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谷“搶槍一日游”

陳光+May

馬耕受“頭兒”鄭揚委托，負責聯(lián)絡，以每人4000泰銖（約合720元人民幣）的報酬雇了幾個人。

雇傭關系很簡單——去曼谷打劫槍店，事成之后送他們去普吉島玩?zhèn)€痛快

2月27日晚，曼谷最大的考山路夜市像往常一樣人聲鼎沸。往來游客盡情淘寶殺價，在這條不到400米的大街上流連忘返。由此往西一站地，帕阿提路上人流稀疏，偶爾駛過一輛計程車。街區(qū)西鄰湄南河，東側立著一排廉價旅店。其中，蜜桃客棧以120泰銖（約合人民幣22元）一晚的價格吸引了不少預算拮據的背包客。

當天，2-A客房迎來了五位中國游客。凌晨5點，馬耕和孫俊偉從廣州到達曼谷，晚上9點半，李坤鵬（音）和吳興軍才從哈爾濱趕來，算上行蹤隱蔽的“總策劃”鄭揚，團隊終于聚首。

此次赴泰，不是旅游。

按年齡算，來自內蒙古的馬耕排老二，34歲。據泰國媒體the Nation報道，他之前受“頭兒”鄭揚委托，負責聯(lián)絡，以每人4000泰銖（約合736元人民幣）的報酬在國內找到了26歲的哈爾濱人李坤鵬和27歲的河南人孫俊偉（音）。目前尚不明確這736元是日酬還是全部酬金。事后泰國警方透露，五人都沒正式工作。他們，從前漂在東北，漂在華南，現(xiàn)在漂至泰國。

雇傭關系很簡單——去曼谷打劫槍店，事成后送他們去普吉島玩?zhèn)€痛快。

搶槍究竟是為了什么，小弟間傳說可能是用搶到的槍再去清邁、普吉島搶劫，聽著就刺激。但鄭揚從未把話說透，只是強調槍先到手，再說下一步。

“三若芭莎的interarms?！编崜P提到了他們的行動目標。鄭揚相上了這家叫Interarms Limited Partnership的槍店。店里有價值3000美元（約合人民幣2萬）的火藥驅動槍，與其他店鋪出售的低配手槍相比，勁兒大力足。

鬧市“槍庫”

鄭揚口中的三若芭莎區(qū)（Wang Burapha）原意為“東方宮殿”，位于曼谷市中心西側，兩百年前是泰國皇室的居住地。上世紀五十年代，該區(qū)經改造一度成為曼谷版三里屯，常年不乏來找樂子的年輕人。而現(xiàn)在，喜新厭舊的潮人已移至滿是國際大牌旗艦店的Siam中心，三若芭莎還有了新身份——泰國最大槍支專售區(qū)。

如果你要鉆石和槍，這里就是天堂。街面上的店鋪不是珠寶店就是槍店，偶爾夾著幾家老影院。據說鉆石加工廠就藏在某條小巷后。每日10點左右，店鋪陸續(xù)開張。相對而言，搶劫鉆石店或許比槍店更安全，獲益也更大。但鄭揚就偏偏相中了在槍口上討生活的槍店。

這個區(qū)域，近80家槍支專賣店待你檢閱。櫥窗中霰彈12、格洛克19、伯萊塔92，整齊懸掛，金色的子彈被擦得锃亮。

Interarms Limited Partnership槍店在街區(qū)東側邊緣，正好背對三若芭莎槍店最集中的中心街道Siri Phong路。該店左右也緊挨著兩家槍店，五米寬的小巷人流較少。不及10平米的店面內，兩側墻上掛滿了數(shù)十類槍支彈藥。開業(yè)五年，小店也算在三若芭莎區(qū)站穩(wěn)了腳跟。

3月2日下午，店主Pakorn Danglamaii和鄰居注意到幾個帶著安全帽的人騎摩托在附近閑逛近1小時，雖然覺得可疑，但對方并未走進店鋪，也便沒人再去深想。

店主不知，這正是鄭揚和幾個小兄弟“曼谷搶槍游”行動前的最后一步。

搶槍店，自己最好得有槍，哪怕不為傷人，僅僅是威嚇店家。但對鄭揚來說，這成了最大的難題之一。泰國雖然允許槍支買賣，但正規(guī)外國游客只能飽個眼福，無法擁槍在身。

據泰國槍支彈藥管理法，外國游客在泰國境內不得持有或買賣槍支，泰國公民也需持有合法證件才能持槍。若被發(fā)現(xiàn)無證持槍或持有法律規(guī)定外的武器，違規(guī)者或將面臨終身監(jiān)禁甚至死刑的嚴懲。

鄭揚找到了一個替代辦法。部署好任務后，他和同伙也各自領到了工具——匕首、螺絲刀、鉗子、對講機、手銬，還有“兩把玩具槍”。

雖然是市區(qū)中的槍支彈藥庫，但在嚴密的安保監(jiān)控下，三若芭莎區(qū)鮮有搶劫槍店的事故發(fā)生。白天，三若芭莎區(qū)有不少執(zhí)勤警察，最近的Samranrat派出所就在街區(qū)北側800米?！巴砩?，每小時都有附近派出所的警察來巡邏。每家店都有報警系統(tǒng)和監(jiān)控錄像，大部分店主在店里都備有上膛的槍以防萬一?！币患覙尩甑睦习錚olpatr Tanomsup告訴本刊。他的槍店正好背對著鄭揚們的目標：Inerarms槍店。

據Tanomsup稱，在泰國開槍店，雖然并不需要掌握特殊的槍支訓練，“但有的店主，像我，是知曉如何熟練使用槍支，并參加國際實戰(zhàn)射擊聯(lián)盟IPSC等組織開辦的射擊運動課的”。

這五個蠢蠢欲動的中國人是否知道這些？是否擔心過會遇到槍店的反抗？暫時不得而知。猶如扣動扳機后的子彈，任務已經啟動，鄭揚并不打算收手。按照鄭揚的部署，3月4日清晨，五人將在距槍店北部100米的Rommaneenat公園集合，停放兩輛租來的本田摩托。作案實況通過無線電對講機溝通，事成后向南通過Phra Pokklao路橫跨湄南河，在西岸的Taksin醫(yī)院匯合，為了防止同伴迷路，鄭揚特地錄下了逃跑路線。

“槍戰(zhàn)”

3月4日上午9點，曼谷氣溫已升至30度，濕熱的空氣讓身體黏黏的。Interarms總是小巷里第一個開張的槍店。像往常一樣，老板Pakorn Danglamai和店員Sittinon Monthanapan掀起店鋪的卷簾門迎來一周最后一個工作日。

此時，門外徘徊著兩個帶著安全帽，身穿緊身衣的男人。距店鋪約5米遠的馬路邊，站著兩個同樣裝束的人。

換上亮橙色的工作服，Pakorn和伙計簡單收拾店鋪。大部分用于出售的槍支還躺在保險箱里，等著一會兒被擦亮陳列在櫥窗中。

9點半，開門迎客。

突然，門口的兩人沖進店鋪，馬路邊的兩人緊隨其后。

“把槍從保險柜里拿出來！”其中一人喊道。

雖然聽不懂，但Pakorn知道，遇上打劫的了。

聽到沖突聲，屋內的店主妻子Kanthira Lim-upatham迅速將自己鎖在衛(wèi)生間躲避。據她之后向泰國媒體描述，當時大部分槍還鎖在保險箱內，四名劫匪花了很長時間都摔打不開箱子。

店主試圖反抗，劫匪馬上從袖口抽出匕首，刺向店主后脖頸，同時撞擊店主頭部。店員Sittinon也試圖拿槍反抗，劫匪看到后，匕首又至，刺傷了他的左肩。

“砰！”氣氛緊張的槍店里，終于響起槍聲?？蓸屄暡⒎莵碜越俜?，而是槍店店員。隨后，店員“搶劫”的喊聲也傳了出去，周圍鄰居紛紛呼喊“有人要搶槍店！”

四名劫匪被這陣勢嚇到了，丟下半天沒打開的保險箱，趕忙跑出店鋪。不承想與應聲而來的兩名警察碰個正著。目睹事發(fā)現(xiàn)場的一家安保裝備店老板Boontin Savatee告訴本刊記者，當日早晨，其中一名警官本來休息，剛在附近街區(qū)買槍套和子彈。

兩位警察邊跑邊大喊讓附近的人一起幫忙圍堵劫匪，Boontin也跟著緊追。

劫匪奔向摩托，警官大喊“停！停！停！”兩人依然騎上摩托。

據當?shù)孛襟w報道，警察看到他們中有人持槍。

“砰！砰！砰！”開槍的是警察。

子彈穿過吳興軍的腹部、左小腿和頭部，他當場倒地。馬耕腹部也中彈，孫俊偉頭部擦傷，三人在離店鋪不足50米處被抓獲。

槍聲穿過耳邊，另一人李坤鵬只顧著一路向北狂奔。按原計劃他應該在Rommaneenat公園門口找到事先停放的摩托逃跑。但他飛快橫穿公園，直著往前跑。此時的李坤鵬并不知道，自己誤闖進的Rommaneenat公園是一所老監(jiān)獄改建而成的，公園中那個綠樹環(huán)繞的紅頂矮樓正是監(jiān)獄東塔。

公園很快被拋在腦后，李坤鵬拐進一個小巷。他的體力不斷下降?！安?！”一輛追趕劫匪的摩托車司機用前車輪壓向他的右腿。

李坤鵬像狗刨似的四肢沾地，連滾帶爬往前蹭了三四步接著跑。就在此時，街邊一只黑色小狗也加入追捕隊伍，險些咬到他的左腳。警方后來公布的街角監(jiān)控錄下了這一幕。

好在巷子狹小，摩托車司機被阻在巷中，一個轉彎，李坤鵬甩掉了他，眼看四下無人，隨機鉆進一家外表破舊的民宅。

不久，至少八位警察已將房子包圍，接到線報的媒體記者也趕過來了。槍口和鏡頭對準屋內，警察攻了進去。11點45，李坤鵬被警察從民宅中拖出。

此時，馬耕和孫俊偉已被戴上手銬，撂倒在店鋪門外。警察、醫(yī)生、記者、市民將現(xiàn)場圍得水泄不通。傷勢嚴重的吳興軍被送往醫(yī)院搶救。孫俊偉閉著眼睛，作案時用的背包還跨在手臂。馬耕臉沖著地面，腹部傷口還有血印。警察將翻出的證物羅列在地上，其中有兩把玩具BB槍和三包紅雙喜。

在與這場混亂一條馬路之隔的大廈二層，鄭揚收好無線電對講機，在計劃失敗的第一時間，迅速撤離。

開往清邁的列車

入夜，曼谷華南峰火車站前人流漸稀，對面帕敦功卡盛運河水流靜淌。

“撲通”——

沒人注意到一個身著暗色麻布襯衣的男子往河里扔了什么。

鄭揚買了一張51車次的單程票，臥鋪，打算當晚10點從曼谷北上至清邁。不出意外，列車將于次日中午抵達終點。這是一條太多中國人出游的路線，先感受曼谷的喧囂與金碧輝煌，再到清邁享受清靜。兩點之間坐一夜火車最為方便，特別寬大的臥鋪總給國人留下好印象。

不過鄭揚現(xiàn)在顯然是在跑路。他打算從清邁再坐長途汽車到清萊，出泰國，過老撾，再入境中國抵達云南。他認為這條路線是可行的。早在2014年10月，他就原路走過。

如果鄭揚看了晚間新聞，他就會明白自己的處境。搶槍團伙頭目的照片已經公布于眾。實際上，就在曼谷華南峰車站，一雙眼睛已經捕捉到了他。曼谷旅游警察指揮局當晚收到舉報，有人在火車站發(fā)現(xiàn)一可疑人士，背著背包，其面貌特征與警方正在逮捕的搶槍案逃匿頭目十分相似。旅游警察很快確定身份，查出鄭揚在前往清邁的51次列車上。

雖已剛滿30歲，鄭揚還是一副學生模樣，時常抿著嘴，給人感覺安靜內向，有時還帶著近視鏡，和槍店搶劫犯頭目實在不沾邊。沒人知道這位團伙老大當時在想什么。

鄭揚躺在臥鋪上，床簾的藍色倒映在臉上，睡意襲來。

接到舉報的旅游警察馬上聯(lián)系鐵路警，委托展開搜捕。行程將近三分之一，列車快駛進距曼谷200公里的那空沙旺站，鐵路警在逐一搜查了11節(jié)車廂后，終于發(fā)現(xiàn)鄭揚。

凌晨2點30分，鄭揚被捕。緊接著，又是清晨，媒體蜂擁而至。面對閃光燈，鄭揚露出一臉怪異的微笑。事后，一位參與搜捕的警官告訴媒體，鄭揚被抓時蜷縮著身體，還在睡覺，看上去累極了。

據警方透露，在第一版口供中，鄭揚稱這次劫槍的頭目為已死的吳興軍。但隨后又承認自己是主謀。他承認4日晚在帕敦功卡盛運河扔掉作案用的無線電對講機，并稱計劃搶10支3000美元的槍，偷運回中國后在黑市以每支3萬美元（約合人民幣20萬元）賣出。如此算來，鄭揚團伙的預計收益達200萬人民幣。

在警方審訊下，鄭揚還供出了涉案第六人——后援蘇酥（音）。蘇主要為團伙提供通訊設備，包括為鄭揚和孫俊偉激活SIM卡。

鄭揚落網的當日下午，蘇酥于普吉島北部一棟豪華別墅被捕。據《曼谷郵報》報道，29歲的蘇酥是廣西人，之前在國內做導游，目前就職于普吉島一家房地產公司，平時依然從事旅游行業(yè)，并向中國旅游公司販賣手機芯卡。

蘇酥表示自己僅提供通信設備，對搶劫案毫不知情。此前警方曾懷疑搶槍可能是為中國商人蘇酥解決商業(yè)糾紛，但并未公布是否找到蘇酥與案件相關的更多證據。警方對當?shù)孛襟w稱，蘇酥大批量販賣手機芯卡而未進行合法注冊激活，對國家安定造成危害，決定吊銷其簽證，并于3月9日將其遣返回國，五年內不許入泰國境。

南航CZ656，曼谷到南寧，蘇酥歸國。本刊記者3月14日致電南寧市公安局出入境管理處和廣西公安廳出入境管理局宣傳處，詢問蘇酥現(xiàn)在是否被警方控制，對方均表示未聽說此事。

玩命BB槍

目前該團伙因涉嫌企圖持械行劫、企圖謀殺、在公眾場所攜帶武器及非法使用無線電通訊等罪被捕。警官Songpol Wattanachai告訴泰國《鮮聞報》（Khaosod），五人均表示不需要律師，因考慮到外逃風險，法院也否決了保釋申請。

事發(fā)街區(qū)的Samranrat 派出所副指揮官Somkasem Jarak的秘書告訴本刊記者，目前鄭揚及其他三名犯人被拘留在曼谷拉差達監(jiān)獄，案件還在進一步審訊中，為了保證偵破工作順利展開，暫不透露更多細節(jié)。此外，泰國警方已主動與中國警方聯(lián)系，接洽是否將嫌犯押遣回中國事宜，但截至本刊發(fā)稿中國警方還未給出實質性回復。

據新華社報道，案發(fā)后，中國駐泰國大使館就得到了相關訊息。使館工作人員回應稱，正在了解核實該事件。違法犯罪、威脅社會治安的行為不管在哪里都應受到法律懲處。中方支持泰方依法調查處理，同時也保障犯罪嫌疑人的基本權利。

曼谷警察行政長官Sanit Mahatavorn此前稱中國大使館回應，涉案人員無恐怖分子背景，也無犯罪前科。

由于四名嫌疑人就作案原因和槍支使用問題的口供有出入，本刊記者多次致電Mahatavorn警官想詢問確切作案原因，對方稱此案正在調查，暫不接受采訪。

槍店劫案就此收場。兩把BB槍和匕首、無線電等搶劫工具，將成為鄭揚等人作案的呈堂證供。

據鄭揚口供，作案用的BB槍購于芭提雅中央路的IOD店鋪。BB槍是一種外型仿照真槍設計的玩具，通過壓縮空氣發(fā)射子彈。其名源自BB彈，一種塑料制的4到6毫米圓球，由于發(fā)射時氣體推力有限，一般不會對人造成嚴重傷害。

一位BB槍訓練營工作人員告訴本刊記者，BB槍在泰國廣泛出售，價格大概在700-800泰銖（約合人民幣130-150元），很便宜。并不需去專賣店，大部分市場都可買到。至于BB槍的仿真度，槍店老板Polpatr Tanomsup說，一般售賣真槍的員工不用觸碰，只看外表就可輕易辨別槍的真?zhèn)?。實際上，據現(xiàn)場證據照片顯示，該團伙使用的BB槍做工粗糙，一般人都能明顯看出其塑料質地。很難想象，是怎樣的自信或者魯莽，讓鄭揚等人以為，可以靠著這樣兩把假搶，搶劫真槍實彈的槍店。

五人帶著賭一把的發(fā)財夢來到泰國，八天后四人困于囹圄，因個人信息缺失，吳興軍離世一事其家人是否知情仍不確定。事發(fā)后，泰國網在街頭訪問市民對此事看法，一位泰國青年笑說：“都說他們聰明，也不一定呀。”（本文由蘇菲提供翻譯支持，特此感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