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瑟

蔣軍輝

一

阿樹覺得外婆近段日子行為怪異得不可理喻，她心血來潮要養(yǎng)豬。不是說現(xiàn)在生活好了就該忘本，不能養(yǎng)豬了，閑著無聊養(yǎng)一頭豬玩玩或重溫一下舊夢也是可以的，養(yǎng)豬對她來說是駕輕就熟，以前日子窮的時候也養(yǎng)過，養(yǎng)到過年，賣了，補貼家用。問題是她的豬養(yǎng)得不是地方，她把豬養(yǎng)在了床底下。外婆家的房子很大，是那種有臺門有天井有長廊的老房子，外公祖上是開錢莊的，這老房子是祖上的遺產(chǎn)。阿樹印象最深的是外婆家樓上的那張老式床，雕鏤著精美的人物花卉，鎦著金，像一座金碧輝煌的小房子。但一年前外婆就不睡這床了，說是老看見外公在床頂上朝她怪笑，不知是什么意思。死鬼準(zhǔn)沒安好心。外婆說。外婆搬到了左廂房里，她在兩個柜子上按了個棕板，前面用木板一攔，上面睡人下面養(yǎng)豬。房間里臭氣熏天。阿樹的兩個舅舅被搞得哭笑不得，老媽都這么大年紀(jì)了，被豬屎臭熏死了怎么辦，李家的臉往哪兒擱？兩個舅媽挖空心思把外婆騙到街上逛了一圈，請她吃了一碗餛飩，兩個舅舅趁機把那頭豬處理了。外婆回到家一看，豬沒了，就說，你們讓我孤零零一個人住在這么大的房子里，我養(yǎng)頭豬陪我說說話不行啊。外婆后來見人就數(shù)落這幾個舅舅舅媽，說，吃了一碗餛飩，把一只豬吃沒了，一碗餛飩幾百塊。小舅后來花了一千多塊錢給她捉來一只哈巴狗，純白的，一副見人就熟的可愛相。外婆不喜歡，小狗想貼上去撒嬌，外婆一腳就把它踢開了。這狗后來死了，不知是被踢死的還是餓死的。

阿樹接到母親從北京打來的電話，母親憂心忡忡地說，你這些天有沒有去看看你外婆？她現(xiàn)在怎么樣了？母親的話里透著責(zé)備的意思。阿樹這才想起自己已經(jīng)有半年沒去看外婆了。阿樹承認自己有些忘恩負義，他是母親的第一個孩子，那時候母親年輕無知，差點把他養(yǎng)死，是外婆及時趕到，把他抱走，養(yǎng)得白白胖胖地又送回來。外婆對于他，是有恩的。現(xiàn)在外婆孤身一人住在老房子里。臺門里原來還住著些鄰居，這些年大都在外面造了樓房，搬出去了，只剩下海生家沒搬走，不過也打算隨波逐流，年初放出風(fēng)聲，年內(nèi)在山腳造兩間三樓，和這大清時代的建筑告別。海生爹生了肺癌，晚期，已經(jīng)是茍延殘喘了，臺門里曬滿了山上刮來的樹皮和拔來的葛藤，民間偏方說這些東西熬湯喝治癌，臺門里整天彌漫著熬樹皮散發(fā)出的可疑氣息，熏得外婆怨聲載道。同時也及時地提醒了外婆，人生的盡頭就在不遠處等她。外婆悲觀地意識到，死神隨時會和她握手。我活不過今年了。她對每個前去看望她的人說。外婆是很渴望有人去看她的，她尤其想念她的女兒——阿樹的母親，阿樹的母親在北京老大家?guī)O女，每次阿樹去看望外婆，外婆總會急切地問：你媽什么時候回來？老房子里沒有電話機，外婆和母親無法直接聯(lián)系，她們了解彼此的現(xiàn)狀都要通過阿樹。阿樹想，外婆家真應(yīng)該裝個電話機，否則，外婆有個三長兩短都沒人知道。阿樹看到外國媒體上報道有人死在公寓里，尸體爛掉了才被人發(fā)現(xiàn)的新聞，想這樣的事千萬不要落在外婆身上。但阿樹又不好說些什么。外婆共有三個兒子，兩個是她親生的，都各自在外造了房子住，平時又很忙，難得抽出時間來看望外婆，再加上外婆每次見到兒子，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訴自己命苦，哭訴的觸角延伸到他們遙遠的童年時期，沿著人生的道路一路數(shù)落下來，把把辛酸淚，一句話，你們沒有一個好東西。這個場景每次重復(fù)上演，不知是外婆記性不好還是其他什么原因，每次哭訴，許多細節(jié)被不斷篡改，以至于后來整個原版被改得面目全非。這樣一來，外婆的哭訴在舅舅們眼里就變成沒事找茬甚至居心不良。本來就已經(jīng)煩不勝煩的他們更加怨聲載道了，去看外婆的次數(shù)更少了。還有一個是外公的前妻生的，現(xiàn)在住在南京。每年過年時，都會寄幾百塊錢給外婆，表示不忘繼母的養(yǎng)育之恩。

外婆的人際關(guān)系很糟糕。她和三個兒媳已經(jīng)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當(dāng)然這是從她的方面講的，其實三個兒媳對她還是很尊敬的，至少表面上是這樣。外婆以前輪流在舅舅家住，但她太愛管閑事，喜歡對兒子家的事指手畫腳，干涉兒子的家政，兒子們不聽她的，她生氣，罵兒子怕老婆，搞得她這個當(dāng)娘的沒地位。她還喜歡在舅舅們面前搬弄舅媽們的是非，床上燈一歇，舅舅們就責(zé)怪舅媽順道把外婆出賣了，舅媽于是對外婆就有了芥蒂，難免在臉上掛出來。時間一長，外婆就覺得住不下去了。走人吧，反正我有三個兒子，你家住不下去，我去別的兒子家，這就走，讓你們在鄉(xiāng)鄰面前丟丟臉。于是外婆大舅家住不下去了就跑回來住到二舅家，二舅家呆不下去了跑到小舅家，最后哪兒都呆不下去了，只好回老房子。外婆和唯一的鄰居海生家現(xiàn)在關(guān)系也很僵。外婆和海生娘以前是很要好的，上趟街趕個集都要拉拉扯扯一塊去，閑著沒事就一塊搬弄彼此家里的是是非非。有一次海生娘對外婆說，海生媳婦這段日子老是打扮得跟花狐貍似的往剃頭店里跑，懷疑有情況，剃頭店里的那個剃頭佬，生著一雙桃花眼，勾女人是把好手哩。外婆說，那你可要采取手段，趁苗還沒抽出頭趕快擰掉。第二天早上臺門里坐著些曬太陽的人，海生老婆也在，外婆走了過去，說，阿寧啊，聽說你這些天三天兩頭跑剃頭店，那個剃頭佬很花的，你可要當(dāng)心咯，名聲要臭咯。阿寧當(dāng)即臉紅脖子粗，說，阿婆，你這么大年紀(jì)了怎么亂說話，我什么時候跑剃頭店了，你說話要負責(zé)任，這種話是不能亂說的。外婆急了，忙說，這話不是我說的，是你婆婆說的。阿樹可以肯定外婆絕對不是故意搬弄是非，因為現(xiàn)場有很多人，外婆沒這么蠢。唯一的解釋是，外婆老糊涂了。在海生家雞飛狗跳之后，海生家所有人都與外婆成了仇人。海生娘還把外婆在她面前搬弄過的是是非非抖了出來，舅舅舅媽們以及其他與外婆打過交道的人一下子看到了外婆從未示人的一面，個個心潮起伏心緒難平。外婆一怒之下也毫不客氣，以其人之道還治其身，狗咬狗，一地毛。

曾有一段時間，和周瞎子聊天成了外婆生活的一部分，瞎子七十多歲了，每天按時在門口坐著，曬曬太陽吹吹風(fēng)，伸著脖子，豎著耳朵聽有沒有人路過，巴望著路過的人能停下腳步，陪他說幾句話。外婆不知怎的和他聊上了，每天早上和下午，外婆都會“有事”路過瞎子的家門口，順便做個停留，和瞎子沒話找話。要是放在以前，外婆是不屑和這樣的人說話的。瞎子的老婆是個啞巴，兒子三十多歲了還沒娶上老婆，住的還是村里送給他們的房子。更要命的是，瞎子身上散發(fā)著一股難聞的氣味，這股氣味導(dǎo)致人們都對他敬而遠之。瞎子耳朵極好，老遠就能聽到有人走過來了，而且能根據(jù)腳步聲判斷出來者是誰。外婆的腳步聲對他來說是很親切的了。但后來外婆卻像躲瘟神一樣避著瞎子了。因為有一次她聽見瞎子的兒子在罵瞎子：你這個老死鬼，這么大年紀(jì)了還要去雞（嫖娼），當(dāng)心被村里知道了你的那幾塊困難補助取消，到時候看你怎么過日子。瞎子幾天沒見著外婆，很失落，就問路人，春花哪兒去了，她好幾天沒陪我聊天了。這話傳到外婆耳朵里，外婆就罵瞎子，這個不要臉的，我什么時候陪他聊過天了，她再這么講當(dāng)心我給他一記耳光。endprint

接到母親電話后阿樹當(dāng)即決定去看望外婆，外婆在這個世界上的時間不多了，現(xiàn)在不多去看看她，以后一定后悔。阿樹記得上次去看望外婆，是因為她跌了一跤。阿樹覺得，外婆于他，就像是一件藏在抽屜深處的東西，需要提醒才會記得。生活中有許多的忙碌，不經(jīng)意間，一些東西被漸漸忽略了。外婆跌了一跤，這提醒了阿樹，在這世界上，他還有一個外婆。那次是二舅打電話通知他的。阿樹當(dāng)時吃了一驚，問，怎么樣？重不重？二舅說，說不清，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阿樹說，好，我馬上去。二舅說，你不用著急，你后天去吧，你外婆給你們排好了看望的次序，一天一個，你排在第三號。阿樹莫名其妙地想，看病人還要排隊？兩天后阿樹去看望外婆，只見她病怏怏地躺在床上，頭上扎了塊紗布，見了阿樹，直哼哼，有氣無力地說，阿樹，我跌了一跤，我怕活不長了，想見見你們，嗯——嗯——否則我也不會叫你們來看我，嗯。舅舅舅媽沒有一個人在她身邊，小舅請了村里一個婦女在照顧她。阿樹陪了外婆半天，臨走時，那個婦女跟了出來，說，你放心吧，你外婆沒事，只是擦傷了些皮，你沒來的時候，她可精神著呢，中飯還吃了兩碗。

二

阿樹到了外婆家，照例接受了外婆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控訴。阿樹除了傾聽，實在不好評論什么，因為他的評論會被外婆當(dāng)做武器，搬到舅舅們的面前。外婆這次控訴的對象是二舅，起因是前些天村里有人做壽請了戲班演戲，外婆也去看戲了，回來時天晚了，墻門已經(jīng)被關(guān)上了。外婆住的老房子是凹字形的，前面打圍墻，圍墻正中一個飛檐的大門，幾戶人家公用。這房子以前屬于外公一家，土改時大部分分給了貧下中農(nóng)。老式門沒有鑰匙，在后面插門閂，外婆進不了家了，就砰砰砸門，邊砸邊罵，小娘養(yǎng)咯胚子這么壞，捉弄我老太婆，也不怕遭報應(yīng)。后來海生出來開了門，說，阿婆，你說話要講道理，你平日都是七點不到上床睡覺的，我們怎么曉得你還沒有回來。外婆仍舊氣呼呼地罵，你們把我當(dāng)仇人，平時我有防備，你們下不了手，今天捉住機會了，故意整我，整我的人不得好死。海生娘說，不要理睬她，閻王在尋她了，她蹦不了幾天了。外婆氣得一晚沒睡著。第二天海生娘碰著二舅，海生娘對二舅說，你娘怎么會這樣，我們又不是故意把她關(guān)出門外的。二舅聽了事情的經(jīng)過，說，你們別理她，她腦子有些壞掉了。這話經(jīng)海生娘一廣播，傳到了外婆耳朵里，外婆氣壞了，說，連我兒子都不幫我，難怪別人要欺負我，居然說我腦子壞掉了，這個兒子我算白養(yǎng)了。

外婆之所以對二舅這么生氣，是因為在這幾個兒子里，她為二舅一家付出的心血最多。這不僅僅因為二舅是她親生兒子中的長子，更重要的是，她曾經(jīng)將她晚年的生活寄托在了二舅身上。外婆對二舅如此信任原因很復(fù)雜，其中很重要的一點是她確信二舅媽的厚道，當(dāng)然這是場面上的評價，私下里外婆對二舅媽的評價是：阿芬這個人有點蠢，蠢的人心眼實。有一次外婆和阿樹聊天，外婆說，兒子對娘總是有親情的，對娘再差總還是娘，關(guān)鍵是媳婦要聽話，花腸子不要太多，女子蠢點便是德，老話沒有說錯。外婆的這個兒媳，是外婆親自選定的。外公成分不好，在天津做過買辦，是被改造的對象，整個家庭連根拔起被發(fā)配回老家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也就是回老家種地當(dāng)農(nóng)民，一家人吃夠了沒勞力的苦。二舅媽就是在這一背景下進入了外婆的視野。當(dāng)時介紹人只說鄰大隊有個姑娘很會干活，外婆就動心了，決定親自前往考察，她在那個大隊的田頭坐了一會兒，細心觀察這個姑娘干活，觀察結(jié)果她對這個姑娘很滿意，回到家里講了三個理由：一、長相本分。這姑娘長得又黑又土，像個農(nóng)民的樣，農(nóng)民嘛，就應(yīng)該像個農(nóng)民的樣子。還有些丑，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好看的女人是非多，紅顏禍水，娶個丑女是個福。二、能干活。這點最合外婆心思，女人嘛，最重要的是會生孩子會干活。這姑娘不到一個時辰翻了兩壟地，比男人還快，順手還打了兩籮豬草。這樣的媳婦娶進門，能掙工分，解決了家里急需的勞力問題。三是老實，不偷懶。生產(chǎn)隊干活，干多干少無所謂，就是盼時間，別人都時不時偷個閑，她不偷懶，只顧埋頭干活。當(dāng)然說她不聰明也可以，但女人太聰明也不好，不聰明有不聰明的好處，這是缺點，更是優(yōu)點。二舅的婚事就這么定了。二舅對這個姑娘非常不滿意，但一個管制分子的兒子，又有什么資格挑三揀四，所以他也只好認了。二舅媽算是外婆為家里引進的一個人才，二舅為家庭做出了犧牲。

但外婆有一個如意算盤打錯了，二舅媽是很聽話，但她聽的是二舅的話，而不是她的話。結(jié)婚后外婆沒有和二舅分家過，二舅卻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盤，那時候已經(jīng)分田到戶，二舅覺得連國家都開始讓老百姓分開過了，家里分家是遲早的事，同時二舅覺得，他們夫妻倆是家里的主要勞動力，是他們在支撐這個家，是他們在養(yǎng)活一家人，贍養(yǎng)父母是兒子的本分，但撫養(yǎng)弟弟應(yīng)該是父母的本分，怎么也輪不到他這個兄長。他覺得自己太吃虧了。于是他們夫妻倆開始偷偷做起了分家的打算。那時候外婆他們在自留地里種些蔬菜，然后讓二舅媽挑著去賣，二舅就指使二舅媽把部分錢落入自己的口袋。后來外婆覺察到賣得的錢與預(yù)計的有距離，她還以為是二舅媽不聰明，沒賣好價錢或者是讓人騙了，所以每天二舅媽出發(fā)前她都要千叮嚀萬囑咐教她怎么討價還價，怎么短斤缺兩。后來可能是二舅太黑心了，落下的錢太多了，外婆才恍然大悟，是二舅他們在落私房錢。想不到阿芬這么老實的人，也會干這種事。外婆傷心地說?？杀氖牵馄沤K于發(fā)現(xiàn)，兒子這條纏在她這棵樹上的藤，已經(jīng)長成了一棵大樹，而她，卻成了一株需要纏在兒子身上的藤。她除了宣布既往不咎下不為例外毫無其他懲罰措施可下。有一回，在南京的大舅寫信回來，說是他們廠里在招臨時工，可以干兩個月的活，他要了一個名額，讓外婆速派小舅前往。大舅之所以不指名二舅前往是因為二舅是家里主要勞動力，家里離不了他。大舅是南京一家大型化工廠的副廠長，有些實權(quán)。那時小舅還太年輕，孤身出遠門外婆不放心，她就改派二舅前往。二舅從南京回來后，外婆就等著他上交工錢。之前大舅已寫信給外婆，告知二舅的工錢是四十八元，這在當(dāng)時無疑是筆巨款。外婆已對它的用途做了具體規(guī)劃：一是給外公治療哮喘，外公的哮喘越來越嚴重，有時真擔(dān)心他會突然接不上氣，就像繃得太緊的繩突然斷了，可家里沒有錢，就一直拖著不去看。二是想給小舅說門親，給女方做頭筆彩禮?？扇螒{外婆怎么旁敲側(cè)擊，二舅都裝聾作啞，仿佛他南京的兩個月活白干了。有一次吃飯時外婆終于忍無可忍，說，你的四十八塊工錢呢？二舅看了她一眼，顧自吃飯。外婆罵他沒良心，白養(yǎng)了他這么多年，他也一聲不吭。而且，他們夫妻倆干活也出工不出力了，太陽老高了兩人還在床上，下午兩三點鐘就收工，東逛西逛等吃飯。外婆知道，他們想要分家了，兒大不中留，留得住人留不住心，分吧。外婆對二舅說，做為兒子，你不能對你爹的病裝眼瞎，如果你還有一些良心的話，出點錢，給你爹治治病吧，也算他沒白養(yǎng)你。二舅撥出了八塊錢讓二舅媽給外婆，外婆沒要，說，我又不是叫花子，你們比我缺錢，你們自己花吧。endprint

分家極大地調(diào)動了二舅創(chuàng)造財富的積極性，應(yīng)該承認二舅的腦瓜確實好使。他把幾畝承包田扔給了二舅媽打理，自己做起了小生意，販賣蔬菜水果，并積累了不少財富，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外婆家就慘了，外公從小過的都是老爺?shù)娜兆樱幢愠蔀楸桓脑鞂ο蠛笠膊幌氲魞r，他從來不下地干活，小舅又被外婆寵慣了，對田頭的活一竅不通，這樣一來，田里的活就基本落在外婆身上了。所以經(jīng)常出現(xiàn)這樣一種情況，天黑乎乎了，二舅家已經(jīng)在吃熱乎乎的飯了，而隔壁外婆家灶頭還冷冷清清，除了外公坐在太師椅上一個勁地喘，其他人還在田里摸。那時，二舅他們從未想過對外婆伸出援助之手。二舅小日子過得紅紅火火，隔三差五吃只雞時，他也從未意識到去接濟一下窮困潦倒的父母，每次他大啃著雞腿時，任小舅眼巴巴地在一邊觀看，似乎有一種炫耀的味道。唯有一次，二舅媽把一碗雞肉端到了外婆家，外婆打量了一番，說，喲，你家那只雞怎么都是雞爪雞頭啊。二舅的摳門阿樹也是領(lǐng)教過的，二舅在做桔子生意時曾在阿樹家住過幾天，那時候阿樹家堆著一地的桔子，但二舅連一個桔子也沒給他吃過，哪怕是已經(jīng)爛得汁水都流出來了。

有了幾個錢二舅打算自己在外造房子，他想把屬于他的老房子拆了。他看中了老房子的木料，這些木料都是規(guī)整的圓形，很粗。好木料啊，二舅打量著這些柱子橫梁說，可以做新房的橫梁，省了許多買木料的錢。外公外婆氣壞了，外公傷心地罵道，想不到我養(yǎng)了個敗家子，連祖上傳下來的房子也敢拆。外婆擔(dān)心的是，一旦二舅把屬于他的部分拆走，老房子與二舅相連的部分就會塌下來，因為老房子是框架結(jié)構(gòu)，那些柱子起支撐作用。房子塌了，你讓我們住哪兒？外婆說，我就在這兒坐著，房子塌下來，把我壓死好了。外婆是個要臉的人，她沒有像許多農(nóng)村婦女那樣又哭又鬧到處找人哭訴，她只是一個人偷偷抹眼淚。二舅后來做出讓步，他對外婆說，我也是個孝子，怎么會讓爹媽沒房子住呢，可這房子你們已經(jīng)分給我了，我的財產(chǎn)我有權(quán)處理，我也不想被人罵不孝子，我打算把房子賣了，如果你們想買，我優(yōu)先賣給你們。外婆氣得一聲不吭。對于二舅的所作所為外婆一直耿耿于懷，十幾年后還念念不忘地對阿樹提起。他的臉上掛著陰笑。外婆說。外婆在走投無路時寫信向大舅求援。大舅接到信后就趕了回來，他喝著老酒把二舅罵了個狗血淋頭，還舉著酒瓶追打二舅，要砸二舅的腦袋，把二舅嚇得抱頭鼠竄。大舅掏錢買下了二舅的房產(chǎn)。這房子是我的，你以后不許走進這個家門一步。大舅對二舅說。長兄為父，大舅很小就出來工作，接濟這個家，關(guān)照家里的每一個人，又當(dāng)了在鄉(xiāng)下人看來很大的領(lǐng)導(dǎo)，他的威信是很高的。在阿樹的記憶里，每次大舅發(fā)火罵人的時候，另兩個舅舅包括外婆都一聲不敢吭，莊嚴肅立。

三

二舅年輕時的所作所為顯然對當(dāng)時年幼的小舅產(chǎn)生了刻骨銘心的影響。致使他對二舅后來面臨的窘境視而不見甚至有些幸災(zāi)樂禍。如今的小舅已是一家小公司的老板，開著轎車，住著別墅，春風(fēng)得意。而二舅，因為在幾年前翻蓋房子時不小心從屋頂上摔了下來，一屁股坐在一塊石板上，尾椎摔傷，成了瘸子，靠給節(jié)能燈廠穿磁環(huán)度日，生活極其窮困潦倒。外婆成天在小舅耳邊嘮叨，讓小舅照顧一下二舅。你至少可以安排他到你廠里干活，總比讓他穿一分錢一個的磁環(huán)強。外婆說。小舅卻憤憤地說，小時候我肚子餓得頭昏眼花時，他給我吃過一個番薯嗎？他家鐵鉤子上掛著滿籃子的豆子，一家人吃得成天放屁，他給我吃過一粒嗎？他拿眼看看我，理都不理我。小舅撇著嘴，不知是不是在表達對二舅的不屑?？伤吘故俏疑砩系粝碌囊粔K肉。外婆說。他這是報應(yīng)，小舅說，你忘了他當(dāng)初是怎么對待你的？

外婆之所以在小舅家住不下去，就是因為外婆挖空心思地想把二舅塞進小舅的公司。讓外婆心里極度不平衡的是，小舅把小舅媽的娘家人都招進了公司里做事，給予了很高的待遇。這個怕老婆的烏龜，外婆在背后數(shù)落小舅，一個家，什么事都是頭發(fā)長見識短的女人說了算，能有什么好？你們看慈禧太后，都把國家整成了什么樣！從面相看，阿文就是個慈禧。這話在被添油加醋地改造之后又被別有用心的人傳給了小舅媽，小舅媽若無其事，說，我媽老糊涂了，隨她亂嚼舌頭。但鐵青的臉色還是常常一不留神在臉上掛了出來。小舅媽表面上對外婆依然非常尊敬，背后卻向小舅吹枕邊風(fēng)，指責(zé)外婆無中生有亂嚼舌頭讓別人看笑話。把娘家人招進公司又怎么啦？他們又沒白拿工資，當(dāng)初我們辦這個公司時，盡心盡力幫忙的都是誰？你家那個兄弟說過一句關(guān)心的話嗎？誰幫著打江山誰就一塊兒坐江山，有錯嗎？現(xiàn)在他們有意見了，當(dāng)初干嘛去了？小舅媽氣呼呼地說。小舅于是責(zé)怪外婆，你在我這兒住著該吃就吃該喝就喝，沒事了看看電視，別惹事生非在別人面前亂說話，你都在外面說什么了？外婆很干脆地一口否認，我沒說，我什么時候說過？有證據(jù)嗎？接著又責(zé)怪阿文在小舅面前搬弄是非，挑撥離間。她就是想把我趕走。外婆說。阿文沒有說你什么？小舅忙狡辯說。你也不用替她抵賴，我還不知道她？真是娶了媳婦忘了娘。外婆嘀咕。

外婆以前對二舅一直難解心里的疙瘩，母子倆就像是兩家關(guān)系冷淡的鄰居。兩人關(guān)系轉(zhuǎn)熱是在二舅致殘之后。當(dāng)時二舅被人手忙腳亂地送進了醫(yī)院，二舅媽六神無主，什么都不懂，除了哭，根本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都是聞訊趕來的外婆里里外外跑來跑去在安排。而且直到這時，外婆才知道，表面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二舅，其實家里一分積蓄也沒有。二舅批發(fā)過水果，承包過一些修路、打圍墻之類的小工程，小打小鬧二十來年，混到四十多歲，在鄉(xiāng)鄰眼里，多少也是個小有風(fēng)光有頭有臉的人物，沒想到居然是個窮光蛋。二舅這些年來沉迷于賭博，與一些女人也有說不清道不白的關(guān)系，二舅媽根本管不住他。二舅媽一天到晚專注于收拾她的一畝三分承包地，對二舅的吃喝嫖賭充耳不聞，也不知是因為傻，還是因為無奈.二舅有一次在總結(jié)自己的失敗人生時，把自己的荒唐事都歸咎于二舅媽：老婆沒討好，要是老婆能干些，管得嚴些，我也不至于落到這田地。當(dāng)時二舅媽也在場，聽了，憨厚地笑笑。

外婆當(dāng)即找了個電話亭給大舅打長途，把二舅的情況向大舅做了匯報，話語中流露出讓大舅接下這個擔(dān)子的意思.阿樹一直認為，外婆身上具有農(nóng)村市儈婦女的小算盤和偏心，每次家里有什么事，她總是找大舅，讓他出錢，讓他想辦法，從不找自己的兩個兒子.他可是你的親兄弟呀，你忍心不管？外婆說.她對二舅盡管有怨恨，但兒子總歸是兒子，在聽到二舅掉下來的那一刻，那被怨憤壓制在心靈深處的親情忽然騰空而起，壓倒了一切.我們這兒醫(yī)療條件不好，我擔(dān)心他會落下殘疾，你看是不是把他送到南京，那兒醫(yī)療條件好些.外婆對大舅說.電話那兒停頓了一會，說，這么遠的路送過來，路上出事了怎么辦？耽誤了治療怎么辦？還是在當(dāng)?shù)刳s緊動手術(shù)吧，別耽擱，錢我馬上匯過來，你先借著。外婆馬上找小舅借錢，并向他說明，錢會還你的，你大哥馬上就把錢匯過來了。不知是二舅摔得太重還是手術(shù)不是很成功，反正二舅從此成了一個瘸子。直到現(xiàn)在，外婆和二舅仍在責(zé)怪大舅：畢竟不是一個娘生的，要是當(dāng)初在南京治療，也不會落下殘疾了。endprint

這一摔，不僅摧殘了二舅的身體，也徹底摧毀了他的地位、信譽和生活意志。他那虛張聲勢的窮光蛋身份暴露后，原來圈子里的一些社交活動人們就不來叫他了。二舅想承包村里的一些工程，村干部們告訴他，如果你做得動的話，打打短工是可以的，把工程承包給你，怕不行。二舅憤憤然地回家，罵那些村干部是勢利眼，當(dāng)初吃我的拿我的，現(xiàn)在我落魄了就不認人了。幾次壁碰下來，二舅對自己灰心喪氣，干脆什么也不想干了，居然和一群七老八十無所事事的老頭老太混在一起，沒日沒夜地打一毛兩毛的小麻將，每天天剛亮就去趕場，披星戴月地回家，昏昏沉沉廢寢忘食萬事不管。

那時候阿樹的表弟也就是二舅的兒子海表初中剛畢業(yè)，無所事事，沒有人管——二舅媽管不了。他實在閑得慌就惹是生非，到處搞惡作劇，順便偷些東西換錢花。有一次他居然趁人不注意在人家曬著的霉干菜上撒尿，被剛巧趕回來的主人抓了個正著，他們把他揍得頭破血流，然后扭送到二舅媽面前。老實的二舅媽盡管心疼兒子，也只好一個勁賠禮，外婆聞訊趕來，看見孫子被人揍，極其潑辣地一手叉腰一手指指點點說，我孫子在你們家菜干上撒尿是不對，你們的菜干我們賠，不過，你們把我的孫子打成這樣就是你們不對，他的醫(yī)藥費你們賠，這么點小事就打人，有沒有王法啦。兩邊就吵了起來。外婆拉著那家人到村委會評理，村長給他們調(diào)解，外婆把村長辦公室鬧得雞飛狗跳，村長氣得撒手不管了，最后這事不了了之。

你老公呢？從村委會回來后外婆問二舅媽。

打麻將去了。二舅媽膽怯的聲音像從喉嚨底發(fā)出。外婆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四處找二舅，她挨家挨戶地找，先把耳朵貼在門上聽，再從門縫往里望，終于在藍狗家門口聽到了二舅的說話聲。外婆敲開門，一把掃掉桌上的麻將牌，對二舅說，你看你，還像個男人嗎？他們都是七老八十的人，沒有家庭擔(dān)子了，你也沒有家庭的擔(dān)子了嗎？年紀(jì)輕輕的這么爛。二舅用乞求的目光看著外婆說，再玩一局，最后一局。二舅的目光讓外婆無比悲哀和憤怒，她寧可二舅不孝，罵她，也不想二舅變成一條死皮賴臉的狗。她一把拖了二舅就走。以后幾天外婆天天監(jiān)視二舅，一旦發(fā)現(xiàn)二舅又去打麻將了，就把他找回來，還罵那些麻將搭子誤人子弟拖人下水，直罵得那些老臉面紅耳赤氣得上氣不接下氣，從此誰也不敢和二舅打麻將。為了二舅，外婆把許多幾十年交情的鄉(xiāng)鄰都得罪了。麻將打不成了，二舅就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外婆四處托人給他介紹工作，二舅的身體決定了適合他的工作很少。有一天外婆在去城關(guān)買東西時遇見了一個遠房親戚，問起她現(xiàn)在在干什么？親戚說，給燈具廠穿磁環(huán)，一分錢一個，一天能掙十幾塊錢，可以帶回家來做。外婆當(dāng)即讓親戚幫忙，下次去取磁環(huán)時帶她一起去。我閑著也沒事，穿幾個磁環(huán)打發(fā)時間。外婆說。她趕了十幾里路，背回來一大袋磁環(huán)送到二舅家，說，你一星期內(nèi)穿完，讓你老婆送到燈具廠，錢是少了點，總比坐吃山空強。

管住你的兒子，他是你下輩子的靠。外婆對二舅說。

四

外婆對小舅媽的娘家人一向看不順眼，覺得他們太貪小。簡直是貪得無厭，外婆對阿樹說，他的那個丈母娘，每次到你舅舅家，就翻箱倒柜，也不知在找什么東西，特別是那個冰箱，門被她打開又關(guān)上，關(guān)上又打開，不知在打什么主意，我不說話，站在她旁邊，看她想干什么，有一次我明明看見冰箱里有塊牛肉，等她走后打開冰箱一看，牛肉不見了，我看見她拎著一個包出去的。外婆后來把她的發(fā)現(xiàn)告訴了小舅，告誡他要防家賊，小舅不耐煩地揮揮手說，去去去，不就是一塊牛肉嗎？少管閑事。把外婆氣得好幾天沒理睬小舅。

每次在小舅家受了氣，外婆就嘮叨以前她給小舅張羅的對象如何好，老實，孝順，肯干，能吃苦。比起成天描眉畫眼的小舅媽，不知要強多少倍。外婆在找兒媳這個問題上一直奉行實用主義路線，那是個山里的姑娘，屁股很大，據(jù)說屁股大的女人能生孩子。小舅聽了外婆的介紹說，現(xiàn)在只能生一個孩子，屁股大有什么用！外婆說，怎么會沒用？至少能生兒子。端午快到了，外婆買了許多禮物，強逼小舅去那個女子家望端午。因為那個姑娘家住在很深的山里，所以小舅第二天才回來，以后死活不肯去了。好多年以后，小舅與阿樹談起那天的事，小舅說，那個女的一百六十斤重，虎背熊腰，如果不是穿著女人的衣服，根本看不出是個女人，跟這樣的女人結(jié)婚，我到底是在跟男人睡還是在跟女人睡？打架時我還不被她當(dāng)麻袋甩？你知道他們早飯請我吃什么？煮番薯！我怎么吃得下？

小舅的老婆是他自己找的，照小舅的話說過程有點傳奇色彩，當(dāng)然也可以說非常俗套。小舅那天騎了自行車在路上東張西望，據(jù)小舅自己講是看風(fēng)景，阿樹卻堅持認為小舅是在看路邊的漂亮女人，小舅是個有正常欲望的庸常男人，絕不是個浪漫到會去欣賞路邊風(fēng)景的人。以前，小舅經(jīng)常帶著年幼的阿樹，靠在路邊的樹上，對路過的女人評頭論足，阿樹似懂非懂。遇到漂亮的女人，小舅還會吹口哨，招惹那些女人回頭，然后向阿樹吹噓，看，你小舅厲害吧。阿樹說，嗯，你的口哨真厲害。那天正當(dāng)小舅回頭專注于某個吸引眼球的美女時，只聽“哎呦”一聲，他把一個在路邊走的姑娘撞倒了，車把子還勾破了她的衣服。之后是姑娘扯著他的衣服讓他賠，不依不饒的。我走得好好的，你突然撞過來干什么？沒長眼？姑娘說。小舅自知理虧，他不敢回家向外婆要錢，就帶著這個女人去姐姐家，向阿樹的母親借錢。

你把我?guī)У竭@么遠的地方來，現(xiàn)在讓我怎么回去？你得送我回家？姑娘接了錢說。

半年后，當(dāng)小舅帶著他的女朋友來見我母親時，母親啞然失笑，說，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這個女朋友就是那個姑娘。阿樹后來想，如果說小舅是孫猴子的話，那么小舅媽就是如來佛，小舅可能沒有料到，當(dāng)初阿文被撞倒，扯著他的衣服時，就已經(jīng)攥住了他的一生。

外婆對阿文第一印象極差。小舅在極不合時宜的時間帶著阿文出現(xiàn)在外婆面前。那時是雙搶時節(jié)，大家都忙著割稻插秧，小舅溜了個空幽會去了，然后就把阿文帶回家來了，把外婆搞得手忙腳亂。

你家里沒稻田嗎？外婆問阿文。

有的。阿文回答，不過我媽不讓我下田。endprint

哦。外婆用一個問題就兜出了阿文的底：嬌生慣養(yǎng)，游手好閑。

然后外婆就不說話了。這是外婆向小舅表明她的態(tài)度。

你們吃吧，我下午還要去插秧。張羅完飯菜，外婆對小舅說。

伯母，我和你一起去插秧吧。阿文說。

好啊。外婆說。

阿文原本就是一句客氣話，沒想到外婆順?biāo)浦?，答?yīng)了，小舅急了，說，媽，阿文是客人。

外婆說，你也真是的，農(nóng)忙季節(jié)，只聽說帶個幫忙的回家，哪有帶個客人回家的。

阿文只好硬著頭皮跟著外婆去插秧。烈日當(dāng)空，曬得地面都起了皮。阿文什么時候吃過這么大的苦，插了幾株就受不了了，小舅心疼得要命，過個兩三分鐘就叫阿文去樹下乘涼。把外婆氣得臉色鐵青。外婆事后說，他叫他老婆乘了十四次涼，對我連一聲問候也沒有，娶個嬌生慣養(yǎng)的女人進門，這不是請個祖宗嗎？更要命的是，阿文插的那幾壟秧，第二天全被曬死了，害得外婆重新返工，外婆怨氣沖天。

外婆反對小舅和阿文交往的辦法是不斷地請人給小舅介紹女朋友。但小舅卻表現(xiàn)出了對愛情的忠貞，并將自己如何抵御誘惑的細節(jié)在阿文面前吹噓一番，以提升自己在阿文心目中的地位。但也為以后婆媳之間的齷齪和自己夾在中間難做人埋下了禍根。外婆對小舅說，你娶個連田都不會種的農(nóng)民有什么用？你不會種田，她也不會種田，今后你們的日子怎么過？你該娶個會種地的。外婆在農(nóng)村改造二十多年，她的思維方式完全與種地聯(lián)系在了一起。小舅說，干嘛要種田，種田有什么出息？不種田就不活啦？小舅用一句口號表達了他對婚姻的選擇：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爭取勝利。這話傳到外婆耳朵里，外婆嘆了口氣，說，隨他，到時候吃苦也是自找。

小舅夫妻倆靠販賣服裝起家，逐步辦成了自己的公司，其間也吃過不少苦，也虧過本，最難的時候，夫妻倆口袋里只有一塊四毛錢。外婆聞聽小舅生意虧本的消息后，把自己在銀行里僅有的四千存款取出，送給小舅。經(jīng)歷了世態(tài)炎涼的小舅對外婆的雪中送炭感慨萬千，說，還是自己的娘好啊，媽，這錢我先借著，等我有了錢，我雙倍還你。幾年后小舅發(fā)達了，二舅曾問起外婆，老三向你借的錢還了沒？還了。外婆說。私下里卻對阿樹說，還什么呀，早忘了。

小舅發(fā)達前呆在岳母家的時間比呆在自家的時間多，像個上門女婿，發(fā)達后自己造了房子，也是去岳母家比回老家勤。在外婆去小舅家住之前，小舅家從不自己做飯，都在丈母娘家吃。外婆去了之后，不好把老娘帶到丈母娘家去，家里才開火燒飯。外婆住在小舅家有吃有喝卻很不舒心，她尤其看不慣小舅什么都聽小舅媽的，家里和公司里的財務(wù)總監(jiān)都是小舅媽，小舅花錢都要小舅媽批準(zhǔn)，向小舅媽領(lǐng)錢、報賬，連小舅看望親戚，給親戚送禮都要小舅媽定標(biāo)準(zhǔn)。小舅媽不批準(zhǔn)，小舅除了發(fā)一通毫無意義的脾氣，一點辦法都沒有。有一次外婆對小舅說，老家的那間廚房漏水了，你找個人修一修。小舅一口答應(yīng)?？赏馄抛蟮扔业染褪遣灰娦【擞袆屿o。后來暗地里偷聽到了他們夫妻倆的一些話，才知道，是小舅媽沒批準(zhǔn)。小舅媽說，那房子你媽死后不一定分到我們頭上，干嘛我們出錢修？吃飯的時候，小舅小舅媽談著談著不知怎的就扯到外婆的身體上去了，外婆惡狠狠地說，我離死還早著呢！

二舅經(jīng)常在背后挖苦小舅，別看他皮夾里夾著幾千塊錢，他只有保管權(quán)，沒有使用權(quán)，別看我破袋里只有二十來塊錢，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外婆不會當(dāng)面表達對小舅媽的不滿。但她會對小舅施加影響，方法是不斷給小舅樹立學(xué)習(xí)的榜樣。外婆私下里對小舅吹耳邊風(fēng)：人家都說我兒子是怕老婆烏龜，我就跟他們吵，我自己生的兒子自己還不知道，我兒子怕過誰？一個男人，在老婆面前跟一條狗似的，會被人瞧不起，能有什么出息，我兒子怎么會是個怕老婆的烏龜呢？下次再有人這么說，我就把他拉到你面前評理。小舅的臉成了醬牛肉。外婆又鼓動她的那條舌頭，你記得村里的安強么？他在家里主意可大了，權(quán)柄都在他手里，老婆又賢惠，什么都聽他的，這就叫夫唱婦隨，中國從古時候起就是這個樣子，他爹安老頭好福氣啊，兒子當(dāng)家作主，兒媳對他就不敢怠慢，兒媳稍對他不孝，兒子就罵他兒媳。哪像阿明，阿明你知道么，你舅公的侄子的堂弟，在家里老婆一手遮天，連給他爹買條煙都要老婆批準(zhǔn)，他爹天天吃兒媳的白眼飯，兒子連個屁都不敢放，家里有什么好東西都被拿到老婆娘家去了，這種兒子，白養(yǎng)！直說得小舅一聲不吭。外婆三天兩頭在小舅耳邊給他樹榜樣，收效應(yīng)該是有的。小舅對小舅媽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他一改以往凡事等候指示的態(tài)度，積極參與小舅媽的決策，發(fā)表自己的意見，不知是在虛張聲勢地塑造大權(quán)在握的形象，還是在處心積慮地蠶食、奪取權(quán)利。有一次小舅要去醫(yī)院看望一個朋友，小舅媽給定的標(biāo)準(zhǔn)是四百塊，小舅一反常態(tài)，居然說，四百怎么夠？起碼五百，不，八百！說著顧自走了。遇到新情況還不適應(yīng)的小舅媽愣了半天，一臉鐵青。小舅一回家，外婆就故意提高聲音說，阿林，你怎么對老婆這種態(tài)度，盡管家里的事是應(yīng)該男人說了算，但老婆的意見也要參考參考，男人嘛，就應(yīng)該像個男人的樣子。小舅很有成就感，說，別理她，這種小事有什么好商量的。正說著，小舅媽站在房間門口，陰著臉對小舅說，進來。小舅說，干嘛。叫你進來你就進來。小舅媽一把把小舅拖進房間。房間里聲音很壓抑，外婆豎起耳朵，卻什么都聽不見。過了一會，小舅出來了，青著臉，垂頭喪氣地坐在沙發(fā)上唉聲嘆氣。

事實上外婆的努力是雙管齊下的，她經(jīng)常有意無意地在小舅媽面前樹立一些賢妻良母夫唱婦隨的典型，當(dāng)然這話同時也是講給小舅聽的：阿德討著好老婆了，家里拾掇得清清爽爽；對公婆孝順，對叔伯尊敬；廠里分了什么東西自己舍不得吃，都分給公婆叔伯了；阿德要不是有這樣的賢內(nèi)助輔佐，哪能把廠辦得這么好？人家才像個夫妻，有事相互商量，大事老公做主，小事老婆安排；老公走到哪老婆跟到哪，人前人后給老公面子，本本分分當(dāng)好內(nèi)助，這樣的老婆旺夫。喋喋不休啰啰嗦嗦。小舅媽聽了對小舅說，你當(dāng)初怎么不去找阿德老婆？找了她你這輩子就幸福了。又對外婆說，媽，這么好的女人，你當(dāng)初給他介紹過吧？他居然敢不要！唉，一輩子的福氣跑了。小舅連忙打斷說，行了行了，都少說幾句。小舅媽不依不饒，說，都是我拖累你，要是換個老婆，你現(xiàn)在是李嘉誠。外婆說，我說阿德的老婆，你反應(yīng)這么強烈干什么？我又沒有說錯，女人么，就應(yīng)該像老話說的相夫教子，做不了賢妻良母，至少也應(yīng)該一碗水端平。小舅媽說，媽，媳婦我不懂事，可能我處事有什么您看不慣的地方，比如說一碗水沒端平，還望您老包涵和提醒，您不說我還真不知道……小舅一拍桌子，說，有完沒完！走了。endprint

外婆住在南京大舅家時疑神疑鬼地懷疑大舅大舅媽不把她當(dāng)娘，整天神經(jīng)過敏，搞得大家都受不了。在二舅家時是嫌二舅媽蠢、臟，不會當(dāng)家，把家搞得像豬圈，所以動不動就訓(xùn)斥她，搞得二舅家雞犬不寧，連二舅都看不下去了。在小舅家是厭惡小舅媽像個武則天，大權(quán)獨攬，卻懶得要死，成天就知道描眉畫眼，連張桌子都不擦。眼睛涂得像一塊烏青，嘴巴像個雞屁股，臉上石灰有一丈厚，笑起來簌簌往下掉，整個一妖怪，整天無所事事，還雇個保姆，鈔票多得霉出來了。當(dāng)然外婆的不滿大多只是在背后說說，當(dāng)面和小舅媽還是盡量維持親密關(guān)系，兩個人都戴了個假面具，說一些虛偽的話，心里卻對對方恨得癢癢。有一段時間，外婆和保姆搶家務(wù)，洗碗、拖地等都搶在保姆前面干。搞得保姆無所事事，保姆心里不爽，說，阿婆，你這不是搶我的飯碗么？外婆提高聲音說，反正閑著，干點家務(wù)嘛，不能白吃飯啊。保姆向小舅媽提意見，小舅媽說，她是沖我來的，讓她做吧，她洗過的碗你再洗一遍，她拖過的地你再拖一遍，工錢不會少你。保姆于是照做了。外婆生了幾天悶氣，放棄了逼小舅媽辭退保姆干家務(wù)的念頭。

由于外婆長期施加影響，小舅對二舅的態(tài)度有所動搖，產(chǎn)生了在自己公司給二舅安排工作的念頭，畢竟是自己的哥。外婆說，你真能說了算？要不要請示一下你老婆？

小舅被外婆一激，紅著脖子說，媽，看你說的，我連這點權(quán)利都沒有嗎？

不一定，外婆說。

小舅顯然是和小舅媽打過招呼了，第二天小舅青著臉上班去了。小舅媽對外婆說，媽，二哥的事，我們已經(jīng)心中有數(shù)了，你看這段日子公司里也沒什么適合二哥的職位空出來，讓他去掃廁所吧，我們也不忍心，也沒面子，這事我們先記著，等有了合適的職位，我們再去請他。

外婆說，你們只要隨便給他個飯碗就行，他一個落魄的人，哪有那么講究。

小舅媽說，恐怕二哥不這么想，再說我們是小公司，吃閑飯的人多了，公司恐怕就難以維持了，媽你也不想看著你兒子辛辛苦苦創(chuàng)辦的公司倒閉，是吧。

外婆說，是我考慮不周，沒有想到安排個人公司會倒閉，你的那些親戚在公司里做的還好吧，你要好好照顧他們，一個人六親不認，是要被人戳穿脊背的。

小舅媽臉紅脖子粗，愣了好久，終于沒忍住，說，你這段日子天天給我樹賢妻良母的榜樣，就是為了這一天吧？

外婆看了她一眼，沒理她。

小舅回家和外婆打招呼時外婆不屑地瞟了他一眼，說，我讓你到老婆那兒批一下，你偏不聽，吹什么牛，讓我受一肚子氣。小舅嘴角直跳，一臉青黑。小舅媽一回來，小舅就把她拉進房間，“砰”地關(guān)上門，里面?zhèn)鱽砑ち业臓幊陈暎凇斑旬?dāng)”一聲巨響之后，小舅媽哭著跑出了房間，跑到院子里嚎啕大哭。外面下著大雨，小舅從窗口向外望了一次又一次，終于忍不住跑了出去。外婆看見兩人拉拉扯扯的，小舅在小舅媽耳邊說著什么，過了半個鐘頭，小舅媽被小舅拖進了屋，板著臉，極不情愿的樣子，拖一下走一步。兩人都被淋成了落湯雞。外婆知道小舅已經(jīng)徹底失敗，他的失敗意味著自己的失敗，她在小舅家再也住不下去了。

五

大舅通過郵局給外婆捎來一些南京特產(chǎn)，外婆收到后往角落里一扔，拆都懶得拆。外婆說，搞不好又是蛀掉了的。大舅有一不好習(xí)慣，別人送來的或公司分的東西總是舍不得吃舍不得用，在柜子里收藏著，幾個月幾年后，這些東西都蛀掉霉掉了，他都不知道，還拿出去送人。幾年前大舅讓人捎來幾條香煙交給阿樹，讓阿樹轉(zhuǎn)交給一個他當(dāng)年當(dāng)右派時患難與共的老朋友老劉，以示交情。老劉接了香煙，說，阿樹，我跟你打賭，這煙一定霉掉了。說著撕開了煙紙讓阿樹聞，果然是霉的。阿樹非常尷尬。老劉說，你不用難為情，我和他幾十年老朋友了，我還不知道他，替我謝謝你舅舅，讓他有空回老家，我釀了他最愛喝的老白酒等他。阿樹記得，在大舅的柜子里，還收藏著幾十年前的呢料毛料，都是物資緊張那會兒大舅利用關(guān)系搞回來的，大舅曾向阿樹展示過這些他勤儉持家的成果，這些呢料毛料大舅原本打算兒子們結(jié)婚時做衣服用，可惜后來用不上了。計劃不如變化快啊，大舅說，當(dāng)初搞都搞不到，都是開后門的，現(xiàn)在誰還穿這個。阿樹，我給你也準(zhǔn)備了一塊毛料，那時你才八歲，現(xiàn)在給你你要罵舅舅老古董了。大舅做人的原則是笨鳥先飛，所以凡事都未雨綢繆高瞻遠矚。

外婆住在大舅家時，對大舅最大的意見是別人送進來的東西從來不給她吃，致使外婆產(chǎn)生了一個錯覺：畢竟不是自己親生的，不把她當(dāng)娘，當(dāng)個保姆——舅舅舅媽都要上班，一般家務(wù)事基本上落在外婆身上。外婆也不想一想，其實大舅自己也沒吃。大舅盡管是個不小的領(lǐng)導(dǎo)，但他謹小慎微，貪污這個念頭從來沒有產(chǎn)生過，受點小賄是有的，不過是些土特產(chǎn)之類。他有五個兒子，要把他們培養(yǎng)成人，給他們成家立業(yè)，同時還要接濟老家?guī)讉€兄弟妹妹，他的生活負擔(dān)是很重的，而這全靠夫妻倆幾塊工資支撐，所以大舅的節(jié)儉成了一種病態(tài)。阿樹考上大學(xué)那年去大舅家，大舅開心得臉上樂開了花，拿出了珍藏的燒酒楊梅給他吃。同去的小舅看看楊梅顏色不對，打開聞聞，問大舅，這是哪年浸的楊梅？大舅說，就是那次回老家參加你們縣二輕公司的活動時幾個關(guān)系戶送的。小舅驚叫道，八年了，你也不怕被毒死！大舅狐疑地瞧瞧楊梅，也不敢吃了。

二舅殘廢后外婆就不斷找阿樹給大舅寫信，替二舅嘆苦，具體描繪二舅落水狗般的生活現(xiàn)狀，每次大舅總會寄些錢來讓外婆轉(zhuǎn)交給二舅，二舅自己也寫信給大舅，講述自己生活的凄涼，大舅每次總是安慰他一番，并說一通做人要自強的道理，還為他的生活出謀劃策，卻一分錢也不寄給他。二舅讀完信就罵，這種道理我會不懂？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寄些錢來才是實實在在的，還是親兄弟呢！二舅于是隔三差五攛掇外婆替他寫信嘆苦。二舅一嘆苦，外婆就流淚，就請阿樹代筆寫信，讓阿樹很為難，次數(shù)多了，大舅寄錢來的次數(shù)就逐步減少，最后，大舅只是逢年過節(jié)給外婆寄錢。外婆于是給大舅寫信，大意是二舅現(xiàn)在工作無著，海表整天東游西逛無所事事，一家人全靠阿芬種兩畝四分地過日子，連下鍋的米都三天兩頭要向人家借，這日子還怎么過，要你接濟也不是個長日子，你能不能利用一下在老家的關(guān)系，給他們父子倆介紹個工作。半個月后大舅回信，在對二舅深表同情之后說，自己現(xiàn)在已退居二線，有些事已經(jīng)不好辦了。信的結(jié)尾，大舅像領(lǐng)導(dǎo)批示般寫道：請老三著力解決。外婆接了信，對念信的阿樹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你大舅是不肯管這事。endprint

大概一個人的思想品質(zhì)與他的身體狀況成反比，典型的例子是二舅，二舅瘸了后成了大孝子。二舅家離老屋比較近，他每天早晚去兩趟外婆家，有事沒事陪外婆聊聊天，極其準(zhǔn)時，外婆也按時守候。這對孤家寡人似的外婆是極大的安慰。二舅說，年紀(jì)大了，才知道娘的好，再不孝順，以后就會后悔。自認為受盡兒媳氣的外婆感動得熱淚盈眶，把二舅以前怎么對她的拋在了九霄云外，外婆說，我的兒子對我都不錯，就是兒媳不好，把他們都管壞了。二舅時不時地把自家地里種的蔬菜和稻米拎進外婆家，經(jīng)常問外婆，你需要什么東西，我給你買，我再沒錢，娘要的東西是一定要買的。外婆說，我什么都不需要，年紀(jì)大了，吃不了多少東西了。其實外婆最需要的就是聽到這樣的話。二舅以前的所作所為在外婆腦海里漸漸淡去，親情逐漸取代了怨恨。人是會變的嘛，不能用老眼光看你二舅，浪子回頭金不換呀，外婆對阿樹說。在二舅身上，外婆看到了她今后的依靠。今后有個三長兩短頭疼腦熱，大兒子和小兒子是靠不上了，我好歹得抓住一個，有事也好有個照應(yīng)，再說，阿芬人也老實。外婆說。從那時起，外婆就全心撲在了二舅身上。其實外婆完全有經(jīng)濟獨立的能力，她受外公牽連，被發(fā)配回老家之前，在天津一家國營大企業(yè)工作，是正式的國企工人，八十年代外公平反落實政策，國家把她做了退養(yǎng)處理，每月都有生活費寄回來，前幾年不多，這些年陸續(xù)加了幾次，供她一個人生活綽綽有余。那時，她的醫(yī)藥費可按一定比例報銷，舅舅們?nèi)叶荚诔浞窒硎芩倪@個待遇。外婆在把二舅看成是余生的依靠后，就經(jīng)常用自己的錢接濟二舅，還把晚輩們孝敬她的東西拎到二舅家。對此小舅很有意見，每次去看望外婆，都要說一句：你再拎到二哥家去的話我就不給你買了。外婆說，我什么時候拎到老二家去了？我都吃進肚子里了，你這么小看你哥干什么？沒你他餓死了？小舅轉(zhuǎn)身一走，她就拎著東西去了二舅家。外婆對阿樹說，你二舅家窮，沒得吃，怪可憐的，送一些給他們吃，反正我也吃不完。這樣一來，二舅對外婆就更熱絡(luò)了。這就對比出了小舅一家對外婆的冷漠。小舅隔三差五去看望一下外婆，由于話不投機，往往是放下東西就走，像是完成任務(wù)。二舅在外婆面前挑撥：錢掙得再多有什么用？娘只有一個！他拎些東西來放下就走算什么意思？把娘當(dāng)要飯的？這次沒讓我碰上，讓我碰上了，我這當(dāng)哥的替娘教訓(xùn)他，給他一個耳光。外婆一愣，之后連忙數(shù)點小舅的種種好處，并扯謊說，其實我給你的那些錢和東西，許多都是你弟弟讓我轉(zhuǎn)交給你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外婆試圖緩解兄弟間的矛盾。二舅說，你也不用替他做好人，我還不知道他？人家海亮也是老板，上次我聽馬海說，海亮他哥生病時，海亮給了他哥二十萬，人家對自己兄弟多好，哪像我們，他恨不得我窮死呢？他小時候我對他那么好，自己嘴里省下東西來給他吃，他辦廠的時候我貼心貼肝地幫他……二舅咬牙切齒，最后說，我沒有刀，有的話，我宰了他。外婆聽得毛骨悚然。她搜索記憶，實在記不起二舅對小舅好在哪里，唯一的解釋是，極度的心理不平衡讓二舅篡改了記憶，外婆冷冷地說，他有今天的日子，也是他自己苦出來的，你不要聽人家挑撥。

外婆知道自己的兩個兒子積怨很深，二舅的一番話使她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她試圖撫平兒子間的仇隙。她的手法是在兩個兒子面前分別替對方制造和解的氣氛。外婆對二舅說，我昨天在老三家，你弟弟問起你的身體了，他讓你多休息，他好像很關(guān)心你，畢竟是親哥哥。二舅說，休息有飯吃嗎？他怎么不給我安排個輕松的活做？空口白牙做什么好人？外婆說，公司里暫時沒有適合你的位置，你別著急，有了他會安排的，這四百塊錢是他讓我給你的。二舅接了錢，問，真是老三給的？外婆說，那還有假，我又沒錢。二舅無所謂地笑笑。外婆對小舅說，你二哥昨天問起你的胃病了，他好像很擔(dān)心你的身體。小舅有老胃病，一疼就冷汗直冒，很可怕。小舅說，真的？他會那么好？外婆說，怎么不會，自己的弟弟嘛，他還問起你的公司情況，說社會太復(fù)雜，做生意看人要準(zhǔn)，讓你小心。小舅說，他是想讓我替他安排工作吧？他這個人，安排他做工他一定有意見，安排他做管理又心術(shù)不正，不知會搞出什么來。外婆說，他沒那么壞，他對我就挺好。小舅說，他是看中了你那一千多塊養(yǎng)老金，否則他會對你那么好？你忘了，爹是怎么死的？外婆于是就不做聲了。二十多年前外公的哮喘越來越厲害，外婆向大舅求援，大舅的老丈人剛生過重病，手頭也沒錢，就回信說，他正在四處籌錢，讓外婆先借著，他馬上會把錢匯過來。那時候二舅做生意掙了不少錢，外婆向二舅借，二舅唯恐這個擔(dān)子壓在他身上，就裝窮，只拿出了五十塊錢，醫(yī)藥費遠遠不夠。那時候山村窮，外婆借遍整個村莊，也沒借到多少錢，只好等大舅的錢，結(jié)果大舅的錢還沒匯到，外公就去世了。大舅至今對二舅耿耿于懷，每次回老家，喝飽老酒就罵二舅，爹是你害死的，你會遭報應(yīng)的。二舅和小舅誰也不相信外婆在他們面前說的話。有時候他們碰巧在路上遇到，還會對外婆的話進行核對：

那四百塊錢是你給我的？

不可能。

我想也是。

外婆在二舅面前說小舅的好，在小舅面前說二舅的好，次數(shù)多了，二舅就認為外婆的心是偏向小舅一邊的，小舅認為外婆的心是偏向二舅一邊的，兩人都對外婆有意見，外婆兩邊不落好，暗自傷心落淚。二舅盡管還是經(jīng)常來看望外婆，但態(tài)度卻冷淡多了。

六

外婆最放心不下的是海表，畢竟他是她唯一的親孫子。在外婆的心目中，大舅的那幾個五大三粗的兒子算她的孫子但不親，只有海表是她唯一的嫡親孫子。那時候海表已經(jīng)漸漸長大，游手好閑。在外婆觀念里，二十多歲的男人還沒有工作是件丟人現(xiàn)眼的事，別人不識時務(wù)地問起“你孫子在干什么”這個令她厭惡的問題，她總是回答，我孫子是有工作的，這段日子廠里比較空。然后唯恐別人深究，別過頭就走。外婆告誡海表，沒事別在村里亂晃悠，會被別人看不起的。海表哪會聽她的。

外婆曾讓小舅媽在公司給海表安排個活干，小舅媽居然滿口答應(yīng)，連具體干什么都安排好了，可事到臨頭二舅不答應(yīng)了，二舅對海表說，你敢到你三叔那兒去我就打斷你的腿，做人要有骨氣，我們寧可餓死，也不接受他的施舍，他讓你去他那兒干活，是為了嘲笑你爹，讓你爹難看，他會有那好心？有好心早讓你爹到他公司去了，你爹當(dāng)個科長，副經(jīng)理之類是小菜一碟。外婆功虧一簣，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endprint

外婆給阿樹打電話，要他無論如何都要到她那兒去一下。阿樹以為又出什么事了，急急趕去。到了外婆家，卻見外婆精神抖擻，剛從地里割菜回來。見了阿樹，忙說，我讓你看一樣?xùn)|西，你替我鑒定一下，這東西值不值錢。她跑上樓，不一會兒小心翼翼地捧著個東西下樓來，那東西用布包著。外婆邊打開布包邊說，上次有個收古董的來看那張老式床，看見了這個盤子，出價一百想買，我留了個心眼，沒賣，你給我看看它值多少錢？阿樹不懂古董，說，我讓懂收藏的朋友去看看吧。外婆說，行，別摔壞了，我有大用場。阿樹找到了市收藏家協(xié)會的一個理事，把盤子端出讓他評鑒。理事翻看了一會，說，是官窯，你哪兒搞來的？阿樹問，你估計值多少？理事說，一萬左右吧。阿樹把理事的話轉(zhuǎn)給外婆，外婆說，值這么多！以前家里這樣的東西很多，都讓你二舅要走了，他隔三差五來我這兒，向我要這些東西，有時也不問我，自己就拿了，我想這些舊東西也不值錢，他要就給他了，早知道這些東西這么值錢，我就不給你二舅了。阿樹知道外公祖上是開錢莊的，家里古董多，隨便打碎一個東西，說不定就值不少錢，破四舊的時候，燒掉了字畫，文革抄家時，被抄光了金銀，唯有這些瓷器留了下來。阿樹小的時候，曾在外婆家抽屜里翻到過一顆圓玉，外表看很粗糙，不起眼，后來阿樹貪玩，拿石頭砸碎了那顆玉，只見里面細膩如脂，一條條綠絲在脂上流淌，令人垂涎欲滴。長大后阿樹回想起這事就心疼得要命，不知那玉值不值錢。那時候外婆家誰也沒有注意到那玉不見了，可見誰都沒有把它放在心上。外婆千叮嚀萬囑咐，叫阿樹不要把二舅拿家里古瓷的事跟小舅說。

我上次去看姚廠長，他家里的壁櫥上擺滿了這樣的瓷器，都是他收集來的。外婆說，把這盤子送姚廠長吧。外婆說。

阿樹沒想到?jīng)]有文化，精明過人的外婆送禮居然這么有魄力，這么有檔次，不知有什么目的。阿樹沒問。這個姚廠長是一家塑料制品廠的老板，外婆以前在他那兒做過事。那時候外婆六十來歲的樣子，想趁干活還有些力氣，給自己積些養(yǎng)老的錢防身，省得干不動時有個三長兩短沒錢看兒子的臉色，于是由大舅的老友老劉介紹，她到姚廠長的廠食堂當(dāng)廚工。外婆以前在天津工廠做事時，干的也是食堂，很懂這一行，把食堂搞得有聲有色，而且就像自家一樣精打細算，為姚廠長省下不少錢，賬目也非?？煽俊＿@是外婆與以前的廚工最大的不同，以前的廚工不僅手腳不干凈，而且手頭很松，讓姚廠長很不放心。有空的時候，外婆還到姚廠長家替他干家務(wù)，燒飯，還把自家種的新鮮蔬菜帶到姚廠長家請他品嘗。外婆和姚廠長的關(guān)系搞得很好，就像自家人一樣。利用這種良好關(guān)系，外婆把小舅和小舅媽帶進了廠，小舅居然攤上了跑供銷的美差。一年后，長了見識的小舅決定獨立創(chuàng)業(yè)，做起了服裝生意。阿樹想，外婆絕對是個會做人的聰明人。

阿樹送外婆去姚廠長家，那天姚廠長正好在家里，見了外婆，非?？蜌猓喊⑵牛銇砝?，你好長時間沒來了。又泡茶又削蘋果。外婆說，姚廠長，我上次來的時候，看見你在收各種破瓷器，我也不知道你那些東西有什么用，正好我家也有一只舊盤子，喂雞用的，我想這東西放在我這兒也就是個雞槽，放你那兒或許就有了大用場，就給你帶來了。說著把盤子遞給了姚廠長。姚廠長眼睛一亮，接著立馬暗淡下來，說，阿婆，我怎么可以要你的東西呢，我買，你要多少錢。外婆說，姚廠長你開什么玩笑，一個喂雞的盤子能值多少錢！死活不要錢。顯然姚廠長對這個盤子很喜歡，知道它的價值，想占為己有，但欺負老實人又有些于心不忍，所以一直在貪欲與道德之間猶豫。見此情景，外婆立馬起身告辭。姚廠長有些不知所措。

你就這樣把價值一萬的古瓷送給他了，也不讓他為你做些什么？阿樹說。

你放心，這人不壞，過幾天他會來找我的。他廠里有個有名的模具工，我想讓海表跟他學(xué)刻模具，這是門好手藝，會的人少，學(xué)會了人家爭著要，工資也高。

果然幾天后姚廠長拎著東西來拜訪外婆，兩人聊了一會，外婆無意中聊到了自己的孫子，二十好幾了還沒工作，想讓他學(xué)門手藝，又找不到合適的，木匠泥匠隨便扔塊石頭就能砸到一個，學(xué)了也找不到活干。姚廠長說，阿婆，你怎么不來找我呀，你讓他到我廠里干活，我讓他跟阿彪學(xué)刻模具，這門手藝不要太吃香噢。也許是出于騙了老實人東西的內(nèi)疚，現(xiàn)在找到了解脫的機會，姚廠長有些興奮。

這合適嗎？外婆說。

怎么不合適，就這么定了。姚廠長說。

在送海表去學(xué)藝之前，外婆找海表談話。

你想娶個漂亮女人做老婆嗎？

海表不好意思地笑笑。

要娶到漂亮女人就得學(xué)一門好手藝，會掙錢，現(xiàn)在讓你去學(xué)刻模具，你一定要好好學(xué)，這門手藝一般人學(xué)不到的，你師傅之所以肯收你，是看姚廠長的面子。

海表點點頭。

在外面不管做什么事，你都要記住一點，這世上誰都不欠誰，人家肯抬舉你是因為你能給人家?guī)砗锰?，人家肯用你是因為你對他有用?/p>

海表點點頭。

記住，拜師以后，要搶著給師傅做事，公事私事都要做，把你師傅侍候舒服了才能學(xué)到本事。

憑什么呀？海表說。

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你懂不懂？你要不要漂亮老婆了？

哦。

注意天天給你師傅打洗腳水。

為什么？

這表明你尊敬他，心里有他。

他要是不喜歡呢？

那就堅持這么做，哪個人不喜歡被人菩薩似的供著？——還有，每個月發(fā)了工資，拿出其中的一半給你師傅買煙買酒什么的。

是。

拿到工資立刻去買。

知道。

你爹囑咐過你什么嗎？以我說的為準(zhǔn)，你爹說的作廢。

為什么？

他那小心眼，能成什么事！

半年后海表又來找外婆征求意見：奶奶，我?guī)煾挡辉谝S長那里做了，你說我是跟師傅還是跟姚廠長？

跟了誰你能學(xué)到真本領(lǐng)？外婆說。endprint

當(dāng)然是師傅。

那就跟能學(xué)到真本領(lǐng)的人走。

可姚廠長想讓我留下來頂師傅的位置，做人不能忘恩負義。

沒真本領(lǐng)你怎么報恩？到時他會找有真本領(lǐng)的人來頂走你。有了真本領(lǐng)你哪兒都能找到工作。外婆說。

七

外公百歲生日到了，按鄉(xiāng)下的習(xí)俗，這是個大祭祀，外婆決定給外公做道場。外婆把自己的決定逐個通知子女，子女們都贊成，讓外婆具體操辦。做道場費用不小，幾個子女分擔(dān)的話，二舅的經(jīng)濟能力怕承擔(dān)不起，外婆思前想后，最后拍板，形成這樣的說法：由女兒出面給爹做道場——給爹做道場也是女兒的分內(nèi)事，考慮到這樣一來女兒負擔(dān)太重，老三自愿贊助一部分。應(yīng)該講外婆處理這件事是非常藝術(shù)的，顯示了她的世故和圓滑，最大程度保護了二舅的自尊。當(dāng)外婆把這種說法通知給二舅時，二舅不高興了，說，你們看不起我，怕我拿不出錢是不是？我有錢，我馬上去銀行拿給你們看。外婆的一片好心和苦心被當(dāng)成驢肝肺，氣得差點吐血。外婆說，老大不也是沒出錢嗎？難道我們看不起他？二舅說，他路遠，來不了。二舅又說，不讓我出錢，爹會怎么看我？不讓我出錢道場不用做了！外婆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把二舅的話轉(zhuǎn)給了小舅聽，小舅說，他想出錢就讓他出，我們也不是錢多得發(fā)霉。也許是外婆對二舅的承擔(dān)能力有所顧忌，這個道場做得精打細算，飯席也辦得馬馬虎虎，吃飯的時候，二舅又發(fā)火了，又說是看不起他，怕他給不起錢，拍桌子砸凳，然后帶著一家人離席而去，整個祭祀活動搞得不歡而散。小舅想和他理論，被小舅媽拉住了，小舅媽說，讓他去丟臉吧，你一摻和，他更起勁了。外婆那個傷心，坐在椅子上拍著大腿邊哭邊訴：枉我對他那么好，他居然成心想氣死我，老頭子，你也太可憐了，死了都不得安生，這個畜生，枉我對他這么好。外婆當(dāng)著鄰里的面嚎啕大哭，可見是傷心透了，外婆是個要臉的人，總是把家丑往肚里咽。

阿樹去看望外婆，外婆非常高興，這段日子二舅一家已經(jīng)不來外婆這兒了，外婆也不再把東西往二舅家拎了，外婆很孤單，除了和鄰居斗氣，她實在無事可做，憋得慌。外婆說，海表也沒有良心，手藝出徒了，在一個私人老板那兒做事，每月掙兩千多塊，也不知道買些東西來看看我。昨天我去集鎮(zhèn)，在路上遇見他，他騎著自行車，當(dāng)沒看見我，顧自騎走了，連個招呼都不打，唉，他當(dāng)學(xué)徒時工資低，錢不夠花，我每個月都給他零用錢。

阿樹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海表還是學(xué)徒時，有一次來外婆這兒，外婆教育自己的孫子：你要努力做事，將來掙了錢，自己攢著，自己花。當(dāng)時阿樹驚訝于外婆怎么會這么教育孩子。這句話海表顯然聽進去了，正式工作后，海表掙的工資一分也沒交給二舅，連飯錢也不交。二舅向他要，他理也不理二舅，用外婆的話說，十足一個年輕時的二舅。當(dāng)初海表剛找到那份收入不低的工作時，二舅是很自豪的：兒子出息了，這下我的負擔(dān)就輕了，也不用天天穿磁環(huán)了，哎，都落下頸椎病了。沒想到白高興一場。據(jù)說有一次，父子倆去集鎮(zhèn)辦事，餓了，都想買些東西吃，旁邊有一個饅頭店，海表給自己買了兩個饅頭，顧自邊啃邊走，完全沒有想到給生他養(yǎng)他的爹買一個，二舅氣得想用拐棍打他，又怕打不過，忍了，氣得肚子也不餓了。辦完事，二舅背著一袋東西一瘸一拐地走，海表甩著兩只手在前面帶路。這是報應(yīng)。外婆說。阿樹想，二舅的報應(yīng)里，是不是也有外婆的功勞？

在給你外公做道場前，你二舅忽然說要讓我住到他家去，說我年紀(jì)大了，他不放心，搬過去住有個照應(yīng)，吃喝用的開銷都由他來，我的那些養(yǎng)老金，我自己存著。我原想他真孝順，現(xiàn)在看來是看上我那一千多塊養(yǎng)老金了，你想，我忍心白吃白喝他嗎？拿了我的古器還不夠，又想騙我的養(yǎng)老金……外婆說。阿樹不知道怎么勸外婆。

快過年時二舅忽然失蹤了，半個月后二舅媽哭著跑來找外婆，說是接到鄰縣收容所電話，二舅讓公安局給抓了送到收容所去了。外婆連忙和小舅去鄰縣收容所，把二舅接了出來。原來這半個月二舅要飯去了。他在村里打了一個假證明，說是自己身體殘疾，缺乏工作能力，父母年邁，無人贍養(yǎng)，老婆得了白血病，無錢醫(yī)治，兒子智障，無人照顧，望天下好心人多懷慈悲之心，多施善心之舉，拯救這個凄涼破碎的家庭。然后拿著這個假證明，走村竄戶，挨家挨戶展示自己的貧病交迫，凄涼無助，激發(fā)同情，獲取施舍。有一次二舅走進了一家私營企業(yè)，居然見到了老板，他把證明展示給老板看，老板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說，現(xiàn)在居然還有這樣的家庭？政府不管？

政府要管的事太多，這種小事哪管得過來。二舅無賴地說。

老板仔細打量著村里的大印，說，不會是假的吧。

老板，我已經(jīng)夠可憐的了，你居然說這樣的話侮辱我，我是窮，可我也有人格。你不想表示愛心就算了，把證明還我。二舅生氣地說。

老板看看他，沒有把證明還他。二舅于是描述了他不幸的家庭，對證明上的內(nèi)容進行詳細補充，細節(jié)極其感人，老板動了惻隱之心，他打電話給財務(wù)，給我取六千塊錢來。

二舅心一振，但他不動聲色。

老板忽然想起了什么，問，你們村里電話號碼是多少？

82156789。二舅脫口而出，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老板撥通了村里的電話，喂，是××村嗎？你們村有沒有一個叫李××的？哦，他現(xiàn)在在我這兒，他老婆得了白血病，他兒子是智障嗎？你們村里怎么不管？

什么白血病、智障！她老婆現(xiàn)在正在地里干活，精神著呢！他兒子是個模具工，掙得比我還多。他家不窮。

那這證明是怎么回事？

他非要我給他打證明，我不同意，他就天天粘著我，后來他自己寫了一張，從我抽屜里搶了印子蓋上去了，還威脅我，說這事我要說出去，他就天天來我家吃飯。我煩他，但不怕他。

老板瞅著二舅，說，還挺有文采。說著拎起電話機。這回是報警。

在回來的路上，外婆氣呼呼地說，你怎么不把證明寫成大字報，然后跪到大街上去，那兒人多，多長臉哪。

二舅說，我也是要臉的人，怎能和那些不入流的人相提并論？endprint

外婆哭笑不得，說，回去我要找村里算賬，給你開這樣的證明也不告訴家人。

二舅說，是該和他們算賬，他們居然出賣我。

外婆悲哀地發(fā)現(xiàn)，二舅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無賴。

二舅說，靠地里那些收入和穿磁環(huán)的幾個錢，根本沒法過日子，兒子不但一分錢都不交給我，還吃我用我，我不去要飯，難道讓我餓死。

外婆說，你這又能怪誰呢？

我最大的錯誤是，這小子出生時，沒有在馬桶里把他淹死。二舅咬牙切齒地說。

外婆想，那我最大的錯誤又是什么？

三個人在村子附近停留了一會，直等到天黑才偷偷摸摸進村。小舅塞給二舅一疊鈔票，說，別到處亂說。小舅的意思，是不要告訴小舅媽。二舅欲推辭，卻又氣呼呼地收了。沒多久小舅給的錢二舅就花完了——其實是賭錢輸?shù)袅耍擞滞低迪蛐【艘?，小舅奇怪地說，怎么不到半個月就用光了？二舅嬉皮笑臉，說，你一個大老板，還在乎這幾個錢？小舅驚奇地想，這個死要面子，寧可餓肚子，做道場的錢一定要平攤的二哥，怎么突然變成這個樣子？如此幾次，小舅決定剎車，堅決不當(dāng)二舅的財源了。二舅威脅他說，你不給我錢，我就把你給我錢的事告訴你老婆。小舅氣得不屑與他糾纏，沒理他。

過年了，二舅找到了一門掙錢的行當(dāng)，給家家戶戶送財神。他從農(nóng)批市場批來一大疊財神，三分錢一張，大年三十開始，二舅就在自己村里和周邊幾個村送財神，走街竄巷，挨家挨戶地跑。啪啪啪，敲開一家門，把財神望門上一貼，喊一嗓子：財神到！財神誰家敢說不要？何況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又是過年，所以不管心里怎么厭惡，都喜氣洋洋掏錢。一般都是十塊，多了更好，少了二舅不要，繼續(xù)喊：財神到！直到人家掏出來的錢他滿意為止。掏完錢還有一段對話：

你弟弟是個大老板，你當(dāng)哥哥的怎么要起飯來？

活不下去了當(dāng)然只好要飯。

你弟弟少放幾個煙火就夠你用一年了。

他寧可喂狗也不給我。

附近一帶的人都知道二舅要來送財神了，都說，弟弟是個大老板，哥哥在討飯送財神，已經(jīng)送到××家了，馬上要輪到我們家了，趕快準(zhǔn)備好十塊錢把他打發(fā)走，少了他不要，老板的哥哥眼界比較高。二舅送到小舅家時小舅大吃一驚，小舅居然一點不知道二舅送財神的事。二舅把財神往門上一貼，吼一嗓子：財神到。小舅手忙腳亂，連忙抽出一張一百塊遞給他，二舅接了錢，從口袋里掏出一把碎幣，數(shù)了九十塊，拍在小舅手里，然后昂首挺胸，一瘸一瘸地走向另一家，把個小舅搞得一愣一愣的。

小舅被搞得臭名昭著，他感受到了巨大的輿論壓力，走到那兒都有人說他，你哥在討飯，你怎么不去接濟一下，好歹是親兄弟。有一次，他和一個客戶談生意，客戶忽然說，老李，聽說你哥在討飯？生意人也講究個“仁”字，一個對自己的哥哥都這么無情的人，有多少仁義，怎么可以放心合作呢？小舅哭笑不得，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小舅媽顯然也感到了強大的社會壓力，認為到了該做一下姿態(tài)的時候了。那時候忙著在家里念經(jīng)和祭祖的外婆也結(jié)束了與世隔絕的生活，一出門就聽到二舅丟人現(xiàn)眼的事，連忙去找二舅。

我們家的臉都讓你丟盡了。你讓我有什么臉去見你死去的爹？你的孩子會被人看不起，怎么找老婆？外婆說。她把海表和小舅找來，兩人像抓犯人一樣把二舅拖回了家。

小舅和小舅媽決定妥協(xié)，他們安排給二舅的職務(wù)是后勤處副主任，主管門衛(wèi)和衛(wèi)生，也就是說，二舅手下有了兩個兵，一個看門老頭，一個掃地的大嫂。這次二舅沒有表現(xiàn)出骨氣，他高高興興地接受了。好歹是個使喚人的領(lǐng)導(dǎo)。以后，公司里經(jīng)常響起二舅大著嗓門對兩個手下呼來喚去的聲音。

八

二舅送財神一事徹底擊垮了外婆的優(yōu)越感，外婆曾經(jīng)有過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這使她看物處事時總在心理上高人一等，即便在求人的時候依然有一種不可凌辱的氣度。在苦難的日子里她受盡欺負，也曾去討好那些村里的權(quán)貴，但她在內(nèi)心深處看不起那些人，正因為如此，在外公平反后她也能寬恕那些欺壓過她的人。何必跟他們一般見識呢？外婆說。

外婆自覺羞于見人，整整好幾個月基本上足不出戶，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念經(jīng)，然后燒給死去的外公：老頭子唉，你自己輕輕松松走了，留下我在這世上受氣，我要告訴你，老李家現(xiàn)在祖墳著火了，風(fēng)光大了，李家祖上出過探花、出過翰林，出過錢莊老板，出過你這個買辦，風(fēng)水輪到現(xiàn)在，出了一個叫花子，老頭子唉，有空的時候，你去列位祖宗那里串串門，賠個不是。外公慈祥地掛在墻上，微笑著什么也沒說。年邁的外婆獨身住在空曠的老房子里，整天望著屋頂發(fā)呆。舅舅舅媽們都很忙，他們偶爾給外婆買些東西，表示一下自己的孝心，來去匆匆，他們不想聽外婆的數(shù)落。每次阿樹去看外婆，外婆總要問，你媽什么時候從北京回來？她難道要在北京住一輩子？她總得來看看我這個老娘吧？阿樹看見外婆眼睛濕潤，不覺有些心酸。

有一次，阿樹接到二舅電話，二舅說，你外婆病了，你來看看她。阿樹趕到外婆家，外婆孤身一人躺在床上，干癟得像塊老樹皮，有氣無力地看了他一眼。阿樹問，人呢？怎么沒人陪你？外婆說，怎么會沒有呢？剛走，你二舅和小舅輪流陪我。阿樹不放心，想等舅舅或舅媽來接班了再走，左等右等他們都沒來，其間外婆一再催促阿樹回家，別耽誤事。阿樹陪了外婆四天，直到外婆能起床，也沒見到兩個舅舅。阿樹想，這個二舅，給我打個電話就把自己的親娘扔下不管了。阿樹去找小舅，說外婆生病的事，小舅大吃一驚，說，你外婆病了？我怎么不知道？小舅去問二舅，二舅說，這幾天忙，忘了告訴你了，我還以為你知道呢。

阿樹對小舅說，外婆一個人住在老屋，鄰里關(guān)系又這么差，出什么事情也沒有人知道，是不是給她裝個電話？有事讓她打電話。小舅說，這個問題我也想過，你外婆這人很煩的，一個人在家沒事做，又沒有人聊天，有事沒事就會不停地到處打電話，我們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接了就放不下了，聽她在電話里啰嗦幾個鐘頭，我們不用做事了？所以干脆不裝了。后來阿樹又向兩個舅舅提出送外婆去養(yǎng)老院，養(yǎng)老院的收費是每月一千五，外婆每個月養(yǎng)老金有一千左右，剩下五百，大家分攤一下。兩個舅舅聽了，臉色當(dāng)即很不好看，一聲不吭。阿樹莫名其妙。阿樹又和外婆談起去養(yǎng)老院的事，外婆也不同意，外婆說，難道我沒有兒子？去了養(yǎng)老院，你的兩個舅舅臉往哪兒擱？我不也成了別人的笑柄？哪怕養(yǎng)老院是天堂，我也不能去，我的老臉無所謂，我得為兒子留點臉面。阿樹解釋去養(yǎng)老院只是養(yǎng)老的一種方式，與子女是否孝順不一定有關(guān)，去了養(yǎng)老院，不但生活上有了照料，而且可以和其他老人交往、娛樂，對身心都有好處。外婆什么都聽不進去。endprint

大舅從南京回老家小住，阿樹去車站接大舅，以前大舅回老家，本地一些企業(yè)的領(lǐng)導(dǎo)都爭著接送，現(xiàn)在大舅退下來了，仿佛是麻雀飛盡一樣，身邊冷冷清清。二舅和小舅也說公司忙，走不開，接站的重任就落在阿樹身上。大舅下了車，只見阿樹一人，笑了笑，沒說什么，看來他已經(jīng)看開了。在路上，阿樹和大舅談起了外婆現(xiàn)在的處境，大舅說，這怎么行，這么大年紀(jì)連個照顧的人都沒有，實在不行，你外婆去南京住吧，我來養(yǎng)她。從領(lǐng)導(dǎo)崗位上退下來的大舅平和了許多，不再以兄長的姿態(tài)教訓(xùn)人。吃飯的時候，大舅向二舅和小舅敬酒，說，這幾十年來，全仗繼母支撐這個家，現(xiàn)在繼母年紀(jì)大了，全靠兩位弟弟照顧，我這個當(dāng)哥的對繼母照顧不周，很慚愧，所以我想接繼母到南京去住，盡一盡我的孝心，為她養(yǎng)老送終。

二舅和小舅都反對外婆去南京養(yǎng)老，二舅對外婆說，你有親生兒子，干嘛要去別人的兒子那里住，他一口一個繼母，分明是沒有把你當(dāng)親娘看，你去了南京，除了當(dāng)保姆，還能讓你享清福？再說，你以前不也去南京住過一段日子，你不是逃回來了？小舅說，老大也真是的，他也不為我們想想，他成了大孝子，我們這兩個親生兒子成了什么？別人會怎么看我們？二舅說，老大的算盤打得蠻精的，他不但看上了娘的勞力，還看上了娘一千多塊的養(yǎng)老金。外婆閉著眼一聲不吭，眼角留下了兩滴淚水。后來外婆對大舅說，我年紀(jì)大了，閻王爺隨時會把我叫走，人，還是死在故鄉(xiāng)好，葉落了，就得歸根。大舅來阿樹家做客時又和阿樹談起了外婆的事，大舅無可奈何地說，這事想不到還挺復(fù)雜，唉，算了，從長計議吧，畢竟我不是她的親兒子，有些話不好說。

大舅拜祭了外公和先祖，又在阿樹的陪同下四處尋找他記憶中的童年往事，會見兒時的伙伴?；钪牟欢嗔?，大舅說，我十六歲出遠門，去南京一家作坊做學(xué)徒，那時候你外婆才二十多歲，我出遠門前，她扯了塊布，趕了四天時間給我做了一身衣裳，讓我穿上，說出門在外，人要精神些，這樣就不會被人看不起。她又怕我水土不服，在一個布囊里盛了一些老家的黑土，讓我隨身帶上，從那時起，我一直在外闖蕩，沒有拿過家里一分錢。我跟你大舅媽結(jié)婚時，也只是給家里寫了一封信，告知他們我結(jié)婚了。那時候苦啊，我和你大舅媽煮了一鍋大白菜，請了幾個要好的朋友吃了頓飯，買了一斤糖分了分，把宿舍里的兩張單人床一并，就算結(jié)婚了。你外婆這幾十年不容易，你外公一個管教分子，什么活都不會干，一家老小全仗你外婆一人操心，她要是扔下這個家不管……唉！

阿樹聽外婆、母親和舅舅之間聊天時講到過以前的一些事，每個人講的都是些零零碎碎的片段，仿佛是瓷器的碎片，阿樹將這些碎片收拾起來，倒也能湊出個歷史的輪廓。外公三十年代在天津當(dāng)買辦，日偽時期回老家躲避戰(zhàn)火時被硬逼著做過幾年偽區(qū)長，在應(yīng)付日偽的同時既給國民黨做事也給共產(chǎn)黨做事。解放后，外公做了天津商業(yè)公司的經(jīng)理，后來在大街上遇見了家鄉(xiāng)的人，被家鄉(xiāng)的人跟蹤、揭發(fā)，以前和他聯(lián)系的共產(chǎn)黨聯(lián)絡(luò)員又失去了聯(lián)系，一切都說不清楚了，好在他在老家也沒干什么壞事，被判了十幾年徒刑，發(fā)配黑龍江勞改。那時候外婆在一家大型國營工廠做事，她出身很好，根正苗紅，標(biāo)準(zhǔn)的貧農(nóng)出身，再加上她身邊還拖著三個年幼的孩子，所以廠里也沒有怎么為難她。外婆懂得像她這樣的人應(yīng)該夾起尾巴做人，應(yīng)該積極表現(xiàn)爭取同情，有一次廠里的儲水設(shè)備漏水，缺口越?jīng)_越大，急需有人跳下去堵缺口，那時是大寒天，沒有人敢跳下去，外婆牙一咬，也不知是哪里來的勇氣，跳下去了。事后，因為外公的原因，外婆沒有佩上大紅花，但廠里把外婆調(diào)到了食堂做事。直到現(xiàn)在，外婆還對當(dāng)初的壯舉得意洋洋津津樂道。不表現(xiàn)人家會看得起你嗎？外婆說。外婆的這次工作調(diào)動使她的孩子避免了在三年饑荒時同時代人的相同遭遇。阿樹直到現(xiàn)在還對母親的話將信將疑。母親說，三年自然災(zāi)害時期，每人的定量是每天二兩，但我家的米吃不完，米蟲都從米箱里爬出來了，你外婆每天從廠食堂帶回肉包子、饅頭等東西，我和你的幾個舅舅根本吃不完，就偷偷給鄰居吃，那時候我們和鄰居關(guān)系可好了。你外婆還把吃不完的口糧偷偷送給一些有實權(quán)，說得上話的人，你外婆經(jīng)常半夜三更偷偷摸摸地出去。后來，外公刑滿釋放回來，他披著破棉絮翻飛的黑棉襖，腰上系著一根草繩，草繩上還掛著一只搪瓷碗，上面用紅漆寫著“×××勞改農(nóng)場”幾個醒目大字。他在工廠保衛(wèi)干事的跟隨下直奔外婆工作的食堂。在食堂門口就直著嗓子喊外婆的名字。外婆走出來一愣，臉一紅，低聲說，喊什么，聽見了。她低著頭在前面引路，把外公帶回了家。外公被發(fā)配回老家務(wù)農(nóng)。當(dāng)時工廠里從政工干部到相熟的工人，都勸說外婆和外公劃清界限趕快離婚。經(jīng)過這么多年的考驗，黨是相信你的，他們說。但外婆卻毫不猶豫地跟隨外公回了老家。小舅和二舅一直認為，這是外婆這一生最大的錯誤。他們說，如果不是外婆的這個錯誤決定，他們現(xiàn)在都是天津人?；乩霞液螅_始時外婆一家受盡了欺凌，外公被指派去挖泥塘，大冬天的還要泡在水里，這比在勞改農(nóng)場苦多了，在勞改農(nóng)場，外公由于有文化，人機靈，表現(xiàn)好，干的是記賬員。外婆被指派挑大糞，好在外婆是窮苦人家出身，盡管出盡洋相，至少咬咬牙還能挑得動。后來外婆主動和貧協(xié)主席的老婆接近，開始時領(lǐng)導(dǎo)的夫人看不起外婆，有些盛氣凌人，外婆熱臉孔去貼冷屁股，滋味不太好受。后來她偷偷送給貧協(xié)主席的老婆一只金戒指，這輩子沒見過金子的貧協(xié)主席老婆兩眼發(fā)綠，從此兩人關(guān)系開始熱絡(luò)，外公外婆的處境也好起來了。那時候外婆一家掙的工分很少，全靠偷偷變賣祖宗留下的一些金銀玉器補貼家用。外婆也做過蠢事，文革時革命群眾要來抄家，之前外婆從革委會主任的老婆，也就是貧協(xié)主席的老婆那兒得知了風(fēng)聲，她把所有金銀玉器裝進了一只袋子，然后和革委會主任的老婆一起商量好藏匿地點——一條陰溝里。第二天革委會主任的老婆帶領(lǐng)革命群眾直奔陰溝，起出了金銀玉器，接著是對外婆的猛烈批斗。十幾年后，外公已經(jīng)平反，二舅和小舅念念不忘那些金銀玉器，他們?nèi)ハ蛟镂瘯魅蔚睦掀潘骰亍Ｄ菚r的革委會主任生了胃癌，像一根干枯的木棍躺在床上，破茅屋里散發(fā)著一股惡臭，他的老婆披著茅草一樣的頭發(fā)，眼角掛著一團一團的眼屎，哭著說，真的沒有了，不信你們搜好了，有我一定還你們。去哪里了？小舅厭惡地問。賣了。女人說。賣得的錢呢？給錢。二舅說。沒有錢了，女人嚎哭著說，有什么值錢的你們搬吧。外婆聞訊趕來，她掃視了一下屋子，嘆了口氣說，大姐，你給我認個錯吧，認了錯，這事就算過去了。女人撲通給外婆跪下磕頭，說，大姐，對不起。外婆回頭對兩個舅舅說，回去，以后誰也別提這事。endprint

九

大舅在老家住了幾天就回去了，他送給二舅小舅的幾盒糕點，二舅小舅都看不上。都什么年代了，老大還送這個東西，老大這輩子就沒大方過，要不早就做大了。小舅說。他們對大舅不再像以前那樣熱情洋溢，每個人請大舅吃了頓飯盡了地主之誼，就把大舅扔下忙自己的事去了。白云蒼狗世事變遷，以前兩個舅舅需要仰仗大舅，需要他的接濟，所以對他畢恭畢敬，他也以扶持幾個兄弟妹妹為己任，省吃儉用，省下一分是一分往家里寄，最終在生活的磨礪中變得吝嗇苛刻，無論他為老家做得再多，他在兄弟們的記憶里是負面形象居多。要想感受大舅行為后面的溫暖和良苦用心，二舅小舅還沒有那個層次，至少阿樹這么認為。

送走大舅，阿樹有將近半年沒有去看望外婆。生活中有許許多多的忙碌，也有數(shù)不盡的名利和應(yīng)酬，人生就是情不自禁地隨波逐流。在這其間，阿樹又聽說小舅對外婆有了意見。事情起因于二舅將外公生前用過的一只紫砂壺脫手給了一個文物販子，獲得了兩千塊錢。二舅很得意，四處宣揚，吹噓說自己這樣的古董還很多，都是祖上傳下來的。這話不知怎的就傳到了小舅耳朵里，小舅就趕去問外婆，老二的這么多古董哪兒來的？是不是你給他的？外婆說，我怎么知道家里哪些是古董？都是他自己找的，你想要，也自己找吧。小舅翻找了一會兒，說，值錢的早讓老二拿光了。小舅覺得外婆太偏心，而且不知好歹，平時要買米買煤氣買好吃的時想到讓他掏腰包，二舅連一個子都沒出，有好事了卻只想到二舅。后來外婆讓小舅買這買那時小舅就不是很情愿，說，讓老二也買幾回嘛，也給他一個孝順的機會。

這天，外婆在小店里給阿樹打電話，說她家里米缸已經(jīng)見底了，剩飯也快吃光了，讓阿樹去米店給她買袋米去。阿樹急忙買了米往外婆家趕，到了外婆家，見了外婆，剛想說外婆米買回來了，外婆卻搶先開口說，阿樹，你來了，怎么買了袋米來？外婆缸里還有米，沒了你舅舅們會給我買。阿樹看見外婆身邊還站著個五十來歲的老太婆，就笑了笑，什么也沒說。那個女的說，阿樹，不認識我噢，你外婆現(xiàn)在把我當(dāng)她的囡。后來阿樹知道，這個叫愛菊的女人是外婆的同村，老公剛生肝癌死了，外婆在去參加國光寺菩薩開光儀式時和她同道，兩人聊得很相投，現(xiàn)在愛菊和外婆形影不離，每天都按時到外婆這兒報到，幫外婆干干家務(wù)，和外婆一道收拾收拾菜地，外婆不管到哪兒都隨帶她。阿樹非常高興外婆有了一個保鏢，既可以陪她打發(fā)無聊，又可以照料她的生活，這不等于免費雇了一個保姆？兩個舅舅也很高興，都拍著胸脯向愛菊打包票說，你放心，你對我娘這么好，我們心里有數(shù)的。過年時小舅公司里發(fā)放年貨，也給愛菊一份。

這樣過了一年。

一年后的一天，阿樹去看外婆，外婆和阿樹談天，自嘲說，年紀(jì)大了，記性不行了，我記得好像在抽屜里放了兩百塊錢，結(jié)果打開抽屜一看，根本沒放，你說外婆是不是老糊涂了？

阿樹說，是不是被人偷了？

外婆說，怎么會，家里進進出出只有我和愛菊，愛菊這么老實，怎么會偷東西？

阿樹問，我們給你買的那么多牛奶八寶粥你吃完了？你愛吃，下次我再給你買。

外婆說，我自己吃的不多，都讓愛菊拿走了。你剛走，她就來了，她看著你送來的東西不走，我就送了她一箱牛奶，過了幾天，她說她兒子生病了，想吃八寶粥，我就送了她十罐，過幾天她又說她孫子嘴饞想吃八寶粥，我只好又送了她一箱。

阿樹想，看來這一年來我們送給她的東西都讓那個愛菊拿走了。

外婆家經(jīng)常少東西，兩個舅舅一致懷疑是愛菊偷的，讓外婆把愛菊趕走，不要引狼入室，外婆固執(zhí)地說，愛菊是個老實人，怎么會偷東西。過年時外婆家祭祖，舅舅舅媽們也在，愛菊也來幫忙，一家人忙著跪拜磕頭的時候，愛菊端著一只臉盆往后門走，臉盆上蓋著一塊塑料，外婆眼尖，看見了，忙問，愛菊，你端著臉盆去干什么？

愛菊說，有幾只碗，我到河里去洗洗。

外婆說，幾只碗自來水里沖一下就行了。外婆邊說邊走了過去，愛菊倉皇地向外走，外婆突然停住腳步，說，你去吧，別走這么快。

兩個舅舅疾步趕了過去，掀開臉盆上的塑料紙，只見臉盆里躺著一條大鯉魚。二舅一把奪下臉盆，說，以前問你有沒有偷我家的東西，你死不承認，現(xiàn)在你沒話說了吧？你還真有臉！愛菊無地自容。外婆趕過去說，你們干什么，她是去河里洗魚的，是我剛才讓她去的，我自己都忘了這事。

愛菊找到了救命稻草，說，是的，是的。

自己東西讓人偷了，你還替人家打掩護！兩個舅舅氣得直罵。

兩個舅舅原本以為愛菊不會再來找外婆了，誰知第二天她又來了，好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見了小舅，問，三弟，你們公司今年沒分年貨啊。小舅這才想起，由于懷疑她偷東西，小舅媽拿主意，年貨沒給她。

愛菊又跟了外婆一段時間，直到有一次，外婆的金戒指不見了，兩個舅舅不聽外婆勸阻，執(zhí)意報警，警察把愛菊帶到派出所一問，愛菊立刻招了，承認是她偷的。消息傳到外婆耳朵里，外婆居然一點不奇怪，只說，為了個戒指，把人家送進派出所，何必！

愛菊這回是不敢再進外婆家門了。

那天阿樹去看外婆時，外婆正在唉聲嘆氣，見了阿樹，外婆說，阿樹，外婆老了，連飯都燒不動了，外婆想啊，能不能到誰家住著，把我的幾塊生活費給他們，外婆只要吃三頓飯就行了。

阿樹看見外婆已經(jīng)像一張掛在樹枝上即將掉下的枯葉一樣蒼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