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夫詩中的禪道精神

(臺灣) 林 明 理

(屏東師范學(xué)院，臺灣 屏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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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夫詩中的禪道精神

(臺灣) 林 明 理

(屏東師范學(xué)院，臺灣 屏東)

摘要：洛夫詩作的整個思維中有個基本元素：禪道精神。這個元素經(jīng)不斷演繹而導(dǎo)出其美學(xué)思想，還有待于進一步研究和深化。

關(guān)鍵詞：詩人；詩歌；莊子；美學(xué)；禪道

洛夫(1928—)，本名莫運端，湖南衡陽人，淡江大學(xué)英語系畢業(yè)，曾任教于東吳大學(xué)、北京師范大學(xué)、中國華僑大學(xué)。出版詩集、散文、評論、譯著等多種，獲臺灣“文藝獎”等殊榮，有“詩魔”之稱。洛夫詩作的整個思維中有個基本元素：禪道精神。這個元素經(jīng)不斷演繹而導(dǎo)出其美學(xué)思想，還有待于進一步研究和深化。

在當(dāng)代詩壇，洛夫是現(xiàn)代詩的一代宗匠。他先是向西方現(xiàn)代主義注目，借鑒了與東方詩學(xué)極不同的藝術(shù)手法；中年以后，開始思考回歸傳統(tǒng)的問題，轉(zhuǎn)向?qū)?、莊、禪道精神的吸收與對超現(xiàn)實技巧的追求。尤以莊子思想對其影響最深，這便出現(xiàn)了具有中西文化合璧色彩的詩作。禪宗思想是講求現(xiàn)實世界的“空”與超現(xiàn)實世界的“真如”，也就是外在世界的可感與永恒。而洛夫也常以直覺經(jīng)驗和藝術(shù)感覺激發(fā)創(chuàng)作靈感，欲臻于和大自然融合匯通的空靈境界。所不同的是，詩人不同于古代的王維、孟浩然等詩人和山水自然擁抱時的純凈和禪悟時的心向?qū)Ｒ唬瞧髨D訴諸具有穿透性的語言，去體現(xiàn)超越時空的生命自由時也在追求一種禪意。因而，其詩歌具有如下的內(nèi)涵：

(一)了解人與自然的親和關(guān)系，而不以對立的態(tài)度去對待它?！肚f子》第一篇《逍遙游》中有“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說明了莊子的心胸極為自然開闊，精神豁達。洛夫擅于從對大自然的默察中伸張無言之美和精神面貌，這與莊子是一致的。(二)了解時間接連的無限流動性與死生無常的變化性。莊子在《秋水》篇云：“夫物，量無窮，時無止，分無常，終始無故?！实枚幌玻Ф粦n，知分之無常也……”洛夫也了解無限時空中的死生得失之事，因而能培養(yǎng)出一種開朗曠達的心懷，用以開展高度的人生境界。這點與莊子也有相通之處。本文想探討的正是洛夫詩的內(nèi)在力度及其價值的表現(xiàn)。

二、洛夫詩作賞析

洛夫詩歌名震華語詩壇之因，是它吸取了中國道家美學(xué)和禪宗文化的藝術(shù)精神，又把西方超現(xiàn)實主義詩歌取為己用而掀起了臺灣詩壇一種新的詩歌潮流。此外，他還追求詩的空靈美。他講虛、講玄，但絕非故弄玄虛，而是透過自己的心靈體味去揭示大自然的奧秘和延伸臺灣詩學(xué)的生長領(lǐng)域。比如選自《洛夫詩鈔》(洛夫經(jīng)典詩作手鈔本)的《春醒》：“枯葉/帶著蟲子/飛//歲月/不驚//蛺蝶/從穢土中悠悠醒來//一窩蛇/剛換了新衣/體香/有桃花的味道?！钡瓗坠P，就展現(xiàn)了春天到來的盎然生機，初期詩歌還比較淡遠、清悠；但也表現(xiàn)了洛夫詩思里有一種素樸、醇厚的泥土氣息和純真的感情。

中年以后，洛夫執(zhí)著地追求精神價值，菲薄物質(zhì)享受；詩作有的選取古代的歷史人物直接吟詠，有的借古代的某些典故引發(fā)詩情。如原載1956年《創(chuàng)世紀(jì)》詩雜志的早期之作《煙囪》，詩人則道出一種淡淡的情愁與人生滄桑的神秘感：

矗立于漠漠的斜陽里，/風(fēng)撩起黑發(fā)，而瘦長的投影靜止，/那城墻下便有點寂寞，有點愴涼。/我是一只想飛的煙囪。//俯首望著那條長長的護城河，/河水盈盈，流不盡千古的胭脂殘粉，/誰使我禁錮，使我溯不到夢的源頭？/宮宇傾圮，那騎樓上敲鐘的老人依舊，/鐘聲清越依舊。//我想遠游，哦，那長長的河，那青青的山，/如能化為一只凌云的野鶴，/甚至一位微塵，一片輕煙……/而今，我只是一片瘦長的投影，/─讓人寂寞。

在詩人筆下，“煙囪”其實是一個忍受了孤獨又想掙脫孤獨的生命體，他把感情隱進具體意象中，給讀者留下更多的思索空間。

再如1983年的《枯魚之肆》，“枯魚之肆”的解釋原指無法挽救的境地。詩題源自中國古代戰(zhàn)國時代《莊子》外物篇的片斷：“周曰：‘諾。我且南游吳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鮒魚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與，我無所處。我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魚之肆！’”這典故的背景是說，莊子家貧，所以去向監(jiān)河侯借糧。監(jiān)河侯說：“好。等我收到地租，就借給你三百金，可以嗎？”莊子見監(jiān)河侯不愿馬上借糧，有點生氣，臉色難看地說：“我昨天來這兒的時候，聽到路上有個聲音在叫我。我回頭一看，只見車輪碾過的車轍中，有一條鮒魚。我問：‘鮒魚啊，你在這兒干什么呢？’鮒魚說：‘我是從東海來的，被困在這兒了。您有一斗或者一升水救活我嗎？’我說：‘好。我這就去游說吳越之王 ，請他開鑿運河，把長江的水引過來救你，可以嗎？’鮒魚生氣地說：‘現(xiàn)在我都被困在這兒了，只需要一斗或者一升的水就能活命。如果像你這么說，不如早點到賣干魚的店里去找我好了！’”洛夫則借此詩題來反思人的處境：

每天路過/便想到口渴/想到鞭痕似的涸轍/以及魚目中好大的/一片空白//毋需掩鼻而過/或作不屑于問聞之態(tài)/斤斤計較的無非是去鰓去鱗/至于那些腐臭的鯉魚/何嘗不是一一躍龍門而來/只是他們的下游/止于砧板

洛夫說他每天路過賣魚干的小店，“便想到口渴”，實際已道出他聯(lián)想到鮒魚在車轍中只要借斗升之水即可活命，而如果去游說吳越之王，開鑿運河，把長江的水引過來，鮒魚早已渴死了。這個道理很簡單。但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言過其實、形式主義豈不是比比皆是。洛夫?qū)⒖蒴~與砧板聯(lián)系起來，感慨古今，表達了對現(xiàn)實中作為魚肉的鄉(xiāng)民身處強權(quán)競爭處境下的惋惜之情，頗具古典神韻。

洛夫崇尚簡約，從不對客觀事物作具體細致的描摹。比如我所喜歡的這首小詩《窗下》，體現(xiàn)出一種內(nèi)在的力度和浪漫情懷：“當(dāng)暮色裝飾著雨后的窗子/我便從這里探測遠山的深度//在窗玻璃上呵一口氣/再用手指畫一條長長的小路/以及小路盡頭的/一個背影//有人從雨中而去?！痹娭械耐婧退记?，是那些物欲味濃的詩無法比擬的。再如這首《河畔墓園——為亡母上墳小記》，就把我們帶入了一個凄楚的世界：“膝蓋有些/不像痛的/痛/在黃土上跪下時/我試著伸腕/握你薊草般的手/剛下過一場小雨/我為你/運來一整條河的水/流自/我積雪初融的眼睛//我跪著偷覷/一株狗尾草繞過墳地/跑了一大圈/又回到我擱置額頭的土堆/我一把連根拔起/須之上還留有/你微溫的鼻息?！痹娎锬欠N對母親的追憶所付出的力量和達到的精神升華，仍令人感傷。

事實上，洛夫一生均未與愛情詩絕緣，如下面這首經(jīng)典之作《因為風(fēng)的緣故》，即寫出了青年時代約會時苦苦的等待：“昨日我沿著河岸/漫步到/蘆葦彎腰喝水的地方/順便請煙囪/在天空為我寫一封長長的信/潦是潦草了些/而我的心意/則明亮亦如你窗前的燭光/稍有曖昧之處/勢所難免/因為風(fēng)的緣故//此信你能否看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務(wù)必在雛菊尚未全部凋謝之前/趕快發(fā)怒，或者發(fā)笑/趕快從箱子里找出我那件薄衫子/趕快對鏡梳你那又黑又柔的嫵媚/然后以整生的愛/點燃一盞燈/我是火/隨時可能會熄滅/因為風(fēng)的緣故?！边@些感性的抒情詩句，不僅充分展現(xiàn)了洛夫內(nèi)心世界對愛情的忠貞不渝，而且也把故事情節(jié)一步一步向前推進，在抒情與敘事的結(jié)合上達到了融合為一的境地。

接著，這首《布袋蓮的下午》，是以幽默的口吻、機智的暗喻，探索人生的哲理：“下午。池水中/擁擠著一叢叢懷孕的布袋蓮/這個夏天很寂寞/要生，就生一池青蛙吧//唉，問題是/我們只是虛胖?！庇捎谠娙碎啔v增多，思考也多了。這里，像是在啟示他人，有時也要時時審視自己，可貴的是其中的自省與自律意識。在時下，是多么需要的一種精神啊。最后推介這首《眾荷喧嘩》，禪境的體悟與荷相遇的機緣，令人莞爾：

眾荷喧嘩/而你是挨我最近/最靜，最最溫婉的一朵/要看，就看荷去吧/我就喜歡看你撐著一把碧油傘/從水中升起//我向池心/輕輕扔過去一粒石子/你的臉/便嘩然紅了起來/驚起的/一只水鳥/如火焰般掠過對岸的柳枝/再靠近一些/只要再靠我近一點/便可聽到/水珠在你掌心滴溜溜地轉(zhuǎn)//你是喧嘩的荷池中/一朵最最安靜的/夕陽/蟬鳴依舊/依舊如你獨立眾荷中時的寂寂//我走了，走了一半又停住/等你/等你輕聲喚我

洛夫?qū)υ娚竦膿磹垭S著年齡增長而與日俱增，詩人不僅用擬人化的手法把山河、大地、輕風(fēng)、各種植物等自然景物寫活，而且或前景后情，或前情后景，或情景齊到，使人變得與大自然更融合無間了。

三、洛夫詩中的禪道精神

洛夫一生也有不少詩作是書寫對臺灣土地上生活的所見所思的，對臺灣思念之情仍是他身上的一根臍帶。如《蟋蟀之歌》《美濃鄉(xiāng)村偶見》《八斗子物語》《平溪八行》《行過墾丁草原》等。移民后的洛夫，仍經(jīng)常往返于中國大陸以及中國香港和臺灣。這勇敢的種子，正是他永遠開出藝術(shù)探索之花的成因。在《莊子》中“生物進化”思想，雖然有些看似荒誕，如蝴蝶化鳥，馬生人之類，然而從生物進化論主要原理來看，有的可以從《莊子》書中找到原型思想。如生命起源于水中，由低級水草逐漸發(fā)展為植物、蟲、魚、獸、人，揭示生物演進的序列；同時也指出生物進化隨著生存環(huán)境變遷而變化等。凡此，說明了直到今天，莊子思想尚有它合理的內(nèi)涵與生命力。而洛夫詩歌中，也從“人”的自然原體性出發(fā)，他也跟莊子一樣，反對過分的享受與縱欲，也反對現(xiàn)代詩歌過度的思慮與謀劃。而且愈到晚年，越見其禪詩的光芒。如《夜宿寒山寺》《背向大海》《石濤寫意》等，這種禪道精神與現(xiàn)代詩的結(jié)合又非單純地復(fù)古或癡迷于某宗教，而是為禪道精神與現(xiàn)代主義的結(jié)合找到了一片綠茵。

綜上所述，對洛夫詩歌之超越性美學(xué)的思想進路，在此撮其精義，概述其要：其一，洛夫詩歌中把禪宗的物化美學(xué)及無我之境等關(guān)系所含藏的核心思想與超越時空意象之美學(xué)轉(zhuǎn)化所代表的美學(xué)蘊含，表現(xiàn)得更明確、更完備；其二，洛夫順此理路，堅持走向與自然合一之路。因此，研究莊子思想與其詩歌的關(guān)聯(lián)性，是有其必要性的。我認(rèn)為，真正的詩人必須排除紛繁的矛盾與是非，以求得心靈解脫的途徑；而詩美的真義也必含時間、空間與心理的距離三方面的要素，且三者間有著不可分離的關(guān)系。洛夫詩歌價值觀念的取向不隨著時空的變遷而改變，自有其可取之處。當(dāng)然，洛夫自我價值最后落腳點在于“真樸”?！罢鏄恪笔瞧渲黧w意識的自我覺醒，主體價值的自我裁定；而這種聯(lián)系確定人與自然的承襲性，是洛夫從禪道精神中悟得自身價值的重要啟示。這或許就是其詩歌常受到東、西文學(xué)家的青睞，具有永恒不息的活力的原因吧！

【責(zé)任編輯：郭德民】

中圖分類號：I207.22;B958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672-3600(2016)02-0009-03

作者簡介：林明理(1961—)，女，臺灣云林縣人，文學(xué)博士，詩人及評論家，曾任教于屏東師院。

收稿日期：2015-11-10

一、洛夫：現(xiàn)代詩的一代宗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