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國 培
(平頂山學院 文學院,河南 平頂山 467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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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明代小說序看明人小說文體觀
張 國 培
(平頂山學院 文學院,河南 平頂山467000)
摘要:明代人為本朝小說所作之序呈現(xiàn)出兩種相同的傾向,即肯定小說的教化作用和以小說比附經史。其目的是提高小說的地位和價值,表現(xiàn)出小說這種文體在明代并未躋身主流地位,而文人也沒有形成獨立的小說觀。在小說序中對于虛構問題的認識是有爭議的,少數(shù)人形成了比較進步的小說文體觀,但總體而言并沒有形成成熟的小說觀。
關鍵詞:明代小說序;教化;經史;虛構;文體觀
明代小說的編創(chuàng)呈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繁榮之勢。在市民階層擴大、書坊業(yè)取得長足進步的前提下,通俗小說超越文言小說而成為主流。小說這種非主流文體不但為市民所喜愛,而且得到士大夫階層的肯定。除了馮夢龍、李贄等文人推崇通俗小說之外,士大夫階層乃至皇室都不得不對小說有所關注,例如曾官至吏部尚書的林瀚就為《隋唐兩朝志傳》作序,肯定其價值。從明代人為本朝小說所作序來看,無論文言小說,還是通俗小說,這些序都體現(xiàn)出一個共同的傾向——提高小說地位。為了改變小說難登大雅之堂的處境,序作者往往采用兩種方法:一是強調小說的教化作用,二是以小說比附經史。與此同時,對于小說是否可以虛構的問題,更多人傾向于小說不能虛構。而這恰好也反映出明代人缺乏獨立的小說文體意識。
一、小說:載道之工具
中國古典文學從整體來看有追求功利的傾向。小說這種文體自誕生之初,也被印上了這樣的標簽,《漢書·藝文志》有言:“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薄半m小道,必有可觀焉。”[1]然而小說的娛樂性質是無法回避的,明代書坊業(yè)在小說發(fā)展的過程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而這恰好可以證明小說的這種娛樂大眾的價值。但是明代人為明朝小說所作序幾乎一致強調其教化意義,力求證明小說尤其通俗小說亦載道之工具。
瞿佑《剪燈新話序》有言:“今余此編,雖于世教民彝,莫之或補,而勸善懲惡,哀窮悼屈,其亦庶乎言者無罪,聞者足以戒之一義云爾?!盵2]1108瞿佑的同鄉(xiāng)凌云翰為《剪燈新話》寫的序亦云:“是編雖稗官之流,而勸善懲惡,動存鑒戒,不可謂無補于事。”[2]1109很明顯二人不約而同地在以“勸善懲惡”的教化意義掩蓋《剪燈新話》的不足之處(即瞿佑以傳奇而志怪的創(chuàng)作方式)。
蔣大器在《三國志通俗演義序》中提出歷史演義也應使“觀者有所進益?!糇x到古人忠處,便思自己忠與不忠,孝處,便思自己孝與不孝。至于善惡可否,皆當如此,方是有益。若只讀過而不身體力行,又未為讀書”[2]69。林瀚對此的要求更為強烈,他在《隋唐兩朝志傳序》中談到:“遍閱隋唐諸書所載英君名將忠臣義士凡有關于風化者悉為編入。”[2]155這與高明所言《琵琶記》之主旨一樣:“不關風化體,縱好也徒然?!盵2]157對于英雄傳奇的代表作《水滸傳》,天都外臣說:“或曰:子敘此書,近于誨盜矣。余曰:……如國醫(yī)然,但能起疾,即烏喙亦可,無須參苓也?!盵2]315天都外臣肯定《水滸傳》,但前提是他認為《水滸傳》與儒家經典一樣,有補于教化,甚至把它比作“國醫(yī)”。
短篇白話小說的創(chuàng)作也有功利目的。馮夢龍以不同的署名為“三言”作了三篇序,綠天館主人《古今小說序》中提出通俗小說的教化作用遠大于誦《孝經》《論語》,“雖小誦《孝經》《論語》,其感人未必如是之截且深也。噫,不通俗而能之乎?”[2]1044無礙居士《警世通言敘》又說《六經》《語》《孟》及史傳無非是教化人,但只有通俗演義才能讓大多數(shù)百姓能夠理解、接受,“其真者可以補金匱石室之遺,而贗者亦必有一番激揚勸誘,悲歌感慨之意”[2]1045??梢痪邮俊缎咽篮阊孕颉分性俅螐娬{:“明者,取其可以導愚也。通者,取其可以適俗也。恒則習之而不厭,傳之而可久。三刻殊名,其義一耳。”[2]1045三言皆為“嘉惠里耳”之作,創(chuàng)作目的就是為“醒人”乃至“醒天”“醒世”。繼“三言”之后“二拍”作者凌濛初說:“使世有能得吾說者,以為忠臣孝子無難,而不能者,不至為宣淫而已矣。”[2]1054笑花主人在《古今奇觀序》中更鮮明地說:“無關風化,奚取連篇?!盵2]1056
對小說的這些評價可見,“勸善懲惡,有補于世”是這些小說的一個共同點。但是就小說的具體內容來看,卻未必與此一致。例如長篇世情小說《金瓶梅詞話》,欣欣子在《金瓶梅詞話序》談到:“其中語句新奇,膾炙人口,無非明人倫,戒淫奔,分淑慝,化善惡?!盵2]618憨憨子《繡榻野史序》也說:“客有過我者曰:‘先生不幾誨淫乎?’……曰:‘余將止天下之淫,而天下已趨矣,人必不受。余以誨之者止之,因其勢而利導焉,人不必不變也?!盵3]196而《金瓶梅》和《繡榻野史》因其赤裸的性描寫而成為禁書,序中為小說的辯解并沒有讓人改變其為淫書的判斷。小說之序實際是在強調小說可以成為載道之工具,起到教化萬民的作用,但這種強調有失牽強附會。而強調小說的載道功用是提高小說地位的一種重要手段,為小說的刊行提供保障。這從側面說明小說尤其是通俗小說仍然是在官方認可的主流文體之外的,而明代士大夫也沒有理解小說作為獨立文體的價值所在。
二、以小說比附經史
除了強調小說為載道工具的性質外,明代文人還將小說比附經史,以提高小說的地位。
瞿佑《剪燈新話》所編皆古今怪奇之事,為了給這些故事找到可以存在的理由,他指出儒家經典中的玉上之瑕,“然而《易》言‘龍戰(zhàn)于野’,《書》載‘雉雊于鼎’,《國風》取淫奔之詩,《春秋》紀亂賊之事,是又不可執(zhí)一論也”[2]1108。圣筆所述尚且如此,《剪燈新話》中的傳奇故事自然也無妨。憨憨子為證明《繡榻野史》并非淫書時亦說:“孔子刪詩,不必皆《關雎》《鵲巢》《小星》《樛木》也,雖‘鶉奔’‘鵲彊’‘鄭風’《株林》,靡不臚列,大抵亦百篇皆為‘思無邪’而作?!盵3]196因此《繡榻野史》雖涉及淫穢描寫,但也不可指責其為誨淫之作。天都外臣《水滸傳序》亦說:“莊子盜跖,憤俗之情;仲尼刪詩,偏存鄭衛(wèi)。有世思者,固以正訓,亦以權教。”[2]315
馮夢龍等在小說序中都曾有過類似表述。從他們選擇的這種方式可以看出,小說這種文體得到了社會的重視,通俗小說或傳奇小說給讀者帶來的沖擊力已經被文人清醒地認識到,但是他們還是找不到小說獨立存在的重要理由,而只能將它們比附于儒家經典,用詩文正統(tǒng)地位的力量為小說爭得一席之地,而這反而證明了小說和詩文并不平等。除了用詩文來提高小說的地位,小說還被納入史傳,小說補史的觀點更是屢見不鮮。
林瀚在《隋唐兩朝志傳序》中曾說:“后之君子能體予此意,以是編為正史之補,勿第以稗官野乘目之,是蓋予之至原也夫?!盵2]155李開先在《詞謔》中評價《水滸傳》說:“《水滸傳》委曲詳盡,血脈貫通,《史記》而下,便是此書?!盵3]115天都外臣曾列出《史記》中許多經典事件和描寫,并稱之為“千秋絕調”,然后指出:“《傳》(指《水滸傳》)中警策,往往似之。”[2]314陳繼儒評價《列國志傳》說:“如是雖與經史并傳可也?!盵2]5余象斗《題列國序》則認為:“若十七史之作……其序事也,或出幻渺;其意義也,或至幽晦。”[2]3相反,《列國志傳》卻“條之以理,演之以文,編之以序”,是高于史書的另一種“史”。袁于令在《隋史遺文序》中開篇即說:“史以遺名者何?所以輔正史也。”[2]162除了將歷史演義小說與史傳放在一起,馮夢龍“三言”的三篇序作也都是由史談起,從野史內容的真實程度而談及“三言”中小說的真實程度,可見雖然是短篇小說,同樣會與歷史聯(lián)系在一起。將小說與歷史放在一起來比較和評價,一方面是為了提高小說的地位,另一方面也是小說獨立地位尚未完全確立的表現(xiàn)。
三、對于“虛構”的認識
通俗小說是明代小說創(chuàng)作的重點,陳大康曾這樣定義通俗小說:“通俗小說是以淺顯的語言,用符合廣大群眾欣賞習慣與審美趣味的形式,描述人們喜聞樂見的故事的文學作品?!盵4]通俗小說中,歷史演義占有較大分量,在這類小說的序中表現(xiàn)出對于“虛構”的不同認識。
歷史演義流行之初,陳繼儒在《唐書志傳通俗演義序》中就企圖給它下定義:“演義,以通俗為義也者?!盵2]156他將演義從語言和內容層面與史書區(qū)分開,實際也代表了當時人們對歷史演義的普遍認識。語言上的通俗是得到一致認可的,但歷史演義內容上的真實性、真實程度一直是爭論的焦點,這一爭論的本質就是歷史演義是否可以虛構。在這個爭論的過程中,一部分人認為歷史演義必須嚴格遵循歷史,不能虛構。余象斗《題列國序》說:“旁搜列國之事實,載閱諸家之筆記,條之以理,演之以文,編之以序,胤商室之式微,垍周朝之不臘,炯若日星,燦若指掌,譬之治絲者,理緒而分,比類而理,毫無舛錯,是誠諸史之司南,吊古者之駿鸃也?!盵2]4他基本上已經將演義與史等同起來。
一部分人則認為歷史演義可以虛構,在這個前提下,虛構的程度又成為問題的關鍵。有些人提出在不違背正史的情況下,細節(jié)上可以虛構??捎^道人《新列國志序》認為墨憨氏重加輯演《列國志》是“本諸《左》《史》,旁及諸書,考核甚詳,搜羅極富,雖敷演不無增添,形容不無潤色,而大要不敢盡違其實”[2]7。指出演義大的方向事件不能違背史實的原則。甄偉在《西漢通俗演義序》中表述得很清楚:“若謂字字句句與史盡合,則此書又不必作矣?!盵2]14總之,他們對虛構的程度要求是不能太高,不能毫無原則地虛構,虛構不允許超出正史的范圍。
另一部分人則認為歷史演義完全可以超越歷史的范圍虛構。熊大木在《大宋演義中興英烈傳序》中就說:“或謂小說不可紊之以正史,余深服其論?!盵2]176并舉出關于西施之事說法不一的事實,“質是而論之,則史書小說有不同者,無足怪矣”[2]160。袁于令《隋史遺文序》更加明確:“正史以紀事:紀事者何,傳信也。遺史以蒐逸:蒐逸者何,傳奇也。傳信者貴真……傳奇者貴幻。”[2]162可見他們并不把歷史演義的故事與歷史牽扯在一起,因為二者明顯的區(qū)別,歷史演義的虛構是必須的。
虛構是小說的本質。明代歷史演義小說序中所呈現(xiàn)出的不同態(tài)度一直持續(xù)到清代仍然無法一致。早期文史不分的傳統(tǒng)和發(fā)達的史學書寫直接影響到了明代以來的歷史演義小說創(chuàng)作。明代這種觀念上的混亂不僅僅表現(xiàn)在歷史演義上,即使神魔小說也存在爭議。如陳元之《西游記序》中就說:“或曰:‘此東野野語,非君子所志。以為史則非信,以為子則非倫,以言道則近誣。吾為吾子之辱?!嘣唬骸瘢》?!不然!子以為子之史皆信邪?子之子皆倫邪?此其以為道道成耳。此其書直寓言者哉!’”[2]492《二刻拍案驚奇序》中提出《西游記》“怪誕不經,讀者借知其謬”[2]1053。但是其中所寫人物性情語言動作等描寫還是“幻中有真的”。而笑花主人《今古奇觀序》則持相反態(tài)度,“《西游》《西洋》,逞臆於畫鬼”[2]1056,這種作法是不足取的。事實上對《西游記》的討論仍然可以歸結到小說能否虛構的問題上。
這種實與虛的爭論逐漸跳出歷史演義的范圍后,就提升到小說藝術真實與生活真實的高度?!毒劳ㄑ孕颉罚骸耙笆繁M真乎?曰:不必也。盡贗乎?曰:不必也。然則,去其贗而存其真乎?曰:不必也?!薄叭瞬槐赜衅涫拢虏槐佧惼淙?。”“事真而理不贗,即事贗而理亦真,不害于風化,不謬于圣賢,不戾於詩書經史,若此者其可廢乎!”[2]1044-1045這種觀點在明代的小說評點中也同樣有所表現(xiàn),例如李贄在《水滸傳》評點中就說“《水滸傳》事節(jié)都是假的,說來卻似逼真,所以為妙”,“《水滸傳》文字原是假的,只為他描寫得真情出,所以便可與天地相始終”[3]188。在對小說文體的認識上表現(xiàn)出了很大的進步性,但探討的人不多,沒有形成主流。
明代人對小說的重視程度前所未有,從對小說虛構的不同看法可以看出明人對于小說文體的獨立性和存在價值已經展開了思考,其中持肯定態(tài)度者往往是通俗文學的愛好者,如李贄、馮夢龍等。而更多文人否定了小說的虛構性,與此同時又將小說比附于經史,強調小說的教化作用,這是對小說文體認識不清的表現(xiàn)。進入明代,小說呈現(xiàn)出繁榮的局面,小說理論也隨之發(fā)展,但是在小說文體觀上仍然處于保守階段,尚未形成清晰、準確的小說文體觀。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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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陳大康.明代小說史[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0:111.
責任編輯:張文革
A stylistic study of the preludes to the novels of the Ming dynasty
ZHANG Guo-pei
(School of Chinese, Pingdingshan College, Pingdingshan, Henan 467000, China)
Abstract:The preludes to the Ming novels have tendencies of heuristics and history, for the purpose of enhancing the stature and value of the novels.In another word, a novel is inferior to other literary genre.Or else, the fictional criticism is not yet formed, despite a few critics who have got progressive viewpoints of the literary genre.
Key words:preface of the Ming novels; heuristics; classics and history; fiction; genre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9-4873(2016)01-0035-03
作者簡介:張國培(1983-),女,河北廊坊人,平頂山學院講師,博士,研究方向:中國古代小說.
收稿日期:2015-1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