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變文錯綜修辭探析

許 松， 譙云云

(陜西理工大學(xué) 文學(xué)院， 陜西 漢中 723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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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變文錯綜修辭探析

許 松， 譙云云

(陜西理工大學(xué) 文學(xué)院， 陜西 漢中 723000)

敦煌變文中頻繁地使用了錯綜修辭，最常見的是上下句之間的錯綜，比較特殊的有四句組成的錯綜和當(dāng)句之內(nèi)兩個詞語的錯綜。錯綜修辭往往和對偶修辭結(jié)合到一起形成“錯綜對”，實(shí)現(xiàn)了兩種修辭手法的結(jié)合，提升了變文的文學(xué)藝術(shù)價值，也體現(xiàn)了變文作者不為世知的深密匠心。

敦煌變文； 錯綜； 修辭

“錯綜”指故意使用參差的語句，使前后語序發(fā)生變化，語勢變得矯健多姿。它將本來可以整齊對稱的語言形式故意變?yōu)閰⒉铄e落，適當(dāng)?shù)厥褂谩板e綜”修辭手法可以避免平直單調(diào)，使句子富于變化新鮮之感。從傳統(tǒng)典籍與敦煌變文使用錯綜修辭的對比分析，可以清楚地窺見敦煌文學(xué)“通俗平易”表面下的“雕琢其章”(《文心雕龍·情采》)。

一

《周禮·大宗伯》有“往后不與，則攝而薦豆籩徹”之句，“豆”是祭祀時裝肉食的木器，“籩”是祭祀盛果脯的竹器，“徹”者，撤除也，俞樾解釋說：“薦豆籩徹者，薦豆徹籩也。于豆言薦，于籩言徹，互辭耳。不曰‘薦豆徹籩’，而曰‘薦豆籩徹’，亦故為錯綜以成文也。賈疏曰：‘凡祭祀皆先薦后徹，故退徹文在下’，此不得其解而為之辭”。[1]8《淮南子·主術(shù)訓(xùn)》：“夫疾風(fēng)而波興，木茂而鳥集”，波興、木茂、鳥集都是名詞加動詞的主謂詞組，而唯有“疾風(fēng)”是形容詞加名詞的偏正詞組，顯得與其它三個詞語格格不入。但這并不妨礙我們對它的讀解，若徑直改為“風(fēng)疾而波興”則顯得多此一舉了，俞樾《古書疑義舉例》云“上言疾風(fēng)，下言木茂，亦錯綜其詞?！兑饬帧芬耍鳌L(fēng)疾而波興’，由不知古人文法之變而以意改之”。[1]9這種錯綜手法的使用在古籍中為數(shù)不尠，《詩經(jīng)·小雅·谷風(fēng)》“習(xí)習(xí)谷風(fēng)，維山崔嵬”，“習(xí)習(xí)谷風(fēng)”是“形容詞+名詞”結(jié)構(gòu)，而“維山崔嵬”是“名詞+形容詞”結(jié)構(gòu)，形成了錯綜。戰(zhàn)國楚屈原《九歌·東皇太一》：“吉日兮辰良，穆將愉兮上皇”，“吉日”本應(yīng)對偶“良辰”，“辰良”一詞在意料之外卻又在情理之中，宋洪興祖《楚辭補(bǔ)注》釋此句遣詞之妙云：“吉日兮辰良，蓋相錯成文，則語勢矯健。”[2]55唐韓愈《柳州羅池廟碑》：“春與猿吟兮，秋鶴與飛”，北宋著名的學(xué)者沈括在《夢溪筆談·藝文一》中記載了他對此句本原的考證：

韓退之集中《羅池神碑銘》有“春與猿吟兮秋與鶴飛”，今驗(yàn)石刻，乃“春與猿吟兮秋鶴與飛”。古人多用此格，如《楚詞》：“吉日兮辰良”，又“蕙肴蒸兮蘭藉，奠桂酒兮椒漿”。蓋欲相錯成文，則語勢矯健耳。杜子美詩：“紅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此亦語反而意全。韓退之《雪詩》：“舞鏡鸞窺沼，行天馬度橋”。亦效此體，然稍牽強(qiáng)，不若前人之語渾成也。[3]150

沈括核查了原來的碑刻，才知道不該是大家都認(rèn)為的“秋與鶴飛”，而應(yīng)是“秋鶴與飛”，這是講求“于詞必己出”[4]542追求創(chuàng)新的韓愈匠心密運(yùn)的產(chǎn)物。上句“春與猿吟”是“名詞-連詞-名詞-動詞”的結(jié)構(gòu)，下句“秋鶴與飛”則將兩個名詞放到了一起，后置了連詞，成為了“名詞-名詞-連詞-動詞”的尖新警人的句式，使原本老成不變之句有了靈活矯健的新意，且沒有影響到讀者的理解，正可謂“新而不滯”。

二

敦煌變文中多處使用了錯綜修辭。通常的情況下，是在兩句之間使用，如《目連緣起》：“慈母前生修善，將為死后生天。今且墮在阿鼻，此事有何所以？”[5]1012“所以”即“原因”，譬如西漢司馬遷《史記·太史公自序》：“《春秋》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shù)。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盵6]2492“察其所以”即查其原因?！按饶盖吧奚啤本?，王重民等編《敦煌變文集》錄作“慈母生前修善”，[7]702核對原卷伯2193，實(shí)作“慈母前生修善”，[8]298故張涌泉《敦煌變文校注》卷六《目連緣起》改正了《敦煌變文集》的訛誤。[5]1018王重民等《敦煌變文集》“慈母生前修善，將為死后生天”將“前生”錄為“生前”，當(dāng)是因?yàn)楹缶溆小八篮蟆保瑸榍髮φ讨卸埂扒吧睘椤吧啊?，“生前”與“死后”雖然對仗工穩(wěn)，卻忽略了古詩文早有“錯綜其詞”的手法，不必處處追求“抽黃對白”。而且，《目連緣起》原文有“汝母在生之日，都無一片善心，終朝殺害生靈，每日欺凌三寶，自作自受，非天與人”也可證明“生前”之意，不須如《敦煌變文集》般徑直倒置其順序，將“前生”?？睘椤吧啊保?yàn)檫@只是變文作者在通俗易懂的文本中暗藏的一處錯綜手法而已。

《伍子胥變文》有“狐兔怕而爭奔，龍蛇驚而競竄”[5]11之文，《敦煌變文校注》說：“‘龍蛇驚’，原作‘驚龍蛇’，此徑乙轉(zhuǎn)，以與上句中‘狐兔怕’相對”，[5]52然而查對斯328原卷，卻正作“驚龍蛇”，[9]126“驚龍蛇”改為“龍蛇驚”雖然和前文之“狐兔怕”形成工對，但這種改動顯然和原文不符。原文故意用錯綜手法求變，以產(chǎn)生出人意表的矯健靈動，而我們卻硬要讓人家再回到工整的對仗上去，用心雖好，恐非作者原意。

以上是作為普通形態(tài)存在的兩句之間的錯綜，還有四句之間的錯綜和當(dāng)句之內(nèi)的錯綜。四句之間的錯綜以《伍子胥變文》“飛騰千里，恰似魚鱗；萬卒行行，猶如雁翅”為代表。[5]11《敦煌變文校注》認(rèn)為“猶如雁翅”應(yīng)遠(yuǎn)接“飛騰千里”，“恰似魚鱗”正宜修飾“萬卒行行”，又認(rèn)為“萬卒行行”應(yīng)乙正為“行行萬卒”以與“飛騰千里”相對仗。究其實(shí)質(zhì)，“飛騰千里，恰似魚鱗；萬卒行行，猶如雁翅”當(dāng)為“飛騰千里，猶如雁翅；行行萬卒，恰似魚鱗”之錯綜。[5]51這四個小分句之間，實(shí)際上包涵了兩處錯綜，一是句子次序的變化(“恰似魚鱗”“猶如雁翅”)，二是句中詞語位置的變動(“萬卒行行”)，真當(dāng)慨然贊嘆變文作者的苦心孤詣，迥臻幽渺！當(dāng)句之內(nèi)的錯綜如《伍子胥變文》中“弩發(fā)雷奔，抽刀劍吼”[5]11，這當(dāng)為“弩發(fā)雷奔，刀抽劍吼”之錯綜。文中“抽刀劍吼”出現(xiàn)不僅一次，后又有“須臾鋒劍交橫，抽刀劍吼，槍沾污血，箭下獐狂”，可見并不是誤抄。我們通常將一個單句里本身含有對仗的現(xiàn)象叫做當(dāng)句對，嚴(yán)羽《滄浪詩話·詩體》：

又曰當(dāng)句有對。如少陵“小院回廊春寂寂，浴鳧飛鷺晚悠悠”，李嘉佑“孤云獨(dú)鳥川光暮，萬井千山一氣秋”是也。前輩于文亦多此體，如王勃“龍光射牛斗之墟，徐孺下陳蕃之榻”，乃就句對也。[10]692

楊慎《升庵詩話》卷七“律詩當(dāng)句對”條云：

王維詩：“門外青山如屋里，東家流水入西鄰?！眹?yán)維詩：“木奴花映桐廬縣，青雀舟隨白鷺濤?！敝^之當(dāng)句對。[11]766

“弩發(fā)雷奔，抽刀劍吼”這兩個單句各自是一個當(dāng)句對，“弩發(fā)”“雷奔”相對仗，“刀抽”“劍吼”相對仗，這種四個字組成的當(dāng)句對，因?yàn)橐蝗衷~性一樣，二四字詞性亦一致，我們今用“甲乙甲乙”來表示規(guī)范的當(dāng)句對，而“抽刀劍吼”則成了拗折扭曲的“甲乙乙甲”句式。很明顯，此句跟“飛騰千里，恰似魚鱗；萬卒行行，猶如雁翅”都是錯綜修辭手法的產(chǎn)物，是變文作者制造的“思維換擋”，雖無意義上的裨益，卻使文章有藝術(shù)層次的提升。

三

錯綜手法和對偶手法結(jié)合到一起便成了“錯綜對”，亦稱“蹉對”。宋代沈括《夢溪筆談》云：

古人文章，自應(yīng)律度，未以音韻為主。自沈約增崇韻學(xué)，其論文則曰：“欲使宮羽相變，低昂殊節(jié)。若前有浮聲，則后須切響。一簡之內(nèi)，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妙達(dá)此旨，始可言文。”自后浮巧之語，體制漸多，如傍犯、蹉對、假對、雙聲、疊韻之類。……如《九歌》：“蕙殽蒸兮蘭藉，奠桂酒兮椒漿?！碑?dāng)曰“蒸蕙殽”，對“奠桂酒”，今倒用之，謂之蹉對。[3]161

“錯綜對”說得簡單一點(diǎn)，就是把本來可以對仗的句子中的某個字詞變換位置造成不對仗的效果。這種錯綜手法的使用在詩歌中也是常常出現(xiàn)的，如李商隱諷刺隋煬帝荒淫奢侈生活的《隋宮》：

紫泉宮殿鎖煙霞，欲取蕪城作帝家。玉璽不緣歸日角，錦帆應(yīng)是到天涯。

于今腐草無螢火，終古垂楊有暮鴉。地下若逢陳后主，豈宜重問后庭花。[12]6211

本詩頸聯(lián)“于今腐草無螢火，終古垂楊有暮鴉”，“鴉”屬于鳥獸蟲魚門，應(yīng)該在對應(yīng)的位置對上同屬鳥獸蟲魚門的“螢”，亦即“于今腐草無火螢，終古垂楊有暮鴉”。但是為了遷就“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的格律而調(diào)動了字的位置，形成了錯綜對。

敦煌《大目乾連冥間救母變文》：“叫譀似雷驚振動，怒目得電光輝霍”便是使用了錯綜對，下句既是“電光”偏正短語，上句應(yīng)為“驚雷”以相對稱，然而作者錯綜其詞而為“雷驚”。本篇變文后文尚有“牙如劍樹，口似血盆，聲如雷鳴，眼如掣電”[5]1031之句，下句“掣電”是形容詞加名詞，上句本應(yīng)對以“鳴雷”卻使用了“雷鳴”。變文中的錯綜對可以找出不少的例子：

①降魔杵上火光生，智慧刀邊起霜雪?！督的ё兾摹?/p>

本為：“降魔杵上火光生，智慧刀邊霜雪起”或者“降魔杵上生火光，智慧刀邊起霜雪”。

②或白如玉，或似黃金?！恫杈普摗?/p>

本為：“或白如玉，或黃似金”或者“或如白玉，或似黃金”。

③衙官坐泣刀剺面，九姓行哀截耳珰?！锻跽丫兾摹?/p>

本為：衙官坐泣刀剺面，九姓行哀耳截珰。

④秋冬石窟隱，春夏在人間?！堆嘧淤x》(二)

本為：“秋冬隱石窟，春夏在人間”。

⑤山南朱桂，不變四時；嶺北寒梅，一枝獨(dú)秀?！镀颇ё儭?/p>

本為：“山南朱桂，不變四時；嶺北寒梅，獨(dú)秀一枝”，或者“山南朱桂，四時不變；嶺北寒梅，一枝獨(dú)秀”。

⑥石壁侵天萬丈，入地藤竹縱橫。——《伍子胥變文》

本為：“石壁侵天萬丈，藤竹入地縱橫”，或者“侵天石壁萬丈，入地藤竹縱橫”。

⑦天堂啟戶，地獄門開。——《大目乾連冥間救母變文》

本為：“天堂啟戶，地獄開門”，或者“天堂戶啟，地獄門開”。

⑧演微言愛河息浪，談般若煩惱山摧?！督的ё兾摹?/p>

本為：“演微言愛河息浪，談般若煩惱摧山”，或者“演微言愛河浪息，談般若煩惱山摧”。

⑨三邊息浪，四塞塵清?！督的ё兾摹?/p>

本為：“三邊息浪，四塞清塵”，或者“三邊浪息，四塞塵清”。

雖然變文的作者們才華如春泉，文思似雪灑，卻不能將變文寫為案頭賞鑒的美文，變文的基本要求只能是通俗生動，平易流暢。但這并不妨礙作者在這通俗易懂的外衣下，悄然施展錯綜等不被人們注意的修辭手法來馳騁才華，如同在敝衣缊袍下暗藏金絲帶、黼黻衣的琳瑯華光。

[1]俞樾，等.古書疑義舉例五種[M].北京：中華書局，1956.

[2]洪興祖.楚辭補(bǔ)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3.

[3]沈括，撰，胡道靜，校注.新校正夢溪筆談[M].北京：中華書局，1957.

[4]馬其昶.韓昌黎文集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5]黃征，張涌泉.敦煌變文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1997.

[6]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99.

[7]王重民，向達(dá).敦煌變文集[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7.

[8]法國國家圖書館藏敦煌西域文獻(xiàn)(8)[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9]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歷史研究所.英藏敦煌文獻(xiàn)(第一卷)[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0.

[10]何文煥.歷代詩話[M].北京：中華書局，2004.

[11]丁福保.歷代詩話續(xù)編[M].北京：中華書局，1983.

[12]彭定求.全唐詩(第八冊)[M].北京：中華書局，1999.

[責(zé)任編輯：王建科 責(zé)任校對：王建科 陳 曦]

2015-12-11

2016-06-02

許松(1982-)，男，土家族，重慶市石柱土家族自治縣人，歷史學(xué)博士，陜西理工大學(xué)文學(xué)院講師，研究生導(dǎo)師，四川大學(xué)博士后，主要研究方向?yàn)槎鼗臀膶W(xué)文獻(xiàn)、《尚書》學(xué)文獻(xiàn)、六朝隋唐文學(xué)。譙云云(1992-)，女，漢族，陜西紫陽人，現(xiàn)為陜西理工大學(xué)文學(xué)院2013級學(xué)生。

2014年度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xiàng)目(14CZW020)；2013年度國家社科基金西部項(xiàng)目(13XZS005)；2014年度陜西省社科基金項(xiàng)目(2014L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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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2936(2016)04-0037-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