎車確實累啊。
李鄔英說,做啥夢呢?
盛洪說,肯定是春夢唄!
我笑了笑,我說,騎馬馳騁康區(qū)。
盛洪說,康區(qū)太小了,你得到藏北去撒野。
我沒再說話。我對藏北沒有概念。我隱約記得盛洪說他有位朋友曾經(jīng)在那邊放馬。說實話,當(dāng)時我對馬的興趣勝過其他。也許真的是旅途勞累,能有一匹馬騎著,該是多么愜意的事情!
5
小老頭到旅館天臺上來的時間是下午三點四十九。我、盛洪、李鄔英三個人靠在藤椅上昏昏欲睡。他上來的第一件事是將音箱扭大了一個檔,所以顯得很吵。我是一個能隨時從睡夢中驚醒的人,尤其是在一種極其安逸的環(huán)境中。在旅館里住了兩天后,我逐漸習(xí)慣了這種安逸的環(huán)境。
我從藤椅上彈起來,看到小老頭站在音箱旁邊,望著我們。
我說,您好,有什么事嗎?
小老頭沒理我。小老頭將音箱的音量又調(diào)高一個檔。整個天臺上越發(fā)嘈雜了。我欠著身體,拍了拍盛洪。盛洪瞇著眼睛看向前方,然后端坐起來,同時示意我坐下。
小老頭將音箱的音量調(diào)到最初的模樣。然后走到長桌前,從桌子上挑了一枚蘋果,用手一掰為二,遞給我其中之一。我沒有接。
我說,要不你們談?我先出下去。
小老頭說,你們這兩天肯定說了我不少壞話。
我說,沒有沒有。
盛洪說,你多厲害呀,那不是壞話。
小老頭聽到盛洪說他厲害,原本挺直的腰干更直了。他又掰開了一枚蘋果。他遞給我,好像是在跟我展示他的成績。我接過手,咬了一口,慢慢地嚼著。
小老頭說,我知道你們會來找我。
盛洪沒立即接話,只是將李鄔英披在他身上的披肩,遞還給李鄔英。李鄔英說:
“這幾年你都上哪去了?”
小老頭說,你們現(xiàn)在不是挺好的嗎?怎么還關(guān)心起我來了?
盛洪說,一事歸一事。
小老頭明顯有點惱火了。他說,那你跟老子究竟說的是哪一事?
小老頭瞪著盛洪。從我所處的角度看上去,小老頭甚至都沒瞥李鄔英一眼。我感受到當(dāng)時天臺上的氣氛甚是緊張。我沒征詢他們?nèi)魏我粋€人的意見,徑自下了天臺。
我極不喜歡參與一場叫人云里霧里的談話。當(dāng)時,我心里覺得悶得慌。我到旅館柜臺上叫了一瓶啤酒。坐在旅館門口的臺階上,我仍能隱約聽見天臺上的談話。談話并不清晰。我的反感還在。然而,我并沒無禮貌到不跟盛洪夫婦打一聲招呼就獨自離開這家旅館。
我是一個非常糾結(jié)的人。我在臺階上磨蹭了半天,最終才起身往客房里去。在床上躺下后,我腦海里盡是小老頭的影子。我覺得我們挺像的,無論性格,還是樣貌。至于盛洪夫婦為何要一路捎我到此,也是我所疑惑的。這種疑惑的感覺非常強烈。
再次上天臺的時候,陽光依舊那么鮮艷。小老頭還是像剛才那樣盯著盛洪。他們誰也沒說話。我看那架勢,估計一時半會沒有人要說話。
我說,盛洪大哥,你為什么要捎我到這里呢?
李鄔英說,跟你聊得來呀,不像跟某些人一樣,話不三句,就吹胡子瞪眼來了。
我拍了拍小老頭。他扭過頭來看著我。我第一次近距離注意到他的臉——黝黑,精瘦,三道深深的橫紋刻在額頭上。若不心細觀察,你不會注意到他的眼神,飄忽不定,好像跟他注視的事物有著天然的不屑。我說,大哥,你們有什么事,敞開談,話說清了,事情就解決了。
小老頭伸手來推我的胸膛。低頭便能見到他并不算寬大的手掌,指關(guān)節(jié)很粗大,與整個手掌或說身體的比例極不協(xié)調(diào)。他說,哪里來的小屁孩,呆一邊去!
盛洪當(dāng)即就跳了起來,你別動他!
李鄔英向我使眼色,示意我趕緊下去。
我朝她笑了笑,轉(zhuǎn)頭對小老頭說,你年紀(jì)比我大不了幾歲,別裝老,你那點事,我一眼都能瞅出來。
我好像突然心情開闊了。一手挪過藤椅,與小老頭面對面坐著。我繼續(xù)說,你要是跟我動拳頭,你不一定能干過我!
小老頭聽罷,樂了。他說,好樣的,跟盛洪一個樣。
盛洪對我說,你怎么那么有信心能干過他?endprint
我說,猜的。
6
在天臺上,小老頭再次跟盛洪過了幾招。旅店的老板報了警。在警局里,我、小老頭和李鄔英顫顫巍巍地蹲在刑訊室里。盛洪用自己的警官證做保證,聲稱只是多年不見的朋友鬧著玩,并不是聚眾斗毆。警察驗過身份后,將我們放了出來,并交代我們切記不要在藏區(qū)鬧事。
回旅店的路上,小老頭對盛洪說,謝謝。
盛洪說,難得你說一聲謝謝,不管你怎么說謝謝,我該感謝你在先。
李鄔英對小老頭說,難道你就一點都不想回去?
小老頭自顧自地往前走,突然回過頭來說,有你們在,老子干不了大事!
盛洪是當(dāng)天晚上趕去成都的。臨行前他對我說過,如果在這里多待幾天,叫我找你玩。
盛洪還說,你要是想回去了,隨時跟他聯(lián)系,他會親自來接你。
在山上的小道上,我跟小老頭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F(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熟悉了。他是我第一個熟悉的在康區(qū)生活的漢人。他腳步飛健,似乎隨時準(zhǔn)備長途跋涉。
我說,你就不擔(dān)心盛洪下次來找你的時候,把你綁回去?
小老頭說,要綁,早綁了。
我說,那是,你又打不過他。
小老頭瞥了我一眼,恨恨地說,誰說打不過他?
我說,猜的。
小老頭說,別瞎猜,步子走快點,趕緊的,一會幫我馱點東西下山。
我說,你不是有馬嗎?
早賣了。
小老頭是一個肯吃苦的很勤快的人。日頭東升西落。某個陽光依舊鮮艷的中午,我沿國道繼續(xù)往西,然后上省道往北,路過塔公草原的時候,并未見到多少馬匹在奔騰。它們神情悠哉地埋頭吃草,或是平視望向我,同時用蹄子蹬著草地。除了毛色,每一匹馬都一個模樣。我沒有見過小老頭的馬,所以當(dāng)時心里很好奇,那該是一批什么樣的馬呢?當(dāng)然,每個夜幕降臨,困在睡袋里面的時候,我都會想念盛洪夫婦。他們與小老頭由素不相識甚至拳腳相加,到最后建立了深厚的友誼。他們是善良的,比如說他們捎了我一段,并且?guī)е医?jīng)歷了一次美好的旅程。
我想念他們的時候,很奇怪,仿佛時間是靜止的。我們坐在高高的山崗上,聊過一個話題:神在做什么。對于這個話題,很唐突,盡可以換作其他,比如“親愛的,你在干嗎呢?”、“你在康區(qū)騎過馬嗎?”等等。
我想念小老頭的時候,他的語氣與架勢總會第一時間浮現(xiàn):
神(可以換做其他主語)曾經(jīng)做過什么,我們多少知道一點,你不知道嗎,那你可以走開了,就算你帶走所有打算參與討論的人,那也無所謂。
窗外的野獸
當(dāng)我自以為進入嚴(yán)肅的寫作,尤其是認(rèn)可某些童年的經(jīng)驗以后,不止一次將同窗故友們打量。這些人之中,如今一部分在余湖鄉(xiāng)下平靜地活著。他們會對我的突然造訪,面露驚訝與激動,殺雞捕魚,甚至捉來一些即將從記憶里遠走高飛的野味,把酒碗,言往事。我們會談到生活坎坷,比如體弱多病的周小舟,幼年喪父,三年級時隨母親改嫁到了外地;會談到紅顏薄命,比如李燕,輟學(xué)后南下打工,二十歲時死于情敵報復(fù);會談到比李燕更不幸的鎮(zhèn)群藝館的孔懷,前年夏天,清理自家窗前的枯草垛與瓦礫堆,被一條來歷不明的蛇給咬了,沒來得及送醫(yī)院,整個身板就泛了青。
直到悲涼與夜色同樣濃重,我想我的出現(xiàn),好比在刨墳。
現(xiàn)在,我在遠離余湖兩百公里的城中村里,因為一篇小說,想起了孔懷。小時候,我們是鄰居。他比我小兩歲,卻與我同年級。他常對我的使喚與吆喝,言聽計從。后來,他笑我是寫字的,我笑他是唱戲的。其實,他也講過很多故事。有些是道聽途說的,有些是從《故事大觀》之類的書上背下來的,更多的是他自己胡編亂造的。聽人說,自從知道我是寫小說的,他再也不輕易講故事了,得旁人求著,得他醞釀足夠了,才開口,即使是閑暇時日。對此,我倍感慚愧。我從未講過一個完整的故事。今后,我也不會講一個完整的故事。為什么呢?因為整體的,叫人瞻前顧后,變得小心翼翼;局部的,才是最有快感的。關(guān)于這一點,我曾跟孔懷討論過,最終,我們對上乘的故事達成共識。舉個例子吧:
小時候常聽老人家講,山上有座廟,廟里有一個老和尚、一個小和尚,有一天老和尚對小和尚說,小時候常聽老人家講,山上有座廟,廟里有一個老和尚、一個小和尚,有一天老和尚對小和尚說,小時候常聽老人家講,山上有座廟,廟里有一個老和尚、一個小和尚,有一天老和尚對小和尚說……
我們都喜歡這個故事,不為別的,只為我們凝神專注,期待講述者能繼續(xù)下去,以致在漸顯枯燥的等待中,禁不住幻想它能敞開的可能的結(jié)局。然而,它永無止境,我們聽到的,永遠是它的一個局部。它有一種無法訴諸言語的美感,仿若繚繞著一層薄紗。
我說:“故事就是舊事,以前的事。”
孔懷說:“陳年老窖香,故事越舊越好。”
我想說越舊不一定越好。但是,沒等我開口,孔懷好像來了興致,搶著說溪村的篾匠最近喜歡在竹片上寫字,弄得跟古代時候一樣。我說,那又怎樣呢,篾匠玩的就是竹子活??讘颜f,你知道嗎,他是瘋了才這樣的,聽人說,他從望溪坡砍竹子,被竹子砸到腦子了。
我察覺到,孔懷可能又要跟我講一個故事。我不準(zhǔn)備再打斷他,雖然我對此無甚興趣,但是我愿意聽,因為無論語氣,還是表情手勢,都很有意思。
孔懷說,準(zhǔn)確說,是被竹條子給彈到了,你想,彎著竹條彈一下,你肯定疼。篾匠被彈到腦門了,暈天昏地的,看到兩支軍隊在打仗。鎮(zhèn)守望溪坡的軍隊一敗再敗,敵軍節(jié)節(jié)勝利。篾匠擔(dān)心被俘虜,哇呀,一路回跑。跑回自己家里,就開始在竹片上寫字,說是要上書朝廷,請纓出戰(zhàn),奪回失地。
我笑了起來。我知道,他借用了“勢如破竹”這個典故。他講得很有意思。見我笑,他更有興致了。后來,我們很自然地談到了一件我們共同經(jīng)歷的往事。
“我爹說我小時候殺死過一條烏蛇。你知道,我小時候膽子多小啊,看到鱔魚都嚇得直后退?!眅ndprint
孔懷頓了頓,羞愧地繼續(xù)說:“現(xiàn)在也不敢抓鱔魚?!?/p>
“這事,我覺得是真的。”
“為什么為什么?!笨讘岩皇謯A煙,一手撓腦門子,很傷腦筋的樣子。
我想了想:“當(dāng)時我也睡外面,是我喊出來的……”
沒等我說完,卻聽到后屋傳來弟媳急切的“開飯咯,開飯咯”。于是,孔懷拽著我往后屋走。雖然孔懷已受聘到鎮(zhèn)群藝館上班,但他沒有置辦一套商品房。而是東挪西湊,同時申請住房補貼,在鎮(zhèn)東郊買了一座小院子。庭院結(jié)構(gòu)與鄉(xiāng)下老屋一模一樣,只是里里外外清爽通透,纖塵不染。家常便飯,我們吃得很隨意。因為弟媳、侄子都在場,所以當(dāng)時的話題就變得家長里短。弟媳很熱情,我談得很開心,也就把適才意猶未盡的那個話題給忘了。
這一次談話后,諸事甚雜,各忙東西。在他出事前,我們通過一次電話,約好了再見面的時間。然而,世事無常,電話掛了,竟已陰陽兩隔。
此刻,我在臨窗的書桌前,想起了孔懷。雖然是因為一篇小說,但與虛構(gòu)無關(guān)。窗外是一條幽深曲折的巷子。我習(xí)慣用整晚的時間辨識眼前這條巷子,與白天時分的,有什么區(qū)別:此刻,它像一條蛇,擁有某種非凡的、純凈的活力,冒著寒光,在城市里迂回,旁若無人。同時,我又分明察覺到孔懷正朝我走來,腳步很輕,在經(jīng)過兩株緊挨的松樹時,發(fā)出如蛇的腹皮摩挲針形落葉的窸窣聲。
那時,夏日的夜晚盛行在門前開闊地上置一張竹板床,再扯一副棉紗蚊帳,清幽幽的風(fēng)叫人舒坦??讘涯昙o(jì)還小,頭枕孔叔的胳膊,在鼾聲中昏昏欲睡。突然,孔叔說,兒子,肩膀頭癢。在孔懷從祖母那里學(xué)來的經(jīng)驗里,身上某個地方癢,就得用手指頭蘸一點唾沫,撓一撓癢的地方??讘褑栕婺?,為什么要蘸唾沫?祖母的解釋是,蘸了,撓起來不破皮,不出紅疹子??讘褜Υ松钚挪灰?。過了一會,孔叔又說,兒子,肩膀頭癢??讘延终阂稽c唾沫,撓父親肩膀頭。過了一會,孔叔又說,兒子,肩膀頭癢??讘延终阂稽c唾沫,撓父親肩膀頭……如此反復(fù),頻率似乎是恒定的??讘褵┰?,但是又擔(dān)心挨揍,不敢聲張。以至于,時隔多年后,孔叔跟他講述這件事,他的記憶里立即浮現(xiàn)出那一天的困倦與惱怒,但接踵而至的感受是,晨曦美好,他自個兒驚悚。
我嚷道:“孔叔,蛇!”
孔叔立即翻起身來,同時警覺地將孔懷的身子往竹床尾推??讘阉坌殊斓刈?,打了一個哈欠,緊接著“呀”了一聲,跳下竹床,也許是扭了腳,一瘸一瘸地朝我這邊跑過來。
孔叔說:“兒子,沒事,是死的?!?/p>
孔懷躲在我父親的背后,瑟瑟發(fā)抖。
我父親笑了笑,好奇地上前查看,從地上撿了一根小木棍,捅了捅,的確,蛇是死的。
孔叔說:“來兒子,用手拎著它丟掉?!?/p>
孔懷沒有動。
孔叔瞪了一眼:“碰一碰,以后就不怕了!”
孔懷沒有動。
就在我和父親都認(rèn)定孔懷即將挨揍的時候,孔叔語氣輕柔、略帶請求,笑著說:“兒子,這是一根麻繩,丟掉它?!?/p>
孔懷沒有動。
記不清是那一次了——關(guān)于這個話題,我們聊過很多次。孔懷跟我描述的時候,說他對這件事記憶猶新,一方面確實因為對蛇的恐懼,一方面是疑惑那蛇怎么就是死的呢,當(dāng)然,始終糾結(jié)的是,他父親非得將一條死了的蛇說成麻繩。那時,我已接觸不少西藏密宗的經(jīng)典教義。其中有一部論典,就兩三千字,作者是據(jù)說兩三歲時無師自通梵語,且叫弘法到西藏的阿底峽尊者也辯論敵不過的榮森班智達,典名很奇怪,叫《黑蛇總義》。論典的緣起是說有一戶人家的小孩,趁大人外出干活,將一根麻繩丟進了水缸,等到家人們回來,發(fā)現(xiàn)了水缸里似乎有一條蛇。榮森班智達針對家人們的反應(yīng),分析了小乘與大乘、顯宗與密宗,以及密宗的內(nèi)密與大圓滿的差異。這是九百年前的事情了。九百年后,佛的弟子慈誠羅珠堪布是這么開示的:
第一個人認(rèn)為,這是一條真正的蛇,因為驚恐萬分,得想盡辦法把它扔出去。這個比喻,影射了聲聞緣覺乘,也就是一切有部與經(jīng)部的統(tǒng)稱,是典型的小乘佛教。第二個人認(rèn)為,這不是一條真正的蛇,只是蛇的一個形象。但是他害怕,又不敢去碰它。他在想辦法除掉它。這個比喻,影射的是大乘中觀。中觀派強調(diào)空性,認(rèn)為一切事物以及人們的認(rèn)識,甚至包括佛法在內(nèi),都是相對的、依存的關(guān)系,要人謹(jǐn)慎取舍。第三個人認(rèn)為,一看便知不是蛇,只是蛇的形象。他深知,現(xiàn)在直接去碰它,不會受傷害。但是,因為長久以來的認(rèn)識的習(xí)氣,以致看見它,免不了毛骨悚然。所以,他只敢唆使別人去扔掉它。這個比喻,來自印度,影射密宗的外密。修行外密的,有點類似今天的苦行僧,過分注重行為。第四個人認(rèn)為,一看就知不是蛇,明確知道是繩子,而且深知即使是蛇,它也不會傷人,所以一把抓起它,說“沒什么可怕的,是繩子”。這個比喻,可以看出這個人思想與行為都通透無比,說的便是大圓滿了。
九百年后,我在一篇小說里不厭其煩,甚至冒著跑題的風(fēng)險,提到《黑蛇總義》,援引上師慈誠羅珠堪布的開示,并加以個人的陋解,一來是想告訴孔懷,無論他糾結(jié)的是“麻繩變成蛇”,還是“蛇變成麻繩”,佛理面前,你我他、麻繩、蛇、阿貓阿狗,甚至聞所未聞的飛禽與野獸,都是有共性的,可以相互置換的。二來是出于私心,想警醒自己:對這個世界的認(rèn)知與感受,無論我說得多么深刻而鄭重其辭,我永遠都是淺薄的。
“你怕蛇,所以也怕像蛇一樣的麻繩?!?/p>
孔懷說:“那也不能將蛇說成麻繩?!?/p>
“兄弟,孔叔也是為你好,他希望消除你心中對蛇的恐懼。”
孔懷嘆了嘆氣,沒說話。
我知道孔懷肯定是心有不甘了。在他短暫的——他死時正值盛年——看似風(fēng)平浪靜的生命之河里,始終有一條烏黑锃亮的蛇在秘密地涌動暗流。對此,孔懷是心知肚明的,仿佛那就是漩渦的中心。初中畢業(yè)那年,同班好友相邀去朱市河游泳。也許是對“昨日之景不再有”的感傷,孔懷玩得很歡。朱市河的水流出奇地平穩(wěn)??讘岩粋€勁地練習(xí)扎猛子。見到有人輕而易舉地從石橋上往河里扎,孔懷爭強好勝地模仿著。誰知一扎下去,水花輕微,過了分把鐘,也不見人拱上來。同學(xué)們慌了,趕緊下去摸。孔懷是被扛上岸的。孔懷顫顫巍巍地躺在石板上。我們給他清洗頭發(fā)絲之間的泥巴,挑手掌上的小魚刺骨。他說,河床上淤泥很厚。他說,好像扎到一個漩渦里了,人只往下落,一丁點阻力也沒有。他說,朱市河真像一條蛇,你們看,彎彎曲曲的,正在爬。endprint
事實也如此。
父親曾經(jīng)跟我說過:“孔懷那孩子命苦,念書吧,家里沒錢不說,學(xué)又考不上;去大城市學(xué)手藝吧,獨苗子,他家擔(dān)心他在花花世界里學(xué)壞,不叫他走遠;農(nóng)活也干不來,碰到草叢就繞道,說是有蛇?!?/p>
為此,我特意找過孔叔,我說:“您不放心孔懷去大城市,叫他到縣城總可以吧?!笨资瀹?dāng)時憤懣的:“就不信邪了,還治不了他怕蛇的毛??!老子明天就把他往地里趕!”
大概過了一個星期,我在地里干活,看到孔懷扛著木犁、牽著牛過來了。
“你終于能下地里干活了。”
孔懷說:“沒辦法,要不我爹又得揍我了?!?/p>
我坐在田埂上看著他,發(fā)現(xiàn)他時不時踮踮腳,而且故意不犁毗鄰田埂草茂盛的地塊。
一個月后,我看到孔懷蹬著單車賣麻糖。父親說孔懷去了地區(qū)醫(yī)院,醫(yī)生說是心理障礙。后來,我聽說孔懷在戲班子里干活。再后來,我聽說孔懷臨時補缺登臺唱了一段花鼓戲《楊家將》,博得眾人叫好……
直到四年前,他進了鎮(zhèn)上的群藝館,開始了辦公室生活。
父親說:“孔懷這孩子求上進,非常不錯,終于避離農(nóng)村的蛇蟲鼠蟻了?!?/p>
“既然他都開始坐辦公室了,怎么還回村里搬他家窗前的草垛呢?”
父親說:“孔懷把你叔跟嬸娘都接鎮(zhèn)上去了,要賣老屋,總得把亂七八糟的東西收拾一下吧?”
“他明明怕蛇,還敢搬那陳年的草?”
“說來也奇怪,孔懷那天是有防備的,家伙什很齊全,長筒膠鞋啊,膠手套。都搬了一半,卻摘了家伙什,說‘我今天就不信邪了,哪有蛇?。又搬了幾捆,那條像麥稈子一樣細長的、翠綠翠綠的蛇躥了起來,直啄他的腰眼。你曉得,那蛇咬了,沒得救?!?/p>
“那是什么蛇?。俊?/p>
“我一大把年紀(jì)了,就見過兩次,一次是年輕時在老林子里砍樹,那時候還沒你咧;一次是,你上大學(xué)那年,我給你奶奶遷墳塋。”
我說,怎么就那么厲害呢?
“鬼曉得呀?!”
然后,他沒再跟我說話。我想他是心生悲嘆了。
我想,孔懷終究沒能躲過蛇的侵犯。作為一個有著形而上癖好的寫作者,我喜歡把一切事物變得抽象,讓之露出眾多敏感的觸角,我一碰它們,它們就條件反射似地附和我;我不斷地碰它們,那么,就會出現(xiàn)群魔亂舞的場景。然而這樣的場景并不常見,在有限的處理得當(dāng)?shù)膶懽魃睦?。寒冷常常伴隨著我。我得把自己蜷縮起來,變得遲鈍,如此才能抵住空氣中更為敏銳的無形之手。就像現(xiàn)在,我看到孔懷朝我走來。在一條維系我與這個世界的關(guān)系的巷子里,他腳步很輕,走得很慢,儼然在舞臺上一樣。
巷子幽深曲折。如果我是一只盤旋的大鳥,或許我能深刻體會到,窗外的這條巷子,除了像蛇,還像什么呢?這樣的語言游戲,我和孔懷都喜歡。小時候,我們最喜歡干的事情,就是坐在空曠谷場西側(cè)的一棵歪脖子槐樹上。谷場地勢本來就高,所以,我們在槐樹上,能一眼掃平整個后溪村,甚至能隱約看到鎮(zhèn)火葬場的樹木簇?fù)淼臒焽???讘颜f,下棋也能吼架,那些人真像蛐蛐!孔懷說,人像狗在爬??讘颜f,房屋像鳥窩??讘堰€說,你看,望溪坡上的觀音廟,像不像李燕的嘴皮子上的美人痣?還有,張大婆的菜地,真的像一攤青苔,好綠呀!
我說:“像,都像。”
我說:“巷子像盤扣?!爆F(xiàn)在,孔懷希望我能解開這枚盤扣,兜出與他命運有關(guān)的真相。我哪有什么真相呀?!不過,我的記憶力很好。
孔懷說:“那蛇怎么就死了呢?”
孔叔說:“是你的唾沫給毒死的?!?/p>
孔懷舔了一下嘴唇,繼而緊閉嘴唇。他閉得很緊,以致看上去是咬著的。
“兒子,你相不相信?”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p>
“你的身子里的毒,降住了它身子里毒,你不應(yīng)該怕它!”
孔懷頭搖得像撥浪鼓,說:“我不相信我不相信?!?/p>
前年夏天,我隨送葬隊伍一起,將孔懷安置在鎮(zhèn)上新開發(fā)的公墓里。相比農(nóng)村的墳圈子,公墓很豪華,清一色的水泥石板構(gòu)造,就連與骨灰盒子直接接觸的,都是厚實的青磚打底,然后用水泥、沙石密封的。
那一天,孔叔并不傷心,只是很惱火,像以前一樣,嫌自己的兒子沒出息,不是一個男子漢。我安慰說:“哪有啊,他唱的《楊家將》就很陽剛,比男人還男人?!蔽腋资辶牡缴钜梗幕饸獠畔氯?。
孔叔說,“如果一直保持警惕,也不會出事。”
“您不是總嫌他膽子小嗎,那一刻,他膽子大得駭人啊!”
“他一旦認(rèn)為不會有蛇,或者蛇沒有毒,那么他就完蛋了?,F(xiàn)在,他果真完蛋了。”孔叔說著眼角滲出了淚水。同時,給我遞過來一支煙。我接下,借他的打火機點燃??吹角酂熆|縷,我沒再說什么。我只是猜測,孔叔心里驕傲著咧,為有一個終于試圖跳出恐懼的兒子而驕傲著咧!
此刻,窗外萬籟俱寂,星光從泡桐的闊葉間一粒一粒地落進書桌上的茶杯里,并未產(chǎn)生絲毫波紋??讘堰€在巷子里走著,很輕很慢,但是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那兩棵緊挨的松樹。我想,下一次窸窣聲涌動的時候,就該來到我窗前了。我知道他心有不甘。作為這個故事的主人公,他遲早會來的。
今年清明回鄉(xiāng),我順道去探望了孔叔。較去年相比,他更加蒼老了。辭別時,我說我會經(jīng)??赐先思业?。
“好啊,要是有時間,用你的筆桿子,也寫一寫孔懷的故事。”
我應(yīng)承了。
我想,一個故事每當(dāng)被講述一次,作為故事的主人公就會再活一遍,每講一次,他就活一遍。我還想,一遍接一遍,興許他就永存人世了。但是,轉(zhuǎn)瞬,我否定了這一想法?!讘褢?yīng)該知道,這樣得來的長生不老,反叫他深陷囹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