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本-刊記者 李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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嚶棲書院:重構“桃花源”
采訪本-刊記者李純
愛與糧食,都是人類的剛需。
正月初十的中午。趙健在朋友圈里,分享了他在樺墅村湖邊靈感突來,迸出的詩句:
“池邊小屋春來遲,樺墅新亭仰圣祠。泉清可飲我欲隱,相望長吟有所思。”
以古體詩寫隨想、飲清泉而思歸去,看似“老氣橫秋”,實則趙健生于1993。這位南京嚶棲書院的創(chuàng)始人,在國內諸多“鄉(xiāng)村改造”項目的創(chuàng)始人中,是屈指可數(shù)的90后?!皣聴倍?,來源于由其一手創(chuàng)辦的嚶鳴讀書會,“嚶其名兮,求其友聲。”
“一個90后,為何追求的卻是梭羅《瓦爾登湖畔》的寧靜與思索?”
“以嚶棲書院為標志符號的系列鄉(xiāng)村改造項目,是否意味著對城市的‘背叛’與‘逃離’?”
我問趙健。
戴著黑框眼鏡、滿臉陽光,甚至還略帶些稚氣的男孩兒,有“叛逆”性的一面的。
高三時,他在國旗下的演講,就不同尋常。
老師本來已經(jīng)給他安排好了一份四平八穩(wěn)的演講稿,趙健的即興發(fā)揮,卻讓所有人吃了一驚:
“我們把似水的流年獻給社會、老師、家長對你的期待,但這些并不是你自己想要的。即便完成了高考這個目標,又有下一個目標等著你。你將陷入永無止境的、極度功利化付出的循環(huán)?!?/p>
如何跳出這該死的循環(huán)呢?趙健尋找的方式,一是鄉(xiāng)野,二是閱讀。
趙健出生于一座孤島。如同邊城之于沈從文,這座邊遠的、葦塘盡頭漂浮著的小島,是趙健的原鄉(xiāng)。它“在地圖上找不著一絲痕跡,像餐后嘴邊的飯粒,用薄薄的紙巾,就可以抹去?!本竦脑l(xiāng),從這一個小點,發(fā)散、發(fā)蒙。
鄉(xiāng)村的記憶,簡陋卻不粗鄙。開拖拉機去田間鋤草施肥的大伯,兼教他書法與國畫;水泵廠改裝成“涇河戲苑”,每逢晚飯后,忠臣、武將、才子、佳人、小丑,輪番上演,戲說著人間百態(tài)。
一場戲下來,趙健常常是噙滿了淚水?!澳鞘俏彝曜詈玫膯⒚?。”雖然同樣是在這個小村莊,他因為發(fā)育遲緩,遭遇過小伙伴的嘲笑,被老師攆回家,留過級、罰過站……
童年啊,就像那淮安方言演唱的曲調,悠悠蕩蕩。
原鄉(xiāng)的含義是什么?是即使苦難,你也刻骨難忘的地方。是縱然走遍千山萬水,你也不忘的所在。難怪多年以后,著名美學家潘知常老師描述起對于樺墅村的印象時,趙健覺得前世重來,靈犀映照:
“十八九歲的歌德,曾在歐洲的鄉(xiāng)村度過童年和青少年的時光,那時的村子,有很多歌會與酒會,歌聲、舞蹈、音樂和詩歌縈繞……我覺得樺墅村,應該成為這樣一個所在,一個融合了音樂與美、年輕的烏托邦的場所?!?/p>
樺墅村,抗金名將秦鉅的祖居。《宋史》記載,通判蘄州。金人犯境,與郡守李誠之協(xié)力捍御?!瞧疲犈c誠之各以自隨之兵巷戰(zhàn),死傷略盡?!薄扳牃w署,乃赴一室自焚。有老卒見煙焰中著白戰(zhàn)袍者,識其鉅也,冒火挽出之。鉅叱曰:‘我為國死,汝輩可自求生?!埔戮头俣?。”
點將臺、練兵場、狀元井、秦公橋等遺跡,至今留存。
近三十余年,如同大部分的鄉(xiāng)村一樣,樺墅村也經(jīng)歷了它與傳統(tǒng)文化割裂的一個過程。它地處南京市城鄉(xiāng)結合部,村民中的青壯年大多進城打工,在這里長期生活的,以老人和兒童為主。
“從他們已有的當中去創(chuàng)造?!壁w健記得梁漱溟先生的話。
他認為,真正的鄉(xiāng)村,并非轟轟烈烈的新農(nóng)村建設中,涌現(xiàn)出來的用現(xiàn)代化手段制作出來的“福星高照”“鵬程萬里”“家興財源旺”式的匾額,看似復古,卻與真正的鄉(xiāng)情鄉(xiāng)韻絕緣。是一種“精美而拙劣”的模仿。
“我對我們鄉(xiāng)村改造計劃的定位,是做一個推動者。我們不能把自認為的比較好的生活方式,強行推薦給村民。村民有獨立自由的意識。我們要做的,是推動他們自己去判斷,去擁有自己想要的生活?!?/p>
2015年夏天,趙健和他團隊的小伙伴們,在樺墅村生活了一個多月。在鋼筋水泥所搭建的荒漠之中流浪已久,這一方世外桃源,他只能用驚訝來形容。幾棟農(nóng)舍,兩畝閑田,清泉潺。這個傳統(tǒng)宗族村落,還保存著元朝時期留下來的摩崖石刻的遺址。村民仿佛世外的遺民,“不知有漢,何論魏晉?!?/p>
《詩經(jīng)》有云,“嚶其鳴兮,求其有聲?!壁w健第一次讀此詩句時,曾感動得熱淚盈眶。一只孤獨的小鳥,在樹上哀哀地鳴叫,等待遠方的朋友來呼應。不正是這星球的寫照?這星球擁擠熱絡,但你可否知道,那廣漠如冰雪的孤獨與惘然?
2015年底,嚶棲書院在樺墅村落成。一群年輕的候鳥,覓到了歸巢。
給村里面的孩子辦“新故鄉(xiāng)”系列的夏令營,帶著他們去寫生,去了解村莊里面的歷史,給村里面的老人做口述史調查,給村莊拍微電影,給村里面寫文字版本的存志。
趙健和與他同齡的90后小伙伴們兒,馬不停蹄。對樺墅村了解越深,他們越明白,村莊的真實需要,“宗族文化的承載空間,鄉(xiāng)村晴耕雨讀的實踐空間,鄉(xiāng)村公共教育的實踐空間?!?/p>
嚶棲書院,僅僅是趙健鄉(xiāng)村改造的第一步。接下來,他們將興建青年旅社、餐廳、咖啡館、美術館與劇場。
在樺墅村,趙健提倡半農(nóng)半X的生活。農(nóng),代表小規(guī)模的體力勞動,“勞動本身可以使勞動者得到樂趣與安慰。”(費孝通《祿村農(nóng)田》)。X,代表無限可能性。比如,與附近的村莊相比,樺墅村最大的特色是它的稻米?!俺赃^之后,我們覺得它稱得上全江蘇最好吃的大米,全程沒有任何的化學藥劑在里面?!?/p>
團隊創(chuàng)意了“稻草文化節(jié)”,試圖把樺墅村傳統(tǒng)的稻米文化,能夠盤活起來。重要的是推動當?shù)厝艘庾R的覺醒,讓村民意識到村莊很美,村莊擁有太多資源,愿意主動返回自己的家鄉(xiāng)。
除了對鄉(xiāng)村的反哺,更重要的是釋放都市人心中的那份鄉(xiāng)愁。
現(xiàn)在都市人也常有農(nóng)村休閑游,但在趙健看來,卻未免有葉公好龍之嫌,“城里人自稱是第二次上山下鄉(xiāng),但誰都能聽得出,這其中包含著成功的城里人的洋洋得意?!?/p>
城市不必然代表進步,城市無法拯救鄉(xiāng)村,鄉(xiāng)村也拯救不了城市?!皭叟c糧食,都是人類的剛需?!?/p>
應趙健的邀請,著名建筑設計師莊慎,主持了嚶棲書院的設計工作,將之視為“2015年自己最偉大的決定”。莊慎保留了原有的結構、墻面與屋頂,把農(nóng)村中最普通、最常見的農(nóng)民房,變?yōu)椤案挥袀€性的亮房子”。西面的山墻做成一個非常大的玻璃窗,像一個畫框一樣將外面的風景框住。貼著山墻,莊慎又做了很多書架,來客一進門就可以看見滿眼的書?!叭嗽诖逯芯樱嗽诋嬛杏??!?/p>
現(xiàn)在,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這樣的趨勢,村民們自愿回到他們熟悉的又新鮮的村莊,而南京市的中小學生及其家長,則來這里接受小村教育,用微博、微信,分享他們在鄉(xiāng)村的見聞。Johnson,來自美國,每周六來書院擔當志愿圖書管理員。香港大學、港中大、港科大、浸會大學的同學們,組團來到嚶棲書院,在半農(nóng)半X的同時,帶來許多理念與故事,與這里的人們分享……區(qū)域不同,出身不同,信仰不同,但這些都不能阻止“我的靈魂奔向你的靈魂”。
趙健明白自己,在全國做鄉(xiāng)村營造項目的人群中,算剛剛入行。他崇敬的,是百年前的先行者,陶行知,梁簌溟,把理想融入了鄉(xiāng)村的實踐?!拔岬啦还?,吾道且長?!?/p>
“黃卷青燈星夜白,門前老樹客徘徊。樺墅深宵百姓家,吾道不孤盼人才?!北瓿跏?,趙健寫道。2015年,在嚶棲書院,他完成了常人眼里艱澀的讀書計劃,《耶路撒冷三千年》《純粹理性批判》《盡頭》《東坡傳》《羅伯特議事規(guī)則》《費孝通全集》《羅摩衍那》《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宗教后的教徒》《夜航船》。
在書院里,令他一再品讀的,不僅是書,還有這樣的風景:
“村里一位姓黃的老爺爺,愛來這里看歷史類的書籍。他每天都坐在書院的大窗戶前,窗戶對著水庫的大壩。從我這個視角看過去,老人、窗戶、大壩,恰好構成了一幅油畫?!?/p>
當你重構、重建了這樣的風景,這樣的“人”,你便重置了鄉(xiāng)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