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現(xiàn)代禪詩話語及書寫可能
——臧北論

董迎春 思小云

論現(xiàn)代禪詩話語及書寫可能
——臧北論

董迎春 思小云

臧北吸納并應用東方傳統(tǒng)的禪宗智慧，以禪者的自性、直覺、空觀的體悟方式不斷醒覺、開悟，對生命體驗中的焦慮、痛感和障惑，進行深度審思、追問和不斷地自我確認，援禪入詩，詩禪圓融，借助反諷與刺點等轉義技巧，彰顯了現(xiàn)代禪詩寫作的可能，為當下詩寫提供了文本典范與借鑒意義。

現(xiàn)代禪詩；臧北；刺點；審美

隨著對禪宗與佛理研究的不斷深入，“現(xiàn)代禪詩”這一直接根系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肌理和血脈，更加貼近現(xiàn)實思維、審美傾向，其作為當下最具生命希冀的詩寫范式被提出來，而且越來越受到詩歌界的普遍關注與認同。在一個信仰缺失、人心乏古、焦躁浮動的商品化與大眾文化消費的后現(xiàn)代社會，現(xiàn)代禪詩無疑為泥沙俱下、千奇百怪、精神貧乏、日益疲憊的現(xiàn)代詩壇亂象注入了新鮮血液，開拓了一條全新突圍的路徑，也為現(xiàn)代漢詩與國際詩壇接軌，提供了入徑的契機和可能。

一、釋與念

面對紛繁、喧囂、復雜、惹人窒息的現(xiàn)代生活，臧北有自覺的靈魂清洗與救贖意識?！拔仪逑瓷砩系奈酃?可是越洗越黑/直到完全融入黑暗/我再也找不到自己/只留下一灘水漬”(《有贈·之四》)“黑暗”的污垢總是難以洗凈，它附著在詩人身體已然成為了一種無法擺脫的糾纏，以至讓詩人完全迷失在一片污濁的黑暗之中。而“禪修訓練我們的正是使心放慢速度去觀察。它開啟了一個內在尋找的方式，使人能夠觀察自己的想法和感受的生滅?！雹僭娙嗽谇逍训囊庾R之后所隱匿的，正是這種自性本覺的空靜的決然反抗力，表象留下的是一灘水漬，而肉身形體卻已超脫無蹤，最終使渾濁的有形的肉體得以擺脫，由此足可窺見詩人修禪的決心與勇氣?！白孕酿б纼?，一切塵勞愛欲境界，自性皆不染著，名眾中尊”②。如果自性本心可皈依于凈，則世間的一切的塵勞、愛欲之境，只要自性皆無所染著，那么就可以自由自在、無所掛礙，成就游行法界之無尚尊者。而詩人正是有自覺遠離世事凡塵、色界姻緣羈絆的渴求意識，愿歸返清靜自足的本真生活，使自我不斷“縮小”乃至于空無，沖破狹隘的現(xiàn)實生活的逼仄，將離苦得樂而終有所得、終有所不得的生命智慧不著痕跡地顯露出來?！拔覇柲?這塵世有什么樂趣/你的回信列舉了好多/不過你說/我一一都嘗試過了”(《有贈·之三十一》)，世間的真情假緣、紛紜亂象乃至一切貪癡愚樂，詩人都一一“品嘗”過了，無見佛偈卻禪機四伏，于平淡中見禪宗空靈一絕的妙悟，自在無礙、平靜自足的機趣。在復雜且矛盾峙對的直覺思悟經(jīng)驗中，自覺滑向了禪宗中“非思量”的明覺超悟的境地?！耙坏斡晁?從天上落下來/在大地上胡亂流淌/找不到方向/我曾經(jīng)看見他/奄奄一息地趴在草叢里/陽光和風正在/搜刮他的身體/但他說/我拒絕到那/人和人不分彼此擁在一起的/池塘、江河和海洋里”（《有贈·之二十一》），禪心與禪意，通過剎那的頓悟獲得自足與歡悅，排除身形的污泥濁垢，暫時擺脫現(xiàn)實中的空虛、焦慮、躁動與浮華。通過更高層次的禪體驗來排除內心的壓抑，消解形體所受困的憂患、迷惑、矛盾、苦厄，最終得返于心靈那一方澄澈明凈、自足安然的樂土，詩變成了對現(xiàn)實人生的破解與凈化。

“村莊就像一朵朵蓮花/開在北方的路上/強盜們洗手歸隱/卻落下愛情的病根”（《有贈·之二》），在臧北詩中處處可見愛欲痛楚對詩人煎熬，以及貧乏無味、虛空生活所形成的無奈與窘迫?！拔叶似鹨槐_水/向你示意/也許我們可以是兄弟/是啊/也許我們是夫妻/也許我們曾經(jīng)在路邊的小酒館/度過了空虛的一生”（《有贈·十八》），“開水”無色無味，但在詩人眼里卻溶注了生活的貧乏與艱澀，對漫長且虛空無量的生命一次沉重的思索?！坝行蔚氖挛镌趺纯赡芴用撋c死的囚禁呢/就像昨天我和朋友去看花/他覺得你就現(xiàn)身在每一朵花里/而我只看到了你的離去”（《元稹〈悼亡詩〉》），“從那以后/我的早餐就變成了/一件多么痛苦的事啊/經(jīng)過了一夜的歡娛/讓我毫無準備地/就想起了你/從那以后/你的早餐就拯救了我/讓我的食欲/最終擺脫了肉體”（《有贈·之二十四》），在漫漫的塵世姻緣中，人生的苦樂隨及隨行，生命的滄桑與困頓，愛欲的痛楚與無奈，使詩人在與苦難生活斗爭的生存之境中苦苦掙扎。擠壓與焦慮成為現(xiàn)代城市生活的某種寓言與象征?！耙贿吥闷鹨粔K冰糖放進嘴里/我的牙齒全都壞了/我想/不要多久我的心也會壞的/它整天泡在糖漿里”（《有贈·之十五》），回憶是苦的，詩人盡量思慮著甜的余味，現(xiàn)實生活的擠壓與消磨，使他終不能分識甜苦與好壞，以其哲理與思辨平衡現(xiàn)實境遇的感知?！吧罹褪沁@樣/只有我的同伴們不笑/整天板著臉/無論在舞臺上還是在睡著以后/他們的心就像一只晃悠悠的水桶/這讓他們在纖細的鋼絲上/很難保持平衡”（《小丑之歌》），他一方面希望可以了無思慮，不至于被名譽利益所困擾，也遠離迷執(zhí)妄念與覺悟本性的二元對立，做到心不執(zhí)物，無所欲求；但另一方面，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逼迫、消磨與困惑又使這種理想隨時可能化為泡影，可望而不可及，無法逃離。而“現(xiàn)代性的迷亂之處就恰恰在于，它被掙脫現(xiàn)實的欲求折磨至神經(jīng)發(fā)病，但無力去信仰一種內容確定而含有意義的超驗世界或者創(chuàng)造這一世界。”③[德]胡戈·弗里德里希著：《現(xiàn)代詩歌的結構：19世紀中期至20世紀中期的抒情詩》，李雙至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0年，第35頁。不單獨是詩人群體，而是大多數(shù)身處同樣生活狀態(tài)人的犛牛愛尾，在得與失之間難以保持平衡。然而，詩人卻并未被生活中矛盾對峙的困苦所擊垮，而是在困苦的承重中找到了一條入苦求悟、離苦得樂的智慧路徑，使人生的志趣和生存理念在漸微入妙的動態(tài)中得到不斷審問和提升?！叭绻?是一種羞辱/讓我們結束她吧/就是說/如果生活是毒藥/我們就一口喝掉/如果生活/是甜絲絲的毒藥呢/讓我們好好想想/把它拉到懷里/仔細瞧瞧”（《如果生活是一種羞辱》），雖然現(xiàn)實生活的擠壓，使他備受煎熬以至于長久的彷徨與矛盾，但在種種艱難背后所隱匿的，卻是詩人對凡俗世塵的反抗與決裂。他長期奔波于揚州、蘇州、南京、石家莊等各地，也曾一度辭去優(yōu)越的媒體工作，交替著各種職業(yè)，尋找著真正能夠使自己心安的靈魂居所。對于一個虔誠的佛信徒詩人而言，在他心底總有一塊圣地留詩歌于“佛”，在日常生活中他也是學彈古琴、焚香、閑聽昆曲，正是這種傾悅佛禪的意向，以及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無比熱衷，為他積淀了禪修者非凡的精神氣度。詩人內心的禪不再是一種渴求，而是真正內化為一種與詩性生命本質相通的禪趣。

在面對生活種種困厄和人生極苦的時候，臧北又表現(xiàn)出一種隨順運化、空觀的大智慧，正是這種超然的心地訴求，使他的詩有一種禪悅人生的極樂之境?！皦粢娙f物/夢見蛆蟲/夢見一個使者教導我修學大乘/夢見我的色欲與肉身，像渾黃的長江水——/蛆蟲在江邊也張開嘴，揮舞著我的方言”（《擬古·之九》），萬千世界，卑微與渺小，虛空和廣大，“人不是固定的獨立存在的個體，而是各種物質和精神成分五蘊——色、受、想、行、識——所組成的集合體?！雹賉英] 瓊·鄧肯·奧利弗：《佛陀說》，邱勻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66頁。蛆蟲本來作為一種客觀外來物、一種濁物，然而它日夜縈繞在詩人的夢境之中，使詩人整日被這些嗔欲“濁物”所累，是痛楚也是一種煎熬。是繼續(xù)忍受污濁命運的侵襲與俘獲，還是毅然奮起進行反抗搏斗？詩人卻另辟了一條寬容之路，破除“執(zhí)我”以順應世間的塵囂因緣，以啟會恩澤和佛的慈悲之心泰然處之，希冀于佛陀的大乘之法，給予自己超度與解脫的法門，通過了悟生命中五蘊的苦澀，“教導”自己最終游渡塵囂苦海，了卻紅塵中滾滾不息的色相癡欲。人生的困頓與煩惱，都像江水一樣奔赴東流，一切貪、嗔、癡都從意識中退卻，使詩人得以超越現(xiàn)實苦難，返歸到純靜真實的生活中。渺小而不卑賤，知趣而無沉淪，在和諧的機趣中得以平等共生?！耙粋€同樣美好的夜晚/我們就趁著酒性/討論了是與非、有與無和生與死/沒有人會真心談論死亡/即使那躲在一旁偷偷嗅著酒氣的毒蛇也不例外/這正是我覺得快樂的地方”（《擬古·之十》），面對反復蹉跎的奔走，“我們無法消除這個生與死的世界，就以其眼前的狀態(tài)而言，又不能滿足我們精神上的需要。這種生與死，有與無的對立似乎并不是最終的階段，而我們又永遠渴切這超過它；它指向某種更高和更深的東西，而這個東西是我們希望抓住的?！雹赱日]鈴木大拙：《悟性的提升》， 孟祥森譯 ，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第46頁。臧北的這種形上的生命精神與了脫生死的意識，使他不斷覺悟生命的本真和世態(tài)的本相，體驗到一種超自然的喜悅。禪心與禪思，讓詩人擺脫了幻象與執(zhí)念，漸漸在釋然與淡潛中訴說生命的真諦。

二、禪與悟

臧北詩中有心懷天地，禪定一時的靜若、空觀的“悟入”。他寫道：“他搬來一把椅子/坐在家門口/茫然地望著遠方/無人知道他望見了什么/他茫然地出神”（《有贈·之二十》）?！秹?jīng)》中說：“心量廣大，猶如虛空……能含萬物色象，日月星宿，山河大地”③《金剛經(jīng)·心經(jīng)·壇經(jīng)》，胡永輝，周曉露注譯，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5年，第25頁。凝視遠方，心境虛空、綿遠，用虛空來對抗無邊無際的黑暗，內部與外部世界的連接感應，空間與時間都在這一凝視中得到無限延伸，最終使內心的孤獨、迷茫、壓抑得以消解。詩變成詩人感應與體悟世界真相的路徑?！岸U永遠留在本來樣相的世界，在此處，雜多與差別的世界同時又是空與無差別的超越世界?！雹賉日]鈴木大拙：《悟性的提升》，孟祥森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第61頁。而無差別的圓融明徹的本性，在自然中顯現(xiàn)出來又是一種關乎圓滿的、無念的實性，這種實性力量也就是“空”的終極體現(xiàn)，在體驗“茫然出神”的“空”的超越中領悟的大悅大美。詩人的這一門前靜守，頗具坐禪意味。六祖慧能在講到“坐禪”問題時認為“禪并不是守心看凈，一味枯坐，不管世事，而是在生活中對外不執(zhí)著自我，對內不散亂，明見自性，成就佛道”②[唐]慧能：《壇經(jīng)·坐禪品第五》，魏建中譯注，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12年，第69頁。在這種虛靜狀態(tài)，無思慮分別，超越外在形相的二元對立，所以禪宗中所說的“外離相”就是這個意思。而“外離相即禪，內不亂即定。外禪內定，是為禪定”③[唐]慧能：《壇經(jīng)·坐禪品第五》，魏建中譯注，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12年，第71頁。真正的禪之靜定，才能直抵永恒之境，超越一切外在的事物相狀，使個體經(jīng)驗松動至一種完全解放或者靜美，并且自性能常處自凈而不被外在的境相妄念所擾亂。

而禪修又是以“無念”作為本宗之法，以“無分別”頓見心不染著的“菩提自性”的真如本性，所以圓空、靜觀、非思量的禪定功夫，又涵養(yǎng)了詩人頓悟見性，超越二元對立經(jīng)驗的普遍智慧。“收獲土豆的時候/汗水消逝在土壤的一瞬，我發(fā)現(xiàn)了真理/像一條躲藏在草叢里的響尾蛇/身體的勞作把它驚起”《擬古·之十六》），“我差一點兒就捕捉到了真理/它的身影在幽暗的心靈里一閃而過”（《有贈·之十六》），禪宗重視人的自心自性，通過直覺的洞見方式，超越自身的生命體驗，從鉗制的思維與意識中游離出來，獲得剎那頓悟的禪性體驗。頓悟又無不借助于禪的靜修方式，從渺小之物中發(fā)見廣闊世界的普遍真理。詩人始終相信，通過身體力行的勞作和默默的苦行耕耘，在火熱的生活中得到歷練，從而獲得非凡境界和超絕智慧。這是生命意識一次“自我拯救”式的幡然醒悟，也是審視自我內心的一次深層對話?！白鳛槎U的體驗的悟的境界，必定與整個生命相關。因為禪所要做的是我們自己精神統(tǒng)一體的革命和重新評價”④[日]鈴木大拙：《禪與生活》，劉大悲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第68頁。，想要獲得這一切，必然要經(jīng)歷千百種世事的磨練和考驗，才能叫醒沉睡的靈魂，才能夠進入禪悅人生所謂的滅度安然，無為不生的涅槃之境（獲得超越的智慧）。無分別的定悟，就是以開“釋”的慧心來對抗妄世的執(zhí)念與混濁，不執(zhí)迷于心外之物，以正見之心悟得自性，從而通達而無障礙。這種剎那性的頓悟體驗，使生命展開一片全新的景象，內外透徹，最終得以識見自性清凈心，無不體現(xiàn)出禪悅的審美意識和趣味。

三、覺與真

禪成為臧北的生命態(tài)度，也是他的詩藝與詩寫的話語特征，悅禪的傾向和對世事的情識分別，使他不斷勘探深度的生命事實、真相?！斑@純粹的夜晚/頭頂上沒有閃耀的星/內心沒有道德律/沒有真實和不真實”（《不悲哀》），“而那時候/我的話音剛落/我說我渴望做一棵樹/不要很多樹葉和樹枝/只要你能提供給鳥兒們歇歇腳（《麻雀之歌》），渴望解脫，發(fā)見真知，不愿被世故所左右而覆蓋本我，哪怕只剩悲哀和渺小，也是一種自趣與凈化。這一切平淡而真誠，無不透露出禪的心跡?！拔抑皇莻€酒肉之徒/我從不會感傷/微微不足道的小事煩惱/時間，我從不懷疑/它就是誕生我的那一個人/我只是個酒肉之徒/我的心里容不下別的事物/除了一個巨大的秘密/我端起酒杯/向他們一一致意”（《擬古·之八》），“把思想限制在具體的事物里面/做一個真實的人，而不是理念的幻影/我的琴弦只唱累世修行的靈魂/總共七根，就像我的七個朋友”（《擬古·之十六》），回到事物，掘挖真相。詩人雖然渴望超脫，還必然有肉身與凡俗之處，“大地上孤零零的——/那么多人上了你的當/那些事業(yè)、功名、愛情，圍繞著你/閃耀著，構成了你那可笑的光圈”（《有贈·之三十》），“在貪愛的驅使下，人都會做出習慣性行為和自動反應，陷入對欲望目標的追逐，而錯失真正重要的東西——覺悟真如本性?！雹賉英] 瓊·鄧肯·奧利弗：《佛陀說》，邱勻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90頁。禪者的一顆修禪之心又使臧北以直覺的自性開悟，自覺與凡塵濁物保持警覺和距離，滌除妄念貪癡而力求“不假于物”。詩也從某種意義上升到了對生命真趣的禪學思考，所以臧北這種超凡入圣，凡而不俗的心態(tài)又得以顯露出來，清晰且透明。

禪宗中認為萬物皆有佛性，皆是有靈相通性的統(tǒng)一體，而臧北詩中又恰有此種自覺的理念和意識，“我曾經(jīng)盛開過，像花朵/我的靈魂是一陣風/骨刺是山的一部分/我?guī)Р蛔咚鼈儭保ā队匈洝ぶ罚?，這種“覺”也就是佛禪中所謂的“三昧三菩提”的本心直覺?！吧眢w是自然的這樣一部分，它的種種活動非常協(xié)調，以致相應的人的經(jīng)驗的種種振動也相互協(xié)調，振動的各種類型之間存在著轉化。”②[英]懷特海：《思維方式》，劉放桐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107頁。自然萬物都是生命本質的一種呈現(xiàn)方式，都存在著一種相互聯(lián)系、轉化的摒除二元對立的和諧關系，所謂的“青青翠竹皆是法身，郁郁黃花無非般若”，任何一個生命個體的存在都是關照宇宙奧秘的一部分，都是統(tǒng)一于法的一部分。他寫道：“在這塊平緩的山坡上/雜草和我的麥苗一起成長/哦，我也將加入它們 ”（《擬古·之四》），從直覺體驗出發(fā)，與自然萬物相應感驗，上升到對萬物生命的終極關懷和普遍關照，天人合一、質樸自然、圓明自在，無不體現(xiàn)出人與自然相鏡通透融合的妙諦?！澳憧偸沁@樣/喜歡躲藏在/不能現(xiàn)身的事物里”（《也許是風聲》），“不離世間覺”是佛教的訓誡，而禪宗的普世智慧不是誨人如何逃避世事，也并非教人獨立于世、不著人間煙火，而是換一種方式審視世界，關照人生。通過禪的一套處世般若積極入世，在瑣碎化、喧囂的日常生活尋找趣味，保持主體心靈與精神世界充分的寧靜自足，通過對生活現(xiàn)實的深刻體悟，感念世間萬物的生命詩性，排除心靈的污穢和人性詬病，返歸于本真的情趣，以自性直覺重塑生命的價值和尊嚴，是直了心性、以空圓融的禪學思想的直接呈現(xiàn)。當然詩人也并沒有刻意去規(guī)避這些煩惱，而是豁然開頓，找尋生命的價值本相，總在不經(jīng)意間帶給人美學上的沖擊力與震撼力。這就使他的詩進入了一種話語驚奇的感覺與自然審美，他將個人的主觀情感滲透到自然界的萬事萬物，詩中無不透露出對生命萬物的熱忱與關照。

臧北具有江浙一帶文人普遍沉穩(wěn)持重、低調行事的遁世品質，頗具隱者的性情與超然。在《獅子嶺》和《擬古》的系列詩篇中，詩人的這種歸隱返禪的傾向更為明顯，表達的方式和角度也更為深刻。不斷展現(xiàn)中國傳統(tǒng)禪詩的意境和趣味，同時也張顯了現(xiàn)代思維與美學意蘊。他寫道：“昨天在后山閑逛，卻發(fā)現(xiàn)了古人的墳墓/我想借著他的柏樹搭建茅棚/那里或許適宜讀書、晏坐，又有古人相對/我不知道他的來歷，就像年輕人面對未知之事”（《擬古·之十六》），這種淡泊自居的隱逸生活，與古人相對，相互不知彼此，卻精神相投。“在兜率寺/我聽見四面山林中的鳥語/我看見烏云和暮色/從山腳升到山腰/一條暴雨中竄過山澗的蟒蛇”（《獅子嶺》），“我走進山林里/好幾萬畝的山林/我只沿著一條小路/就走了進去/它的暮色/泡在雨水里的垂死的晚景/哦你看，我是對的吧/如今你多么幸福/不必擔心黑夜一樣的/寂寞和貧窮”（《獅子嶺》），“茅棚”“山林”“古寺”“鳥語”“烏云”“暮色”這些傳統(tǒng)涉禪意象形成空靈、靜寂、圓融的禪詩意境，詩人在現(xiàn)實生活的境遇中，對本真的情趣的留戀和對恬淡自足生活的無限追求。他寫道：“這么多年，我有時/出現(xiàn)在溪水里/有時居住在與山頂相連的/黑色的云霧里/有時候我在山間砍柴/驚飛許多思考中的山鵲/我一會兒在這里/一會兒在那里”（《獅子嶺》），放下執(zhí)念，親近山水，親近萬物，遠離紛世的雜念喧囂，洗盡形身上的污濁。主客體的相互投射，心境與物境的完美融合，呈現(xiàn)出無我圓融的大化之境?！靶《U在山林，大禪在紅塵，越是紅塵萬丈、時世紛紜，越是‘禪機’四伏。”①沈奇：《口語、禪味和本土意識：展望21世紀詩歌》，《作家》，1999年第3期。在紅塵世界之中醒覺，在靜妙的禪趣中獲得高度的生命意向。這就使他避免了泛意象化的單一表露，通過感性經(jīng)驗回歸到現(xiàn)代性的精神內含與審美話語，頗具思辨的哲學意味，也吻合了禪宗隨順而悟、自行流變的直觀體悟方式。

四、刺與詩

從現(xiàn)象學角度，悅禪的意向幫助他完成了從詩格局、語境不斷縱向開闊的自然跨度，從一般的知性、經(jīng)驗寫作提升、跨越到更高層次的神啟式的智慧型寫作，靜定一時的非凡妙悟，禪的明心見性、即性成佛的意味躍然紙上，無不透露出禪的機鋒與本真的語言智慧?！皩τ谥v究頓悟、以‘自性’貫穿一切的南禪宗，‘平常語’作為宗門語的本色，它不僅是一個文本選擇，更是一個根本性的美學選擇，在一體兩面的兩個向度上指涉出禪宗的‘反諷’符號學內涵?！雹趯O金燕：《從符號修辭學論禪詩之現(xiàn)代如何可能》，《華文文學》，2012年第5期。臧北的詩雖然偏向于口語化表達，但這種以平常語言寫平常事的表達策略，是在遵循禪思語言的美感特質之下進行的，是生活語經(jīng)過濾之后的蘊藏生機與智性的心靈語言，某種意義上又與禪機以心應心、不排斥語言的表意內涵形成呼應，是主觀思維和自我意識向普遍性觀念深入和拓展的重要顯現(xiàn)手段，將禪宗重視主體性自由表達的精神理念充分顯現(xiàn)出來。拒絕單一化生活場景的描白，或以戲謔、游戲的姿態(tài)拆解秩序世界的反諷敘事策略，注重詩人內在情緒和靈感瞬間顯現(xiàn)的性靈狀態(tài)，秉持一顆“悟在剎那”的禪修者明凈的初心，祛除一切外在相鏡以及頑疾習性的羈絆，向大千世界所有的可能性敞開，以來認證自然萬物的原初本性，話語間深藏的是禪的無限機鋒與本真的知性智慧。他的禪學詩寫融入到對現(xiàn)實世界的深度思考，對自我生命意識和生存體驗的超驗感悟，“禪——每種真正的宗教都是如此——堅持對真如的直接體驗。它要啜飲生命之泉本身，而不僅是聽聽關于它們的言辭而已?！雹踇日]鈴木大拙：《悟性的提升》，孟祥森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第31頁。他的詩某種意義上已經(jīng)超越了單純存在的文本范疇，而是將生存體驗和生命意識滲透到詩脈，隱匿于單純語言符號之外另一個紅塵萬丈的世界，和復雜的心緒流變與讀者互證，而末端“刺點”詩句的巧妙安排，造成突兀、驚奇的強烈的震撼效果，像閃電一樣劃過夜空，給人深沉的刺痛感和禪思的啟迪，在不經(jīng)意間審視、叩問我們已被世故損傷的脆弱心靈，完成與讀者靈魂對話，促人興會，啟人開悟。禪宗的這種不可言說，頗具“沉默美學”的特殊性，決定了他的詩與禪之間的聯(lián)系頗具“隱性”色彩，也是禪與詩結合之后頗具神秘性的表意脈系，他的詩始初就與生命主體聯(lián)系到了一起，詩中刺點運用也是他的生命道說與發(fā)現(xiàn)的視角展示，同時也是他的智慧話語的體現(xiàn)與表達。禪宗“以心應心”的般若直觀的力量又得以體現(xiàn)出來。而這就往往需要另一個直觀的“悟”的對象，即需要一個有自性活動感覺的讀者介入詩文空間，通過與詩人完成一次深層次知性的心靈對話，來感念詩人內心世界的詩意?！皩τ诙U來說，語言是一種直接來自內心精神體驗的呼喊。語言的表現(xiàn)本身是沒有意義的，意義要在我們自己的內心，因為我們的內心生起同樣體驗?！雹躘日]鈴木大拙：《禪與生活》，劉大悲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第105頁。臧北的現(xiàn)代詩中的禪性、禪味，通過詩所特有的充滿智性的審美語來言說詩意，同時以直觀介入，實現(xiàn)了現(xiàn)實與思想的和解。此外，臧北的詩具有一種中性的審美力量，具體表現(xiàn)為詩人對待宇宙萬物的一種超驗的智慧感驗，以及對世界內部平衡關系的準確把握，體現(xiàn)出禪悅的審美意蘊。

波德萊爾認為“要看透一個詩人的靈魂，就必須在他的作品中搜尋那些最常出現(xiàn)的詞。這樣的詞會透露出是什么讓他心馳神往?！雹賉德]胡戈.弗里德里希著：《現(xiàn)代詩歌的結構：19世紀中期至20世紀中期的抒情詩》，李雙至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0年，第31頁。在臧北的詩中處處可見一個帶有某種象征性、暗示性意味的意象——蛇，“毒蛇”、“蟒蛇”、“尾蛇”……蛇已經(jīng)從某種意義上超越了單純作為蛇的所在，它作為一種本體性的絕對精神理念，極具反常態(tài)化的意象表現(xiàn)，一方面形成現(xiàn)代詩陌生化的表達效果，另一方面形成與禪宗“妙悟”在心靈上相契的驚奇與超驗感應。它作為詩人生命意識的一部分，糾纏也好，摒棄也好，總能在禪思維限定的語境中隨順運化、空觀流變，這種超乎常理的物象選擇并且多方式的變通應用，也極具反諷力量。蛇是魔鬼撒旦的化身，象征著邪惡力量，據(jù)《圣經(jīng)》中記載，在伊甸園里，夏娃、亞當就是聽信了蛇的讒言，偷吃了“分別善惡樹”上的果子，從而犯下原罪，被上帝逐出了伊甸園，所以蛇在西方人眼里是色利誘惑的典型代表。而在佛教文化中蛇又是貪嗔癡的象征，是貪欲、嗔、無知而成的罪業(yè)，成為阻礙我們思想、語言和行為的直接外物。而這一切皆因貪愛而起，又造成了一切苦厄和欲望的源頭，倘若一味追逐欲望的目標，就極易遮蔽我們的真如本性。臧北的禪詩與現(xiàn)代性的關聯(lián)之處，簡單來說，就是一種連接宗教感的自我詰問、懺悔和審視意識，“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②《金剛經(jīng)》，《金剛經(jīng)·心經(jīng)·壇經(jīng)》，胡永輝，周曉露注譯，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5年，第47頁。臧北以詩入禪，以禪喻詩，將禪境與詩境融合貫通，是一種“禪”與“詩”真正圓融的大化境界。

結語

現(xiàn)代禪詩的倡導者南北指出：“人們往往有一種誤解，認為禪所表現(xiàn)的題材，應該是寺院、僧人、佛典故事，又或者是自然山水之美。這僅僅是從眾歷代詩人選取題材的頻率上來看的，僅僅是一種現(xiàn)象，絕非本質上的要求?！雹勰媳保骸秾懯裁春驮趺磳憽?，載《世界現(xiàn)代禪詩選》，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3年，第155頁。而臧北的禪詩書寫除了展現(xiàn)了山水風景，更追求靈魂書寫。禪與詩的聯(lián)結，賦予詩的表現(xiàn)力度，也深化了禪對現(xiàn)代詩創(chuàng)作的啟示，他在現(xiàn)代性的現(xiàn)實境遇與靈魂書寫，為當代現(xiàn)代禪詩寫作提供了某種話語實踐與探索的可能，體現(xiàn)出某種與生命本原相通的禪趣，這是禪的自性，是佛的空量，也是當代漢語詩歌突圍的某種思維與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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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8-02

董迎春，廣西民族大學文學院教授，復旦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博士后，文學博士。思小云，廣西民族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

本文系2011國家社科項目“朦朧詩以來現(xiàn)代漢語詩歌的語言問題研究”（批準號11BZW096）階段性成果。