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耳
渾沌亦有始終
田耳
我選擇評德南兄的小說是有私心,因為弋舟兄提出作家給評論家評小說,這近乎挑弄是非。我一聽便感到戲謔,在各自專業(yè)領(lǐng)域,方可行揚長避短之事,而這么一倒錯,似乎都丟棄了趁手的武器,各曝命門所在,近身肉搏。相對于其他幾位,我和德南兄見面較少,只有惟一的兩次,對他印象又是忠厚訥言,人畜無害,所以于我而言,以熟相欺莫如欺生放得開手腳。
我作為小說寫作者,缺乏理論闡釋的本事,便靠積累的經(jīng)驗,心里是想,如果是我我該如何寫,用以評析這篇小說。
閑言不贅,有必要先概括小說內(nèi)容。
小說《為什么我不能游泳》敘事以第一人稱為主,間雜第三人稱“猛猛”,雙身同體,若即若離。這也使得另一個不在場人物“勇勇”往來穿梭于敘述的間隙?!拔摇北桓改笇檺?,事事依從,惟反復叮囑不能游泳。而這一叮囑恰好嵌進“我”記憶的盲點,從此展開莫迪亞諾式的自我尋找和證明。而禁忌的力量是無窮的,父母越是叮囑,那一池碧水于“我”越是有著無窮魅惑。終于,一次溺水獲救之后,借助生日蛋糕上兩個名字的暗示,“我”得以記起,曾有一位雙胞胎的哥哥,名叫“勇勇”。在某次在“我”溺水之際,勇勇施救,“我”得以存活,而勇勇溺亡。
對,故事就這么簡單。某種程度上,這也是一個短篇的標準容量,設(shè)疑、尋找和查證、真相大白;起承轉(zhuǎn)合,干凈利落,并無旁逸斜出的成分。這也印證了我對評論家寫小說的預估,他們當是比一般人懂小說,入手自然快。問題是,正因為入手快,心氣高,機巧在握,所以也失去了初寫小說應有的笨拙和突兀棱嶒。所以,這篇小說于我的總體印象,猶如水養(yǎng)的花朵,不是栽種于土地之中,聞不見泥腥味,更沒有田野里凼肥流溢的氣息。
具體來說,小說開篇之時,德南兄就手握兩張王牌。一是“兒童視角”,“我”的敘述都充溢著兒童的恍惚和率真,這也迅速建立起影影綽綽的敘述效果,生成疑團,形成閱讀張力。這一路數(shù)最具代表莫過于??思{,國內(nèi)的莫言余華蘇童皆以此當成看家本領(lǐng)。二是“鬼魂敘事”,具體現(xiàn)于“我”與“另一個我”的交疊,若即若離,時不時顯露死人說話的痕跡。在這似與不似的敘述之中,敘述主體是人是鬼,始終懸置,從而保證閱讀張力的持續(xù)。這一路數(shù),無疑又與拉美文學有著承續(xù)關(guān)系。我想,正因為德南兄有了充足的閱讀量,對小說肌理有著深入的體會,所以行文略微的生澀和敘述路徑的熟絡(luò),雜然交陳,熔并一體。
前面的云山霧罩,總要有個峰回路轉(zhuǎn),閱讀張力固然貫穿了整個文本,但也為結(jié)尾帶來難度。謎底總要揭開,推理小說再疑難的命案,兇手也只能從ABCD諸選項中圈定,這從來都是小說的要害。然后,德南兄不得不揭示“我”與“另一個我”的關(guān)系,落筆卻是陡然清晰:原來“另一個我”是“我”孖生的哥哥,因救“我”而溺亡。所以,前面“我”與“另一個我”之間的交疊與恍惚,倚賴記憶的恢復而迎刃而解。
既然早已亮出兩張王牌,到最后用以收場的卻是“恢復記憶”,讓我多少感到失重。記憶的恢復,廓清了前文繚繞的霧障,但小說也因此變得一覽無余。這一筆陡然清晰的結(jié)尾,某種程度上收縮了整篇小說的涵涉范圍。前段敘述即使以兒童視角包裹,但那詭異的敘述策略,“我”與“另一個我”的并置,依然透露出凌厲和冷徹;結(jié)尾處蛋糕即便終被切開,依舊流露出對童年創(chuàng)傷施以治愈的溫情。全文起于恍惚,而在清晰處戛然而止;起于詭異,處理未能圓融即收于溫情……這些都導致了全篇的氣息未能貫通。
我無意貶低“恢復記憶”這一橋段在小說敘述中的效能,但是,路人皆知,影視劇里已將此糟蹋得無以復加了。
竊以為,此小說現(xiàn)有的結(jié)尾不足以壓住全篇。
究其因,作者未能處理好“我”與“另一個我”的關(guān)系。在全篇敘述中,兩者雙身同體,彼此不分,卻在結(jié)尾處劃清界限。此界限一旦明了,“我”與“另一個我”,猛猛與哥哥勇勇,之間關(guān)系從交叉變?yōu)槠叫?,只在記憶中糾葛一下;而前面費力營造出的恍惚迷離、涵涉寬泛的一切,就此虛了根基。
循著小說的基本設(shè)定,“我”與“另一個我”其實另有文章可做。比如,勇勇的死,能否不是舍身救人,改為更具偶然性、更可多重闡發(fā)的情節(jié)?總之,“我”與勇勇的關(guān)聯(lián)不應止步于記憶,應是現(xiàn)實中的渾然一體。或是父母減低“我”的痛苦,故意隱去勇勇的存在,告訴“我”并無雙胞胎兄弟,從而開始“我”對“另一個我”不懈的尋找,無限地接近;或是“我”本人故意混淆,彼此不分,依靠某種心電感應,依靠兒童視角既有的恍惚特質(zhì),讓逝去的兄弟長居自己體內(nèi),從而命運與共……
不妨借莫里亞諾對小說的處理方式:一切起于恍惚,最終又收于恍惚。莫里亞諾應是在長期寫作中摸索而出,小說里建構(gòu)的渾沌意象和意境,最終無法收入一個具體的容器。當然,莫里亞諾何其偏門,但對于德南兄來說,小說寫作實踐達不到一定量,是不敢一味模糊、恍惚和渾沌的。終要拽出一個清晰的尾巴,其實是沒對讀者抱有足夠的信任。
文末,德南兄注明,“2006年舊作,具體寫作時間不詳/2016年1月3日再改”。一般我與寫作的朋友交流文稿,行文風格往往歸為兩類。一類細致縝密,開頭標題作者要占大半頁,或者專辟一頁,設(shè)立獨異的字體,插入手寫簽名,彰顯出一份自珍自愛;一類不管不顧,劈頭蓋臉地往下碼字,除了正文找不到篇名和落款,彰顯的又是一種隨意任性。德南兄此篇小說發(fā)來,篇名加大加粗,作者署名換了字體,空一行便接正文,這是最常規(guī)、最多見的行文格式。但文末,德南兄如此鄭重地注明寫作時間,分明有所用心。我想,德南兄既點明此為少作,又強調(diào)自我的珍視,似乎也流露出一層猶疑不定。就像中醫(yī),總是號不準自己的脈象。所以我寧愿相信,德南兄以這樣的尾注,透出期待與人交流之意。
2016-04-10
田耳,《文化與傳播》編委,青年作家,第四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