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棄疾《青玉案?元夕》“玉壺光轉(zhuǎn)”考釋

摘 要：辛棄疾《青玉案·元夕》中“玉壺”一詞所指，當(dāng)今學(xué)術(shù)界意見不一，大致有兩種說法：一是喻月，一是喻燈。通過對周密所輯《武林舊事》“元夕”“燈品”的解讀，可知，以“玉壺”比喻上元節(jié)各色燈品為最佳釋義。

關(guān)鍵詞：辛棄疾 上元節(jié) 《武林舊事》 燈品

辛棄疾的《青玉案·元夕》寫了上元佳節(jié)踏燈情事，其中有觀燈所見，亦有觀燈所感。關(guān)于詞中“玉壺光轉(zhuǎn)”所指，學(xué)術(shù)界意見不一，大致有兩種說法：一是以“玉壺”喻月，一是以“玉壺”喻燈。

一、“玉壺”所指為何

以“玉壺”喻月的說法以俞平伯先生為代表。俞平伯曾在《唐宋詞選釋》中引鮑照《白頭吟》“清如玉壺冰”一句道：“唐宋詩詞中每以‘玉壺’‘冰壺’喻月。如唐朱華《海上生明月》：‘影開金鏡滿，輪抱玉壺清’，和這詞用法相近，指月而言甚顯?！雹?/p>

歷代以“玉壺”入詩詞的例子甚多，如宋代詩人錢昭度《雨霽剡溪》：“噪蟬金鼎沸，游水玉壺清。最喜魚梁伴，歸帆的的輕。”②錢昭度認(rèn)為雨后初霽的剡溪，如“玉壺”般清澈澄靜，詩中即以玉壺喻水。再如，南宋吳潛《聞同官會(huì)碧》其一：“碧堂前瞰水官，只應(yīng)喚作玉壺看。”③此詩中，吳潛以玉壺喻“萬頃蟾光”之月。清人劉秉恬《玻燈》詩：“月籠疏綺白，冰貯玉壺清?！雹芫陀糜駢刂逵鞑糁獬骸?/p>

查南宋詞人周密所輯《武林舊事·元夕》載：“其后福州所進(jìn)，則純用白玉，晃耀奪目，如清冰玉壺，爽徹心目?！雹葜苊茉凇霸Α币粭l中指出，福州所進(jìn)貢的白玉燈，如“清冰玉壺”，可見，南宋時(shí)確有如玉壺般清徹心目之燈。再看辛棄疾《青玉案·元夕》這首詞，上半闋前三句曰：“東風(fēng)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边B用兩個(gè)比喻，言元宵夜煙火之盛，“花千樹”“星如雨”，何其統(tǒng)一。其中“星如雨”，可與蘇軾《南鄉(xiāng)子·宿州上元》詞中“飛火亂星球”互為印證，上元夜的煙火騰空而起，飄灑如雨，團(tuán)圓似球。后三句：“鳳簫聲動(dòng)，玉壺光轉(zhuǎn)，一夜魚龍舞?！庇谩坝駢亍迸c“魚龍”，指出燈之神韻與形態(tài)，并與詞尾“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暗合?？芍鞍腴犕ㄟ^主人公之所見，寫出了煙火與燈品之盛。

無獨(dú)有偶，以“玉”來形容燈品之韻，除辛棄疾外，亦有詩人范成大。范成大在《上元紀(jì)吳中節(jié)物俳諧體三十二韻》中有：“屏展輝云母，簾垂晃水精。萬窗花眼密，千隙玉虹明?！雹薨褏侵兴廴f眼羅燈比喻成“玉虹”。又《詠吳中二燈·琉璃球》：“龍綜繅冰繭，魚文鏤玉英?！雹咭浴坝裼ⅰ眮硇稳輩侵械牧鹆舯K。姜夔在《觀燈口號(hào)十首》第六首中云：“珠絡(luò)琉璃到地垂，鳳頭銜帶玉交枝?！雹嗫梢姡坝瘛蓖瑫r(shí)又為制作燈品之材質(zhì)。

二、上元夜的燈品

宋代沿襲唐代上元前后三日，城中張燈結(jié)彩之習(xí)俗，上元節(jié)“游觀之盛，冠于前代”。宋太祖時(shí)，上元燈節(jié)由唐代的三日改為五日，即正月十四日至正月十八日。十八日，謂之“收燈”，車馬漸已稀少。南宋時(shí)，“預(yù)賞”試燈，竟從九月賞菊燈后就開始了，迤邐至正月。辛棄疾《青玉案·元夕》詞中之“玉壺光轉(zhuǎn)”“一夜魚龍舞”，皆為南宋時(shí)期的燈品。據(jù)《武林舊事》知，南宋時(shí)期有專門售賣燈品之街肆，謂之“燈市”。臘月即有燈市，有奇珍燈，數(shù)人醵買之，相與呼盧，采勝者得燈，在宋代賭燈為一時(shí)風(fēng)尚。燈品種類繁多，蘇州、福州、新安三地所出燈品最為精妙絕倫，有白玉燈、琉璃燈、羅帛燈、走馬燈、魚龍燈、鰲山燈、珠子燈、羊皮燈、絹燈、燈等。

蘇州所出燈品，“圈片大者徑三四尺，皆五色琉璃所成，山水人物，花竹翎毛，種種奇妙，儼然著色便面也”⑨。燈由五色琉璃制成，其價(jià)高可想而知，正所謂“好燈須買不論錢，別有琉璃價(jià)百千”⑩。琉璃燈的特點(diǎn)是“有色同寒冰，無物隔纖塵”{11}。福州所產(chǎn)燈為白玉雕刻而成，晃耀奪目。新安所制燈品，稱“無骨燈”，“用絹囊貯粟為胎，因之燒綴，及成去粟，則混然玻璃球也”。南宋宮城內(nèi)還有一種琉璃燈山，亦稱鰲山燈，為諸燈之冠，“其高五丈，人物皆用機(jī)關(guān)活動(dòng)，結(jié)大彩樓貯之。又于殿堂梁棟窗戶間為涌壁，作諸色故事，龍鳳水，蜿蜒如生”{12}。珠子燈，用五色珠子為網(wǎng)，下垂流蘇，做成龍船、鳳輦、樓臺(tái)故事。宋代臨安，惟西湖天竺山之“三竺”諸寺所張珠子燈為最盛，燈身裝飾著長垂至地面的珠絡(luò)、琉璃等寶石，此燈為宮廷所賜，尋常人家是不可見的。羊皮燈，則雕鏤精巧，五色狀染，如皮影戲法。羅帛燈，以吳中所制“萬眼羅”最為奇巧，以紅白相間之羅帛為百花或細(xì)眼，制作最費(fèi)工夫，多至萬眼，有“等閑三夕看，消費(fèi)一年忙”的說法。燈，則為錯(cuò)彩鏤金之玳瑁裝飾，又可稱玳瑁燈。明代時(shí)，燈已成為親王儀仗之物，足見其貴重。走馬燈，則用五色蠟紙或菩提葉所為，“若沙戲影燈馬騎人物，旋轉(zhuǎn)如飛”，多表演歷史故事、英雄演義。姜夔《觀燈口號(hào)十首》第七首即描繪走馬燈上演三國故事之景象：“紛紛鐵馬小回旋，幻出曹公大戰(zhàn)年。若使英雄知世事，不教兒女戲燈前?！眥13}直到清代，走馬燈還頗為流行，清人富察敦崇《燕京歲時(shí)記》中載：“走馬燈者，剪紙為輪，以燭噓之，則車馳馬驟，團(tuán)團(tuán)不休，燭滅則頓止矣。其物雖微，頗能具成敗興衰之理。上下千古，二十四史中無非一走馬燈也?！眥14}

“魚龍舞”即舞動(dòng)魚龍燈及魚龍戲，為上元節(jié)的舞蹈。魚龍戲原是漢代百戲劇目的一種。北宋陳所撰《樂書》卷一百八十六“樂圖論”中“雜樂”一條，記載了從古至宋代的雜技項(xiàng)目共三十二種，“魚龍戲”列于漢代雜技之中：“漢天子正旦臨軒，設(shè)九賓樂，舍利獸從西方來，戲于殿庭，激水成比目魚，跳躍嗽水，作霧翳日，化成黃龍?！眥15}《漢書·西域傳贊》顏師古注“漫衍魚龍角之戲以觀視之”曰：“魚龍者為舍利之獸，先戲于庭極。畢，乃入殿前，激水化為比目魚，跳躍漱水，作霧障日。畢，化成黃龍八丈，出水敖戲于庭，炫耀日光。”宋代夏竦詩《奉和御制上元觀燈》：“魚龍漫衍六街呈，金鎖通宵啟玉京?！眥16}可見，宋代上元佳節(jié)觀燈時(shí)，確有“魚龍舞”。陸游《小舟過御園》詩中提到了魚龍戲：“圣主憂民罷露臺(tái)，春風(fēng)別苑晝常開。盡除曼衍魚龍戲，不禁芻蕘雉兔來?！眥17}吳自牧在《夢粱錄》亦記載了魚龍燈品：“又以草縛成龍，用青幕遮草上，密置燈燭萬盞，望之蜿蜒如雙龍飛走之狀?！眥18}而辛棄疾所見魚龍舞，或許就是由《武林舊事》所載舞綰百戲伎藝人沈慶、張遇喜、劉仁貴等六十四人所演出的，亦未可知。一直到明代中葉，仍有魚龍燈、魚龍舞，《金瓶梅》第十五回“佳人笑賞玩燈樓”所見有“山石穿雙龍戲水……七手八腳螃蟹燈倒戲清波，巨大口髯鲇魚燈平吞綠藻……魚龍沙戲，七真五老獻(xiàn)丹書”{19}。

三、煙火及舞蹈表演

上元夜，賞燈為頭等大事，其次為觀看煙花、舞蹈表演，觀者如云，香車寶蓋往往隘通衢，正是“簾前花架無行路”。燃放煙火時(shí)，要搭設(shè)煙火架，《武林舊事·元夕》中載：“宮漏既深，始宣放煙花百余架，于是樂聲四起，燭影縱橫。”{20}宋代煙火表演由專門伎藝人執(zhí)掌，《武林舊事》所載煙火藝人有陳太保、夏島子。據(jù)周密介紹，煙火樣式分為起輪、走線、流星、水爆諸種，辛棄疾詞中“更吹落，星如雨”的煙火樣式或許便是“流星”。伴隨著鳳簫聲動(dòng)，魚龍燈始舞，南宋臨安“三橋等處，客邸最盛，舞者往來最多”。臨安城自舊歲冬孟，已有“乘肩小女、鼓吹舞綰者數(shù)十隊(duì)，以供貴邸豪家幕次之玩”。{21}每夕樓燈初上，則簫鼓已紛然自獻(xiàn)于下。酒邊一笑，所費(fèi)殊不多?！敖K夕天街鼓吹不絕，都民士女，羅綺如云”{22}，往往至四鼓乃還。姜夔《燈詞》詩云：“燈已闌珊月色寒，舞兒往往夜深還?！薄耙仓獝巯Т河我梗杪溷y蟾不肯歸。”{23}所言不虛，以至于“只因不盡婆娑意，更向街心弄影看”{24}。舞蹈結(jié)束后，仍意猶未盡，仍向月下弄清影。歸后自然“困頓春眠，猶夢婆娑斜趁拍”{25}。至燈闌夜深時(shí)，則有持小燈拾遺鈿珥者，謂之“掃街”，逐漸成為元夕遺風(fēng)。

由上述分析可知，辛棄疾在《青玉案·元夕》中把 “玉壺光轉(zhuǎn)”喻為燈品，極言如“玉”般晶瑩潤澤之燈品，應(yīng)為此句最佳釋義。

① 俞平伯：《唐宋詞選釋》，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177頁。

② 傅璇琮：《全宋詩（72冊）》，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第587頁。

③ 厲鶚：《宋詩紀(jì)事》，商務(wù)印書館1937年版，第1574頁。

④ 劉秉恬：《公余集》，清乾隆五十年刻本，卷四。

⑤⑨{12}{20}{21}{22}{25} 四水潛夫：《武林舊事》，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29頁，第29頁，第29頁，第30頁，第30頁，第31頁，第31頁。

⑥⑦ 范成大：《范石湖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325頁，第365頁。

⑧⑩{13}{23}{24} 姜夔：《姜夔集》，時(shí)代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122頁，第122頁，第122頁，第125頁，第125頁。

{11} 王啟興：《校編全唐詩》，湖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324頁。

{14} 富察敦崇：《燕京歲時(shí)記》，北京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86頁。

{15} 趙伯陶：《王士詩選》，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9年版，第31頁。

{16} 金啟華：《全宋詞典故考釋詞典》，吉林文史出版社1991年版，第570頁。

{17} 陸游：《劍南詩稿（上）》，岳麓書社1998年版，第438頁。 {18} 吳自牧：《夢粱錄》，中國商業(yè)出版社1982年版，第2頁。

{19} 蘭陵笑笑生：《金瓶梅》，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8年版，第356頁。

參考文獻(xiàn)：

[1] 俞平伯.唐宋詞選釋[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

[2] 四水潛夫.武林舊事[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

[3] 吳自牧.夢粱錄[M].北京：中國商業(yè)出版社，1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