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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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有理而取鬧:晚清“翻新小說”中的《西游記》
曲楠
摘要:在晚清流行的“翻新小說”這一文類系統(tǒng)中,《西游記》成為文人最常翻改的古典底本。傳統(tǒng)的“西游”概念和框架被適時重置為意涵、功能豐富的全新文學模式。本文通過對文本的歷史化、癥候性細讀,旨在揭示“翻新西游”這一創(chuàng)作傾向背后的生成機緣和復雜面貌,并由此管窺晚清文學“新變”的諸種征象,以及文人“有理取鬧”的寄托和隱衷。
關鍵詞:晚清;翻新小說;《西游記》
在晚清小說創(chuàng)作風尚中,“翻新小說”作為一種新興小說類型值得關注。這類小說常以某部古典小說為素材,又多能跳脫其既有框架,假借其中的人物或情節(jié)敷陳現(xiàn)代意識,以完成對原作的“翻新”。“翻新小說”的冠名方式多襲用“舊的書名與人物名”并前綴一“新”字,故又有“擬舊小說”“擬古小說”①陳平原在介紹吳趼人《新石頭記》時將其稱作“擬古小說”,見陳平原《中國現(xiàn)代小說的起點:清末民初小說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9頁。之稱。據(jù)阿英統(tǒng)計,此類書印行時間以1909年為最多②阿英:《晚清小說史》,上海:商務印書館,1937年版,第270頁。。改良小說社于該年刊發(fā)小說征文廣告,即點名招集“改良舊作”③改良小說社1909年6月26日曾在《申報》刊發(fā)一則小說征求廣告,“不論文言白話,傳奇盲詞,或新譯佳篇,改良舊作,凡與敝社宗旨不相背馳者,請郵寄上海麥家圈元記棧敝社總發(fā)行所,自當酬以相當之價值”?!胺滦≌f”不僅被納入彼時“銷行日廣”的流行文學之列,還成為改良小說社實際出版、發(fā)行的重要對象。。而“翻新”甚至不囿于古典對象,成為彼時小說市場攀附名作、自造噱頭的一種創(chuàng)作策略,如多種版本的《新官場現(xiàn)形記》與《新茶花》,由此足見一時流行之盛。
張愛玲曾在《存稿》中回憶幼年“戲擬”《摩登紅樓夢》的情形。她取《紅樓夢》中人物,改換其中情節(jié),將背景搬到20世紀初的上海洋場,賈元春出任“主席夫人”主持新生活時裝表演,賈璉當上鐵道局長后養(yǎng)著尤氏姐妹般的“小公館”和“堂子”,賈母就著煙燈燒鴉片,寶玉與黛玉決裂后自由出洋。④張愛玲:《存稿》,見《流言》,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72~74頁。如此可見,古典小說與其看作“翻新”的對象,毋寧視為晚清文人演繹現(xiàn)代的言說工具?!胺滦≌f”以鮮明的戲謔特征傳達出作者之于“晚清新變”的觀念和態(tài)度,應置于晚清社會變革與日常生活的歷史語境中加以考察,并不能籠統(tǒng)地解釋為“小說界革命”口號下對古典小說的“改良”⑤張澤賢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小說版本聞見錄(1909-1933)》(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2009年版,第3~5頁)中,將目驗過的改良小說社版《繪圖新西游記》歸為晚清“改良小說”。誠然如其所論,改良小說社的興起明顯受到梁啟超《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王無生《論小說與改良社會之關系》等晚清小說改良/革命理論的影響;但“改良小說”顯然是一種相當寬泛、含混的文學類型,幾乎可以覆蓋晚清出現(xiàn)的各類小說,用它直接對應、解釋“翻新小說”有失妥當。。
“翻新小說”通常一題多作,即阿英所言,“一部舊小說,有好幾個人去‘擬’”⑥阿英:《晚清小說史》,第269頁。。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晚清“翻新”的古典母本,計數(shù)以《西游記》為首①據(jù)吳澤泉統(tǒng)計,晚清以《西游記》為母本的“翻新小說”共計6部(含8種版本),其次為《水滸傳》(5部),其他諸如《紅樓夢》《三國演義》《聊齋志異》《鏡花緣》等均在3部以下。詳見吳澤泉《曖昧的現(xiàn)代性追求:晚清翻新小說研究》,首都師范大學博士論文,2007年,第23~28頁。筆者查閱阿英《晚清戲曲小說目》(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版)、陳大康《中國近代小說編年》(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日]樽本照雄《新編增補清末民初小說目錄》(濟南:齊魯書社,2002年版)、劉永文《晚清小說目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除散見報章、借原著人物衍生出的若干短篇滑稽小說外,未見其它以《西游記》為底本的晚清“翻新小說”。頗有意味的是,此類滑稽小品多以“豬八戒”為核心人物復現(xiàn)于以豬為生肖本歷的1911年(辛亥年)報端,如冷《豬八戒》(《時報》1911年2月2日)、迅□《豬八戒》(《申報》1911年9月9日),豬八戒成為晚清文學熱點人物應與時人心態(tài)、報章特質(zhì)、讀者趣味等因素有關。參見王鑫《一面世俗社會的哈哈鏡——晚清小說中豬八戒形象淺析》,《閱讀與寫作》2010年第10期。,新作按出版時序分別為《二十世紀西游記》(1904)、《新西游記》(1906,1909,圖1)、《無理取鬧之西游記》(1908)、《妖怪斗法》(又名《西游記補遺》,1908)、《繪圖新西游記》(1909,圖2)、《也是西游記》(1909)。②《二十世紀西游記》,佚名,1904年9月29日載《大陸報》第二年第八號,后轉載于1905年10月27日《廣益叢報》第三年第二十三期(第八十七號)?!缎挛饔斡洝纷?906年3月8日始連載于《時報》,署名“冷”即“冷血”陳景韓;1906 年4月3日至5日署名“笑”即包天笑;1906年4月6日署名“伻”即狄葆賢;1906年4月8日起未題撰者,未刊完;1907年11月8日至12月6日載第二回,開頭附言為“記者曾于去年有《新西游記》之戲作,繼以有事他行,因而中輟,茲特續(xù)下,其繼處即在‘一個筋斗不知去向’之下,其笑、伻兩君所接處因意不一貫,故略之”;1908年2月5日起載第三回;1908年2月7日起有插圖;1909年5月由上海有正書局出版五回單行本,署名陳冷。《無理取鬧之西游記》載1908年1月18日《月月小說》第一年第十二號,署名“我佛山人”即吳趼人?!堆侄贩ā酚置段饔斡浹a遺》,佚名,1908年9月4日至9月26日連載于《申報》,刊至“七續(xù)”?!独L圖新西游記》署名“煮夢”即李小白,1909年“冬月”由上海改良小說社初版六卷三十回鉛印本,各卷前附插圖,文中夾有大量評點?!兑彩俏饔斡洝纷?909年5月4日起連載于《華商聯(lián)合報》,前八回署名“奚冕周”,后因病逝,改由“青浦陸士諤”續(xù)作至第十三回。值得注意的是,自《西游記》成書后便不斷衍生的諸多續(xù)作雖在晚清亦有翻刻重印,卻應與“翻新小說”區(qū)別開來。續(xù)作不僅基本沿承原作敘事框架,還保留了《西游記》“神魔小說”的核心屬性;而西游類的晚清“翻新小說”卻幾乎無一例外地被標注上“滑稽小說”的文類特征,且具備了跨社會小說、心理小說、譴責小說、諷刺小說等多元文類的表達效果③一琴一劍齋主在煮夢《繪圖新西游記》卷首題有一則頗具廣告色彩的“評話”,將其先后定位為社會小說、滑稽小說、心理小說、(女)學生現(xiàn)形記、教習現(xiàn)形記、選舉現(xiàn)形記、警察現(xiàn)形記、嫖客現(xiàn)形記、青樓現(xiàn)形記等,較為夸張地指出了“翻新小說”跨文類、跨題材的表達效果。詳見煮夢《繪圖新西游記》,卷一,上海:改良小說社,1909年版。,原作人物、情節(jié)已弱化為新作假借的外殼和點綴,傳統(tǒng)“神魔”也新變?yōu)榻翱苹谩雹芎鷦伲骸渡窆中≌f簡史》,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04~106頁。。正如1909年《新西游記》有正書局單行本《弁言》所示,“翻新”不過是“借《西游記》中人名事物,以反演之”,“《西游記》皆唐以前事物,而《新西游記》皆現(xiàn)在事物,以現(xiàn)在事物,假唐時人思想推測之,可見世界變遷之理”⑤陳冷:《新西游記》,上海:有正書局,1909年版,第1頁。。阿英《晚清小說史》的一個明顯失誤是將晚清西游類“翻新小說”混同為《續(xù)西游記》《后西游》這類被吳趼人批作“狗尾續(xù)貂”的傳統(tǒng)續(xù)作,他因此只能頗為不解地將晚清“翻新西游”之流行簡單地劃歸為“文學生命上的一種自殺行為”,闡釋成新小說的“反動”和“沒落”,⑥阿英:《晚清小說史》,第270~271頁。卻忽視了晚清“翻新西游”可能異于同期其他“翻新小說”的一個關鍵點,即更為典型地凸顯了近代之于傳統(tǒng)在文學模式、功能上的轉型和超越,而非模仿和因襲⑦胡勝在分析晚清“擬舊小說”中的神魔題材時,認識到《也是西游記》等晚清“翻新西游”之作從題材到思想所創(chuàng)生出的新變,傳統(tǒng)的法術神通乃至人物形象都染上了現(xiàn)代色彩,傳統(tǒng)的“神怪”逐漸淡化以至消失,此類作品與明末清初出現(xiàn)的“寓言諷刺類”作品更接近,但又暗藏變化,可看作是近代科幻小說的前奏。詳見胡勝《神怪小說簡史》,第106頁。?!段饔斡洝肪壓纬蔀橥砬逦娜饲嗖A的“翻新”母本?又如何釋放出晚清文學“新變”的諸多路向和意涵?通過綴合晚清“翻新小說”中的“西游”文本,將原本藝術價值不高的游戲碎片回溯為原始語境的歷史素材,或許有益于管窺晚清小說的某些時尚征象。正如酒癡評《繪圖新西游記》時所言:“想入非非此種文字,乃天造地設是《新西游記》中文字,再移不到《西游記》中去,更移不到別部書上去。”①煮夢:《繪圖新西游記》,卷六第二十九回??此啤盁o理取鬧”的《西游記》“翻新小說”可能正寄托著晚清文人的價值訴求,體現(xiàn)著“有理取鬧”的獨特書寫策略。
圖1 陳冷《新西游記》1909年有正書局版
圖2 煮夢《繪圖新西游記》1909年改良小說社版卷一繡像
《西游記》對主題框架“西游”的設定是“上西天拜佛求經(jīng)”。第十二回“玄奘秉誠建大會觀音顯象化金蟬”中,觀音向太宗宣講大乘佛法的妙處,并由半空降下有所指示的頌語:“禮上大唐君,西方有妙文。程途十萬八千里,大乘進殷勤。此經(jīng)回上國,能超鬼出群。若有肯去者,求正果金身?!雹趨浅卸鳎骸段饔斡洝?,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49頁。玄奘接取經(jīng)大任,由長安出發(fā),所歷“西游”即自東土向西漫游,目的地為佛陀圣境古天竺,即古印度所處的中/南亞區(qū)域?!胺滦≌f”大多借用原作“東勝神洲”“西牛賀洲”“南贍部洲”“北俱蘆洲”所框定的四方地理框架③如《新西游記》以“從東勝神洲起,一路到那西牛賀洲,考察那新教流行的緣故”為開場。見陳冷《新西游記》,第2頁。,但即使是最具游戲性的《無理取鬧之西游記》,亦通過挪移“西江”至西牛賀洲的主干情節(jié)④單回短篇小說《無理取鬧之西游記》的主要情節(jié),即通臂猿以鮒魚涸轍之患為源起,為對付麻鷹大王、嘲弄莊子“筆下雖有千言,胸中實無一策”的讀書人通病,施展“移山倒海法”,將“西江”挪移至“西牛賀洲”。詳見我佛山人(吳趼人)《無理取鬧之西游記》,《月月小說》第一年第十二號,1908年1月18日,第131~138頁。,象征著新作有意改造地理方位的創(chuàng)作傾向。這一特征從根本上表現(xiàn)為作者對“西游”的地理概念所進行的翻轉和重置。如陳冷《新西游記》:
行者道:“有趣,有趣。原來人的能力,竟有這般大的。如此說來,西方的鐵扇公主、風火輪,都不算奇了?!?/p>
老者又笑道:“什么不算奇,這也是西方傳來的?!?/p>
行者吃驚道:“誰有人又到西方去來?”
那老者道:“到過西方的人,正多著呢!如今上海有的,那一件不是西方傳來的?”又笑道:“以前只聽得人說,往西方去取佛經(jīng),如今往西方去取的,卻不是佛經(jīng)了?!?/p>
行者道:“不是佛經(jīng),卻是什么?”那老者笑道:“都去取那妖怪?!?/p>
行者道:“那有此理?去取妖怪來,要他做甚?”
老者又笑道:“不是真的妖怪,只是說了出來,你又不懂,又要方才見了電車似的,說是妖怪了?!?/p>
行者道:“老丈請明白告訴了我罷,休要過意作難我了?!?/p>
老者因攜著行者沿了馬路走來,指著旁邊的所有房屋、電桿、車馬、器具、房屋內(nèi)陳設的各種洋貨,說道:“這也是西方傳來的,那也是西方傳來的?!雹訇惱洌骸缎挛饔斡洝?,第102頁。
“西方”與“妖怪”兩個名詞在孫行者與老者的討論中顯現(xiàn)出明顯的多義性(或曰歧義性)。行者的“西方”相對“東土”而言,主要指涉位于古印度國的取經(jīng)之地“西天”,在現(xiàn)代地理意義上仍屬于亞洲范疇;而老者所言“西方”已置換為今歐美區(qū)域所對應的“西方”,即晚清新語匯中的“泰西”“西洋”。“妖怪”也由原著神魔式的想象書寫落實為機械現(xiàn)代所涌現(xiàn)的、與重置的“西方”概念直接勾連的器物和制度;在修辭的層面上,“妖怪”傳神地表達出現(xiàn)代事物的高超效力(如以“三太子風火輪”比附“腳踏車”,以“雷公電母”比附“發(fā)電機”),及其對蒙昧東方所造成的驚奇體驗②“西洋妖物”引發(fā)的驚奇體驗在“翻新西游”中比比皆是。比如孫悟空見到電車(“一間四方的房屋,四邊放著亮光”)如風如電地飛跑過來時,嚇得大叫“不好了,不好了,這里又出了妖怪了”,路人因受其驚嚇而抱怨道:“你這賊瘋子,好好的路上,有甚妖怪,這般大驚小怪的嚇人?!币婈惱洹缎挛饔斡洝?,第98~99頁。和啟蒙效果。在孫行者的觀念世界中,“西方妖怪”代表著未曾觸碰、難以企及的“未來”和“他者”,“西游”因此帶有一定程度的“科幻”色彩③[美]弗里德里克·詹姆遜著,吳靜譯:《未來考古學:烏托邦欲望和其他科幻小說》,南京:譯林出版社,2014年版。。
在多數(shù)翻新的晚清“西游”文本中,師徒四人被投放于上海等近代化都市,不斷為所見“西洋妖物”困惑和震懾,諸如飲食(番菜館)、時裝(孫悟空、豬八戒改馬褂、辮子等清裝行頭為西裝,《時報》刊載改良式外套“一口鐘”的繪圖)、交通(電車)、通訊(“德律風”)等琳瑯滿目的西洋器物,及其它近代都市公共基礎設施(自來水、供電系統(tǒng)、路燈等照明系統(tǒng))、衛(wèi)生醫(yī)療(公廁、清掃車、紅十字會與醫(yī)院)、組織機構(警察局與巡捕、“中英夜館”等新式學堂)、章程制度等,經(jīng)由作者事無巨細的問答式解說,成為師徒眼中極具魅惑力和危險性的“妖怪妖術”。而伴隨“西游”展開的奇觀體驗,一定程度上也是為了迎合包括新讀者在內(nèi)的晚清市民的視覺/心理期待。
“西游”的發(fā)生空間重置于充斥西方發(fā)明的近代都市,由原著中“動態(tài)”跋涉的向西游歷改換為身處東方、位置相對“靜態(tài)”的“歐風”游覽。介紹西洋風物與制度是晚清小說最為關注的話題之一,無論是親身歐游的留洋體驗,還是西風浸染的東方近代都市,諸多“西游經(jīng)驗”已成為晚清日常節(jié)律的重要環(huán)節(jié),“西游”無疑為文人形構關注異域和西學的“游記文類”④關于晚清興起的西行游記文類,參見張治《異域與新學:晚清海外旅行寫作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提供了妥帖的對應概念和傳統(tǒng)框架?!胺滦≌f”基本承續(xù)了《西游記》以旅行為線索的書寫模式,將所歷場景寫實地置換為租界、張園、石庫門等都市上海公共空間①關于“翻新西游”文本所涉張園等都市公共空間的開拓及其文學和社會功能,參見熊月之《晚清上海私園開放與公共空間的拓展》,《學術月刊》1998年第8期。,通過“漫游”這一捕捉、凝視現(xiàn)代性征象的經(jīng)典文學形式對新器物和新觀念做出了百科全書式的鋪展。與此同時,“翻新小說”還保留了原著的奇幻色彩,通過悟空、八戒等人物不斷變化身份、角色的方式營造“西游”情節(jié)的親歷效果,一定程度上催生了新型的近代“奇幻文類”(fantasy)②關于“奇幻文類”(fantasy)的定義和分類,詳見Todorov Tzvetan.The Fantastic:A Structural Approach To A Literary Genre.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75.,并對漸以“西游”為日常情境的晚清市民起到制度說明、生活規(guī)劃和行動指南的作用③“泰西游記”之于晚清市民的多重功能,參見呂文翠《晚清上海的跨文化行旅:談王韜與袁祖志的泰西游記》,《中外文學》(臺)2006年第9期。。這或許可以解釋緣何《西游記》最得晚清“翻新”小說家的青目。
自晚清國門被迫開放,歐風美雨乘勢東來,包括地理意識在內(nèi)的傳統(tǒng)觀念隨即蒙受挑戰(zhàn)。晚清地理版圖被納入世界性視圖,中國不再獨享想象中的東方中心,而是與西方對峙為具有“邊緣”色彩的“東方化東方”④[以色列]愛德華·薩義德著,趙燕譯:《想象的地理及其表述形式:東方化東方》,張京媛主編《后殖民理論與文化批評》,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41頁。。殖民帝國通過武力爭奪、地圖編訂等方式,加緊將東方納入以自我為利益中心的現(xiàn)代版圖,為東方確定“合法”的地理秩序(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語)。廣義看來,《新西游記》等“翻新小說”中反復強調(diào)的“規(guī)矩”和“章法”本質(zhì)上皆為西方制定的現(xiàn)代秩序,東方在受其規(guī)訓的過程中,不可避免地會生發(fā)出“戲弄”和“顛倒”之感。如果引入殖民主義的視角,晚清文人對于“西方”“西游”概念的重新規(guī)劃和描述則多少帶有版圖侵略、秩序干擾的政治敏感,正如《二十世紀西游記》中菩薩對孫悟空的提醒:“我的蓮花寶座,當年救援印度時節(jié),被英國軍一個炮彈,打得七零八落,如今不中用了?!雹葚骸抖兰o西游記》,《大陸報》第二年第八號,1904年9月29日,第116頁。原著中的“西方”印度已經(jīng)失去了宗教中心的文化地理位置,與中國同屬于受難的“東方”,因此,孫悟空不得不奔赴德國等新“西方”制備軍用,進而投身于東西二元對立框架下的負隅頑抗。在“翻新小說”系列中,“西游”的重置實際上普遍蘊含著(地理)秩序顛倒所引發(fā)的文人焦慮,以及深層的國族隱憂。
作為新興的文化生產(chǎn)條件,報刊已成為考察晚清小說最重要的物質(zhì)征象。報刊作為小說的傳播媒介,影響甚至決定了晚清小說的文體變革⑥關于報刊與晚清小說文體變革的關系,參見陳平原《中國現(xiàn)代小說的起點:清末民初小說研究》。。西游的“翻新小說”最初幾乎無一例外地登載于晚清報刊,報刊不僅為其文體賦予了諸多特色,還直接干預了小說的表意功能。而參與“翻新”西游的作者群中,吳趼人、陳景韓、包天笑等皆為晚清創(chuàng)作、編輯經(jīng)驗豐富的著名報人。清末民初的諸多報章辟有“滑稽”“游戲”等版塊(如《民國日報》),而與其同一版面的“翻新小說”也獲得了釋放游戲姿態(tài)的天然語境。吳趼人《無理取鬧之西游記》諸如“涸轍魚哀求救援”“通臂猿大顯神通”等中心情節(jié),顯然扣合了“滑稽小說”“詼諧小說”等《月月小說》常設欄目的趣味和調(diào)性;而將“無理取鬧”的游戲特征演繹到極致的,則是自1908 年9月4日起連載于《申報》的《妖怪斗法》(又名《西游記補遺》)。潛藏于妓院的妖精九尾狐被尖嘴猴腮的孫悟空救下,被納為妾室后覬覦其錢財,聯(lián)合正妻密謀斗妖,另類演繹著晚清文人游樂青樓、妻妾成群的通俗戲碼,并有意迎合各類“游戲報”讀者的市井趣味。
部分西游類“翻新小說”一定程度上還直接充當了所刊報章的發(fā)行廣告,與其結成商業(yè)同盟。陳景韓在《時報》連載《新西游記》時有意反復提及該報章,這種內(nèi)嵌的廣告策略頗似晚清畫報主動將部分場景設置為報社的做法①參見陳平原、夏曉虹編注《圖像晚清》,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陳平原《圖像晚清〈點石齋畫報〉之外》,北京:東方出版社,2014年版。。而自1909 年5月4日起連載于《華商聯(lián)合報》的《也是西游記》則直接將報刊編入情節(jié)加以宣傳:第十三回悟色愁于無法與小唐僧取得聯(lián)絡,朋友建議他在《華商聯(lián)合報》刊登廣告,因為該報“暢銷西南洋”②奚冕周:《也是西游記》,《華商聯(lián)合報》1909年第13期,第660~661頁。。
新聞報道是報刊的主要功能,西游類“翻新小說”也呈現(xiàn)出類似的報章特征?!胺滦≌f”以西游人物、情節(jié)為依托,通過對時事的即時、夸張演繹,與報章連載當日或近期新聞形成配合和呼應,達到捆綁報道的傳播效果。例如,陳冷《新西游記》第三回《說招股豬輩寒心看舉手馬夫失色》于1908年2月起連載于《時報》,其情節(jié)出現(xiàn)了如章回標題所示的新進展,悟空、八戒目睹唐僧于“鐵路認股”演說會上慷慨陳詞,滿座聽眾喝彩回應、舉手支持,沙僧與八戒進而還加入僧界秘密組織,并向讀者“展示”傳單內(nèi)容:“謹啟者:現(xiàn)在蘇浙鐵路問題,十分吃緊。各界中人,屢次開會演說,集股拒款。某等身雖方外,義屬同胞,安能漠然坐視,忍使干凈土地,淪為異域,爰發(fā)起僧界保路會,定于某日某時在某地集會,共商辦法,同解慈囊,凡我信徒,共移蓮步。此布?!雹坳惱洌骸缎挛饔斡洝?,第60頁。晚清以降,西方列強在以武力、科技撬開中國鐵路發(fā)展進程的同時,亦通過與清廷訂約的方式攫取鐵路所有權,間接實現(xiàn)版圖擴張的殖民企圖。中國社會各階層遂興起各類愛國團體、協(xié)會,持續(xù)發(fā)動貫穿晚清時事熱點的“保路運動”?!缎挛饔斡洝烦尸F(xiàn)的相關即時報道、討論是當時報章中典型的輿論現(xiàn)象。
圖3 《申報》1903年12月21日頭版專版刊發(fā)《保藏篇》
圖4 1928年《英國侵略西藏史》所附《西藏圖》
另外,《二十世紀西游記》的中心情節(jié)聚焦于師徒四人和達賴喇嘛組成的中方軍隊與以不列顛為首的西方軍隊于“蒲塔拉”地區(qū)展開的激戰(zhàn)。小說詳細描摹了英兵的人種特征和武力裝備,并借孫悟空之口點明了作戰(zhàn)涉及的地理區(qū)域,而諸如德國克虜伯炮廠、英將赫斯奔大佐、苦羅巴金大元帥等戰(zhàn)略信息也和盤托出,其間還穿插了“東洋矮仔”和“俄人”的場外戰(zhàn)爭消息。④佚名:《二十世紀西游記》,第104頁。
實際上,《二十世紀西游記》中出現(xiàn)的絕大部分信息均非虛構,“蒲塔拉”即指代拉薩布達拉宮所處的西藏地區(qū)。該小說刊行時(1904),蜂擁各大報章頭版的重要新聞正是英國侵略中國西藏的時政危局①英國自19世紀后期即多次侵擾藏區(qū),于1888年發(fā)動第一次侵藏戰(zhàn)爭,其遠征軍于1904年發(fā)動第二次侵藏戰(zhàn)爭,中英簽署了一系列不平等條約,如1904年《英藏條約》(即《拉薩條約》)、1907年《英藏俄協(xié)定》。詳見[?。葸_斯(Das,Tarakdath)著,薛桂輪譯《英國侵略西藏史》,天津:國聞周報社,1928年版;[法]榮赫鵬(Younghusband,F(xiàn)rancis Edward)著,孫熙初譯《英國侵略西藏史》,上海:商務印書館,1934年版;喜饒尼瑪《近代藏事研究》,上海:上海書店,2000年版。?!渡陥蟆纷?903年(光緒二十九年)起開始聚焦列強侵藏局勢,同年12月21日于頭版專版刊發(fā)《保藏篇》長文(圖3),意在引發(fā)國人對西藏戰(zhàn)略要義的關注。據(jù)榮赫鵬《英國侵略西藏史》交代,Chumbi Valley是當時中英雙方角力的藏區(qū)交戰(zhàn)要地之一(圖4)②[法]榮赫鵬(Younghusband,F(xiàn)rancis Edward)著,孫熙初譯:《英國侵略西藏史》,第11頁。,這正對應著小說空間設計中的“春丕谷”,“達賴喇嘛”實指1904年抗英斗爭中的十三世達賴。而在小說刊行媒介《大陸報》的同期“附錄”版塊,亦正連載著題為《日俄戰(zhàn)紀》的長篇報道。《二十世紀西游記》儼然小說版的新聞即時報道,而在演繹時事之余,小說家還亟亟于商議對策,并屢次鼓動革新,倡導自強。而《新西游記》中目睹“保路運動”的西游人物亦對清廷買賣(交易)主權之舉痛加鞭撻。西游類“翻新小說”不僅以照應新聞時事的書寫策略密實地“嵌入”報刊,實現(xiàn)輿論媒體的社會政治功能,還主動借助報章與讀者建立的新型互動關系,對晚清國民意識加以傳喚,發(fā)揮著“新小說”自“小說界革命”起便被賦予的啟發(fā)民智、改造社會的功用和價值。
娛樂生活是西游類“翻新小說”集中呈現(xiàn)的重要話題,小說文本由此獲得了人類學、社會學、都市文化史等認知框架的闡釋活力。晚清娛樂業(yè)所涵蓋的范疇極為廣泛,除了史料中常見的茶館、青樓、戲院、跑馬場等娛樂空間,鴉片煙館似乎更具“娛樂”分析的多義性和復雜性,是中國近代史上的重大主題③[美]史景遷著,夏俊霞譯:《中國縱橫》,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2005年版,第278頁。。陳冷《新西游記》中,鴉片煙幾近成為貫穿首尾的現(xiàn)象。唐僧、八戒、沙僧受困于名為“青蓮閣”的“煙妖窟”,堅信鴉片為難得的“仙丹”,面對竭盡所能前來解救的孫悟空,仍有意為其“醉人”的娛樂功能辯護。由此展開的言語紛爭成為鋪展小說情節(jié)的關鍵動力之一。
鴉片身兼“藥品”和“毒品”二重功能,其施與晚清中國的影響頗為復雜。鴉片戰(zhàn)爭摧毀了滿清王朝的帝國形象,然而,在西方有關晚清中國形象的描述中,鴉片似乎成為形構“中國性”④[法]羅蘭·巴特著,懷宇譯:《羅蘭·巴特隨筆選》,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第105頁。的典型認識裝置,以“藥物”的調(diào)劑功能為中國各階層提供了重要的娛樂方式⑤[美]E.A.羅斯著,公茂虹、張皓譯:《變化中的中國人》,北京:時事出版社,1998年版,第147頁。。鴉片或許正暗示著西方所觀看到的沉醉、愚昧、黑暗、殘酷等“東方性特征”⑥周寧:《鴉片帝國:浪漫主義時代的一種東方想象》,《外國文學研究》2003年第5期。,它經(jīng)由政治、貿(mào)易層面緩慢滲透進晚清市民的日常生活,“鴉片消費”甚至成為時人獲取“愉悅”的習慣和時尚⑦[美]戴沙迪(Alexander Des Forges):《鴉片·消閑·上海:城市消費經(jīng)濟》,載[加]卜正民、[加]若林正編《鴉片政權:中國、英國和日本(1839~1952)》,合肥:黃山書社,2009年版,第167~201頁。。
鴉片作為娛樂物質(zhì)的曖昧性和復雜性在于:作為藥物時,它確有斂肺、澀腸、止咳、止痛和催眠等功效;而作為毒品時,它又讓吸食者飄飄然如入極樂世界,繼而上癮。⑧周寧:《風起東西洋》,北京:團結出版社,2005年版,第216頁。二者的主要區(qū)別并不基于生化性質(zhì),而是取決于鴉片的使用方法和使用劑量?!八幤罚酒贰倍貙傩砸嘀苯訉騼煞N不同的感官體驗:作為藥品的(適量)鴉片發(fā)揮健康的病理療效;而作為毒品的鴉片則正好相反,過量愉悅的結果卻是停吸時的極度痛苦,一旦成癮即戕害身心?!缎挛饔斡洝分邪私浜吞粕畛跫从渗f片體驗到“疲也不疲,倦也不倦”的療效,進而反復燒制“黑膏”,終釀成形銷骨立、無吸不成的慘局,藥/毒轉化過程得以詳細呈現(xiàn),進而揭示出“成癮性”這一鴉片風行的根本禍因。
頗有意味的是,借助幻化成士紳模樣的唐僧、八戒對鴉片的迷戀,小說家似乎有意反思鴉片之于晚清文人群體的天然引力,鴉片甚至成為文人士紳的某種身份標簽。與大麻、可卡類毒品的興奮作用截然不同,鴉片似乎“更適合東方人的性格與口味”,它“使激動得到鎮(zhèn)定,讓緊張變得放松,把分散加以集中,使人的心智達到無煩惱、無憂慮的解脫、寧靜和平衡”,“仿佛可以遠離人世的喧囂、競爭、廝殺與騷動,進入一種無憂無慮的超脫境界”。①蘇智良:《中國毒品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3頁。這種理想化的自由體驗一定程度上契合了晚清文人所承繼的文化心理和審美傳統(tǒng)。與此同時,面對詭譎動蕩的近代社會以及傳統(tǒng)世界的日漸崩壞,周旋于矛盾、失落等內(nèi)心生活的晚清文人由吸鴉片獲取了麻醉精神的“遁世之道”②晚清文人吸食鴉片的日常性與精神性,可參看張愛玲《雷峰塔》《茉莉香片》《花凋》等文本中的相關描述。。正如《新西游記》所述,類比“妖法”的鴉片也因此具備了遠勝“仙法佛法”的某些特質(zhì),因而更難以徹底戒除。借孫悟空之口,《新西游記》不斷強調(diào)鴉片無法逆轉的致命危害,并用設定章程、法規(guī)的新手段厲行禁煙。
戴維·考特萊特《上癮五百年》一書曾討論了癮品與現(xiàn)代世界形成的復雜關聯(lián),其中《癮品與權力》一章將晚清中國作為典例:“如果說,統(tǒng)計學與醫(yī)學探討提供了反對癮品買賣者有科學依據(jù)的論點,中國受癮品磨蝕的惡化狀況可以算是一堂實物教學的課程了。”③[美]戴維·考特萊特著,薛絢譯:《上癮五百年:癮品與現(xiàn)代世界的形成》,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85~186頁。鑒于鴉片泛濫在中國已然造成的嚴重后果,清政府決定于1906年采取管制行動,下令禁種鴉片十年,1909年上海還舉行了專門討論鴉片問題的國際會議④同上,第185~189頁。。與此同時,各類戒毒協(xié)會紛紛涌現(xiàn)(如圖5),全國各大報刊多配合刊登禁煙、戒毒專稿和宣傳畫,一些藥品廣告也以戒毒功效為噱頭(見圖6),各種戒癮專題的小冊子亦開始在民間流傳。不無巧合的是,1906年連載于《時報》、1909年出版單行本的《新西游記》,其前后發(fā)行時間剛好與晚清官方禁煙運動的兩個關鍵時間點相扣合?!缎挛饔斡洝芳杏懻摗傍f片問題”,并詳細介紹民間印刷品(見圖7)亦有普及的戒毒藥草“羊奶草”,一定程度上是作者主動針對當時的社會現(xiàn)象策略性地有意發(fā)聲。通過列強對華不平等貿(mào)易涌入中國的鴉片在重構晚清娛樂方式的同時,亦對近代以來中國的政治/政權建設、民族/國家意識崛起產(chǎn)生重要影響⑤參見[美]王國斌《鴉片和現(xiàn)代中國的國家政權建設》、[美]朱迪思·懷曼《鴉片和晚清的四川政府》、[美]小愛德華·斯萊克《中華民國拒毒會和國民黨政府,1924~1937年》、[美]包安廉《鴉片控制對鴉片抵制:1935年提出的清除鴉片和毒品的六年計劃之起源》等研究論文,載[加]卜正民、[加]若林正編《鴉片政權:中國、英國和日本(1839~1952)》。,爾后的民國政府亦直接由禁煙運動提取出政府塑造自我形象,管理、干預社會生活的有效形式⑥例如,南京禁煙委員會宣傳科1929年至1930年發(fā)行《禁煙公報》,禁煙委員會于1935年編輯發(fā)行《禁煙紀念特刊》。這些由民國政府參與編制的印刷品均于起首處附有孫中山遺像、“總理拒毒遺訓”、蔣介石手書“主席題詞”、立法院胡漢民院長題詞等圖文材料。。雖然小說對藥效的傳達頗為夸張,對禁煙形式的估計也稍顯樂觀,但已透露出身處民族主義和國際主義語境中的晚清作者主動反省娛樂生活的社會影響,并積極開掘小說文本的政治功能。
另一類調(diào)劑晚清日常生活的市民娛樂活動即為賭博,羅斯將其與吸食鴉片一并歸為近代中國的“雙重罪惡”⑦[美]E.A.羅斯著,公茂虹、張皓譯:《變化中的中國人》,第147頁。?!缎挛饔斡洝分幸詩蕵飞罟催B/模擬政治話語的另一個典型情節(jié),正是師徒四人與妓女高寶寶“叉麻將”:
八戒道:“這是大有解釋哩,這麻雀便是立憲的牌兒,不是專制的牌兒。”唐僧、沙和尚在旁一聽,也覺希罕,也問道:“什么牌兒也有專制立憲的分別?”八戒道:“什么不有?譬如以前的牌九,便是專制,天吃地,地吃人,點子多的吃少的,獨如專制國的上司,吃那下屬一般,所以叫做專制牌兒。(中略)這麻雀卻不然,筒不管索,索不管萬,這便叫做三權分立?!保ㄖ新裕┌私湫σ饕?,得意洋洋,對著寶寶、沙和尚道:“你們二人,真不行!自己的主權都沒有了?!保ㄖ新裕┨粕步械溃骸鞍⒀?!阿呀!可惡!可惡!”跟手便摸著一張四萬,因向桌上一丟,怒道:“同胞,我不要了?!雹訇惱洌骸缎挛饔斡洝罚?17~125頁。
圖5 1906年《申報》將戒煙廣告與“戒煙會社”配合刊登
圖6 天津《大公報》1905年刊登的戒癮藥廣告
圖7 民間戒癮印刷品介紹“羊奶草”
早期流行于妓院并進而成為都市上?!笆浊恢浮眾蕵坊顒拥穆閷τ谕砬迨忻袼饺松?、公共領域等多有滲透,麻將術語、牌桌“方言”甚至構成國人日常表達的重要方式②薛理勇:《老上海娛樂游藝》,上海:上海書店,2014年版,第86~97頁。。小說第五回將與當時戰(zhàn)局、政局等密切相關的新語匯與讀者熟悉的“麻將行話”加以巧妙對應,諸如“責任內(nèi)閣”“整理內(nèi)治”“選舉”“連任”“外交”“預算”“租稅”等層出不窮。在《新西游記》結尾處,小說家由消閑情境順勢感嘆:“麻雀之戲,為明時馬吊所遺傳。今舉國酷嗜之,可懼也夫!”表露出對娛樂生活所隱含的社會/國族政治危機的隱憂。麻將這種源于中國明代的娛樂器具如今已根植于中國文化底層,不僅在形構特定華人族群的身份意識和道德觀念時扮演重要角色①參見[美]歐愛玲(Ellen Oxfeld)著,吳元珍譯:《血汗和麻將:一個海外華人社區(qū)的家庭與企業(yè)》,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77~99頁。,亦成為闡釋中國“國民性”的文化政治符碼。
《也是西游記》原作者奚冕周在小說刊載進行中病逝,續(xù)作者陸士諤曾在《華商聯(lián)合報》發(fā)表如下感興:“《也是西游記》八回,奚冕周先生遺著也,筆飛墨舞,飄飄欲仙,如諤駑下,奚敢續(xù)貂?第主文譎諫,旨在醒迷,涉筆詼諧,豈徒罵世?彼既有意激揚,吾又何妨游戲?魂而有靈,其亦恕吾孟浪,默為呵護者歟。”②陸士諤:《也是西游記》,第九回,《華商聯(lián)合報》第十七期,第357頁??此啤坝螒蛑鳌钡奈饔晤悺胺滦≌f”實則“有意激揚”,攜帶著晚清文人的社會關懷和政治意圖。作為文學經(jīng)典的《西游記》憑借已有的接受廣度和讀者基礎,以及借由晚清時代環(huán)境而重獲表意活力的“西游”概念,成為作家映照時局和著手群治的理想傳統(tǒng),得以改造而“翻新”?!啊缎挛饔斡洝冯m借《西游記》中人名、事物以反演,然《西游記》皆虛構,而《新西游記》皆事實。以事實解釋虛構,作者實略寓祛人迷信之意?!雹坳惱洌骸缎挛饔斡洝?,第1頁?!胺滦≌f”實際上傳達出了晚清文人對小說屬性和功能的變革與顛覆,通過與報刊進行組合,小說得以更為有效地召喚讀者、對話現(xiàn)實。與此同時,正如學者所反復強調(diào)的,對晚清小說現(xiàn)代性的理解相當程度上應側重于晚清都市(特別是上海)繁復多樣、混雜多變的生活經(jīng)驗,④參見季劍青《什么是“現(xiàn)代文學”的“現(xiàn)代”?——中國現(xiàn)代文學起點問題的歷史考察和再思考》,《文學評論》2015年第4期。及其經(jīng)驗背后的歷史語境和生成邏輯。正是現(xiàn)代都市的日常體驗和文化生產(chǎn)條件,為晚清小說的新變和繁榮提供了豐富的語料和機緣。西游類“翻新小說”的風行既有其特殊原因,亦表現(xiàn)出晚清小說普適性的時尚征象,從概念、技藝到內(nèi)容,通過對“翻新西游”的文本碎片進行歷史化、癥候性細讀,原本“取鬧”的“游戲之作”方得以緩慢顯現(xiàn)出諸多啟示性的“有理”面目。
【責任編輯穆海亮】
作者簡介:曲楠,北京大學中文系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與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