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光鳴
趙光鳴,湖南瀏陽北盛倉人。1958年隨父進疆。北京大學(xué)哲學(xué)系畢業(yè),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國家一級作家。曾任新疆作家協(xié)會常務(wù)副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六屆全國委員。已出版長篇小說《青氓》《遷客騷人》《亂營街》《金牌樓》《赤谷城》《莎車》《旱碼頭》等九部,小說集《遠巢》《絕活》《死城之旅》《郎庫山那個鬼地方》等八部,電影兩部。代表作有《石坂屋》《西邊的太陽》《穴居之城》《絕活》《漢留營》《帕米爾遠山的雪》等。為西部有代表性的重要作家?,F(xiàn)居烏魯木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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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頭題·西部中國小說聯(lián)展(八)
旱碼頭(長篇小說節(jié)選)
趙光鳴
趙光鳴,湖南瀏陽北盛倉人。1958年隨父進疆。北京大學(xué)哲學(xué)系畢業(yè),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國家一級作家。曾任新疆作家協(xié)會常務(wù)副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六屆全國委員。已出版長篇小說《青氓》《遷客騷人》《亂營街》《金牌樓》《赤谷城》《莎車》《旱碼頭》等九部,小說集《遠巢》《絕活》《死城之旅》《郎庫山那個鬼地方》等八部,電影兩部。代表作有《石坂屋》《西邊的太陽》《穴居之城》《絕活》《漢留營》《帕米爾遠山的雪》等。為西部有代表性的重要作家?,F(xiàn)居烏魯木齊市。
野栗嶺是燕山山脈北部緩坡地帶無數(shù)丘陵中的一座,高不過百米的樣子,綿延數(shù)里。嶺上長滿了松樹、杉樹、栗子樹、山楂、椿樹、山毛櫸、榛樹等雜木,荒草萋萋,隱藏著一座座幾十年上百年沒有人前來祭掃的野墳。野嶺子草木間有一條小路彎曲地若隱若現(xiàn),爬過幾道坡背,逶迤向北伸去,最后消失在廣袤無垠、莽莽蒼蒼的塞外高原大地。
從這條嶺路走,到嶺北的哥舒鎮(zhèn),以及更遠更北一點的張北縣,至少比平原上的車馬路要近四五里路,但是很少有人為了省這幾里路程來走這荒嶺野路。在嶺南的幾個村子里,流傳著一些有關(guān)這個野嶺子的陰慘故事,多半都和早年的一個慘烈的傳說有關(guān)。那個故事發(fā)生在同治年間,說是有一個商客,從京城里逃出來,帶了一個女子,被人追得慌不擇路,就躲藏進了野嶺子的雜木林里。但是追殺者很快找到了他們,取了他們的首級,不僅碎尸萬段,還把他們的頭高掛在一棵高大的野栗樹上,讓所有過路的人膽戰(zhàn)心驚。在老輩人的口述中,這像是一個真實的故事,他們甚至能說出那被殺的商客的名字。那同他一起殉情的女子,據(jù)說是一個有權(quán)有勢的顯貴的第五個妾,因為喜歡綾羅綢緞和這個做絲綢生意的商客有了往來,日久生情,難以自拔,于是相約私奔。顯貴以此為奇恥大辱,以重金雇傭殺手,全力追殺之。
這個故事的真實部分后來被人不斷地演繹,變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鬼影陰魂顯靈現(xiàn)形的魔咒傳說。有人說,京城的那個顯貴派人殺了私奔者的第十七天的早晨,在自家庭院里賞花,好端端地突然怪叫一聲,七竅噴血,撲地而死。兩個拿了重賞的殺手,向顯貴報告了殺人成功的消息后,又回野栗嶺取殉情者的人頭,因為只有把人頭交給主使的人,才能拿到另一半賞金。他們沒來得及走下野栗嶺,就在殺人現(xiàn)場莫名其妙地被野藤纏住。那些葛藤不顧殺手的掙扎嚎叫,越纏越緊,且騰空提起,把兩個人如蕩秋千一般拋了出去,高高吊死在一棵山毛櫸樹上??梢韵胂?,這些后來的故事已經(jīng)離真相越來越遠,最后變成了山下的人們一個經(jīng)久不衰津津樂道的說神道鬼又加因果報應(yīng)的傳說。夜深人靜的時候,人們可以聽到野嶺子里傳來鬼的叫聲,像凄厲的蘆管哨聲,縹緲而來,細若游絲。眼尖的,還能看見嶺上藍瑩瑩的磷火在游動,白色的鬼影在那些磷火中忽隱忽現(xiàn)。
這些傳說越傳越神,真是嚇住了不少人,不到萬不得已,人們不往嶺坡上走。尤其是夜里,沒人敢走荒山野嶺的夜路。
沒有人想到,這個被人們重復(fù)了幾十年的前朝故事,在光緒末年的某個秋天,會被一個新的、更真實的故事所取代。
死在野栗嶺的陸賈氏是獵戶葛六十四首先發(fā)現(xiàn)的。
葛六十四這天進山晚了一個時辰。
頭天夜里,他和樵夫朱厚德喝了半壇酒。這壇子酒是太仆寺的朱老三托人帶過來的,說是西口外的古城子杏林泉燒坊里出的酒。京津和直隸的商隊,還有鎮(zhèn)番商隊從古城子把這酒和別的貨物馱到塞上,再往各地貿(mào)易,喜好杯中物的酒友們可以用皮子、藥材等本地的土特產(chǎn)交換。朱老三是厚德的兄弟,帶過話來,一壇酒,用兩張旱獺皮子或一張狐子皮來換。這種酒葛六十四從沒有喝過,好喝得很,喝得興起,兩個人差不多喝掉三斤。一覺睡到天光大亮,醒了過來,暈眩的感覺還在,但腦袋不痛,這說明昨夜里喝的是好酒。葛六十四和樵夫兄弟平時喝的都是本地出產(chǎn)的地瓜燒,價廉質(zhì)劣,喝時痛快,但很少有頭不痛的時候。
野栗嶺和周圍的矮山有不少的野物,飛禽有山雞、野鴿、鷂子、鸛等等,走獸有狐子、狼、獐、鹿、兔子等等。只要腿勤,吃得了苦,往嶺子深處多走點,每天出去,總能有些收獲。昨夜里喝了酒,獵戶和樵夫商量好了,過幾天跑趟張北,興致好了,再遠點還可去趟太仆寺,把手頭的皮子換給商隊,弄些碎銀子,或者干脆就換成酒,好好快活快活。
樵夫沒有獸皮,但有山珍,打柴的時候,撿挖過不少的黨參、貝母、山菇,這些東西晾曬成干貨,一樣可以換錢換酒。
到了這個季節(jié),太陽光照弱了下來,太陽不時被大團的云所遮掩。風(fēng)從嶺背上刮下來,把漫山遍野的樹和灌木搖得颯颯亂響。葛六十四讓涼風(fēng)吹清醒了,慢慢地往嶺子深處攀爬,過了一座野墳,他腳下滑了一下,認出這墳里的人是他和樵夫掩埋的。這個人死得蹊蹺,死在哥舒鎮(zhèn)通陸家川和雁落坡鎮(zhèn)的三岔路口。一個路人給了他們十二個銅錢,讓他們把死人捎到野栗嶺上埋了,還說自己是個過路人,不認得死者,不忍看著一個人的尸首曝在光天化日之下腐爛發(fā)臭或被野狗和兀鷲啃食,所以有此善舉。
獵戶和樵夫認真看了看死者的臉,瘦瘦的,很濃的眉毛,左眉中間有顆黑痣。他是被人殺死的。頸動脈被割斷了,血全滲進路口的泥沙里,所以他的臉色蒼白得像張白紙。
世道不太平,商道上經(jīng)常有這樣的無名尸首出現(xiàn),大多都是因為錢財被打劫后死于非命的。這個死者被拋尸的地點離交通要道有不短的一段距離,是三岔路口的雜草叢里,好像剛斷氣就被人發(fā)現(xiàn)了。好心人請獵戶和樵夫幫忙埋尸時,死者的血還在靜靜地地往外冒呢。
他們在這座野墳墳頭上插了根香椿樹枯木,兩人還為死者豎了塊無字石碑。雖然因年久石碑被野草葛藤掩埋,獵戶還是認出這是他和樵夫親手筑的墳。他發(fā)現(xiàn)無字墓碑下有一個很大的鼠洞,就一邊用手挖了些山土把洞子堵上,一邊對墓里的人說幾句抱歉之類的客套話。收過別人的錢后埋了的人,是該來看望一下的。獵戶覺得有點歉意的是,經(jīng)常到嶺子上來,卻從來沒有想過看看這個可憐的人,這是很不應(yīng)該的。
把鼠洞填了,獵戶看土是濕的,一定昨夜里落過一點小雨。他看到山路上有些模模糊糊的印子,不像是動物踩踏過的足跡,就停下腳步,仔細觀察,忽然覺得今天野嶺子上好像有點不對頭。多年狩獵,他的鼻子像獵狗一樣靈,稍有異味,立刻能夠分辨出來。
確切說,他嗅出了一股奇特的味道,不是山林里百草萬物的味道。
他在風(fēng)中站著,屏聲息氣地嗅著,嗅出了胭脂的氣味——女人的氣味。
他站的地方正在嶺子半腰,這一帶雜林很密,坡勢平坦一些,但視野不開闊。他站了一會兒,用手里的雙筒槍槍管撥開左邊一側(cè)的野刺和薔薇,有一道刺目的光在他眼前閃了一下,他的心猛然抽緊,情不自禁地驚叫了一聲。
在暮秋的枯枝敗葉映襯下,陸賈氏衣衫顯得異常華麗而醒目。她確實是仔細地施過粉黛和胭脂的,獵戶看得清楚,這樣穿戴妝扮的女人,除了賈小鳳,陸家川沒有第二個。雖然她把自己高高地吊在一根粗大的松枝上,但葛六十四沒有看到以前看到的吊頸者那樣的猙獰丑惡的樣子。陸賈氏生前是個美人,死了還是個美人,她的舌頭沒有吐出來,嘴是閉著的,眼睛半睜著,好像在凝視著什么。她的發(fā)髻梳理得很整齊,紋絲不亂,只是人太瘦太單薄了,這都是肺癆病折磨的。
葛六十四知道這女人得的是絕癥,咳血咳了好幾年,肯定活不長了,但想不到她會以這樣的方式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
狩獵者在陸賈氏的腳下仰望死者,看女人的臉色蒼白如紙,嘴角有黏稠的液體流出,又化成縷縷細細的白絲在風(fēng)中飄散。知道她去不歸路有了一些時辰,不可能再救得回來,便放棄了施救的念頭。自古紅顏多薄命,這個賈小鳳真是應(yīng)驗了這個說法。他在野嶺子里見過這女人好多回,都是站在同一個地方,眺望遠處的高原大野。這個女人是個情癡,她是在望她的男人呢!
在同一個村子住著,獵戶也略知道一點這女子的來歷。她是陸家的行商老三陸篤本從天津衛(wèi)的風(fēng)月場上帶回來的。本來以為到了幾百里地外的塞上老家,成家立業(yè),從此恩愛過活兒,不會再有什么意外,但是女子在天津衛(wèi)的底細,以及如何和陸家老三相識相愛,及最后從良的經(jīng)過,不知道怎么走漏了風(fēng)聲,最后還是傳到了陸家的磚墻大院。陸家的族長陸老大和陸老三進行了一次嚴肅談話,規(guī)勸陸老三放棄這個女子,不能因為這么個風(fēng)塵女子讓陸家清白的門風(fēng)受到玷污。但是陸家老三絲毫不為所動,對大哥的軟硬兼施回以堅決的不妥協(xié)。大院不讓進,陸老三干脆自己蓋房起屋,就在陸家大院旁邊蓋了兩間瓦房,并且放棄了將近一年的經(jīng)商事業(yè),陪妻子度過那段艱難的時光。大約兩年后,陸篤本又回來住了一段時間,再走的時候,是這年的深秋。那時候陸家大院對陸賈氏的態(tài)度有了些松動,不像前幾年那樣隔膜如同路人了。篤本說這回去的地方是個遠地方,跟歸化的大商號大盛魁的駝隊一起走。那個地方在新疆,有七八千里路呢,當(dāng)年趕大營的天津衛(wèi)楊柳青商販,就是走這樣的遠路。
在此之前,篤本是個小本經(jīng)營的小商人,主要跑的是從張家口、張北到京津的商路,錢不好賺,他想另辟蹊徑,為自己打開一片新天地,真正闖出一番業(yè)績來。他在跑短途的商業(yè)活動中,認識了不少從西邊過來的津幫商人和直隸商人,那些人個個財大氣粗,說起哈密、古城子、迪化、伊犁來,眉飛色舞,神氣活現(xiàn)。津幫人士有喜歡吹噓的毛病,但陸篤本相信他們不是夸夸其談。為了印證那些人的話,他還專程跑了趟歸化城,走訪了大盛魁的幾個貨棧,從而堅定了西進的決心。
陸家老三就這么義無反顧地走了。
葛六十四至今還清楚地記得,篤本那天是從野栗嶺的山道上往張北方向去的。賈小鳳把他送到老松樹下,哭得淚水滂沱,篤本也流著淚,說他去了很快就會回來,多則兩三年,短則一年,那地方要真是好了,他回來接了她和孩子一起去那邊過活兒。
獵戶當(dāng)時正好在嶺背上,這個生離死別的場面他全看在了眼里,而且讓他知道,世上還真有愛到刻骨銘心的男女。
陸家老三這一去,沒有再回來。起初還有信和錢物捎來,后來,送信和錢的人不再來了。
又過了兩年,陸家老二陸篤忠出過一趟遠門,在張家口見到過一個商客,那人認得篤本,說在古城子見過篤本,但后來好像聽人說,他在回歸化城的半路上,駝隊遭劫匪搶劫,死了好幾個人,說不定篤本就死在那些劫匪的刀下了。
那個盜匪出沒的地方叫黑戈壁,又叫馬鬃山,是個很可怕的地方。很多躲稅卡的商客,在那里把財貨丟個精光不說,有的把命都搭上了。
篤本肯定是死了,要活著,不會音信全無。
塞上雖然荒僻,卻有川流不息的商隊經(jīng)過。再遠的信息,都會由駝隊商旅捎過來。
陸家老三是個誠信執(zhí)著的人,依他的秉性,如果還在人世,不會拋下妻兒不管不顧。
所以,獵戶相信,陸家老三一定是命歸西天了。
這就是人的命,不論貴賤,最后都難逃一死!
葛六十四猶豫著要不要把吊在樹杈上的女人解下來,想了一會兒,沒有貿(mào)然行動。側(cè)耳聽了聽,旁邊山架上有斧斫的回聲,便朝那邊打了幾個尖哨,那邊回了幾聲哨子。不一會兒,樵夫厚德跑了過來。兩個男人對著死人發(fā)了幾聲感慨,說這個女人等男人等到死也沒有把男人等回來,真是夠可憐的。
兩人合力把陸賈氏從樹杈上解下來,找塊干凈草地放置好,便由樵夫看守著,獵戶下山去陸家大院通報。葛六十四想這事只有去找陸家老大陸篤誠。篤本如今只剩下一雙兒女,大的十七八歲,是個姑娘,小的那個才十五六歲,在張北侯九治掌柜的聚仙酒樓當(dāng)學(xué)徒。小孩子能干啥?獵戶覺得這樣的大事,還是得找能主事的人。畢竟死的人與陸家有關(guān),如何安排后事,總得由陸家出面。
葛六十四匆匆下了山嶺,直奔村頭的陸家院子而去。穿過了村道的十字路口,正要左拐,忽然看見篤本的女兒北黎從對面的街上過來,胳臂下夾著個青花小包袱,也進了左拐的路。獵戶看女娃的樣子,像是走了遠路回來,一問,果然是去了張北,給弟弟北征送寒衣。女娃說,是娘讓她去的,眼看天氣涼了,娘不放心年幼體單的弟弟,讓她一定去一趟縣城。
小女子不知道家里出了天大的事,對獵戶露著小少女美麗樸實的笑容。
獵戶嘆了一聲,心下有些不忍,想了想,說:“娃呀,你娘是怕你難受,她把你支開了,她是不想再拖累你??!”
女娃認真看著獵戶的臉,猶疑地說:“葛叔,你這話啥意思?你說我娘把我支開干啥?”
獵戶橫橫心,抻抻臉說:“娃呀,你娘走了,是在野嶺子上走的,我來報告你們一聲。”
獵戶沒打算瞞女娃,他只是沒想到下了山第一個碰到的人會是這女娃。他發(fā)現(xiàn)女娃好像早有思想準備,像木頭一樣怔怔地望著他,她沒有哭出聲,只是雙眼噙滿了淚水,牙關(guān)緊咬,臉色灰白。這個苦命的孩子經(jīng)歷了她這個年紀的孩子不該經(jīng)歷的事,已經(jīng)學(xué)會了隱忍和克制,面對這個冰冷的世界,她知道哭是沒有用的。
獵戶想說幾句安慰的話,但還沒開口,女娃已經(jīng)掩著臉瘋了似地跑開了。
她是往野栗嶺跑。她一邊跑,一邊想獵戶的話,葛叔說的沒錯,她真是被娘支開的。她應(yīng)該想到的,娘久病纏身,絕望了,不想活了,并且不想死在自己家里?,F(xiàn)在想起來,娘在下決心離開人世前,做過很多鋪墊,先托了人把弟弟北征送到了張北的酒樓學(xué)藝,還托了人為女兒相親找個好人家。她知道娘這兩年來看女兒長大了,心里最掛念的就是這個事。但是,這件事看來娘等不到結(jié)果了,她的血快吐完了,精力快耗盡了,她是眼看就要沒有油的燈,即將熄滅在飄搖的風(fēng)雨中。
北黎連娘會在野栗嶺結(jié)束生命都想到了,她知道娘常常去那個地方,在那棵老松樹下凝望西北方,盼著遠走異鄉(xiāng)的丈夫能在山道的前方出現(xiàn)。那棵老松就是娘的望夫松,對遠方的凝望寄托了娘朝朝暮暮的思念和期許,即使聽到了男人的死訊,還是固執(zhí)地繼續(xù)眺望,娘不相信自己的男人會撇下她去死,他一定還活著。
現(xiàn)在娘死了。
女兒想,娘是徹底地絕望了,她的病讓她絕望了。
女孩北黎跌跌撞撞地向嶺上跑。
塞上的風(fēng)颯颯地撲面而來,黃葉亂飛,滿世界已透寒涼。
陸賈氏的葬禮就在野栗嶺上的老松樹下草草進行。陸家大院的族長陸篤誠正準備出門去北盛鎮(zhèn),獵戶來報死訊,他只好放下手頭的事,出面主持了這個簡單的告別儀式。像死者這種死法,在陸家川是非常犯忌的。一個在陸家始終沒有名分的女人,本來就讓人不待見,再這樣尋死,更讓陸家感到尷尬。陸老大干脆沒讓遺體進村,連陸老三自家的房屋也不讓進,就招呼族人在嶺上臨時用蘆席搭了個靈堂,在這個草席靈堂里讓喪事冷冷清清地走了個過場。
棺木是借了村里孤老吳延壽老漢的備用棺。那老漢自稱老不死,八十有八的壽數(shù)了,還牙堅眼亮,腿腳硬朗,一點看不出要死的跡象。對借棺一事,老漢滿口答應(yīng),他那件壽材是雜木材質(zhì),屬真正的薄材,老漢本來就看不上,作價給一個年輕女人去躺,是給自己增壽添年呢。
蘆席靈堂里,陸賈氏的遺體只停放了兩天一夜,供了幾樣面食點心和果子之類,燒了些香和紙錢,場面簡陋而草率,靈棚里,只有一雙兒女北黎北征守靈。陸老大和陸老二篤忠各派了兩個后輩象征性地磕了幾個頭,這喪禮就無人再來參與,連看熱鬧的鄉(xiāng)鄰都沒有。野嶺的鬼故事聽得多了,大家對這個現(xiàn)實版的吊死鬼更是害怕,唯恐沾上晦氣邪氣,故沒有人愿意到嶺上來。好管閑事的獵戶和樵夫?qū)嵲诳床贿^眼,煮了一只山雞當(dāng)供品,又請村里的私塾陶先生寫了個挽聯(lián),再扎了個紙幡豎到棚席之上。那挽聯(lián)上寫著黃泉風(fēng)露冷,青冢薤歌哀等黑字,還有遙遙迢迢,渺渺茫茫以及懿德流芳之類的話。獵戶和樵夫不清楚紙上的意思,把它們貼在陸賈氏上吊的大松樹上,以示對可憐的姐弟和死者的同情與憐憫,還有悼念。
陸賈氏的尸骨不能進陸家墳場,只能埋在荒山野嶺上,這是陸老大的意思。北黎沒有反對,她知道這也是母親的遺愿。埋骨青山,埋在能望見遠方親夫的老松下,做女兒的沒聽娘說,也能猜出,這是娘最后想待的地方。
墓坑是獵戶和樵夫挖的。陸老大對兩個光棍兒的報償是每人兩瓶二鍋頭酒,一扎關(guān)東煙葉,再就是讓他們參加了一個簡單的喪席。守靈的姐弟對幫了忙的長輩只有磕頭和流淚,還有說不完的感謝話。在他們的母親的薄棺被粗繩徐徐放入腐殖味刺鼻的墓穴時,他們的哭叫聲撕心裂肺,驚天動地。山土扔向薄棺發(fā)出的砰砰響聲,像雷電一樣轟擊著他們的心。他們?nèi)鶜q的母親,就這么躺進了野山坡的腐土底下,永遠不能再見了。她短暫的一生歷盡磨難,受盡屈辱,最后落到這樣一個悲慘的下場。他們?yōu)榭嗝哪赣H哭到深夜,陸家院子沒有人幫著守靈,只有獵戶和樵夫陪著他們。兩個俠義心腸的光棍兒點了堆山火,火勢熊熊,照亮山野。火的溫暖,讓姐弟倆身上慢慢不再寒冷,他們聽了獵戶和樵夫的勸慰,把臉上的淚水擦干,路還長,得挺起腰板來,想辦法活下去。
埋了母親的第二天,請假回村奔喪的北征得回張北,繼續(xù)去當(dāng)他的洗碗工,葛六十四和朱厚德也要去太仆寺,正好一起走。獵戶和樵夫各有騾馬,馱著皮子和山貨,可以讓北征娃換著在兩匹騾馬背上坐。這兩個人真是想幫姐弟倆一把的,他們本來可以晚兩天再走,為了捎上北征娃,臨時決定提前兩天出發(fā)。
沒有了母親和弟弟,北黎覺得屋子里又空又冷,往后的日子該怎么辦?她連個可以商量的人都沒有。整村子的人,自打知道母親的身世后,就都躲著母親,沒有了父親的消息,這村里的人更勢利了。北黎打小懂事起,就感覺到了世態(tài)炎涼。陸家的人們,在父親還回得來的時候,路上見了面,還給個不尷不尬的笑臉,后來連鼻子哼哼聲都懶得給了。他們本來就嫉妒經(jīng)商生財?shù)娜?,篤本的脫貧致富把他們的窮困面貌襯得更加可悲,他們?yōu)榇硕淮姳人麄兓畹煤玫娜恕R坏┌l(fā)現(xiàn)了這種人也有可以安慰他們的短處,他們便會如獲至寶,毫不留情地加以利用。比如,有了錢的陸篤本領(lǐng)回來了一個妓女,就讓他們非常受用,他們?yōu)榇硕L久地保持著精神的優(yōu)勢,對這個商人及其家人極盡鄙視之能事。
北黎和北征就是在這樣惡劣的環(huán)境下長大的。那個土磚墻圍起來的大院,他們很少進去。除了非辦不可的事,母親是不愿進那個灰漆大門的。那個大院陰冷的氛圍,也傳染著北黎,長到十七八歲,她能記起來的進大院的次數(shù),不會超過十次。
在野栗嶺的蘆席靈堂里,大伯父陸篤誠對她說過,把娘埋了,哪天到大院來一趟,他有話要跟她說。
她想伯父找她,可能要同她算母親葬禮上的花費,棺木和幫工的工錢、酒錢,這些錢從哪里去支出?還有父親蓋的這兩間屋,伯父早就說過,要折這些年來的流水賬。這些年,孤兒寡母,不種田地,不養(yǎng)六畜,吃的喝的,主要靠大院接濟,就靠母女平日那點針線手藝,能管住三張嘴么?不用房抵債還能有什么辦法?
北黎又想,伯父還有一件事,可能要找她,就是給她找個婆家,把她嫁出去。她的實足年齡,已經(jīng)過了十七歲往十八歲走了,她知道母親曾經(jīng)跟伯父提過這件事,現(xiàn)在母親不在了,父親失蹤幾年,杳無音信,他就更有理由來提這件事。
女子不知道父親和大院的恩怨到底有多深,比如,爹也是陸家的兄弟,陸家的九十幾畝田地也有他的一份,就是分家也該分上三分之一,為什么爹不在了這樣的事族長連提都不讓人提?還有大院的房屋,也該有爹的一部分,爹為什么要另起土木自己建房?難道僅僅因為爹帶回來了一個他們不待見的風(fēng)塵女子?這些事,北黎長大一些后,漸漸有了疑問,但沒有人告訴她真實的情況。娘也不說,娘只告訴她,爹不在了,沒有了他捎過來的錢,日子能過下去,還是靠了大院的接濟,每年的收成,能想到給孤兒寡母一杯一瓢,這已經(jīng)是有仁有義了。沒有這樣的接濟,僅靠一點針線手工,哪里能養(yǎng)活一家三口??!
娘在陸家川十幾年,遭遇到的冷落和屈辱,數(shù)不勝數(shù),卻總是逆來順受,從不以怨報怨,對族人和村人總是懷著謙卑之心。娘有顆金子般的心,善良而寬容,和她美麗的容顏相互映襯,是北黎眼中最美的人生楷模。沒有人知道,更沒有人愿意知道,娘的墮入青樓,比那些煙花柳巷里被逼迫出賣肉身的女兒們,有著更慘烈、更讓人心酸的原因。
關(guān)于娘的身世,北黎從娘斷斷續(xù)續(xù)的講述中知道了個大概。娘的出生地在膠東,原是個小康之家,祖父做過縣衙的文書,父親是貢生,家有山林田產(chǎn),雇得起長工,不愁衣食。貢生在小鎮(zhèn)里頗有人望,耕讀之余,還在自家辦學(xué),每年收學(xué)生若干,授業(yè)解惑,十分認真,加之其為人師表,儒雅高潔,頗受學(xué)生愛戴和家長尊敬。有一年,鎮(zhèn)上大戶潘大人延請貢生上門授業(yè),對象是潘大人的孫子玉石兒,貢生堅持要頑兒到私塾就讀,對盛氣凌人的潘大人的特殊要求沒有給予特別的重視。潘大人得到貢生客氣的回絕信后,按捺住怒火,將玉石兒親自送到賈家,以為貢生會恭恭敬敬聽他的指示吩咐,可貢生還是沒有單獨授課和單獨開桌同意,堅持要玉石兒和眾學(xué)童坐在一起。兩次拒絕,讓潘大人心中不快。
后來的事態(tài)發(fā)展,是賈貢生的不識時務(wù)和自視清高,還有他的耿直認真,促使潘大人與他反目。
那玉石兒在潘府里嬌生慣養(yǎng),非常頑劣,且稟性惡毒,在學(xué)童中橫行霸道,惡作劇不斷。比如往同學(xué)脖子里塞死蛇,逼人吃他的鼻涕和糞便,可說惡到極致。他又不好好聽課,影響別的學(xué)童也無法學(xué)習(xí)。貢生不能容忍,送玉石兒回家,對潘大人說,這孩兒不是塊知書達禮的料,還是在家里待著吧!
潘大人大怒,拍案大罵,徹底翻臉。貢生一臉凜然,拂袖而去。
潘大人做過臬臺,現(xiàn)有兩個兒子在朝做官,有錢有勢,無人敢惹。貢生不買賬,就此埋下禍根。
大禍臨頭是因為貢生的一個學(xué)童家長被查出秘密會黨的身份,朝廷追出線索,大肆捕殺余黨。那趕到膠東辦案的官員,恰好是潘大人的二公子。學(xué)童家長被捕,嚴刑拷打中被問到賈貢生是否也參加了會黨,完全是誘供。那玉石兒又指證在學(xué)堂里看見老師和那家長一起議論朝政,罵過皇帝,還大罵過吳三桂是漢人敗類。學(xué)童家長屈打成招,貢生百口莫辯,當(dāng)夜被捕快捕走,第二天即被推上法場,同九個會黨一起,被斬首示眾。
按大清律條,凡坐實參加反清社團幫會者,處極刑,且處滿門抄斬。貢生人頭落地,兩個兒子也跟著人頭落地。小康之家頃刻被抄沒。賈小鳳和母親之所以躲過這場血光之災(zāi),是因為大捕殺時正在招遠大舅家,聽到消息后落荒逃命,四處躲藏,提心吊膽,惶惶不可終日。母女兩個一路流落到天津衛(wèi)。
幾個月的流浪逃命,身上盤纏已經(jīng)用盡,母親本就多病,一路艱辛奔波,又加心堵氣悶,在路邊倒下去,奄奄一息。其時正是冬天,衣單腹空,母女倆在寒風(fēng)中掙扎,叫天天不應(yīng),喊地地不靈。賈小鳳把最后一只玉鐲子當(dāng)?shù)?,找了家小客棧,總算把重病中的母親安頓到一個有爐火的地方。
在舉目無親的城市里,身無分文,要度過寒冬,還要給病人治病,賈小鳳能有什么辦法?
母女倆落腳的客棧,在一條叫悅來巷的街上,旁邊有一座粉樓,時常有些商客模樣的人出入。這些人出手大方,又個個好色,見到漂亮臉蛋,愿意出幾倍的價碼,姐兒們高興,老鴇更高興。客棧主人試探過后,鴇母出面,將走投無路的良家落難女拉進了艷春樓。
陸篤本和賈小鳳的相識,就是在女子墮入風(fēng)塵的那些日子。塞上行商陸篤本住進了客棧,恰與小鳳母女住隔壁。他是個熱心人,又會一點醫(yī)術(shù),常常關(guān)心母女的冷暖和病患,同情之舉讓女子感動。兩人熟稔起來,漸漸難分難離,感情日堅。大約半年后,母親病逝,這對有情人借葬禮的機會,雙雙逃離。
陸篤本把新妻帶到家鄉(xiāng),遠離煙花柳巷。他以為把愛妻安頓好,守著田園鄉(xiāng)親,從此能過上安穩(wěn)寧靜的生活。這樣的生活確也過了幾天,但是他是個商人,不可能總守在家里,他必須為妻兒去掙養(yǎng)家糊口的錢。
陸篤本出門遠行了。他一走,一切都變了。
北黎常常為苦命的母親鳴不平,為什么老天對人如此不公?
娘是多好的人??!不僅出身體面、人長得漂亮、心地善良,還識文斷字、心靈手巧。正是因為她人才出眾,爹才對她一見傾心,愿意和她廝守終生。
都說好人有好報,可是為什么老天不給娘好報?。?/p>
北黎在空空落落的屋子里,一邊整理娘的遺物,一邊為苦命的娘傷心落淚。家徒四壁,但屋里每個角落里都充滿著娘的味道。那本《石頭記》還在,在桌案的抽屜里放著,還有一本《全唐詩》,一本《聊齋志異》,都是娘最愛讀的書。八年前爹從京城里帶回來的這些書從此成了她枕邊須臾不可或缺的至愛。北黎記起來,娘讀《石頭記》時常感嘆,說自己得了個不該得的病,人家林黛玉得的肺癆是富貴病,我這么命賤的人怎么也得這樣吐血的病??!
在放書的抽屜里,還放著一摞信,是爹多年前寫給她的,娘用一根絲帶扎著。還有一個香袋、兩只銀鎖,銀鎖應(yīng)該是留給姐弟倆的紀念物,一人一把。旁邊留著一封信,是專給女兒的。娘的毛筆字寫得很娟秀,只有短短的幾行:
黎兒:
娘走了。娘的最后一口血,不能留在屋里。
照顧好北征,他還小,娘真不放心。從今往后,你們要相依為命了。
你爹的信也留給你,說不定會用得上它們。
我的血要不是這么快就要流盡,我還想等你爹回來哩!
娘不信你爹的死了,你大伯二伯都說他死了,我還是不信。
你爹生不見人,死不見尸,事有蹊蹺。你們?nèi)绻袡C會,最好能查個水落石出。
娘總不死心,你爹說不定還活在人世哩。
這是娘的絕筆,是遺書。
孤女北黎一字一字讀著,心如刀絞,淚如泉涌。
陸家川村在塞外的村落中間,只能算個中等規(guī)模的村子。當(dāng)初的先人們選擇在這樣一個地方落腳,很可能是看上了這里的地廣人稀,荒涼閉塞,離官府和苛捐雜稅比較遙遠。這里的土地算不上肥沃,但是地勢還算平坦,有條小河從遠方蜿蜒而來,滋潤兩岸的田地。這條小河叫太子河,據(jù)說這一帶是元朝某王子的封地,所以有了這么一個河名。是不是這樣的來歷,沒有人認真地考證,但這里離顯赫一時的元上都確實不遠。站在野栗嶺上往南看,陸家川村在太子河的右岸,更遠一些的雁落灘鎮(zhèn)在河的左岸,就像一根藤蔓上的兩個地瓜。
高原在這樣的視野中才能看得清楚分明,它是大地壯闊磅礴的隆起。燕山山脈在南面矮下去,像是煙藍色的礁岸和島嶼。
這里最好看的景致是在五月和六月,整個大地都是綠色的,開滿了明黃色的金蓮花,星星點點,光彩熠熠。天空藍得澄明,白云白得潔凈,四望一派空寂,遠山如夢如幻。無邊的空曠令人心曠神怡。
但是現(xiàn)在卻進入了塞上最讓人難過的時節(jié),眼看進入了暮秋,起風(fēng)了,漫天落葉和草屑亂飛,風(fēng)是白毛風(fēng),很冷,天地混沌灰暗,讓人心緒壓抑。幾天來,孤女北黎一直沉浸在喪母的悲痛中,睡不著覺,就是打個盹兒,也在噩夢夢境中,眼睛剛閉一會兒,就被自己的驚叫嚇醒。好幾天沒有吃東西,她不覺得餓,眼前總是恍恍惚惚。她記得大院的堂弟鹿草來看過她,還送來了饃和煮蛋,還有咸菜,好像還交代了大伯說的什么話。她盯著炕桌上的粗碗,里面的饃和蛋的確是昨天送過來的,她沒有動過。鹿草送饃來時說了大伯父要他轉(zhuǎn)告的話,她費勁地想了想,終于想起來,伯父要她到大院一趟,有事要商量。
人死了,大院的人好像變親近了一些。就連鹿草,原來從不叫北黎姐姐的,昨天也叫了。大院里的娃娃們,對他們?nèi)宓膬号?,總是不愿意親近,那沒有說出來的理由,無非是娘不干凈,她的兒女也沾著一個“臟”字。如今好了,那個被潑了一身臟水的可憐人走了,他們開始叫起姐姐了。在北黎的印象里,大院里真正對她親近的是北草姐姐,這個姐姐是唯一不歧視她和北征的大院里的人,可惜她嫁人以后就走遠了。
這些微妙的變化,在她腦海里還沒有來得及過濾,她想既然伯父帶了話過來,她就應(yīng)該去見他。無論以往怎樣,這回的喪事總是伯父出面辦的,辦得再粗糙草率,畢竟也算辦了,就沖這個,她也該登門去道聲謝。
她想登門道謝的人,還有獵戶和樵夫兩位大叔,但他們出遠門了。
她決定去一趟大院。自家和大院不過幾丈距離,但隔著一堵干打壘土墻,繞過土墻,再往回走,過了巷子,才是陸家大院。
大院一副衰敗破落的樣子,青磚院墻東缺西殘,大門漆皮斑駁,早年繪畫的哼哈二將連臉都看不清了,墻頭上衰草搖動,進了大門,迎面一堵照壁也是快要塌掉的樣子??梢钥吹贸鰜?,這個鄉(xiāng)村院落的興盛年代早已成為歷史。
北黎進這個院子總有種壓迫感,現(xiàn)在被悲傷充塞著,就像喝醉了酒一樣恍惚,憔悴的樣子讓陸篤誠吃了一驚。他在上房的堂屋里坐著,從門里看見照壁后面出來這樣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人,差一點把來人當(dāng)成了討飯的叫花子,當(dāng)看清了是老三的閨女時,他的內(nèi)心突然涌出來一絲不忍,或多或少地感到有些歉疚和慚愧。這使得他的臉上呈現(xiàn)出了一種少有的溫和與慈祥。他本來是在椅子上坐著,看著侄女抬腳上了上房臺階,竟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招呼侄女坐在八仙桌旁邊的椅子上,還喊著讓小女兒仙草給姐姐上茶。
孤女北黎見大伯站起來招呼她,鼻子一酸,止不住哭了起來,撲通一聲雙膝跪地,給長輩磕了三個頭。
篤誠連忙將侄女扶起,說些安慰的話語,雖然不免有些尷尬,還是說了。孤女止住哭,說些路上準備的感謝的話,陸家大院再薄情寡義,畢竟是爹的根系所在,該盡的禮數(shù)還是要盡,該擔(dān)當(dāng)?shù)呢?zé)任還是要擔(dān)。
孤女對伯父說:“母親葬禮上的花銷,請伯伯給我個賬目,我暫時還不了,日后一定還?!?/p>
篤誠揮了一下手,說:“這個事不要說了,你家的用度開銷,從你爹走后,都是大院承擔(dān)接濟的,這次的喪葬也是一樣,還是按這個辦法辦理,當(dāng)然,盡量按節(jié)省的原則,能節(jié)儉的節(jié)儉,給你娘的壽材,單薄一些,也是事急情急,臨時找吳老漢商量才借棺安葬的,這點,要請你爹你娘原諒。”
孤女沒有想到,這個平時總是板著面孔的長輩能說出這些體恤人的話,感動得熱淚盈眶。
陸老大嘆口氣,說:“你和北征都是苦命娃,這么小小的年紀就沒爹沒娘了,真是讓人心痛。伯伯今天找你來,就是要同你商量一個事,你一個姑娘家,不會種田地,又不會手藝,大院能接濟你一時,不可能接濟你一生一世,往后的打算,你娃心里有個譜沒有哇?”
北黎說:“我還沒有想清楚該怎么辦,北征能出去當(dāng)學(xué)徒,我也可以出門找事干,我娘說過,出門總有路?!?/p>
陸老大說:“話是這么說的,當(dāng)然在理,但是你畢竟是個女子,這世道險惡,出門找事做不容易,嫁個不知底細的人,我做大伯的也不放心,怕對不起你沒有音信的爹,所以,這件事還不能操之過急?!?/p>
北黎的臉紅了,婚嫁的事她沒有想過,娘死了,她更沒有心思想這樣的事。
她說:“我還小,不想嫁人,往后怎么辦,想求大伯拿主意?!?/p>
陸老大說:“送北征出門當(dāng)學(xué)徒的時節(jié),你娘也對我說過,有合適的事,讓我留點意。你娘說你會寫字刺繡,是她教你的,是真的么?”
北黎點頭,說:“是認得幾個字,也會寫,繡個簡單物件還行,比我娘差遠了?!?/p>
陸老大又嘆一聲,說:“你娘到底是大地方出來的,見過大世面,比起我們?nèi)獾牟菝е耍€是多出許多長處,比如彈琴唱戲,莊戶人哪里會?你娘不但會,舉手投足,都跟一般人不同,農(nóng)婦村女是無論如何學(xué)不出來的??上н@樣出眾的人,竟淪落風(fēng)塵,又得個治不好的絕病,真是不幸!”
北黎抬起眼,說:“我娘原本就是體面人家的千金小姐,家里遭遇血光之災(zāi)了才逃難到天津衛(wèi)的,活不下去了才走到那一步,我爹遇到她的時候,她也才進去幾個月!”
陸老大發(fā)現(xiàn)侄女情緒激動,聲音高亢起來,便擺擺手,說:“不說了,不說了,這個事我們不說了,你娘出身體面人家當(dāng)然更好,以前大家都有些誤解,鄉(xiāng)下人少見識,沒有見過每天涂脂抹粉的,就有些非議,現(xiàn)在事情都過去了,伯伯也要向你死去的娘陪個不是,先前我們是有些對不住她的地方……”
北黎心里有些熱,大院在她的印象中,一直是冷若冰霜的,如今好像都變成了軟心腸。早干什么去了?娘活著的時候為啥不說句公道話?這樣想著,她的心又冷了下來。
陸老大察顏觀色,看得出女娃的情緒變化,更做出關(guān)切體恤的姿態(tài),長嘆一口氣,說:“黎兒,你剛才說你想出門找事做,我怎么能放心得下,北征去做學(xué)徒,畢竟他是個男孩,女孩單打獨闖,沒個人照應(yīng),是不行的。所以不安排妥當(dāng),我不會讓你走,為你的前途去處,伯伯托人打聽,前天有了回音,所以伯伯找你商量,想聽聽你的意愿。”
北黎心里又有一些熱,說:“讓大伯操心了,不知道大伯所說的事是個啥事?讓我去啥地方?”
陸老大吸了口旱煙,說:“張家口的北盛鎮(zhèn),有我一個老伙計,年輕時候在陸家川這一帶墾過荒地,替東家守駝場,打馬草,有六七年的光景,一來二去成了朋友。這個人你爹也是認識的,現(xiàn)在在北盛鎮(zhèn)子上守著一個貨場。他的老東家正在物色一個女娃,伺候老太太的,就要你這么大年齡的,要聰明伶俐、漂亮標致,還要識文斷字、會做女紅的,我看這些條件,黎兒都八九不離十,不妨去試試看,不知你意下如何?”
北黎聽了,又恍惚起來,總覺得大伯說的這種事離自己像夢一樣遙遠,不像是真的。
陸老大以為她不情愿,說:“這是個難得的差使,北盛跟咱們這荒僻地方比,算大地方了,緊挨著張家口,是個大商埠,繁華熱鬧。那戶人家也是個高貴門第,有錢有勢,真去了那里,何愁吃穿?伺候好了,主子喜歡,你也可以跟著榮華富貴,錦衣玉食,將來找個好人家嫁了,伯伯也能沾沾光,該有多好?”
北黎不禁苦笑起來,說:“伯伯高看了我,我這樣的寒苦女子,一身土氣,怎么能伺候得了那樣的大戶人家?人家大地方的人,找個貼身丫頭還不容易啊,怎么會找到咱們這樣的荒僻地方來?”
陸老大笑道:“那倒不一定,黎兒這樣的人物,放到大地方也算是很出眾的,你爹要不出事,能活到現(xiàn)在,你也算得富貴人家出身。我隱隱約約聽說過,你爹還同這家的老爺做過生意呢!所以黎兒一點都用不著自輕自賤,那戶人家找了一圈,也沒有尋到合適的,你不妨去見見人家的面,能行則行,不行拉倒。你要愿意,伯伯陪你跑一趟,反正場光地凈,我正好也沒有啥事,還可以見見老朋友,黎兒你看如何?”
北黎心里七上八下,亂糟糟的,但大伯一片熱心,都是為了侄女著想,不能拂了這番好意。再想自己眼下的處境,真是一片茫然,娘死了,爹杳無音信,現(xiàn)在既然有了這樣一個機會,似乎也沒有回絕的理由,跟大伯去那北盛鎮(zhèn)跑一趟也好。
陸老大看侄女已經(jīng)動心,又說:“我剛才說了,這家人的當(dāng)家老爺叫魏伯琛,你爹也是認識的,他們過去好像有過生意上的交往,這點我給中間人沒有挑明,你到了那家府宅,遲早也會讓人家知道,有這層關(guān)系,他們更會善待你的?!?/p>
陸老大和侄女當(dāng)下商定后天去張家口。陸老大有輛馬車,可以順便拉點地瓜、馬鈴薯、南瓜和干菜,到北盛鎮(zhèn)集市上換點鹽、茶等日用品。北黎回到自家,腦子還是恍惚的,對著娘留下的遺物,愣怔了很久。想大伯說的事,心里一片茫然,就閉起眼睛,喚著娘來幫她拿主意,恍然間看見娘飄然而至,撫著她的烏發(fā),微笑點頭說,黎兒你是該出門,出門才有路,你待在陸家川一輩子受苦受窮受氣受欺,你不該是這樣的命,你該有個更大的世界,過好點的生活,你可以走得遠些更遠些……娘說著就牽起女兒的手,向門外飄飛,爽風(fēng)撲面,滿眼都是繽紛的花地,數(shù)不清的山川河湖在身下飛逝而去,遠方云蒸霞蔚,光彩萬丈,無窮無盡的美景不斷變幻著,讓她心曠神怡。她知道這是個夢,是娘托給愛女的夢,娘活著時就說過,她這輩子命太苦,不想讓女兒重復(fù)她的噩夢,只要有機會,一定要讓女兒逃出陸家川,到廣闊的天地中去。
孤女北黎在暗夜中想著剛才的夢,想著娘先前對她說過的話,內(nèi)心堅決了起來,猶豫、彷徨、畏縮、恐慌、擔(dān)憂等等情緒一掃而去,她在心里對自己說:“不管要去的北盛鎮(zhèn)府宅是個啥樣人家,你都要結(jié)結(jié)實實踏好這一步,這是你獨闖世界的第一站,這一站不去邁,怎么可以實現(xiàn)娘對你的期望?。 ?/p>
陸篤誠吆著馬車,載著侄女北黎和他的土特產(chǎn),趕了多半天的車馬路,太陽快落時趕到了北盛鎮(zhèn)。他在陸家川結(jié)識的那個朋友叫王得勝,是個漢蒙混血種,肥壯矮粗,臉相蠻俗,跛著一條腿,見了陸篤誠,又把女娃盯著看了幾眼,說:“這女娃真是你親侄女么?”陸篤誠說:“當(dāng)然是,我三弟的閨女,這還能有假?”王得勝咧嘴一笑,說:“你上次來說得天花亂墜,我以為你胡吹呢,今天看了真人,還真是不離譜,這么說她是篤本的閨女,篤本不在了,讓他的親閨女做伺候人的事,恐怕不好吧?”陸老大說:“你要真念篤本的好,就在大奶奶面前多說點好話,讓她善待我侄女,這也是在幫篤本的忙?!蓖醯脛龠B忙點頭,說:“大奶奶最不待見我,但這是篤本女兒的事,我不能推辭,我琢磨東家老爺和大奶奶見了她會滿意的?!标懤洗笮Φ溃骸按竽棠滩淮娔悖抑朗菫樯?,你幫老爺干的好事太少了嘛!”
王得勝岔開陸老大的玩笑話,看著北黎,贊道:“到底是篤本的女兒,容貌出眾,人才難得!魏府真是燒高香了!篤本要是活到現(xiàn)在,這樣金枝玉葉的閨女怎么會舍得讓她進魏府啊!”
陸篤誠喝道:“人話鬼話都讓你一個人說了,當(dāng)著黎兒的面,你還是少說些不著邊際的屁話!我家篤本死沒死還不一定呢,他只是失蹤,沒有音信不等于不在人世了!”
王得勝笑道:“篤本失蹤也好幾年了,他是奔新疆去的,我覺得你該親自跑一趟,搞清楚他到底出了什么事!自家的兄弟,你當(dāng)大哥的就這么心安理得不聞不問啊!”
陸篤誠漲紅了臉,說:“放屁,你怎么知道我心安理得,不聞不問???這兩三年,我一直都在打聽篤本的下落,我不信,我好好一個弟弟說沒就沒了?我遲早要把他的事查個水落石出!”
王得勝說:“不到新疆,你查個啥??!隔了幾千里路呢,光靠打聽,你把啥能打聽出來!”
陸篤誠發(fā)狠說:“篤本的事,蹊蹺得很,越琢磨越不對頭,他還有那么多的駝貨呢,人沒有了,那些駝貨呢?”
王得勝笑一笑,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光雞巴琢磨頂屁用!有能耐,你親自去查??!是不是土匪打劫了,查一查不就清楚了嗎!”
陸篤誠的臉沉下來,眼睛凝住不動了,盯著北黎,嘴巴翕動一下,說:“真說不準,我有一天真要到古城子查一查!”
北黎迎著他的目光,說:“大伯真要去,我陪著去!我和北征一起陪你!”
王得勝嘆口氣,說:“真去?。∧强刹皇钦f去就能去的地方,路遠著呢,跟著駱駝得走四五個月,那還不算匪患耽誤的行程。真遇上一幫殺人不眨眼的強盜響馬,搞不好連小命都丟到路上了!”
陸篤誠笑罵起來,說:“往西走的商道,每天都有幾萬峰駱駝來來往往,光從咱們哥舒鎮(zhèn)走過的駝馬商隊就有多少,哪有你說得這么可怕?”
王得勝笑道:“我腿不行,走不得遠路,道聽途說,嚇嚇你個?了!”
王得勝的貨棧有個臨街的門面,大門進去,是個很大的院子,里面堆滿了各地運來或待運出去的貨物,一道月洞門隔著另一個院子。這院子和背面的一條街子通著,里面停著車馬駝騾,有兩排土磚平房。王得勝讓陸篤誠等會兒從后街把車馬趕進這院子。這是貨棧兼營的車馬店,可供駝工、馬夫和商客住宿。陸篤誠把鄉(xiāng)下的瓜菜干貨外加一條風(fēng)干牛肉給了王得勝,王得勝笑納了,說老東家啥時約見還得打問清楚,先在車馬店里住著,等消息吧。陸篤誠說:“住兩天可以,可別讓我們老等著,我家里還有事,你得緊催著些?!?/p>
王得勝笑道:“農(nóng)閑時節(jié),你有屁的急事,北盛鎮(zhèn)來了怎么打發(fā)時光,還要我再教你一回???”
陸篤誠知道他說的是煙花柳巷。上回來,王得勝帶他逛了一回窯子。當(dāng)著侄女的面,他怕他走風(fēng)漏氣的嘴無遮無攔地說出來,連忙制止,不讓他胡說八道。這個人,有時候好像城府很深,有時候又粗俗不堪,交友多年,讓他一直琢磨不透。
王得勝把陸篤誠領(lǐng)進一間大通鋪房,里面住著一些人,大多都很年輕,有的在吊嗓子,有的在拉琴,有的踢腿、劈叉在練功,有的在嘻笑打鬧,熱鬧得很。王得勝說:“你就在這房里湊合著睡吧,別的房都住滿了,全是歸化城來的商販、駝工,就這間有個空鋪,他們都是天云戲班里的樂工和演員,只要不嫌吵,只管住你的,橫豎不收你的房錢。”
他又把北黎領(lǐng)到一間房,說:“你就歇這間房,這里女客少,只有一個房客,是天云戲班申班主的老婆施三娘。”
北黎進屋,見只有兩張床,一張床邊有只斑駁的舊皮箱,箱蓋打開著,露出五顏六色的衣物,床上也是,看樣子是戲裝。王得勝指著那張空著的床,說:“你跟施三娘做伴,正好讓她教教你怎么化妝打扮,你的身條兒和臉蛋子都不錯,就是渾身土氣,去掉這點土氣,你這模樣,倒退幾十年,是選妃子進皇宮的材料?!?/p>
王得勝出言粗俗,肆無忌憚,北黎聽著臉紅,正不知說什么好,那施三娘端著一盆水進屋,笑道:“王掌柜的,你好歹是個長輩,別拿這些沒正形的話嚇唬孩子!”
王得勝笑著,說:“我是為她好,她是出來謀生的,給她點撥點撥能讓她少走些彎路?!?/p>
施三娘打量北黎幾眼,讓她把手里的包袱放到空床上,又讓她就著剛端的熱水擦把臉。她說:“小妹真是人才出眾,比我們戲班里的姑娘都強,這樣小小年紀就出來尋活計,真是不容易,是不是家里遇到難處了?。恳?,做父母的怎么舍得讓你出來闖世界?。 ?/p>
北黎鼻子發(fā)酸,淚水差點涌了出來。施三娘察顏觀色,看姑娘難受,就岔開話題,說他們戲班子的事。她告訴北黎,他們戲班今天才從宣化過來,一路都是商道,在北盛要唱三臺戲,看戲的客人,主要是東來西去、南來北往的商客、販夫,還有各商隊的馱工、馬夫。這些人長年在商道上奔波,每到一個商埠碼頭,都喜歡看戲,再就是到煙花柳巷里找妓女發(fā)泄。請戲班的,一般都由當(dāng)?shù)貢^出面,要點什么戲,預(yù)先通知,戲班好做準備。三娘說,他們這樣的流動戲班,雖然沒有大牌名角,道具行頭比較簡單,但一路上還是很受歡迎,主要是流動戲班要價低,好打發(fā),不講究食宿好壞,比方說住車馬店,吃駝工伙食,都毫無怨言。戲班呢,也喜歡會館出面的演出。會館聯(lián)絡(luò)的戲場,看客多是生意場上的人,守規(guī)矩,講信義,還文雅禮貌,不像有些地方的惡棍壞人,總是尋釁滋事,拿唱戲的不當(dāng)人。
三娘很熱心、健談,說他們的戲班準備往歸化城去,一路主要給商客們唱演。到了歸化,也許還要繼續(xù)往西邊去。聽從古城回來的津幫商人說,新疆那邊如今世道太平、萬商云集,尤其鎮(zhèn)西、哈密、古城、迪化、伊犁,百業(yè)興旺、百藝繁華,很是令人向往。
三娘說的都是新鮮事,北黎從來沒有聽說過的,耳邊不時傳來樂聲和唱聲??慈锏哪?,白皙舒朗,明亮光潔,沒有愁煩,她就很羨慕戲班子的這種生活。她嘆口氣說:“早認識了施姨多好啊,我也跟著施姨學(xué)唱戲,滿世界到處跑,遠離愁悲,自由自在,無憂無慮,何其快樂?!?/p>
三娘便笑,說:“傻閨女呵,人生在世,誰沒有個愁苦煩憂?我要給你說我們遇到的辛酸屈辱,你準保不會說你是世界上最苦最難的人了,但是好精神是自己造出來的,要緊的是遇事不要愁腸結(jié)肚,多往好處想,往開想,往遠處想,這樣你就不會為愁煩所困,心境自然也就開闊起來!”
三娘不問北黎來歷,好像知道她遇到難事,有意開導(dǎo)她,語氣溫和,充滿友愛,讓北黎感到親切溫暖??慈锏哪昙o,好像跟死去的娘差不多,她更覺得親近,局促的感覺沒有了,就同三娘聊了起來。她先說了自己的身世,說到爹和娘的故事,三娘流了淚,不讓她再說,說這樣曲折悲苦的故事還是等到夜里再說,夜里擁著熱被窩聽更好些。
北盛鎮(zhèn)距張家口很近,三娘聽北黎講最遠只去過張北,就要帶她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因為這里的開場戲定在明天,今天正好有空閑。北黎洗了臉,換了件干凈衣服,就跟著三娘上街看熱鬧。這時辰正值黃昏,冷風(fēng)住了,不再寒意逼人,一路的門面店鋪,開始掌燈,到處飄著香氣炊煙,飯莊酒肆,食客如織。北黎餓了,三娘也說該吃東西了,就領(lǐng)著北黎進了一家羊肉泡饃館,說這家的羊肉泡饃正宗地道,味道好。里面不過四五張桌子,正好有兩個女客離桌,三娘便讓北黎坐了,看走開的兩個女人,有一個是小腳,走得顫顫巍巍的,就對北黎說:“小腳真把天下女子害了,纏了腳,哪兒都去不了,出門吃個羊肉泡饃,都得讓人攙扶著,一陣風(fēng)都可以吹倒。你幸虧沒有纏足,真纏了受罪死了,我也一樣,真讓那裹腳布裹上,這世上的好風(fēng)景就看不上了。”北黎笑道:“陸家川纏足的人不多,我們家鄉(xiāng)是個蒙昧不開化之地?!比镎J真看她一眼,說:“小妹的談吐不俗,一定念過書的?!北崩璧皖^嘆口氣,說:“我娘教我和弟弟,她是真正讀過書的,我只能算認得幾個字?!比镎f:“女孩兒能識字的也很難得,我們天云戲班的這些孩子多半不識字,戲詞都是臨時教,死記硬背?!?/p>
吃飽肚子,兩人又在街市上逛了一陣兒,眼看天黑透了,這才回貨棧車馬店,戲班申班主正領(lǐng)著眾戲子樂工在吃飯。陸篤誠走過來,吊著臉子讓北黎不要到處亂跑,北盛鎮(zhèn)是個亂地方,一不留神就被人坑蒙拐騙了。他手里端著個碗,盛著菜和饃,是車馬店的大鍋飯,給北黎送過來,聽她說跟三娘在街上吃過了,就把碗擱桌上,讓她明天當(dāng)早飯。又說他還有事要找王掌柜商量,明天一早還要去找菜販,把車上的瓜菜干貨賣了,讓她沒有什么事,就在車馬店里安靜待著,最好不要出貨棧大院。又說了一些這兒很亂壞人多之類警告的話。三娘笑道:“你別嚇她了,北盛鎮(zhèn)是人雜些,沒有你說的那么可怕!”陸篤誠說:“這孩兒沒有出過遠門,人生地不熟,萬一走丟了,去哪里找她?我剛才尋她不見,出了一身冷汗,就怕她出個意外?!标懞V誠說完走了,施三娘撇嘴說:“你這個大伯父,倒是挺掛牽你,婆婆媽媽的,真把你當(dāng)三歲小孩哩!”
塞外天還是冷,入夜更是寒氣襲人,兩人早早鉆進被窩,三娘就說明天在山西會館唱的戲是《桑園會》,沒她的角色,正好落得清閑,就讓北黎接著講她爹娘的身世故事,以及她在陸家川的遭遇。北黎看三娘確實想聽,便把她知道的關(guān)于她娘的經(jīng)歷,怎么和爹相識,又怎么到了陸家川,爹后來怎么去的新疆,從此音信杳無,以及娘得的什么病,怎么離開人世的,一五一十都娓娓道來。她講得很真誠,完全把三娘當(dāng)成了一個可以傾訴衷腸和心中悲苦的親人,所以她連娘怎么淪落風(fēng)塵,怎樣不被族人接納,怎么備受冷落,到死都沒有得到族人村人同情的境況毫無隱瞞地說給了三娘。說到動情處,忍不住泣不成聲,施三娘也是淚流滿面,把她緊緊摟在懷里,像摟著自己的孩子一樣,不住地撫愛安慰著。
三娘說:“小妹,你爹娘替你把人間的罪都受了,會給你留一個好報的!你施姨走南闖北,看遍人間,篤信這個理,所有的苦難終歸都得報償?!?/p>
北黎說:“施姨你寬我的心哩,我娘經(jīng)的苦難夠多了,老天爺為啥給她那樣苦的命呢?年紀輕輕就撇下我和弟弟走了,得了個治不了的肺癆病,天天咳血,直到咳完最后一口血,最后吊死在野嶺荒山一棵老樹上,人瘦得皮包骨頭,臉白得像紙,我一想起娘最后的樣子,心里就刀割般地疼……”
三娘熱切地說:“所以你得好好活著,活出個樣子讓你娘看!你就是你娘沒有完成的念想,她會在天上看著你,你活好了,就是對你娘最好的報答!”
兩人說話說到雞叫三更,還無睡意。三娘說她的出身也很寒苦,老家在河北保定的皇琢村,她四歲的時候父親就沒了,娘不到三十守寡,拉扯三個孩子,日子過不下去了,只好改嫁,走的時候,夫家的一針一線都不許帶走,等于凈身出門。族人的無情無義三娘早有領(lǐng)教,所以北黎娘在村里的處境她完全能夠理解。三娘母親改嫁的那人是個貨郎,人倒是個好人,但是太窮,靠挑貨郎擔(dān)子養(yǎng)家糊口,自己還有兩個沒娘娃,加在一起,成了一個七張嘴的大家庭,常常吃了上頓沒下頓,日子過得實在艱難。后父打聽到鎮(zhèn)子上來了個唱河北梆子戲的戲班子,有意要招兩個孩童學(xué)藝,管吃管喝。后父就同娘商量,決定把自己的兒和娘帶來的一個孩子送到戲班去,這樣至少兩個孩娃不挨餓了,家里少了兩張嘴,吃不飽肚子的窘境也可以緩解一些。兩個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小兄妹長得清秀伶俐,戲班同意了。從此這兩個孩就跟著這個草臺班子?xùn)|奔西走,去的都是舟車不便之地,掙的也是辛苦血汗錢,但是好歹度過了最艱難的日月,學(xué)藝也算學(xué)有所成,而且增長了見識。弟妹們齊刷刷長大,都在苦水里泡過,都能吃得苦,受得累,不但能自食其力,還能補貼家用。這樣,窮苦家境漸漸有了起色,溫飽沒有問題了,不好的是,一家人聚少離多,后來分成了好幾處。后父靠一副貨郎擔(dān)子,穿州過府,走到烏蘭察布,結(jié)識了一幫蒙古人,做起皮毛生意,有了些規(guī)模以后,需要幫手,就把一家人都接到了烏蘭察布,只留下他的二兒子在皇琢村守原來的田地,每年都有很好的收成,豐衣足食,日子過得很是滋潤。
三娘說,進戲班子的兩個孩子,就是她和申班主,一對異姓兄妹,沒有血緣關(guān)系,在一起相處久了,就有了感情,誰也離不開誰。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不用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兩人很自然地成了夫妻。而且,兩個人出奇地情投意合,過慣了走南闖北的生活,就都喜歡上了這種高天闊地、無拘無束的活法。戲班成了他們最好的家,在老班主過世之后,她和丈夫不想讓戲班解散,在最困難的關(guān)頭,挺身而出,把人心聚集起來,認真排戲,認真唱戲,受到觀眾歡迎,無論走到哪里,都有很好的人氣。
施三娘身上有一種豪氣,把什么事都看得很開,心地寬坦,胸襟開闊,沒有什么愁煩之事是化解不開的,好像也沒有什么困難是不可以克服的。北黎很喜歡施姨這樣的性格,初到一個陌生之地,能遇到這樣一個好人,真是幸運。和三娘聊了一夜,她心里變得踏實多了。
第二天陸篤誠忙著去交易他的瓜菜干貨,到中午又去見王掌柜,兩人一起去了趟魏府,見了魏府管家吳升,落實和東家見面的時間。得到確信后,兩人回貨棧,在王得勝的屋里待了將近一個下午。陸篤誠到貨棧旁邊的馬三寶野味店要了兩個菜,讓送到屋里。兩人就著一盤紅燒兔,一盤炒驢錢,一碟油炸花生米,喝酒敘舊,喝掉了兩斤地瓜燒?;氐娇头康拇笸ㄤ?,倒頭就睡,直到申明遠帶著一班人回來,他還沒有醒。
陸篤誠所以要喝這酒,是有些話想跟王得勝說,有些事想問。這些話和事,他心里琢磨很久了,一直想同王掌柜說說。憑他的感覺,王得勝是知道很多事的,但王得勝總是對他守口如瓶,完全把他陸老大當(dāng)外人。這家伙狡猾得很,他可以同你稱兄道弟,同你一起喝酒,一起說下流話,甚至一起去逛窯子,但是有些事你要想掏他的話,難得很,他一旦覺察你想從他這兒打聽什么,立刻岔開話題。
今天,他想從王得勝嘴里知道一點陸篤本和魏府生意上的一些事情,想讓王得勝說說魏府老爺有沒有同陸篤本做過合伙人的事情。
因為他聽人說過,魏府老爺涉足商圈以后,曾經(jīng)同人合伙做過幾筆大生意,其中就有陸篤本。這件事情陸篤誠是被蒙在鼓里的,他覺得這是不對的。作為陸篤本的大哥,不應(yīng)當(dāng)被排除在知情者之外。
王得勝老奸巨滑,含糊其辭,說知道篤本在生意上同魏府老爺有過一些往來,但到底怎么往來的不甚清楚。魏伯琛涉足商貿(mào)前后約有十年左右時間,大約六年前把商務(wù)攤子交給二少爺魏良棟主持,他退居其后,賦閑逍遙,幕后給二少爺一些指點。魏府在生意場上的事,外人無法知道深淺究竟,自己不過一個貨棧小掌柜,說難聽點,一條看門狗而已,能知道主人家多少事?
“你想要打聽的事情,問我白搭,我勸你也不要再瞎琢磨胡猜疑了,篤本的便宜你已經(jīng)撈不少了,適可而止吧!”王得勝陰陽怪氣地說。
于是陸老大便打消了同王得勝說老三篤本的事的想法。得勝的為人,歷來如此,早該想到的,但他還是忍不住,說:“你不愿說就算了,但是有一件事你總得給我個說法,那一年,那個到陸家川送撫恤金的人,說是從西口外古城子來的,是你帶到陸家川我家的,你也說那人是古城子的,這我可記得很清楚,你想想有沒有這回事?”
王得勝說:“這事我怎會不記得?那人帶了二百兩銀子的撫恤金呢,不認得路,正好遇上我,我就親自陪他跑了一趟。是我把那人直接帶到你家的,要帶到篤本的遺孀屋里,你連一個子兒都占不上!那些撫恤金你給篤本的妻兒才給了多少?不都讓你拿著跟賈仁進合伙開煙館了嗎?”
陸篤誠臉燒了,說:“你別他媽的血口噴人!那錢是篤本的養(yǎng)家錢,天地良心,我原封不動都給篤本媳婦了,我要真占那錢,我還是人嗎!”
王得勝冷笑道:“那你讓賈仁進騙掉的錢從哪來的?就憑你陸老大在陸家川的土坷垃里能刨出二百兩銀子嗎?你要真把那些銀子都給了那孤兒寡母,她們的日子怎么會過成那樣?到如今,好端端的大閨女得賣到大戶人家當(dāng)侍女?”
陸篤誠笑罵,說:“你真是又當(dāng)婊子又立牌坊,好人都讓你做了!煙館的事你笑我要笑到幾時?還有,這么多年,我沒有虧待過孤兒寡母,我老陸問心無愧!不管咋說,篤本是我親兄弟,他待我好不好不說,我可對得起天地良心?!?/p>
王得勝說:“你今天又翻出那件陳年舊事是啥意思?你說那個古城子人怎么了?都過去多少年的事,你又翻出來,是不是又懷疑哪兒不對勁了?”
陸篤誠盯著王得勝的臉,說:“那個人,大約一年以后,我又在張北遇上了,我家老二篤忠也見過,他不是古城子人,我打聽了,他是魏府的人?!?/p>
王得勝笑笑,說,“那又怎樣?世上長得差不多的人多得很,時隔一年,你看到的是那個古城子人嗎?你說他是魏府的人,是啥意思?是魏府在陸篤本的死上做了手腳?我王得勝是個助紂為虐的幫兇?你白拿了二百兩銀子嫌少了?”
陸篤誠有些尷尬,說:“我不過隨便說說,篤本人都不在了,我能干個啥?”
王得勝說:“我給你提個醒,話說到我這里為止,不要再胡說八道了!咱們是老朋友,我不想讓你惹上麻煩?!?/p>
王得勝說著說著不笑了,臉色漸漸變得有些陰沉,陸篤誠自覺無趣,便不再說篤本的事,同王得勝一心一意喝酒,說女人,說窯姐兒。他知道說這事不犯忌,王得勝好這一口兒。兩人喝得高興,把兩斤地瓜燒喝個精光?;氐娇头?,倒頭大睡。
陸篤誠這一覺睡得死沉,很是解乏,到天麻麻亮?xí)r醒來,想起昨天和魏府管家吳升說好的事,就翻身起來,急忙去打水洗臉,折騰了好一陣兒。天色露出魚肚白,太陽遲遲不肯出來,他想去叫北黎起床,又怕吵著施三娘,只好滿院子亂轉(zhuǎn)。不知道為什么,陸篤誠有點怵這娘兒們,盡管這娘兒們不過是個戲子,下九流,但他總覺得她閱世很深,目光敏銳,北黎和這娘兒們在一起時間長了,肯定會壞事兒。所以他不希望她們黏在一起,他想早早把北黎叫出來,見了那大戶人家,把事情了結(jié)了心靜。
后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過于猴急了,王掌柜不起來,急有什么用。于是他就靜下心來,在客房里等。以申班主為首的這班戲子睡得吼天震地,睡相難看,陸篤誠抽著老煙葉子,認真地看這些人的睡相。他這輩子還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觀察唱戲的人臺下的樣子,他們的睡相實在是猙獰。除了丑角,這些人在臺上都很英俊光彩的,怎么現(xiàn)在看著都齜牙咧嘴,丑得像妖怪一樣?
陸篤誠忽然又想昨夜里同王得勝的談話。王得勝對那個古城子人的回答算是回答嗎?他說世上長得差不多的人多得很,是你陸老大認錯人了,那個人不是魏府的人。是不是魏府的人呢?他想著,沒有繼續(xù)想下去,也許真是認錯人了,人看走眼的時候是有的,就像這些睡相猙獰的戲子,你能說你把這些臉都記住了嗎?他們醒來又會是一個樣子,你是不可能記住戲子的臉的。凡人也是一樣,那個古城子人是個狹長臉,瞇縫眼,那樣長相的人真是到處都是。王得勝他媽的說得沒錯,動這個腦子干啥?
昨夜的地瓜燒不好喝,他腦袋暈乎乎的,這時戲子中間不知哪個放了一個怪聲怪調(diào)的長屁,讓他忍不住笑了。
他笑著,不時地往另一間客房那邊望。東天朝暉初露的時辰,他看見那間客房的門開了。
少女北黎昨天一天都和三娘在一起,三娘帶她逛了白天的北盛街市,給她買了條駝毛頭巾,又見了戲班里的小姐妹,還和戲班的申明遠班主等人去山西會館戲臺,清掃演出現(xiàn)場。晚上看《桑園會》,會館里擠滿了觀眾,熱鬧得像趕廟會一般。申班主和三娘給她找了個前排位置,是戲班的備用馬扎。三娘坐在旁邊,邊看戲邊講解戲里的故事和唱詞。臺上的演員,個個艷麗如花、光彩照人,讓她怦然心動,戲里的人多美??!怪不得人們都愛看戲哩!
三娘說,《桑園會》只是戲班里常唱的戲中的一部,還有《蝴蝶杯》《竇娥冤》《鍘美案》《玉堂春》等數(shù)十部呢。還有折子戲,看客點什么唱什么,就為方便大眾。這就是小戲班的好處,能隨時滿足看眾要求,所以走到哪兒都受歡迎。
三娘的角色在明天,是《鍘美案》里的秦香蓮,這是出苦戲,北黎盼著能看施姨的精彩演出。
少女北黎不知道,就在她和三娘看戲的時候,有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她,在所有的視線都集中在戲臺上的時刻,這雙眼睛里放出的光是歪斜的、冰冷的、淫邪的、扭曲的,像蛇鱗的幽暗閃光。
陸篤誠和王得勝因喝酒而誤了看戲,他們不知道這個人會急不可耐地跑到會館來,他們曾經(jīng)安排過讓此人偷窺過北黎一次,想不到他看著不過癮,還要再近距離窺一次。
陸篤誠看到北黎從那門里走了出來。
他看著少女在朝暉中的姿態(tài)和容顏,臉上顯現(xiàn)出驚異的表情。先前從來沒有這樣看過自己的這個侄女,在他這個當(dāng)大伯的長輩眼里,這閨女不過是個沾了她娘晦氣邪氣臭氣的黃毛丫頭,只是出于某種需要才向王得勝大夸這丫頭如何如何美若天仙,從沒有想過這苦命丫頭和美能有什么聯(lián)系。
現(xiàn)在他看到的是一個真正的美少女,亭亭玉立在明亮的陽光之下,明眸皓齒,光彩照人。陸篤誠的嘴張大了,眼睛也瞪大了,他不相信這就是他從來不想用正眼看的親侄女。
是啊,親侄女,親親的同胞兄弟的閨女,親親的親侄女!真正美若仙子的親侄女!
他的內(nèi)心在瞬間隱隱地感到了一點痛,一絲慚愧和不安,這不過短短的一剎那,比疾風(fēng)還快。之后,就是一種無處發(fā)泄的憤怒,還有說不出的嫉恨,讓他的臉抽搐起來,從牙縫里擠出一串惡聲。
陸篤誠罵了起來。
他罵魏家缺德,罵魏府的老爺盛氣凌人,罵三少爺陰陽怪氣,罵他們目中無人,拿鄉(xiāng)下人不當(dāng)人看。他進了魏府幾次,沒見過他們的一次笑模樣,就連管家吳升都一副居高臨下的傲慢嘴臉,他受不了這個。陸老大雖然是個鄉(xiāng)下人,但是受不了被人小看的滋味。把如花似玉的侄女送進這種地方,供這些人役使玩弄,這是什么事啊!這是把好端端的閨女往火坑里推??!這是傷天害理,天良喪盡??!
做這樣的不仁不義之事,怎么對得起自己的親兄弟?。?/p>
后面的話他沒有罵出來,咽在了喉嚨里。當(dāng)憤怒發(fā)泄過后,他的心平靜了下來。那句罵自己的話,他讓它爛在肚子里,永遠不讓人知道。
在天津衛(wèi)的逃跑,事后沒有人提及,家丁雷垛子也沒有向主人稟報告發(fā)過,就好像北黎夾著小包袱溜號的事根本沒有發(fā)生過一樣。幾年以后,北黎才知道,雷垛子的嘴,是二少爺用兩個銀元封住的。
二少爺把陪三弟看洋醫(yī)生的任務(wù)完成后,很快就離開了魏府,北黎沒有再見過他。關(guān)于他贈送銀兩的異常舉動,她想了又想,實在想不到這會是他的善意幫助,因為這不合魏府的理,同時也不符合常理,魏府花重金把她買到府上,是讓她給殘人做妻室的,怎么可能再花銀子讓她逃走呢?
北黎無法解釋,所以認定這是個小小的陰謀和圈套,二少爺城府深得很,又是個奸商,不上他的當(dāng)是正確的。
于是她又重復(fù)著魏府高墻深院的封閉生活。每天大部分時間去上房陪大奶奶,到晚飯時回房,關(guān)于天津衛(wèi)洋醫(yī)生看病的事,大家好像都在回避。
三少爺還是一切照舊,每天不管北黎在哪里,都要陪坐一陣兒。他那不和曹老大調(diào)笑玩耍的承諾很快就被他拋之腦后,除了每天例行和北黎見面,他經(jīng)常要見的人一個是曹老大,另一個是北盛鎮(zhèn)澡堂老板田仁寶。田仁寶是天津人,其父早年是個擔(dān)貨郎擔(dān)的小販,挑著擔(dān)子遠走他鄉(xiāng),一路到了北盛,發(fā)現(xiàn)這里地處商道要沖,沒有澡堂,就動了腦筋,停下不走了,用辛苦掙來的錢,加上以前的一些積蓄,開了北盛鎮(zhèn)有史以來的第一家公共澡堂,生意火爆。田父做了近三十年,到老得不能再下床,才把這份家業(yè)交給兒子。田仁寶接手他爹的事業(yè),也才幾年時間。仁寶是在澡堂里認識三少爺?shù)?。三少爺陪大老爺魏伯琛去天津澡堂洗浴,自己卻不洗,讓仁寶覺得奇怪。仁寶是個好男色的人,無孔不入,從三少爺?shù)纳裆驼Z氣中立刻嗅出異味。一來二去,兩人就有了私情。
良才是闊少,仁寶樂得同他打交道,兩個人在一起尋歡作樂,男色女色通吃,漸漸有了齷齪名聲。魏伯琛聽到傳聞,覺得這個混賬兒子太辱沒門風(fēng)了,得好好管教管教,就把老大魏良柱、老二魏良棟叫到一起,要他們出面管管自己的兄弟。兄弟倆就帶了幾個家丁去天津澡堂,要教訓(xùn)仁寶。仁寶江湖中人,不怕動武,拍胸脯說:“是你們家良才來找我的,又不是我勾引他,只要他以后不來找我,我保證不會再同他來往。”
得了田仁寶信誓旦旦的保證以后,魏府就同三少爺約法三章,不準他再出門胡作非為,如再敢同田仁寶來往,魏府就以私刑伺候。良才自此不敢再去見田仁寶,暫時安靜下來,這期間就又有了再次婚配的動議。魏府的三少爺名聲實在太糟,又有前兩次失敗的婚姻眾所周知,沒有哪家的女子愿意嫁進魏府。終于有了陸家川來的女子,把三少爺?shù)男氖兆×恕_@個媳婦是花高價買來的,已是鐵板釘釘,不會有什么變故的,反正遲早都是自己的人,三少爺規(guī)矩了幾天,漸漸又開始不耐煩關(guān)禁閉式的日子。他是個浪蕩慣了的人,哪里能耐住關(guān)在高墻深院失去自由的生活。所以,看管他的人稍稍放松,他就又舊病復(fù)發(fā),偷偷和曹老大、田仁寶這些人暗中來往起來。
魏府里真正能管住三少爺?shù)娜?,是他的兩個兄長,但他們都忙,很少在府邸里住。二少爺管著幾個商隊,經(jīng)常來往于京津和晉冀蒙商路,在魏府見他一面很不容易。這讓北黎放下了心,她認為在天津沒能逃走,是二少爺看出了她的企圖,做了周密安排,才使她的逃跑泡湯。但事后二少爺對此事只字不提,也不對家里人說,讓北黎隱隱地感覺,這個魏良棟對她的逃跑好像并不為怪,似乎還有一星半點的同情。
北黎發(fā)現(xiàn),從天津衛(wèi)回府后,魏良才對自己的病能根治不再提起,好像有點灰心喪氣,破罐破摔。家里給他立的規(guī)矩,也不像前些時那樣認真對待,常常趁人不注意,偷偷溜出府,玩樂到半夜才回來。
北黎一直在醞釀著自己的出逃計劃,只是偽裝得讓魏府的人看不出一點她要出走的痕跡。
她在暗中多做一些刺繡活,積存到十天半月,再托大院伙房的鄭媽帶出去,在集市上找人賣掉,每次都能換回來一些碎錢。鄭媽是伙房的班頭,每天都要上集上采購肉魚禽蛋和新鮮蔬菜。北黎不讓老婆子白幫忙,每回都給老婆子一些抽頭。鄭媽也樂得做這好事。如此日積月累,北黎多少有了一點積蓄。她原來打算從大奶奶屋里偷幾件首飾的計劃,被她自動放棄了。至于偷老爺屋里的古董,更是沒有機會,不只是奶奶管束得緊,她自己也不愿進老爺?shù)奈?,她覺得老爺看她的眼神,更加怪異,讓人膽寒。的確,偷竊不是她真心想做的事,何況這樣做也太冒險,有了鄭媽的暗中幫忙,她夜里加工趕活更加勤奮。反正刺繡用料無人檢查,她多做的活計沒有人發(fā)現(xiàn)。
魏府有幾個家丁是護院守門的,夜里輪班巡查,大門和后院尤其嚴密。北黎想從大門口逃出去,是絕無可能的。她暗暗地偵察到,有兩處地方可以作為逃跑出口。一是廚房后墻與院墻的夾道里,有半人高的硬柴垛,踩著柴垛上去,可以攀上墻頭,但是從墻頭往外跳,有跳進暗渠的風(fēng)險,那一段墻體外是一條很深的排水渠。渠的對岸又是陡墻,那是另外一家的院墻,即使能夠翻越過去,也是要被人發(fā)現(xiàn)的。所以,不到萬不得已,這條道不能走。
她偵察的最好出口在后院的浴室。因為有老爺和大奶奶的特許,她可以在后院主人用的浴室洗浴。這是她在森嚴壁壘的魏府里唯一可以享受的特權(quán)。她在這里洗浴過幾次,就敏銳地感覺到,有人在偷窺。被偷窺是能夠感知的,就像蛇信閃爍的感覺,冰冷而又熾烈。從第一次脫衣進入浴桶,她就有一種被蛇觸的感覺。那次她仔細地檢查了浴室的四墻和位置,除了門,還有一個小窗,小窗外面,也是一個夾道,緊挨著后院墻,墻的外邊,是魏府的馬廄,只要能進入到馬廄,就可以從馬廄逃出去。
原來南頭的勤雜院和一道門通馬廄,漆星河就是買通了曹老大偷偷從這道門進魏府同北黎見面的,事敗后曹老大受到吳升的嚴厲訓(xùn)斥,門被青磚砌死,北黎原先想好的這條逃跑路線,不得不放棄。
魏府后院的浴室,是個單獨的灰磚屋,有小徑通上房和老爺?shù)臅?、起居室和煙室,中間被密樹修篁遮掩,位置很是隱蔽。北黎在浴室洗浴,總有被偷窺的感覺,但是幾次檢查,確實沒有發(fā)現(xiàn)可以偷窺的孔洞。心想也許是自己神經(jīng)過敏,疑神疑鬼。盡管確信不會有人偷看自己洗澡,她還是減少了到這里來的次數(shù)。
立冬以后,她又進了澡堂一次,為的是再次勘察逃跑現(xiàn)場。被自己腦子過濾了無數(shù)遍的出逃的路線,到將要實施的時刻來臨,她還是有些不放心,不踏實。她進浴室后,先是準備生火。這是傭人干的活,但她洗澡,是不好意思使喚女傭的。魏府的浴室,是老爺學(xué)天津澡堂的雅室建造的,自建熱水系統(tǒng),有鐵爐升火,加熱的水通過管道流進浴桶,可以根據(jù)需要調(diào)節(jié)溫度。浴桶很大,跟天津澡堂雅室的那兩個大桶差不多大。大老爺喜歡在浴桶里泡熱水的感覺,浴水里加點香料,香氣撲鼻,熱氣氤氳,真是賽過神仙。如果有個年輕女人和自己一起泡,那就再好不過,老爺娶二房、三房的時候,就讓兩個妾和自己一起冼浴,被大奶奶嚴厲阻止后,不敢再有這樣的享受。老爺多少有點怵大奶奶。大奶奶的家族門第比魏府高貴。跟大奶奶家比,魏府只能算個土豪。
魏老爺在浴室里還安置了床和躺椅,以及幾案。洗過之后,神清氣爽,在床上或躺椅上躺一躺,泡壺香茶,更是心曠神怡,飄然欲仙。
當(dāng)然,這個浴室用得最多的,是老爺自己。大奶奶也用一用,但自從知道老爺和小妾在一起泡澡,大奶奶就不用了,嫌骯臟。此外,能進此室的,就是三個少爺,還有偶爾回一次魏府的兩個女兒,她們都嫁出去了,一年難得回娘家一次。而三個少爺,大少爺和二少爺在外邊的時候多,回到魏府才用。三少爺也用得少,自從勾搭上田仁寶,他就常在天津澡堂的密室里洗浴。
北黎能在這里洗浴,是一個身份確認,即,她已經(jīng)是魏府的媳婦了。
她把水燒好后,再次爬上后窗,腳踩著木床,認真目測從后窗到馬廄的距離。她看清楚了,浴室灰磚房旁邊的老槐樹,有棵很粗的旁枝伸向后院墻,從這棵粗枝上是可以溜下身子夠上后院墻墻頭的。這個預(yù)想,在她腦子里盤桓了很多回,現(xiàn)在是再一次目測落實。只要踩上后墻,就可以下到馬廄的頂上,然后溜進馬號院,出馬號院門,就算自由了。
她對這一次的偵察很滿意。水燒得很熱,她把自己脫得精光,在溫?zé)岬臅崃髦锌寸R子中的自己。鏡中的女子面容姣好,鮮艷如花,光溜溜的身子亭亭玉立,乳暈鮮紅如桃,乳峰挺聳如筍,飽滿而圓潤的臀,黑密如漆的隱私處,是可以讓任何一個男人看得目瞪口呆、丟魂失魄的。這個從鄉(xiāng)下來的農(nóng)家女,從沒有認真地在鏡子里看過自己。別人都說她長得秀麗,連娘都夸過自己的女兒,說她長得好看,取了爹娘的優(yōu)點,女人該長好的地方?jīng)]一處長得不好的。
她對著鏡子看了好一會兒,鏡子中的女子讓她臉紅。
這一次,她沒有被偷窺的感覺。她被自己的逃跑計劃激動著。
北黎從大奶奶嘴里知道,魏府把三少爺?shù)幕槠谔崆傲硕?。?jù)寒露和鄭媽說,老爺和大奶奶已經(jīng)風(fēng)聞三少爺又和田仁寶那幫人鬼混到一起了。還有家丁及大管家吳升反映,三少爺經(jīng)常到馬號院子和曹老大一起喝酒取樂,愈發(fā)有恃無恐,肆無忌憚了。老爺和大奶奶準備把曹老大辭退,讓他回家種地去。至于田仁寶那樣的無賴、滾刀肉、街痞,魏府毫無辦法,和這個有黑幫背景的惡人鬧下去,魏府只會更加聲名狼藉,不會有更好的結(jié)果。魏府唯一的辦法是迅速讓三少爺成家,有個女人拴著他,也許這個不陰不陽的浪蕩鬼會變得安分些。
婚期既定,北黎原來設(shè)想的五六月時節(jié)出逃的計劃不得不提前了。
大奶奶告訴她魏府的這個決定時,她低眉順目地表示順從,溫順的樣子讓大奶奶滿心喜歡。正是看著主人高興,她不失時機地提出一個要求,再過兩月要過年了,她想請幾天假,去張北看看弟弟。她只有這么一個可憐的弟弟,唯一親人,自打娘死后,再沒有見過面,她太想弟弟了,也不知道他在張北過得怎樣。
大奶奶現(xiàn)在吃齋念佛,心地慈悲,聽北黎說完,出乎意料地說:“你要說你想回陸家川,看你那個大伯,我不會讓你去,那個人不是個善人,把你賣了他得好處,最后還趁機加價,這樣的人你看他做什么?但是你弟弟是該看一看的,這是同胞手足,人之常情嘛!”
大奶奶點了頭,但不讓北黎獨自出張北,得跟著二少爺?shù)纳剃犚黄鹱摺6贍敩F(xiàn)在還在歸化路上,等他回來再去張北時,帶上她去北盛,之后再一起回。北黎明白,魏府不會放她單飛,沒有再回的把握,他們絕不會給她走出魏府高墻的自由。
如果能隨魏良棟的駝隊去張北,當(dāng)然再好不過。這是她的預(yù)想中沒有的機會。只要能走出魏府的高墻深院,到了張北,可以再找逃跑的途徑。這比她在魏府偷偷偵察的逃跑路線要好多了。但是,她盼著的魏良棟卻一直沒有出現(xiàn)。寒露說,二少爺在歸化城的交易可能不太順利,或者遇到了別的什么事,耽誤了行程,要不早回來了。
北黎不知道等魏良棟回來還要等多久,眼看那個可怕的日子一天天臨近,再不行動,逃走的可能越來越渺茫了。
她不想再等了。她決定立即采取行動。
這一天的白天,她把隨身的行囊早早地包裹好,下午到伙房和鄭媽坐了一會兒,又到上房陪大奶奶坐,同寒露有一句沒一句地找話說,表面上很安靜,內(nèi)心卻急跳不止,身上一陣陣地發(fā)冷,好像得了傷寒癥一樣微抖不止。時間過得真慢,好不容易熬到天擦黑,她對大奶奶說想到后院洗個澡。得先過去把爐子生起來,把洗澡水燒上。大奶奶的眼睛一到天色黑下來,就變得模糊,視力越來越差,一點沒有察覺這女子今天有什么反常,更沒有看到她臉上神色的緊張變化。北黎說要到后院洗澡,大奶奶信以為真,這是魏府給這閨女唯一的優(yōu)待,但女子很少過去享用,今天要用一回,也不奇怪,她同三少爺?shù)幕榈淇斓搅寺铩?/p>
從上房里出來,再返回勤雜院自己的房子,帶著早準備好的包袱到了后院。后院的月洞門連著三條小徑,一條通上房,一條通老爺?shù)臅亢蜔熼娇蛷d,還有一條彎曲著通向浴室。魏府的前后院多古木大樹,還有假山灌墻,小徑曲折其間,很是幽靜。
北黎進了月洞門,碰到家丁馬石頭,正從上房去老爺書房,見了她,馬石頭很恭敬地彎腰低頭向她問好。魏府的家丁和下人們都知道她是魏府給三少爺買來的媳婦,背后都很同情她的可悲遭遇,嘆她命苦,賣給了一個游手好閑、臭名遠揚的二夷子惡少。大家都替她惋惜,可惜一個如花似玉的好閨女,要叫三少爺給糟踐了!
但是大伙兒當(dāng)面可都是另一副嘴臉,對她點頭哈腰、畢恭畢敬。她可知道這表面的恭敬是怎么回事,她怕看他們這副把她當(dāng)主人的假諂媚樣子,因此,在魏府的高墻深院里,她盡可能地減少同下人的來往和接觸,除了鄭媽,她不想和勤雜院里的其他任何人來往。
她看著馬石頭進到老爺?shù)哪亲窕?,又認真看看四周,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這才向浴室走。魏府做浴室的房是一座灰磚房,和后院別的建筑物分開著,是一個隱蔽的去處。
她把浴室門打開后,為了掩人耳目,她把火爐生著了,爐火燒起來后,她在昏暗中等著夜幕降臨。從小窗外,能聽到花炮和爆竹的響聲,還有高墻外貨郎叫賣的嗓聲,新年的氣氛已隨綿綿白雪充溢人間。而她,不得不在冰天雪地的寒季,為躲開悲慘恐怖的命運而選擇逃跑,在茫茫無際的冷酷世界尋找一線光明和生機。她想到了自己如果不如此抗爭,沒有人會來拯救自己,結(jié)果可想而知,一生都囚在這個高墻深院的墳?zāi)估?,永遠不見天日。
她現(xiàn)在很沉著鎮(zhèn)定,下午和鄭媽及大奶奶在一起的時候,那種全身打冷戰(zhàn)的緊張感消失了,真正開始了行動,她反而不慌張了。時間需要等待??纯刺焐?,還有點早,她決定在這里最后一次洗個澡。點著了汽燈,試試水溫,水很快被燒熱了。她把衣服脫了,跳進浴桶,把自己的裸身子完全浸在熱騰騰的洗澡水里。
她在浴桶里泡著,又熬過去了一段時間。起身后,穿好衣服,把汽燈擰小,踩著木床,探頭看小窗外的形勢。窗外的院墻落上了一層薄雪,院墻外的馬號靜靜的,連馬的響鼻聲都聽不到。被雪覆蓋的馬號院里,有一束黃光在雪地上臥著,除了有一聲沒一聲的爆竹聲,整個世界都很安靜,一個人影都不見。屋外是數(shù)九寒天,滴水成冰,浴室里的溫曖和舒服會轉(zhuǎn)瞬失去,此處不可久留,萬一再來個人呢!
她把小包袱挎好,在床邊長吸一口氣,重新跳上床,拉開小窗上的兩個插銷,猛地使勁,把小窗推開,正要縱身躍上去,卻聽到房門被撞開的聲音。
撞進浴室的是魏伯琛,他身后站著提著馬燈的三少爺,他們都在笑著。是讓人毛骨悚然的怪笑。
魏老爺抻了抻臉,說:“我知道你要跑,我一直在留意你,從你第一次登那床,我就知道你想干啥!”
她只慌張了一小會兒,現(xiàn)在她不慌了。她跳下床,站住,盯著老爺,說:“我不會嫁一個陰陽人的,我死也不會嫁!我是你們合伙騙進魏府的,我不情愿!”
魏老爺笑一聲,說:“是你那個大伯把你賣進魏府的,我們留著賣身契呢,我們花了不少銀錢,你那個貪心大伯訂契的那天,變本加厲又逼我們多加了好多光洋,他把錢都拿走了,閨女,你怎么可以一走了之呢?”
她說:“誰拿了你的錢,你們?nèi)フ艺l!”
老爺說:“訂了契,就是鐵案,無法更改的,閨女,在我們這大院里當(dāng)個少奶奶有什么不好?逃能逃到哪里去?你就是真能逃出去,也沒有用啊!哪怕你跑到天涯海角,都跑不出我們的掌心。你要想明白了,就不會干這樣的傻事了。”
北黎看著老爺臃腫的笑容,厲聲說:“你們聽著,我再說一遍,我不會嫁進你們魏府!不要逼我,逼急了我死給你們看!”
老爺依然笑瞇瞇地說:“嫌我家老三不配你是不是?你聽到了些閑言碎語了是不是?讓我這個當(dāng)長輩的告訴你吧,我家老三是有些不方便之處,他腿根子的東西確實沒長完備,但是他一樣可以傳宗接代,一樣可以做男歡女愛的好事,你要不信,可以試試!”
老爺回頭看著三少爺,拍拍他的肩頭,說:“兒子,是個男人就做男人的事!放著這樣一個鮮嫩水靈的女子不用,偷偷摸摸跟那些不男不女的人渣鬼混,你是真打我的老臉,丟我的人哩!”
他指著北黎,對魏良才說:“她既然要跑,還跟她客氣啥?你今天就把她做了!把她做了,她就是你的了!”
老爺轉(zhuǎn)過身,停了一下,又回過頭,對她說:“你死去的爹,我同他打過交道,他輸在不識時務(wù),不識抬舉!你也一樣,我本來是要照顧好你的,你不聽話啊,只好不客氣了!”
說著,朝魏良才瞪一眼,厲聲道:“這是個賤貨!你要想做個男人,現(xiàn)在就把她日了!”
魏良才高高地舉起馬燈,照她的臉,扯眉擠眼地笑著。他今天喝了酒,就在隔墻的馬號土房里和曹老大一起喝的。這場酒兩個人喝得有點傷感,因為曹老大聽說了要辭退他的消息。這個消息讓兩個人有了一種依依相別的離愁別恨,涕淚交加,喝掉了兩斤酒,還沒有來得及親熱,老爺打發(fā)的家丁馬石頭闖進屋,讓他趕緊回大院后院老爺書房,有要緊事要辦。他不敢違背老爺指令,撇下郁悶的馬夫,慌忙來見父親。魏伯琛已等在浴室門口,把馬石頭打發(fā)走,老爺從浴室屋的灰磚墻上抽出一小塊磚,露出一個蠶豆大的小孔,讓他往孔里看,就看到女人影影綽綽的裸身,在撥小的汽燈下擦身穿衣。接著沒一會兒,就看到女子動作麻利地跳上床,推開了后窗。
魏良才知道父親有偷窺的惡習(xí)。早幾年自己的兩個媳婦,曾經(jīng)說過浴室有人偷看,她們都在這里的浴桶里泡過澡,后來都不泡了,因為感覺不對勁。后來魏良才發(fā)現(xiàn)了這個窺伺孔,就知道了老爺?shù)拿孛堋_@個窺伺孔開得很巧妙,很隱蔽,藏在一叢薔薇后面,不認真仔細找,很難被人發(fā)現(xiàn)。知道老爺有這樣一個癖好后,三少爺對自己更加放任。老爺平時道貌岸然,儼然正人君子,背地里也是男盜女娼,這樣的父輩,讓他打心眼里失去了崇敬感,所以他也就縱情聲色,放任自流了。
現(xiàn)在老爺已經(jīng)徹底撕破臉皮,明令他該干什么事,他當(dāng)然知道是什么事。女子要逃跑,這讓他憤怒了起來,加之酒性發(fā)作,他的樣子變得獰惡瘋狂了。當(dāng)著老爺?shù)拿?,他把女子脖子掐住,啪啪給了兩記耳光,罵道:“臭婊子,嫌棄我要跑是吧?這么些日子了,老子把你當(dāng)個人看,你就這么回報我???你真是不領(lǐng)我的情,真是不識抬舉?。 ?/p>
他的巴掌摑得很重,北黎站不住,被摑得眼冒金星,嘴角流血。魏伯琛見狀,拍拍兒子的肩頭,滿意地說:“這就對了!無毒不丈夫,對不識抬舉的賤人,就是要這么教訓(xùn)!想要她服服帖帖跟你,你得拿出點男人的氣概來!”
魏伯琛說完,抬腳走人。拉開門,又回頭對魏良才說:“你今天把男人該做的事做了!甭管她情愿不情愿,日她!好好地日她!日她個天翻地覆,讓她心服口服!她就是魏府花了大錢買來的一個婊子,跟她有啥好客氣的!”
魏伯琛出門,把門拉死,又把銅鎖拴上,瞇眼在窺伺孔看了一會兒,然后回上房睡覺去了。他要讓他不爭氣的三兒今夜好好當(dāng)一回男人,把這個不服管束的女人脫個精光,像個真正的男人一樣折騰她,蹂躪她,把她弄得死去活來,欲仙欲死。女人,就得這么治,把她的騷性整治出來,她就老實了,死心了。魏老爺對女人深有體悟,再傲性的女人,只要把她干舒服了,最后都會服服帖帖。魏老爺相信這個女子也不會例外。他偷窺了她好幾次,她的身子像妖精一樣迷人,讓他垂涎欲滴,但他知道,再眼饞也不可自己先上,這是兒子的媳婦,得讓兒子先把她的身子占有了,然后才挨上自己。正因為有這樣的想法,老爺對女子的逃跑,尤其不能容忍。
魏良才等老爺?shù)哪_步聲遠了,把北黎撥小的汽燈再撥大,屋里有了兩盞燈,變得明晃晃的。他看著女子的嘴角,血正往下流著,立刻換了副腔調(diào),說:“我舍不得打你,我想心疼你哩!我一直想心疼你,稀罕你,愛護你,你看不出來么?你到魏府這么長時間了,我沒有動過你一指頭,我客客氣氣,規(guī)規(guī)矩矩,就是想明媒正娶地讓你當(dāng)我的老婆,我是誠心誠意的,你居然要跑!你太不給我面子了??!魏府哪點對不起你???”
他說著落了兩滴淚,抹把眼,說:“你是不是還在想汪老婆子的那個兒子???告訴你吧,他被吳升找的人差點打死,如今連影子都找不到了,你還想他做啥?漆星河一個窮酸混混,他哪點比我強???”
北黎摸出手絹,拭了試嘴角的血,冷冷地說:“讓我做使女,做傭人,我情愿,這是我的命,但是讓我嫁一個廢人,尤其是像你這樣一個不男不女,臭名遠揚的惡少,是你們癡心妄想!”魏良才氣歪了臉,粗氣大喘,說:“老子不是廢人!老子的家伙一樣可以日你!你信不信?我今天就日給你看!”
他說著就撲了上來,北黎閃開身,沒撲上。魏良才越發(fā)亢奮,加上酒性發(fā)作,動作瘋狂,沖撞數(shù)次,北黎到底沒有躲過,被他緊緊抱住,扔到床上,又是一頓拳打腳踢。接著把她的衣服扯開,摸她的乳房,伸出嘴像豬拱食一樣舔咬她的胸和脖子,目光迷離,嘴里發(fā)出呻吟般的低吼。北黎拼死反抗,雙手撐住木床床幫,屈起膝朝他身上猛蹬兩腳。魏良才踉蹌后退,褲子掉下去,露出大腿根那不堪的東西,女子在瞬間看到的是一副殘破的畸型的物件,如同吃進了蛤蟆和蒼蠅,差點就要吐出來。魏良才大驚,提住褲子,愈發(fā)惱羞成怒。女子怒睜杏眼,悲憤交加,指著他,說:“三少爺,求你了,不要再逼我了,放我一條生路,讓我走吧!我求你了……”
魏良才獰笑,吼道:“你已經(jīng)把我的貨看了,我沒顧忌了!要我放你也可以,但是你得好好躺在床上,讓我痛痛快快做一回你的男人,把老子伺候好了,讓老子舒服了,你可以走?!?/p>
說著趁女子不備,猛地把她推到床上,左右開弓又是一頓耳光,一邊咆哮,一邊扯她的褲帶。北黎被打得幾乎昏死過去,恍惚中感覺到這個禽獸正往下脫她的褲子,嘴里發(fā)出豬拱食一般的低吼,緊接著是他的手伸進了她的下部。她全身打顫,猛地掙開,跳下床,抄起鐵爐邊的火鉤子,朝他揮了過去。她聽到了一聲慘叫,看他跌撞著向床頭栽去,她又朝他揮了一下。她聽到了他倒地的聲音,如同倒下去一頭被放了血的驢。同時,她鼻子里沖進了鮮血的味道。
從魏良才的衣袋里掉出來兩塊光洋,她毫不猶豫拾了起來,塞進小包袱。然后,她從容地穿上衣服,看了一眼倒地的人,臉朝地臥著,生死不知。她管不了那么多了。禍事已經(jīng)闖下,沒有任何退路了,只有逃離。
她把馬燈熄了,踩著床,從小窗鉆出去,抓緊窗棱,伸腳上了老槐樹的那根粗大旁枝,很容易從粗枝上溜到院墻,從院墻上翻進馬號院子。曹老大房里的馬燈已經(jīng)熄了,黑暗中可以聽到馬夫排山倒海般的鼾聲。她知道正是夜深人靜,天空飄雪,不會有人在寒夜里看到她逃遁的痕跡。她大步朝馬號院外奔去。
北黎在黑暗中狂跑。塞上的夜風(fēng)冰冷刺骨,她疾步如飛,穿街過巷,沒有碰到什么行人,看天上的星子在蒙蒙雪霧中清冷閃爍,才想起此刻已是深夜,不會有人在街上走。這使她狂跳的心稍稍平復(fù)一些。她知道她是往迎風(fēng)的方向跑。在慌亂與恐懼中她沒有選擇,但雙腿不由自主地奔向北方。
北方不遠處,就是故鄉(xiāng)。那里的野嶺上躺著她可憐的娘,但她現(xiàn)在不能回到娘的身邊,魏府的人會找到那里的。她要奔去的地方是張北,弟弟北征在那里,她唯一的親人,娘臨終相托過,要她和弟弟相依為命,要照顧好弟弟,她沒有做到?,F(xiàn)在在亡命途中,不管逃往何處,都得和弟弟見一面。
說不定,是最后一面。
現(xiàn)在,她可能已經(jīng)是個殺人犯,一個負有命案的亡命者。
那個人,現(xiàn)在不知道是死是活,她看到的最后景象,是他臉朝下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也許真死了。她想起了她揮起火鉤朝他砸去的那一瞬,那重重一擊是他相逼太甚逼出來的,她用了平生最大的臂力,朝他揮了過去。她記得好像砸在了他的后腦勺上,發(fā)出了金屬相撞般堅硬的脆響,緊跟著是他的一聲慘叫,接著又揮去一擊……
她能記起來的最后一刻的場景,就是這些。那時,她好像聞到了血腥味。是的,他的血噴了出來。她看不見自己身上是否有血,但內(nèi)心一片絕望??礃幼尤贍斒撬懒?,他死了,她的活路也絕了。
她沒有想到會殺人,她是個善良的姑娘,對人沒有仇恨,即使被欺侮損害,她也能忍耐。所謂反抗,不過是最大限度地保護自己,絕沒有想到要主動地去侵害別人。在魏府被囚的日子,她一心想要逃離,讓悲慘的命運變得稍有生機,但她從來沒有想過要置人于死地。
但是,她如今的逃離變成了逃命。
她的命本來就不好,如今變得更加絕望、更加兇險了。
老天爺為啥如此不公?為啥要把世上最難堪、最不能忍受之厄運都推給一家人、一個人?老天爺要有眼,為啥不懲治那些惡人,總是讓不幸的人變得更加不幸?
她問蒼天、問大地,天地?zé)o言,只有無邊的黑暗、朔風(fēng)和刺骨的寒冷。
但是她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蓬勃有力,堅強剛毅,同時感到了自己在雪路上的步子迅疾而強勁。她知道這是她選擇的對命運的回答。
無論陷入怎樣的惡境,都不能屈服、不能絕望,都應(yīng)該堅強地往前走。
在疾奔中,她想起了星河臨別時和她相約的那些話,現(xiàn)在都不可能實現(xiàn)了。馬學(xué)文家,漆亮河大姐家,都不能去了。星河在哪里?如今都顧不上細想,自己成了一個逃犯,一切都變得難以預(yù)測了。
她在茫茫黑夜中挺起胸膛,迎著塞上朔風(fēng)寒雪,疾步如飛。
北黎進到張北的街子時,放慢了腳步。盡管她知道北盛鎮(zhèn)那邊發(fā)生的事,不可能一天之內(nèi)就能傳到張北,但她還是下意識地變得謹慎小心。是個陰天,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中午了,街上行人不多,小雪還在飄落,遠遠近近的爆竹在響,新年的氣氛同樣預(yù)先彌漫在塞外的這個小城。跑了整整一夜加一個上午,她的肚子很餓,累得眼看要散架,看街邊有家面館,就進去要了一碗素面,找了張靠爐子的地方坐下,讓自己歇息一下腿腳,喘口氣。面館窗臺上有面鏡子,她偷偷看了一眼,怕臉上的血跡沒有收拾干凈,還好,雪水把臉洗凈了。原來的罩衣在昨夜也換過了,沒有人會特別留意她,何況面館里并沒有什么食客。這時街上有一支駝隊通過,逶迤看不到頭尾,但駝鈴喧響,此起彼伏,勢如鐘罄,激蕩人心。那些駝工們面孔黲黑,雄壯孔武,征衣獵獵,如同大軍出塞,很是壯觀。等面的時候,看到這支十幾連的駝隊走過,北黎心中的凄涼一掃而光,胸中有股豪氣升起。吃了面,長了精神,尋到西頭一條巷子,北征當(dāng)學(xué)徒的酒樓就在這條巷子。館子對面,是個很大的貨棧,剛才在街上走過的駝隊,有幾連進了這個貨場。她在巷子口稍站了一會兒,前后左右認真巡看一番,這才進了酒樓。
這個酒樓改了名號,原來叫“聚仙酒樓”,現(xiàn)在叫“聚仙客?!?。門店后面增建了后院,新開了客房,所以把名號變了,但是館子里還是八張桌子,三個包間在樓上,二樓是半敞的,有折拐的明梯通上去。北黎見幾個穿皮袍子的蒙古人正在啃一盆羊骨頭,三個操山西話的駝夫在吃面,很大的海碗,三個人吃得呼哧呼哧的。她往柜臺方向看,又往廚房里瞅,沒看見北征的影子。正要往二樓上看,從柜臺后面轉(zhuǎn)出來了店掌柜。北黎記得他叫侯九治,原先是個大廚,后來成了掌柜。侯掌柜認真看了她兩眼,認出了她,就讓她坐,還張羅著讓伙計給她上飯菜。北黎謝了,說剛吃過飯,是來找弟弟的。
侯九治轉(zhuǎn)過身,從柜臺的一個抽屜里翻出一個信封,說:“北征娃走了有兩個多月了,這是他留給你的信,他跟一個姓漆的小伙子一起走的。他們一共是四個人,說是要到新疆古城子闖天地去,我勸不住。年輕人異想天開,那個姓漆的小哥還帶著傷呢,根本不聽老人勸……”
北征的信只有短短的兩行字:“姐,我和星河哥、學(xué)文哥還有金明子他們走了,星河哥說你知道,他同你商量好了的,我們先走一步,有人要害星河哥,我們不得不走,你隨后來吧,在古城子會合,說不定我能找到爹呢!”
侯九治說,北征的信是明信,他也看了,信里寫的和四個年輕人在一起商量的情況有點不一樣。按那姓漆的小哥的意思,是要把你等上一起走,或約在烏蘭察布、興和這樣近一些的地方碰頭,然后再往遠處走。大家都商議好了,但后來不知道出了什么變故,他們沒有再爭論,急匆匆就走了。
侯掌柜說:“我跟他們說了,古城子遠得很,要走好幾個月呢,又是冬天,冷死人,去受那罪做什么?但是勸了沒用,小崽子們鬼迷心竅,根本聽不進去,就是著了魔一樣要往西邊去!”
侯九治是張北的名廚,看北征聰明伶俐,正想好好帶帶他,北征的雜役期滿,很快就可以進入真正的學(xué)藝期,他覺得北征走得有點可惜。北黎知道北征跟星河、學(xué)文、金明子走了,反而放下心來,四個年輕人結(jié)伴往古城子跑,不用擔(dān)心他們的安全和遇到的困難險阻,他們會有辦法克服的。她更高興的是,心愛的人星河終于有了下落,魏府的毒打并沒有打死他,他還活著,帶著傷,依然沒有忘記他的承諾,帶著北征到古城子尋生路。雖然不能和他走在一起,但是只要他在前方走著,就是她的希望。即使是在漆黑的夜里,她的雙眼依然是明亮的,因為心愛的人在遠處高擎著火把,照著她的前路,她就不會迷失方向。
北征在聚仙酒樓打工,兩年中做的都是瑣碎的雜活,包括端盤子跑堂、洗碗擔(dān)水、哄孩子、生爐子、劈柴挑煤、打掃店堂衛(wèi)生,所有勞動都是沒有報酬的。侯掌柜不讓他閑著,除了睡覺,他連一刻鐘閑空都沒有,這是所有學(xué)徒都要經(jīng)過的勞役。北征親口給姐訴過學(xué)徒之苦,不但累,有時連肚子都吃不飽。張北的風(fēng)氣就是這樣,所有的掌柜都像約好了一樣,不給學(xué)徒們好臉色看,他們的理由是,要長出息,必須受得了苦中苦。
盡管北征給侯掌柜盡了將近兩年的苦役,北黎還是再三感謝了侯掌柜,同時小心翼翼地對他說:“大叔,北征他們?nèi)ス懦亲拥氖?,能不能替他們保個密,那個星河哥把魏府得罪了,說不定還要追著他,繼續(xù)找他麻煩呢!”
侯九治炯炯地盯著她,笑一笑,說:“他的麻煩是因你引起的吧?魏府的那些糗事,我聽說了一些,放心吧,我不會吐半個字,假如他們真找上門的話……”
侯九治想了想,又說:“這兩天,魏府的二少爺正好在張北,他是從歸化過來的,老喜歡在我這館子吃飯,他喜歡我這里的飯菜,他好像知道你有個弟弟在我這里當(dāng)學(xué)徒,打聽北征,我跟他說了,北征走了……”
北黎吃了一驚,說:“他怎么會知道北征在這里當(dāng)學(xué)徒?他打聽這干啥?”
侯九治說:“他不過隨便問問,北征當(dāng)學(xué)徒,一定是你告訴他的,不然他怎么會想起來問?”
北黎想起來,北征當(dāng)學(xué)徒確實是自己告訴魏府的,在去天津衛(wèi)的路上,跟二少爺也提過這事。她著急地說:“大叔有沒有提古城子的事?他知道北征他們往西邊走了嗎?”
侯九治說:“我只說他走了,沒說往哪兒去,他也沒再問,放心吧,他如果再打聽,我就說我不知道,這不就結(jié)了嗎!”
正說著話,侯九治忽然抬起頭往窗外看,嘴大張著,滿臉驚訝,說:“真他媽怪事啊!正說曹操呢曹操就到了!”
北黎轉(zhuǎn)過身,順著侯掌柜的目光往店門外看過去,一個人正從一匹高頭大馬上翻身下來,牽著韁繩,在門前的拴馬樁上把馬拴了,抬頭亮相。她的心噌地跳到喉嚨口,身上一陣發(fā)涼。她看清了那張清瘦的俊臉,正是魏府的二少爺。
侯掌柜輕輕推她一下,耳語說:“躲簾子后面去!從后堂夾道走,出后院就是路!”他邊說著,邊換了一張燦爛的笑臉,朝門口迎了上去。
北黎沒有回頭,閃身躲進柜臺后面的布簾子里,看到一道門連著一條兩尺寬的窄道,暗幽幽地通到一個有水槽的拐角房,便跑了過去,從拐角房再過一段巷子,就出了客棧后院。
在刺骨的冷風(fēng)中,驚魂未定,她又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她現(xiàn)在的危險處境。魏府二少爺突然就在眼前出現(xiàn)了,這昭示著兇險無處不在。他若是知道他的親弟弟被殺了,他那溫良的假面具會立刻撕掉,露出猙獰可怖的真面貌。魏府對付他們的仇人、對手、敵手,從來都是兇狠無情、毫不手軟的。
一條瘦狗穿街而過,前面的枯樹枝上兩只寒鴉在呱呱地叫,一陣冷風(fēng)平地卷來,揚起一片雪粉。她望望西邊天,混混沌沌透出一點白日的暈圈,那暈圈也快要接近地平線了。世界冰冷,無處安身,只有走在路上才是安全的。她想,今天無論如何得離開這個地方。她從包袱里摸出狗皮帽子,這本是給北征買的,現(xiàn)在他用不著了,她正好可以用它來御寒。她把狗皮帽子戴上的那一刻,突然想到了一個主意——為了躲避追蹤,可以把自己變成一個男人。
(節(jié)選自《旱碼頭》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